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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郦黎忽然岔开话题,轻声问他,“如果朕现在就想见识一下你们教主的神力,你好歹也算是你们教主派来的使者,不知道,是否也能经得起刀床火路的考验呢?”

使者终于顶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四肢蜷缩着收紧,那模样,像是恨不得背上当场长出个乌龟壳来才好。

然而郦黎并没有再对他说话。

只是沉默。

雀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使者身躯渐渐开始颤抖,最后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能隐约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手是郦黎在给学生看毕业论文的时候练出来的本事,每次只要发现学生没有改正他之前所说的问题,或者改正得不到位,他就会把当事人招到面前,一言不发地敲着需要改正的部分。

——截止到目前为止,没人能在他这种状态下撑过三十秒。

大多数人到二十秒的时候,就开始跟他忏悔认罪了。

没想到穿越了一个世界,这种办法依然好用。

郦黎定定地看了他数秒,在确定压力给足了之后,才冷冷道:

“如果再让朕发现,大景境内有黄龙教教徒私自种植、储存、焚烧这种植物,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懂了吗?”

“……是。”

“大点声,听不见!”

“是!草民听到了!”

使者嘶声力竭地大声喊道,连嗓子都破了音。

最后他站起来的时候,脚都是软的,差点又给郦黎当场跪下了,好不容易才一瘸一拐、飞奔着离开了御书房。

郦黎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从书桌地下翻出信笺,开始奋笔疾书给霍琮写信。

“哥们救命啊啊啊啊!我好像被变。态碰瓷了QAQ……”

第057章第57章

郦黎听说,霍琮回徐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宴宾客。

他邀请了全徐州最有名望和实力的几家大族,搞得声势浩大,满城皆知,然后借势在席间提出了要建立大商会、建立经济特区的事情。

可这件事牵扯利益太广,这些大家族,在没见到好处前,谁也不想出力,只想着分一杯羹。

因此响应者寥寥,大多数人只是敷衍打着哈哈,觉得霍琮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并没有多当回事。

——直到霍琮拿出了圣旨。

霍琮写信一向用词直白,郦黎在看到这段的时候一下子就乐了,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些自诩上等人、嘴上说着忠君体国的君子们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圣旨”,脸上究竟会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这个皇帝远在天边,光靠圣旨,只有名分,没有实权;霍琮身为徐州牧大都督,有兵有粮,却没有大义,在贵族眼中,就是个靠运气好跻身上流社会的泥腿子。

——但是他俩加起来,名分大义,皇权兵权皆在手,可不得把这帮人收拾到没脾气?

郦黎心里美滋滋,转头又想到黄龙教的事情,表情一下子又垮下来了。

按下葫芦浮起瓢,那边霍琮才搞定,这边又来个大麻烦。

这个皇帝当的,真是烦死人了!

“安竹啊,”郦黎写不下去了,随手拿起书册盖在脸上,闷声道,“要不你来替朕当这个皇帝吧。”

安竹正用便面为他扇风,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下,奴……我知错了!陛下您可千万别不要小的啊!”

“谁不要你了?”

郦黎移开书册,无奈道:“朕只是开个玩笑,抱怨一下,不必当真。”

安竹干笑:“陛下您可真把我吓到了。”

“去,把元善叫来,”郦黎摆摆手道,“今天是沐休日,他应该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你要是找不到人,就去找沈江,他肯定知道陆元善去哪儿了。”

“是。”

郦黎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上次沈江来跟他汇报锦衣卫工作时提了一嘴,说近期何大人似乎瞧陆舫很是不顺眼。

如果不是六部刚成立,手头工作太多,以何大人的性子,估计早就在朝会上狠狠参他一本了。

“陛下,”沈江当时询问他,“可要提醒一下陆大人?”

“提醒?提醒他干什么,正好给他个教训。”

霍琮刚走,郦黎气性正大着呢,瞧谁都不顺眼,还把陆舫连珠炮似的喷了一遍:“工部火。药做出来了吗?厂子建好了吗?什么都没做好,你居然还好意思为他说话!”

“只一个城墙就修了那么多天,下次锦衣卫再看到陆元善工作时间在大街上乱晃,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什么理由,立马把人绑了送回去,不批完公文不许出门!”

沈江笑道:“明白了。”

有郦黎这番金口玉言在先,作为锦衣卫的重点监视,啊不,是看护对象,陆舫这些日子可算是憋坏了。

他又没耽误工作,陆舫心想,只是有时处理公务实在乏了,想要上街走走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陛下不是老是跟他说,京城的“基础建设”不到位吗?他身为工部尚书,总得先去实地考察一下吧。

可每次只要他一出门,锦衣卫就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陆舫去买吃喝用度他们不管,只要一接近酒楼、花楼、赌坊等地方,连站在门口看两眼都不行,光天化日之下,这帮人竟然直接拿着麻绳冲上来,当街强抢民男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舫想跟陛下告状,结果沈江笑眯眯地告诉他,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以致于他现在无比思念左迁的季大人,天天都在家里点烛烧香,祈求霍州牧再来京城一趟——霍大人救苦救难,赶紧让陛下收了神通吧,他是真受不了!

这回进宫,陆舫也耷拉着肩膀,怏怏地冲郦黎行了一礼:“陛下,臣来了。”

“你先坐。”

郦黎头也不回地说道。

陆舫没坐,而是慢悠悠地溜达到他身后。

夏日微风送来一池清香,亭亭风致的莲叶摇曳生姿,数朵粉白的菡萏隐在碧绿清波间,浓淡适宜,艳色闲静。

郦黎手中拿着一根竹子削成的钓竿,正站在桥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下的动静。

这池子里的锦鲤几乎被他钓了个遍,现在都鬼精鬼精的,根本不上钩。

连着空军两天后,郦黎心平气和地连夜把它们全部捞了上来,挨个做了遍手术,饿了两顿,这才又放了回去。

“陛下,上钩了!”

鱼竿一沉,郦黎面色一喜,猛地一提杆子。

咬钩的是只王八。

郦黎:“…………”

他和那只在半空中扑腾的王八大眼对小眼数秒,把杆子一丢,脸色阴沉道:“今天太晒了,鱼都躲在荷叶底下不出来。”

陆舫忍笑:“陛下说得对。”

郦黎没了钓鱼的心情,两人便下了桥,在亭中坐定。

他重新平静下来,抿了口茶,没提正事,只是望着亭外的夏日风荷说道:“还记得咱们上次在这儿见面吗?”

“自然记得。”

陆舫捧着茶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半空中低飞的红蜻蜓上,“那日天降大雪,陛下,季默,还有臣,坐在这亭中讨论天下局势。那时严弥尚且一手遮天,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谁能料到,短短半年过后,国相府便人去楼空,门庭冷落?”

郦黎轻哼一声:“听起来,你倒有点儿为他可惜?”

“非也,”陆舫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臣只是在感叹时光如梭,冬去夏来,如今季默已离京,也不知明年今日,臣是否还在这亭中,与陛下饮茶作伴。”

郦黎垂眸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许久,开口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

陆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陛下派锦衣卫一直跟着他,是因为觉得他太清闲了呢。

郦黎坦然道:“朕瞧你比平日清瘦不少,如今朝中没有丞相,朕将来也不打算设相,只是时局紧张,你一人担着工部和丞相两份职责,却只拿一份俸禄,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陆舫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面上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多谢陛下体谅,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臣的禁足给解了吧?”

郦黎斩钉截铁道:“那必不可能。”

陆舫瞬间失魂落魄起来:

“……为何?”

“酒色财气最是伤人,”郦黎曲起指节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道,“元善你可是朕的肱股之臣,得好好保重身体,多活几年。”

“再这么下去,臣大概会早走几年。”陆舫实话实说道,“臣是个俗人,平生不爱附庸风雅,就好酒色财气。臣平日锻炼身体,也是为了……咳,有个好身体。”

“少来,当初严弥拉拢朝中大臣的时候,给你送的侍妾美女金银财宝,你怎么没收?”

郦黎翻了个白眼,懒得听这人胡扯。

他微微正色,终于提到了乌斯的事情:“那黄龙教的教主,恐怕已经换了人,现在在位置上的,是个与朕年岁相仿、模样兴许也有几分相似的人。元善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

他说得含糊,但陆舫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慧人,之前季默突然翻脸大开杀戒,这边又冒出个和皇帝长相相似的黄龙教教主,陆舫又不是傻子,就算猜不到完整真相,心里也大概有了底。

但他仍是不动声色,仿佛没察觉到一样,思考片刻后道:“陛下,您不妨将计就计。”

“哦?”

“那个假教主称病不愿来见您,但升仙大会上,他就算不露面,也必定要展示一番神通,不然底下的教众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舫提议道:“既然如此,您不妨替他宣布,本届升仙大会将在京城召开,等教徒都聚集到京城后,再邀请那位教主进京传教。”

他笑道:“臣以为,那位假教主在升仙大会前,必然不敢公开驳斥您的旨意;等到消息传遍天下,这京城,就算他不敢来,也不得不来了。”

郦黎琢磨了一遍,眼睛渐渐亮了。

“这个办法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陆元善,你这脑瓜子太好用了!”

陆舫谦虚道:“陛下过奖,但如果陛下愿意开恩让臣去一趟醉春楼,臣的脑瓜子或许会更好用。”

“这么好用的脑子,可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搞笨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朕已经派锦衣卫跟全京城的勾栏酒楼都打过招呼了,陆舫陆元善不得入内,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可不希望陆舫染上什么病,就算自己懂很多医学知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个时代,有些病一旦染上,那就是绝症。

“你要是想听曲儿解闷,就去找邵钱要张会员牌,他马上要在京城开一家会所,保准一水儿的盘靓条顺,俊男美女,而且绝对绿色健康!新开业期间,会员牌还能打七折呢。”

陆舫带着一脸天塌似的表情,游魂似的走了。

“朕真是个会为臣子考虑的好皇帝。”

郦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安竹朝陆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又不禁有些羡慕。

去年冬天那场谈话,其实他也在的。

比起季默还有陆舫,他陪陛下的时间要更长更久。

虽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没法像陆大人那样,在国事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样,成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头,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连霍大人都没在陛下身边,是他给陛下盖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岁,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想到这里,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个太监而已。

所谓太监,无论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严府抄家抄出万贯家财,宫中财政得以缓解,但陛下仍然遵从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从不铺张浪费。

别说按照皇室规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户家中,也称得上节俭了。

但就是这样节俭的陛下,却赏赐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财宝,还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比较缺乏安全感,这笔钱你别乱花,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当然,你若是不想养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后派人给你养老。你好好干,别碰不该碰的,你的后半辈子,朕来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称奴婢,给了他身为太监,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所以安竹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只能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为他分忧,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贪求更多。

他不敢羡慕霍琮,霍大人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是那样的关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陆舫。

并非嫉妒他们能够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挥斥方筹,并肩作战。

“安竹,茶没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连忙慌张上前为郦黎倒茶:“我这就来!小的罪该万死……”

结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洒了。

郦黎伸手挡住了想跪下来用袖子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头盯着他:“你怎么了?”

安竹强笑道:“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说谎。”

“…………”

“怎么,在朕面前也不敢说实话了?”

安竹泄气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这么厉害。果然是天生龙子,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后宫刷恭桶呢。”

“你现在也没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陛下是在说笑吗?”

“没有,这是真心话。”

他两辈子加起来,可比安竹的年岁大多了。

但郦黎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永远是那段与霍琮一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天气渐渐闷热,乌云聚拢,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长手指上、翅膀微微残缺的红蜻蜓。

它受了伤,不能与同类一同高飞,大概过了这几天,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给它喂了点昆虫和糖水,吃饱喝足,红蜻蜓恢复了些力气,努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

然而郦黎知道,无论它怎么尝试,都是徒劳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长翅膀的机会,在生长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也不过几周,甚至无法撑过一整个夏天。

风来碧浪翻,濯濯雨中荷,这只红蜻蜓呆在亭子里,却免去了和其他同类一样,被暴雨淋湿、耗尽体力的命运。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给它找了一段树枝,待少顷雨过天晴后,把它放在了池塘边的草坪上。

红蜻蜓抖了抖翅膀,从树枝上爬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来到了一片落叶下。

那里有一只被雨水淋湿后,没来得及飞走的红蜻蜓,两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钻入落叶下方,慢慢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给你起个什么字比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这个请求后,有事没事就会翻几页书找找灵感,“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应该很适合你。”

安竹睁大双眼,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郦黎笑着说道:“蜻蜓的别称是诸乘,《华严经》有云,‘妙圆一句,通变诸乘’,意思是不拘常规,适时变通。你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种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画地为牢。”

“所以我想,安诸乘这个名字,或许会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记得从前跟你讲过的那位郑和太监的故事吗?”

安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就算是太监,也是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变诸乘,那将来史书上,必定也会有你的一笔。”

安竹深深垂着头,很久没说话。

郦黎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朕取名也是靠翻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之后就再多翻两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差点把郦黎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对我,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里哗啦,郦黎都能感觉到自己裤脚湿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惊悚道,“我又不吃人,你还是把心留着自个儿用吧。”

“其实、其实,”安竹哽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敢开口说。”

“你说吧。”

“陛下,”安竹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当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吗?还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听说,像您这样的,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去……当然,您如果不想说,我这就闭嘴全忘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块儿带走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愿。”

郦黎看着他哭得伤心的模样,愣住了。

第058章第58章

足足过了几十秒,郦黎凝滞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他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念头:

既然连安竹都能猜到,那原主的那位便宜哥哥,会不会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立马认出自己不是他弟弟了?

……恐怕很有可能。

郦黎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对于安竹的话,郦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把他扶起来说:“把眼泪擦擦吧,朕好着呢,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安竹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问,他壮着胆子,深深看了郦黎一眼,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陛下赐字”,朝郦黎叩了个头,然后就抹着眼泪,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候着了。

郦黎坐在座位上,心绪却久久未能平静。

他自问自己从未表现得过于明显,就算严弥在时被囚于深宫,为了打发时间弄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解闷,也都找好了说辞,不是翻话本古籍看来的,就是儿时见过的。

安竹又是个熨帖人,从来不多问什么。

只要是郦黎交代的事,他都会分毫不差地执行。

现在想来,自己竟忘了问他,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诸乘,”郦黎看着安竹通红的眼睛,笑了一下,“怎么还在哭呢?把眼泪擦擦,坐下,陪朕说会儿话吧。”

安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但却摇摇头,说自己站着就行了。

“朕不喜欢仰头跟人讲话,坐吧。”

安竹这才期期艾艾地坐下,但只占了半边屁股,腰板挺得笔直,跟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似的。

郦黎看得好笑,但也没戳穿他,只是耐心询问道:“在你看来,朕在生病前,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对于被安竹发现,郦黎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安竹肯定是向着他这边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见那个乌斯一面。

从季默的叙述来看,乌斯与原主应该是有兄弟情谊的,不然也不会在信中说要杀了那些大臣为他报仇解恨。

再过几月就是秋收了,大景百废待兴,郦黎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再让黄龙教在国中闹起来,今年冬天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

所以,能不打仗是最好的。

可是郦黎不能保证乌斯也这么想。

锦衣卫的势力目前仅限于京畿一带,霍琮的大本营在徐州,虽然也有往各地派探子,但其中并不包括东莱。

“在我看来……”安竹看了一眼郦黎鼓励的眼神,大着胆子回答,“陛下从前,有些木讷。”

“木讷?”

郦黎没想到会是这个形容,他往前凑了凑,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木讷法?”

“就,很少说话,平时也没有什么表情,”安竹回想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哦对了,他还不吃肉!”

这是彻底把原主和自己当成两个人了吗?

郦黎无奈一笑,但忍不住心想,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是个素食主义者,难怪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连胸前的肋骨都能看得见。

“你可有问过原因?”

“问过,太医来看时,也劝陛下要进些肉食,不然身体很可能撑不住。”安竹老实道,“御膳房做了些清淡的白灼肉,结果陛下刚吃了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郦黎微微蹙眉,他刚穿来时,饿得心都发慌,什么肉啊菜的吃的可香了,完全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所以,这是原主的心理问题?

郦黎开始好奇,当初原主和乌斯,究竟为何会从匈奴王子沦落为大景阶下囚,如果不是被严弥的人发现,估计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了吧。

“……哥们,你觉得我该不该见他一面?”他在信中询问霍琮,“元善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我觉得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禁止大麻,招安也不是不可以。”

“但乌斯一直认为我是被朝臣操控的傀儡,我担心他一气之下反了,听说今年各地作物长势都还不错,徐州的流民也开始南迁了,如果要打仗,朝廷必定要从各地加征税收粮草,估计又要逼得一大波百姓揭竿而起。”

郦黎写到这里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才继续奋笔疾书:

“你上次的提议,我觉得可以开始实行了。徐州周边几个郡县,不是喜欢把流民往你那边赶吗?这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随便找个茬把他们吞并了吧,当然,别做太过分,记得事后给我上个表,御史这边如果有意见,我会帮你压下去的。”

“你也可以同时派人去和乌斯接触一下,我记得,你帐下的那位解军师与他相熟?正好从中牵线搭桥。借口也很好找,就说共谋大事,乌斯是个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他站在亭中,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直到黄昏将至,天空中飘着条条绛色霞彩,落日从胭脂色的薄云后透出万丈金光,郦黎才将将写到了自己。

“昨夜喝了点酒,做梦梦见你在林中与我手谈,穿着一袭白衣。从前我一直认为,你穿深色好看,但醒来后忽然觉得,白色也很衬你。”

“我已叫人做了件夏制白袍,用的是宫中御制的冰丝料子,想必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酷暑燥热,易生心火。附上凉茶方子一剂,良药苦口,记得每日服用。”

这张写满了,郦黎又拿来了一张,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很想念霍琮。

分别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两人都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郦黎靠在霍琮怀里,紧紧搂着男人的腰,想开口挽留,想让他在京中多呆一段时间,却只是贴在霍琮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你该走了”。

郦黎现在很后悔。

哪怕说一句“路上小心”呢?也比这个好。

霍琮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赶他走吧,他有些纠结地想,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但总是免不了介怀。

最后,郦黎慎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言语苍白,万望珍重。——Lily”

安竹看着厚厚的一沓信,有些为难:“陛下,这么多的话,恐怕信鸽送不了啊。”

“那就按照以往的送法吧。”

郦黎这段时间和霍琮通信很频繁,但因为鸽子承载能力有限,内容倒像更是他们从前的聊天——什么晚上吃了什么,手下的将领又出了什么纰漏,本地又搞了什么活动,等等等等。

这样正儿八经写长信,还是霍琮走后第一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天色渐暗,郦黎长叹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满心惆怅地回去了,“手机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让我开漫游呢……”

安竹听得半懂不懂:手机是什么?漫游又是什么?

但就算他没读过多少书,也能听出来,这首诗写的真好。

就是陛下念这诗的语气,他默默地想,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闺怨气息……

*

霍琮在席间看完最后一个字,不动声色地放下信。

下面的一众谋士将领都看着他。

原本热闹的宴会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举着酒杯,虽然还在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但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上首。

他们都知道,陛下又给他们家主公送东西来了。

有人与有荣焉,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解望扫了一圈,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清清嗓子,主动问道:“主公,陛下送了您什么东西?”

霍琮拆开油布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在烛光下如波光般雪白无暇的宽袖长袍,展开瞬间,犹如瀑布倾泻而下,竟无半点皱褶,引得席间一片赞叹。

“古书记载的天衣也不过如此了!”

“巧夺天工,真真是巧夺天工!陛下对我们主公,当真爱重至极!”

“主公,快快换上,让我们看看您的风采!”

霍琮仔细摸着袖口上的纹绣,瞥了一眼那个起哄的将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席。

那人瞬间闭上嘴巴,讪笑起来:“我也就是好奇……”

他还以为霍琮是被他气跑了,在原地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正要去找霍琮请罪,被解望一抬手压下:“坐着吧,主公是去里间换衣服了,他欢喜得很呢。”

那名将领:?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正当他疑惑时,霍琮果然又回来了。

走时雷厉风行,回来时徐步缓行。

解望低头,用酒盏遮挡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好不容易把那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压下去,这才抬起头,和众人一起望向当事人。

霍琮白袍如雪,宽袖及地,衣带当风,类似荡领的设计露出修长脖颈和一段分明锁骨,乍一看,不像是个坐镇中军的将帅,像是隐居在名山大川间、闲云野鹤潇洒随心的仙长。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的霍琮脸色未变,长袖一甩,重新坐回了主座山,还给自己倒了杯酒,致意道:

“诸位,请。”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朝主公庆贺。

待宴会散去,解望行动不便,留在最后,霍琮亲自把他推出去,听到解望问道:“主公,望很好奇,这件衣服的袖口上,绣着的是什么图案?”

霍琮脚步微顿,“你离我最近,何必明知故问?”

“望只是随口一问,主公不必多想。”

霍琮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乌斯那边,我打算另派人去,他应当不知道你还活着。若你不想与他接触,我可以不提你的事。”

“不必了,我亲自修书一封。”

解望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消失了,他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远处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许久后,嗓音微哑地开口:“我与他之间,还有一笔孽债需要清算。”

霍琮“嗯”了一声,“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暂时没有。”

两人安静走了一段,轮子碾过州牧府内的青石砖路,寂静夜晚,只能听到滚滚车轮声。

过了一会儿,解望又忍不住问道:“主公,那袖口的蒹葭纹样,陛下对您,难不成,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主公您去京城一趟,就已经和陛下好上了?”

“嗯。”

“……主公,您能多回答两个字吗?这好歹也是件惊骇世俗的大事,您表现得这么平静,望实在不太适应。”

“那你适应一下。”

“…………”

轮椅停在府门前,解望无奈转身,看到霍琮上扬的眉梢,叹道:“看来主公今天心情的确很好,那望就不打搅了,天色已晚,主公也早些歇息。”

“行,来人,送游云回府吧。”

霍琮随口一吩咐,身后立刻有一侍女上前,风姿万千地冲他福了福身。

她一开口,声音犹如黄鹂啼鸣般清脆动听:“霍大人,妾身是新来的侍女,您唤我丽鹂便是。”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霍琮仿佛全然未察觉到一般,倒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眼神微动,朝她望了一眼。

解望勾了勾唇,调侃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

侍女更加激动了,压低声音道:“霍大人,我……”

霍琮打断她:“你去送人,看我做什么?”

侍女瞪大眼睛,懊恼地咬了一下下唇,上前接过扶手,慢慢推着解望离开,背影落寞孤单,颇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之态。

但霍琮的注意力压根儿没放在她身上。

“咳咳……”

院中夜深人静,月辉洒落在青衣文士单薄的肩头,他以手支颐,被风稍微一吹,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他的腿上却依旧盖着一条薄毯,就连那侍女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却恍然未觉。

解望疲乏地捏了捏眉心,文秀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呈现出雪一样的苍白,后背却始终是挺直的,宛如一段笔直伸向苍穹的雪杉。

走到一半,解望忽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示意侍女停下。

他扭头对霍琮说:“下次陛下若再有传召,麻烦主公走之前,先与望打声招呼,不要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人影。望身体羸弱,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知道了,”霍琮点头,也想起一件事,“他特意给你开了方子,记得每日按时喝药。”

解望两只手放在轮子上方,面色僵硬,似乎随时想逃:“主公口中的这个‘他’,该不会是陛下吧?”

“对,”霍琮摸了摸袖口,心情颇为不错,“他听说你讳疾忌医,不肯吃药,让我转告你,如果他开的药你不喝,这叫抗旨。”

解望:“…………”

他就不该多嘴的。

送走了极不情愿喝药的军师,霍琮回了府中书房,命人点上几根蜡烛,又搬来一面铜镜,把自己关在里面,睡了一晚上书房。

原打算回来禀报顺便再努力一把的侍女,则在书房外面晃悠了半刻钟后,被巡逻的人送到了府上管家面前,当晚就被赶出了府。

因为霍琮不近女色,就连豪族送上门的侍女也打发走了,徐州民间渐渐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

“霍琮被朕忌惮,所以远离女色不愿成家?”

郦黎听到这个传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笑:“那朕也没封皇后呢,这么多年没纳妃填充后宫,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安竹笑道:“他们自然不敢议论陛下您。”

“怎么可能不敢,”郦黎心道老百姓关起门来,估计都不知道把他祖宗八代骂了几百遍了,“不过朕亲政以来,也没亏待过什么功臣,勉强还算得上赏罚得当吧。”

安竹立刻道:“那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就有小黄门来禀报:“陛下,李仙人求见!”

李仙人?谁?

郦黎第一反应:不会又是黄龙教哪位大仙吧?

“是那日在城中祈雨的李臻道长,”小黄门说,“他听说了升仙大会要在京中召开的事情,想见陛下一面,询问相关事宜。”

郦黎:“…………”差点忘了这位仙人。

他还记得自己给对方画的大饼,说要让李臻当国师,然而至今还没兑现呢。

郦黎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坐姿,心虚地大手一挥:

“原来是李道长,快快有请!”

第059章第59章

再次见到李臻时,郦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臻毕竟是干招摇晃骗这一行的,该具备的先天条件肯定都具备,从前不说样貌堂堂,起码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可他面前这位正方体……

郦黎:您哪位?

“这,李道长最近,伙食不错啊?”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起码圆润了一圈、走路一颤一颤的胖子,这才一月不见,居然连双下巴都叠出几层了,“听说李道长是为了升仙大会的事而来,不知具体有何要事?”

“陛下!”李臻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嚷嚷道,“贫道夜观天象,发现荧惑闪烁,乌云遮月,不祥啊,此乃大不祥之兆啊!”

郦黎笑容不变,伸手要去扶他。

……差点没扶动。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朕知道了,道长先坐下慢慢说话。来人啊,给李道长赐座!”

“多谢陛下。”

李臻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时,郦黎发誓自己听到了椅子腿儿呻。吟的声音。

然而李臻依旧面不改色,拱手向他汇报:“陛下,国将有难,京城东北方向龙气泄露,必须要开坛做法,祭祀三日,国祚方能绵延不绝。”

郦黎心道我听你胡扯,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国师之位吗。

也亏得李臻能忍到现在,还找了这么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理由。

京城东北方,那就是东莱所在的位置,换做一般迷信的君主,估计就真的相信了李臻这套说辞。

“朕听闻,黄龙教教主天元仙人法力高强,追随者无数,”郦黎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余光注意着李臻脸上的表情变化,“本来前些日子,朕就想在早朝上册立李道长为国师的,可朝臣们提起黄龙教,朕又担心因此而冒犯了另一位仙人……”

“他算个狗屁仙人!”

李臻眼睛一瞪,等想起来面前的是皇帝,赶紧又告罪道:“陛下,贫道一时口误,但这位在民间传教的天元大仙,定是个骗子无疑!”

身为学院派,李臻很是瞧不上天元大仙这样的人物——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你专骗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良心吗?

哪里像他,只会瞄准那些家财万贯的王侯公卿,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此话从何说起?”

“陛下,黄龙教贫道过去也有所耳闻,”李臻义正言辞地说,“这帮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只会用各种把戏障眼法忽悠百姓,如若陛下准许,贫道愿意开坛,当众与那天元大仙斗法!”

“好!”

郦黎一拍大腿,激动地握住了李臻的双手:“李道长果然忧国忧民,心怀苍生,这才是真正的在世仙人该具备的胸怀!”

“哪里哪里,”李臻谦虚道,“陛下过奖了,人世皆苦,贫道身为出世之人,只是想替大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真正为国事日夜操劳的,还是陛下您呀。”

“哎呀,李道长太谦虚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李臻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委婉提议:“陛下,比试总得有彩头,您看……?”

郦黎心道果然,表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故意装傻:“李道长的意思是,让朕准备些金银财宝?可李道长不是瞧不上这些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臻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谁说他瞧不上的?

“陛下说得对,”他强笑道,“贫道的确视金钱于粪土,但那个什么天元大仙,可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郦黎看李臻的表情差点绷不住,也不逗他了,直接道:“放心,彩头什么的,朕都会提前准备好,但是这一次比试,你绝对不能败给他。”

“——因为朕明日早朝上就会宣布,胜者将成为我大景国师,将来可以奉朝廷之命,四方传教。”

至于传的什么教……

郦黎觉得,可以暂且命名为“反诈反迷信教”。

他盯着呼吸逐渐粗。重起来的李臻,大景未来的反诈宣传标杆,眼神殷殷期盼,郑重其事道:

“朕把重任交托给你,祈雨在先,比试在后,从此往后,全天下再无人能质疑你的实力!你,李臻,就是大景名副其实的国师!”

李臻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囫囵咽下郦黎塞给他的大饼,像一团滚滚肉球,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冲郦黎道谢:

“贫道李臻,愿舍生取义,为陛下为马前卒,车前士,身赴红尘,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去吧。”

郦黎点点头,把人打发走了。

临走前,还叮嘱了一番:“记得控制体重。”

好歹也是个以后要经常在百姓面前露脸的,形象工程得做好。

李臻自然是满口答应。

“刚才那番话,倒有点像英侠说出来的,”郦黎望着李臻圆滚滚的背影,忽然对安竹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了,有没有平安抵达。”

安竹:“要不要问问沈大人?他应该知道此事。”

“不一定。”郦黎有些惆怅,“你也知道的,英侠他是个倔脾气,说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自己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是咎由自取。”

“这一路上,他怕是不太好过……”

“——滚。”

黄沙漫天的驿站旁,季默提着剑,冷冷地盯着面前两个负伤的死士,干燥的唇微微嚅动:“告诉你们家主子,想要我的命,我随时欢迎,但麻烦下次换两个能打的好手来。”

那两名死士捂着身上伤口,死死瞪着他。实力的差距太清晰了,他们知道,即使自己拼上性命,也无法敌过季默。

此人的武艺已臻化境,剑术更是独步天下!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达成一致——

“撤!”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黄沙之中,一直在原地站得笔直的季默身形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到驿站内。

在上楼梯时,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季默依靠着墙边,紧闭双眼,拄着剑缓缓滑坐下来,等待着身体恢复些许体力。

这里是靠近大景边境的一处私人客栈,他没有选择在官驿落脚,因为知道这样必死无疑,只带了一些必要的行囊,一把剑,一匹马,便独身上了路。

马在出发三日后就被人毒死了,行囊里的金银细软也在逃亡时多数丢失,幸好他把最重要的物品都贴身携带,暂时无恙。

这一路上,他经历了此生最为凶险的追杀。

那些世家豪族像是疯了一样,派出各种各样的死士要他的命,下。毒、刺杀、买凶……如果季默不是曾有过数年被官府通缉追捕的经验,恐怕也是坚持不下来的。

还有多亏主公在临行前,送了他一件与陛下身上类似的金丝软甲。

今天要不是这件软甲替他挡了一剑,季默想,大概自己也只能葬身于这茫茫黄沙之中了。

这帮人如此疯狂,显然,是因为陛下对他的处理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但季默倒觉得,这样挺好。

让这些人把仇恨都对准他,陛下和沈江他们,在朝中办事的阻力也会更小一些。

季默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是郦黎在狱中送他的那份临别礼物。

说来也是奇事,这几天,连他自个儿都喝不到几口干净水,根本顾不上这颗松果能不能活。但就在这样干燥得人脸都起皮皲裂的环境中,深埋在土里的松果,竟然还有了些许发芽的征兆。

季默静静地看着那枚松果,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

“出来。”

阴影中,一个人影慢慢走了出来。

看打扮,是店里的小二。

“客官,没事吧?”他关切问道,“我听外面传来动静,这边马匪多,经常有杀人越货的事,你可需要伤药?”

季默淡淡道:“我没钱。”

“我们掌柜说了,伤药不要钱……”

“能在这种穷山恶水开客栈,能是什么圣人?还免费提供伤药,”季默嗤笑一声,屈起一条腿靠在墙边,“我好像跟沈江说过吧,叫他别派人跟着,怎么,我这个指挥使刚卸任,他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沈指挥使也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季默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盯着那小二的脸,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微微低头,谦逊道:“小的在镇抚司训练过一段时日,能被大人记住,是在下的荣幸。”

“不对,不是在镇抚司,”季默喃喃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是主公派来的?”

那小二面色一僵,片刻后,整个人放松下来,挠了挠后脑勺:“大人您这记性也太好了,我当初就是给您端过一次水,您这就记住我的脸了?”

季默不为所动:“主公派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现在怎么成锦衣卫了?”

说着,他眼神一凛:“等一下,主公他居然往陛下的锦衣卫里安插眼线?陛下知道此事吗?”

“大概是知道的,”那人老实道,“我来之前,陛下还把我召进宫里,悄悄问我主公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长得都像您和解军师那样好看呢。”

季默:“…………”

他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对劲,有种很不想深思下去的冲动。

于是果断换回了最初的问题:“主公派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主公交给你的任务,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主公也不许我看。”

那人递过来一个竹筒,季默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封蜡封的密信——这是保密级别最高的规格。

“这些是伤药,还有盘缠,”那人又递过来一个包裹,见季默想拒绝,赶忙补充道,“这次是陛下的意思!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担心你。”

季默想要推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让我跟你说,好好保重自己,”那人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郦黎讲话的口吻,“英侠,你是朕放置在角落里的闲棋,朕等着你异军突起,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季默安静片刻,接过了包裹,开始为自己上药。

“大人,这就对了嘛……”

“出去。”季默冷淡抬眼,“英侠也是你叫的?”

那人:“…………”

*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空寂华殿内,《长恨歌》幽幽的吟唱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节拍,久久回荡在悬梁之上。

“教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一位护法上前,恭敬禀报。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帷幕后的人仍在自顾自地哼着歌,护法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后来双臂都在微微发颤。

“行啦,你下去吧。”王六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撇嘴,“真无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我要是不回来,师父还不知道得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呢。对吧师父?”

歌声终于停止了。

一只手撩起帷幕,青年戴着犹如傩戏的鬼神面具,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

他前襟大敞,长发披散在身后,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胸膛,和挂在脖颈上用数十颗兽牙、白骨和玉器制成的繁杂珠串。

全场无人敢抬头。

王六躬身行礼,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这么多年,大家都盼着您见他们一面呢——哎,您慢点儿啊,等等我!”

乌斯直接无视他,与王六擦肩而过,径直上了马车。

身为教主大徒弟,王六也厚着脸皮跟他挤上了同一辆马车,只不过是作为车夫的身份。

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城外。

大街上,天还没亮就早早等候在道路两侧的百姓们,一看到那面在半空中高高飘扬的黄龙幡旗,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教主万年!!!”

“黄龙显贵,圣教独尊!”

还有一名怀中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母亲冲破人群和教徒的阻拦,拼死跪在马车即将前行的道路上,抬头一脸绝望地望着马车的方向:“教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不行了,只要您能救他,我愿意把一切都给您……”

王六赶紧勒紧缰绳,回头问道:“师父,怎么办?”

两侧的教众已经涌上前来,要把那女人强硬拽走,还有百姓在怒骂她,朝她丢菜叶和鸡蛋:“你怎么敢拦仙人的车驾!”

“把她拖下去!”

“好了。”

乌斯坐在车里,淡淡开口。

他眼神漠然地盯着那凄惨狼狈的女人,开口的话语却悦耳低沉,犹如甘霖般沁入人心:“本座来人世间,为的就是拯救苍生,你拦截车驾有罪,念在情有可原,左右护法,把她的孩子抱过来,再把这个女人带下去,鞭笞一百,祛除罪孽。”

“是。”

那女人这回不挣扎了,还万分感激地跪在地上叩谢他:“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车队行驶至城门处时,有护法来传禀:“教主,官府的人来了,想要见您一面,求取仙药。”

“不见。”

“可是……”

“你有意见?”

正在低头查看婴儿情况的乌斯抬头望向车厢外,护法立刻垂下头,口称不敢,诺诺退下。

“师父,这孩子什么问题啊?”

王六好奇问道。

“那妇人没奶水,家里估计连米汤都供应不上,饿出来的,喂几顿就好了。”乌斯漫不经心地说。

王六“哦”了一声:“那挺好办的,您要救他吗?”

乌斯:“给我一枚铜钱。”

“啊?哦。”

王六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枚铜钱递过去。

乌斯接过来,放在掌心里掂量了一下,视线落在那虚弱睁眼的婴儿上,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

“被这么多中原人包围,我今天心情很差劲,”他低笑一声,“本该把你丢到马蹄下,让你被践踏成肉泥而死的。”

“但感谢你的母亲吧,为你争取来了一次机会。但凡她刚才表现出半点怨恨,我会当着她的面摔死你,并且告诉所有人,你是灾殃附身的祸星。”

乌斯一边说,还一边温柔地帮婴儿掖了掖包被,防止他着凉。

“来吧,正面为生,反面为死。”

一枚铜钱被抛上天空,叮的一声落在车厢地板上。

——是正面。

“真可惜。”

乌斯遗憾地摸了摸婴儿的脑袋,或者说,是头盖骨:“还想把你做成碗送给他呢,多漂亮的形状,正适合盛羊奶喝,他肯定会喜欢的。”

他的视线越过婴儿,投向马车外一望无际的荒野,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道依偎在他怀中、惊恐瑟缩的小小身影。

乌斯想,不知现在看到他,那孩子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哭泣呢?那孩子与他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长相却并不相似。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睫羽细密,眼尾微翘,尤其是含着泪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意味。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你了,弟弟。”乌斯轻轻吻了吻脖颈上挂着的项链,唇边挂着浅笑,眼神温柔缱绻,仿佛在对着这世上最心爱的人娓娓诉说,“你也在那里等着我来,对不对?”

第060章第60章

“陛下,怎么最近又给自己扎起针来了?”

安竹捧着一叠果盘放在桌上,见怪不怪地看到他家陛下又捻着金针,对着铜镜把自己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半夜睡觉的时候,总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跟被什么盯上了似的。”

郦黎扎下最后一根金针,见还有许多没用上,有些意犹未尽地问安竹:“要不朕也给你扎一下试试?一点儿都不疼,很舒服的。”

安竹眼神有点儿发直,赶紧婉拒了:“这个,陛下,还是算了吧。”

郦黎啧了一声,一脸可惜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书桌前,桌案上摊着后宫三位嫔妃这周交上来的作业,这段时间郦黎没空去看她们,但作业倒是一次不拉地布置下去了。

毫无疑问,章琴的进度依旧是三人中最领先的。

郦黎怀疑,再给她一段时间,估计连初中的内容都能全部学完。

正好今日有空,不如就去看看吧。

郦黎带着安竹溜达到后宫,没走多远,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又走近了些,发现是章琴和几位侍女正扶着一位脸色酡红的少女坐在院中石凳上,一会儿扇风一会儿喂水,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了?”

郦黎快步走到她们面前。

章琴猛地回头,看到他来了,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芒:“陛下!徐妹妹她方才不知怎么了,突然身上起了许多红疹,还说喘不上气来,我刚叫人去请太医……”

“我看看。”

郦黎一撩袍子,半跪在地上。

正趴在石桌旁艰难呼吸、浑身发抖的徐少使睁大双眼,强撑着要给他起身跪下:“陛下,不可……”

“有什么可不可的,坐好。”

郦黎的语气不容置疑,徐少使下意识不动了,咬紧下唇,乖乖听着他的指示:

“张嘴。”

“张大点,让我看看舌头。”

徐少使眼中噙着泪水,被郦黎掰着嘴巴仔细观察,也不知是难受还是羞惭,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哇”地一声吐在了他的手上。

“陛下!”

见郦黎被自己吐了一手污物,徐少使差点当场晕过去。

“拿个帕子来,没事,不必在意。”

郦黎丝毫没嫌弃,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手,还很淡定地宽慰她。

比起他在肛肠科见多识广的同事来说,这算什么。

“把手给我。”

他给徐少使把了一会儿脉,却渐渐眉头紧锁。

章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徐妹妹这是怎么了?”

郦黎言简意赅:“过敏导致的急性荨麻疹。”

章琴不明白什么叫荨麻疹,但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愧疚道:“那、那能治好吗?也怪我,今天偏要拉着她来看什么凤仙花,还说要给她染个指甲,结果……就成这样了。”

郦黎没回答她,视线地上扫过被碾踩出鲜红汁液的花瓣,神色十分凝重。

过敏这种事情,随处可见,但一不小心也会要人性命。

这姑娘的心跳急促,汗出如浆,皮肤表面已经泛起了大面积的红色风团,还伴随着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的症状,心跳频率很不稳定,症状已经算是相当严重了。

以古代的医疗条件,郦黎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

正好此时太医过来了,一看病人的模样,就哎呦叫了一声,笑道:“长使放心,少使这是中了风寒毒,老朽开一副药,喝下去就好了。”

章琴顿时惊喜道:“真的吗?我宫中也有些珍贵药材,太医您说要什么,我这就派人去取!”

“荆介防风,哦对了,还有苦参,生甘草……”

“苦参?”

郦黎打断他:“急性荨麻疹是风热病,你该给她开的是祛风清热的药物,换做丹参还差不多。”

老太医显然是行医多年,哪怕郦黎是皇帝,他也不怎么买账。

闻言他表情立刻有些不好看了,硬邦邦地回道:“陛下,老朽在医术一道钻研数十年,是风寒是风热病,如此基础的表征,还能看不出来吗?”

郦黎懒得在这时候跟他争辩,直接扭头吩咐安竹:“去太医院煎药,方子就按我说的来。”

他报了一连串药材名和剂量,太医起初还一脸愤愤然,觉得郦黎是在胡来,但越听越讶异,直到郦黎吐出最后三个字“徐长卿”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好奇问道:“陛下,徐长卿是何物?”

“……就是蛇痢草。”

郦黎这才想起来,大景没有李世民赐名徐长卿的传说。

“蛇痢草?”

老太医仔细琢磨了一遍这个药方,越琢磨越觉得妙不可言,“妙,妙啊!陛下,可否告知老朽,这是哪位医术大家开出的方子?”

隔壁中医馆那个老溜达来我办公室偷笔的家伙,郦黎心想。

多亏了这位有事没事就来骚扰他,还特别喜欢讲一些自己看过的病人,他平时又有看中医书打发时间的习惯,穿越到古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就是可惜他堂堂一个神经外科主任医师,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处,现在只能天天在池子边空军钓鱼,给鱼做做剖腹产。

服下药后,徐少使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只是身上的红色风团还没褪去,但已经能正常思考和说话了。

郦黎眉头终于松解:“幸好管用。”

如果这副药不起作用的话,他也真的没办法了。在这个时代,他上哪儿去找氯雷他定和炉甘石洗剂啊。

徐长使挣扎着朝郦黎欠了欠身,感激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不用,”郦黎道,“你不知道自己对凤仙花过敏吗?”

徐少使苦笑着摇了摇头:“臣妾从前从没见过这种花儿,也不晓得自己碰不得它。”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地上的凤仙花一样,“不过,今后就会多加注意了。”

章琴抿唇站在一旁,视线落在郦黎手上残存的秽物上,因为时间紧急,直到这会儿,郦黎才有空叫安竹打盆清水来洗手。

按理说,触碰他人这种污秽,就连宫中最低级的太监也会露出嫌弃之情。但章琴放在站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陛下的眼中只有忧虑和深思,完全没有因为这个意外而表现出半点烦躁、不耐和愤怒。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身居万人之上的皇帝。

“陛下,”章琴忽然出声,“臣妾有一件事,想跟您说。”

郦黎转过头:“什么?”

章琴坚持道:“臣妾只告诉您一人。”

郦黎也没想太多,很爽快地答应了,又叮嘱了跟她一些之后的治疗注意事项,随着章琴去了宫里一处僻静地方。

“陛下,”章琴定了定神,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臣妾听闻,您要以国师之位为彩头,让李道长与黄龙教的教主进行比试?且那位教主已经应战了?”

“是。”

这件事经过锦衣卫的推波助澜,早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天下。

虽然章琴深居后宫,但郦黎并不奇怪她会知道,后宫的嫔妃总会有她们自己的消息来源。

然而下一秒,章琴突然跪在他身前:

“臣妾恳请陛下,不要让那黄龙教的教主当上国师!他若真成为了国师,大景就要祸到临头了!”

郦黎:“为什么这么说?”

他想伸手把她扶起来,但章琴倔强地不愿起身,只是抬头望着他:“陛下,哪怕您认为臣妾涉嫌后宫干政,要因此治臣妾的罪,臣妾也要说,那个黄龙教的教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郦黎听她说得言之凿凿,跟亲眼见过似的,也不禁好奇起来。

“坐下慢慢讲,”他给章琴拿了张凳子来,自己也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你见过那个教主吗?”

章琴摇头:“臣妾没见过他本人。但臣妾的堂哥开了间镖局,在各地走南闯北,数年前臣妾还没进宫时,曾给我们这些小辈讲了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一年,大景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水灾。

万顷良田化为乌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中又忙着争权夺利,根本顾不上、也不想管这些流民。

“那一年饥荒,民间饿殍遍地,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章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郦黎的脸色,这才继续低声说道,“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人在城外开起了菜人铺。”

章琴本以为陛下会问她,什么叫菜人。

但陛下什么都没说。

只是沉默。

“有些活不下去的父母,就去那里卖他们的儿女,但这种很少,大多都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或者自卖的。他们管这些人叫……‘两脚羊’。”

章琴咬咬牙,闭上眼睛,一口气把话全都说了出来:

“我的堂哥,押送货物时,恰好在东莱附近的一处县城落脚,看到路边有一个黄龙教的护法,在和人贩子讨价还价,要买他手里的人。但人贩子嫌他给的太便宜了,说‘人到你们手里,那还不如卖去当两脚羊呢,就给这点价钱,打发叫花子吗?’”

“这两人没谈妥价格,正准备散伙,突然人贩子队伍里站起来一个少年,对那名护法说‘我不要钱,把我买走吧’。”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郦黎,“我堂哥跟我说,黄龙教挑选的孩子,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或是孤儿,数量也不多,那少年看长相还是个匈奴人,所以大多数信教的百姓并不相信这个传言。可这是我堂哥亲眼看到的!他们真的在用童男童女炼丹!”

“等一下。”

郦黎听到某处,立刻出言插话道:“你说那个主动要和黄龙教护法走的,是个匈奴少年?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堂哥或许知道,但他没告诉我们。”章琴犹疑着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郦黎眉头紧蹙。

章琴这个描述,很难不让他联想起那位欣然应下邀约、不日便会来到京城的现任黄龙教教主,曾经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说实话,郦黎都没想到,乌斯居然真的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与李臻比试。

他直觉,对方一定有阴谋。

所以这段时间,他联系霍琮,让对方务必要紧盯着大景境内、尤其是京城周边的几位藩王,一旦他们有异动,立马飞鸽传书自己。

霍琮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他在信里洋洋洒洒叮嘱了好多,这人居然就只给自己回了一个“OK”!

还是卡通手势版!旁边还有一个简笔画的微笑!

郦黎盯着这副大概是世上第一份表情包,沉默许久,反手画了个狗头回去。

这下终于满意了。

“朕知道了,”他回过神来,对章琴说道,“你提供的消息很有用,你堂哥现在在京城吗?朕想跟他聊聊。”

“在的在的,他现在就在京城!”章琴立刻点头,双手在胸前攥紧,露出欣喜之色,“要是能帮上陛下的忙,那就最好了。”

“说不定真的能帮上大忙呢。”

郦黎笑着跟她聊了几句,但章琴心里还挂念着徐长使的情况,郦黎看出来了她的神思不属,也就点到为止,让她先出去看望病人了。

他自己则照旧去了御花园,开始钓鱼。

前些日子郦黎刚让人去宫外寻了些鱼苗丢进池子里,品种他不挑,只一个要求:最好又呆又傻。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鱼竿依然一动不动。

倒是郦黎被这天气热出了一身汗来,干脆换上了件夏季清凉的纱衣,材质和从前放在博物馆里的素纱禅衣差不多,穿在身上轻若无物,隐隐看见衣料下方白皙瘦挑的腰身。

“夏天日头晒,鱼儿都不出来了,”安竹陪他在池子边站了一会儿,宽慰道,“陛下不如去亭子里歇息片刻吧,等傍晚再来,说不定就能钓到了。”

话音落下,一条成人手掌长的鱼儿就浮上了水面,灵活地一摆尾,钻出了荷叶丛。

还绕到鱼钩旁边,嚣张地吐了串泡泡。

安竹:“…………”

郦黎:“…………”

“不行,傍晚还要处理公务,”郦黎额头青筋蹦起,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我还就不信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撑不住了,刚想说换个趁手的鱼竿来,就听小黄门来禀报:

“陛下,邵钱求见。”

郦黎心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宫里这么热闹,嘴上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正好他借坡下驴,迫不及待地把杆子塞给了安竹,长吁一口气,捧着杯凉茶,一屁股坐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

“陛下,”邵钱面无表情地朝他行礼,“城中近日因升仙大会在即,各大商铺已经提前开始筹备活动,民间还有大量赌坊开盘下注。臣打算趁此机会,在城中举办为期半月的集市,希望能够暂时取消宵禁制度,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大景的宵禁制度不算严格,对于官员来说,基本形同虚设。

但普通百姓若是在酉时后无故上街,一旦被巡逻抓住,还是要交上一笔不少的罚金才能免于牢狱之灾。

“集市?”

郦黎摸了摸下巴:“好主意啊,朕早就想把宵禁取消了,就不用暂时了。”

而且乌斯来一趟,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至少能带动起码成千上万的教众来京城。

这些人过来,总得住店吃饭吧?总得消费吧?

“你可以发挥想象力,”郦黎鼓励邵钱,“我听霍琮说,你很会省钱,也很会赚钱,如今国库紧张,不如你也帮朕想想,该如何赚黄龙教这帮人的钱?”

邵钱蹙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陛下,我们可以在城中找两棵临近的树木代表李道长和黄龙教教主,只需每人交一文钱,就可以在树上绑一条布带,表示支持此人。黄龙教教徒众多,积少成多,应该也能赚上一笔。”

郦黎不自觉地坐直了:“你是说,打榜催氪?”

人才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邵钱不明所以,但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有,我们可以提前做一批黄龙教的雕塑,放在客栈门口招揽客人,并提高这些客栈的收费。能跟着教主车队一起来京城的,想必都是黄龙教的高层和不差钱的富商,他们应该不会差这笔钱。”

郦黎:“……主题旅店?”

这个不难理解,邵钱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是比试过程中,还可以请一些本地的商户上台,”邵钱侃侃而谈,“两位仙人,天下人都好奇谁更胜一筹,本次比试又关乎国师之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关注。那位教主我不知道,但如果能让李道长配合一下宣传,商会定能凭借此次比试获利不少。”

他说完,像是怕郦黎觉得自己太过重视商人,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臣的意见仅供参考,若陛下觉得不妥,那就算了。”

郦黎喃喃道:“明星效应,招商引资?”

他看着邵钱的眼神,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这可是个大宝贝啊!

怪不得霍琮要把他派过来,这种商业型人才,就该在国家首都发光发热!

郦黎越想越激动,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邵钱的肩膀:

“好好好!有你在,朕的国库终于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