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琮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一丝弧度。
“习惯就好。”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方才……”
两人低声谈话的功夫,台上的第三轮比试已经开始了。
孙恕表示,公平起见,他将在人群中随意挑选一位志愿者上台,作为“塑金身”的施法对象。
这次依旧是李臻先出手,他信心满满地叫人抬上来一口油锅,还特意吩咐将底下柴火烧得旺些。
等锅中油开后,就让那志愿者把手伸进锅中,在一片惊叹声中,李臻把那人的手高高举起,阳光下,皮肤表面毫发无损。
“诸位请看!”
李臻特意拉着那位志愿者绕场一周,“此人乃是肉体凡胎,但经过我点化赐福,连沸腾的油锅也将不再惧怕——若是有人不信,大可上台一试!”
这法子是郦黎教给他的,原理很简单:
只要事先将硼砂放入锅中,硼砂遇热产生气体,乍一看就犹如油锅沸腾,但实际温度并不算高;*
其次便是在锅底放醋,醋上倒油,由于醋密度大,受热时向上运动,在外人看来,就和油被烧开了一样。*
“果真是仙家法术啊!”
“竟然真的丝毫不被滚油伤到,妙哉!神乎其技!”
“李道长若是当国师,定能使我大景国运昌盛!”
李臻被夸得飘飘然,还谦虚地冲面前宾客们拱手:“多谢各位抬爱,贫道若是有幸担任国师一职,自当尽心竭力,庇佑我大景国祚!”
郦黎压低声音对霍琮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松口的原因,李臻要是真当上国师了,我猜不出半年,他的体重就能反弹到两百斤。”
霍琮:“李臻这边,暂时无关紧要。马上比试结果就要见分晓了,这个乌斯,你准备怎么处理?”
“是我大意了,”郦黎承认,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没想到还有中途换人的可能性。”
霍琮的奇怪表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真正的乌斯,早在第二轮比试开始后不久,就已经换人了!
证据就是后面几次霍琮与他亲近,台上的替身都丝毫没有反应。
现在想来,那群护法在台上又是拉帷幕,又是搞浓烟,就是为了让他们的教主顺利脱身!
“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次比试就算李臻赢了,也抓不到乌斯的人……”
“不一定,”霍琮提醒他,“乌斯是个谨慎的人,你若是宣布他赢,他应该不会拒绝国师名头的。”
“我又没疯,让他当国师?”
郦黎嗤笑一声,视线落在坐在不远处的孙恕身上,眼神微冷,嘴唇嚅动道:“我还没跟黄龙教算账呢。这些年来,他们在民间应该也搜刮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一大笔钱,都去哪儿了?”
“倒是朝廷在镇压各地叛军时,经常会缴获各式军械,谁不知道,那些叛军都是走投无路穷得叮当响的流民百姓,他们若是有钱买武器,又怎么可能落草为寇!”
起初,郦黎也没想到,孙恕身为兵部尚书,竟然会和黄龙教扯上关系。
但这段时间沈江查到的蛛丝马迹,已经足够让他怒不可遏了——
倒卖走。私军。火也就算了,竟然还卖给了想要颠覆政权荼毒百姓的邪。教,究竟是谁给孙恕的胆子?
“继续看吧,”郦黎忍耐道,“李臻赢,我不开心,乌斯赢,我更不开心。而且我有种预感,乌斯本人,应该还没离开。”
霍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乌斯的性格缜密独断,他一定会做好伪装留在人群中,亲眼见证这次比试的结果。”
“所以,稍安勿躁。”
他轻轻拍了一下郦黎的手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到目前为止,事情基本还没有超出掌控。”
郦黎抿了抿唇,半晌,攥紧五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天元上仙准备了什么招数,”李臻自觉国师之位唾手可得,连陛下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岂有不胜的道理,“不如赶紧拿出来,让诸位都大饱眼福吧?”
他的语气并不算友善,然而对于一个替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你已经为他塑了金身?”
台上的“乌斯”反问道。
李臻的脸色一沉:“众人有目共睹,怎么,天元上仙有何指教?”
假乌斯对那人道:“你把衣服脱了。”
那人依言照做。
“你这是要做什么?”李臻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破你的金身。”
乌斯抬起手,拍了那人的胸膛一下,动作并不算用力,却引得那人大叫一声,连退几步。
等拉开距离后,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人胸前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手掌印,并且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内,颜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深!
李臻瞪大了双眼:“不是,这……你这是……”
“金身已破,”假乌斯说,“你输了。”
“这不符合比试要求!”李臻嚷嚷道,“谁知道你用的什么伎俩?尚书大人说的是让你我二人为他人塑金身,谁准许你破我塑好的金身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假乌斯冷冷道,“我的矛破了你的盾,自然可以证明,我的法术更胜你一筹。或者你也可以揭穿我用的伎俩,若是无法揭穿,那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
李臻站在台上,双眼死死瞪着那人身上的血色掌印,不可置信地反复观察了几遍,却完全看不破其中的原理。
他逼着自己思索,但冷汗却在顷刻间浸透了衣衫——陛下可是事先跟他反复叮嘱过,这场比试,只许胜,不许败的。
若是他今天真的败了的话,那别说当国师了,等比试结束后,陛下一定饶不了他!
“让朕来看看吧。”
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李臻循声望去,看到年轻的陛下与霍州牧一同大步走上台来,竟是并肩而立,不分前后。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刚走过来,郦黎就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含义不言自明。
李臻咬紧下唇,朝郦黎行礼,颤抖着低声道:“抱歉,陛下,贫道……太没用了。”
“朕最后再帮你一次,”郦黎说,“但你要记住,这个位置,是朕让你坐上去的。”
李臻一言不发,只是腰躬得更低了些。
霍琮已经盯着那人身上的掌印看了好几秒,血色的五指清晰地印在皮肤表面,犹如鬼神留下的痕迹。
这回,就连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而台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少人都在呼喊着胜负已定,教主乃天选之人,就应该当国师。
郦黎起初也陷入了层层迷雾之中,既觉得这个现象不可思议,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定是能用科学解释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非自然现象。
突然,一道电光划过脑海。
郦黎想起了前不久自己刚经历过的事情,那位因为对凤仙花过敏、导致短时间内身上出现大片红色风团的嫔妃……症状与眼前这位,不是十分相似吗?
他霍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假乌斯触碰那人的右手。
最后果然,发现对方的掌心覆盖着一层白色粉末,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大概率就是过敏原了。
“这边是你使用的伎俩,”郦黎笃定的说,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现场观众们的耳朵,“用这种粉末,让人身上起癣,根本不是什么破除金身!”
说着,他便用手指蘸取了一些白色粉末,径直涂在了那人的胸前,和上次一样,没多久,一道贯穿胸膛的红色印记就浮现了出来。
“竟然是起癣?”
“不是因为教主的法力吗?”
“我不信!”
“但说这话的人是陛下……”
百姓们议论纷纷,原先支持乌斯的,有的还在嘴硬,有的已经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
见状,原本伪装身份隐藏在人群中的乌斯,朝周围人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护送自己离开。
郦黎自然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即使现场有几千人,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乌斯本人在哪里,但有时候,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
“这可是欺君之罪,”郦黎垂下手,盯着假乌斯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糊弄朕?朕从前礼遇你,是因为觉得你有真本领,但现在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趁着假乌斯没回答,他猛地上前一步,劈手夺走头上那顶黑纱斗笠。
刹那间,四面喧哗声大作。
在场所有人顾不上关心比试结果,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斗笠下方假乌斯的真容。
那是一张仿佛被火烧融化的瘦长脸颊,五官成了皮肉上的寄生瘤,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凸起,几乎没了眼皮的遮挡,犹如骷髅一般狰狞可怖,像是午夜梦回之际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尸体。
“重度烧伤,”郦黎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若是真正的天元上仙,不该早就修成金刚不坏的身躯了吗?”
假乌斯咧开没有嘴唇的嘴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笑容。
“教主法力无边,”他一边狂笑,一边嘶吼,“教主法力无边!教主法力无边!!!”
几近破音的吼叫和癫狂的状态,让霍琮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郦黎身前。
这种表现,明显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不知道乌斯究竟是怎么给他洗脑的。
“看来天元上仙年事已高,修炼时走火入魔了,”霍琮冷冷道,“那我便助上仙一臂之力,早日飞升!”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用手掌挡住了郦黎的眼睛,转身握紧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弩箭,胳膊稳定前举,食指微动,朝着那假乌斯的咽喉扣下扳机——
噗通一声,血溅三步。
霍琮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即使假乌斯飙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就连脸颊上都留下了痕迹。
那假乌斯被一箭封喉,仰面倒在了地上,死时那张扭曲的脸上还挂着幸福又恐怖的微笑,仿佛迎接他的不是死亡的怀抱,而是仙界的美景。
几乎是同时,一早得到霍琮安排的沈江命令道:“在场所有锦衣卫,把现场给我围住了!一个人都不许跑!”
郦黎被霍琮完完全全挡在身后,没看见这一幕。
但在假乌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
郦黎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细密的睫羽搔过霍琮的掌心,带着些微湿润的触感,犹如鸟儿在暴风雨中打湿的尾羽。
“别怕,”霍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轻声道,“这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我已经过了做噩梦的阶段。”
郦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现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就连黄龙教的教徒们,也都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教主”的尸体被锦衣卫抬下去,连残存下来的血迹都很快被清扫干净了。
他们恍惚着想:
原来教主……并不是刀枪不入,他也是肉体凡胎,会死的啊?
也有人不愿意相信事实,觉得教主一定只是舍弃了这具肉身,很快就会用元神重新复活,回到人间。
但无论如何,黄龙教教主因欺君犯上被霍州牧当场处死的消息,在被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后,很快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了。
——郦黎和霍琮一致认为,乌斯是不是真死不重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人群中,真正的乌斯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着,幽暗的眼神死死盯着霍琮的背影,怒气在他的胸膛中来回冲撞,无处发泄。
最终化为嘴角一个阴沉的弧度:“很好……”
“这一局,算你赢了,”乌斯喃喃道,“但是,咱们来日方长。”
不,或许不需要这么久,他想。
只要再耐心等上几日,他就能送给这位霍州牧一份“大礼”了。
第077章第77章
轰轰烈烈的开始,出人意料的结束,这场比试的结局谁也没料到,前期城中开设的大小赌局,最终都变成了庄家通吃。
白鸽商会也因此大赚了一笔,作为商会会长,邵钱公开表示,会将这笔钱用于商会的投资建设,共创美丽大景,人人有责。
另一方面,对于教主的“死亡”,黄龙教教徒们的反应,却并不如郦黎预想中那样激烈。
“这不太符合常理,”郦黎陷入了沉思,“正常来讲,看到教主被你一箭毙命,这些狂信。徒不该冲过来以身殉教跟你拼命吗?可我安排了那么多人手,居然没一个闹事的。”
“有可能是早就得到了乌斯的指示,”霍琮猜测,“因为我们没抓到真正的乌斯,那些护法被扣留审问时,也都一口咬定不清楚此事。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
这其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本次来到京城的黄龙教护法足足有六位,教徒更是不计其数。
这帮人如今都在刑部关着,因为人太多,还有部分移交给了镇抚司。
但这么多人,总不能关上一辈子吧。
所以……
郦黎:“把这群人丢给李臻吧,搞不好还能废物利用呢。”
比试结束后,李臻说自己才疏学浅,主动推辞国师之位,郦黎就顺理成章地把在大景境内推广反诈宣传的任务交给了他,还给他安了个“反诈办公厅厅长”的职位。
这帮人,就是他破除封建迷信的第一批对象。
等李臻搞定了他们,郦黎相信,再困难的任务在他手里也是小菜一碟。
骗子比警察更懂诈骗的套路,这还要多亏霍琮为他提供灵感。
当初霍琮当山大王的时候,碰上的那些土匪就是靠盗墓发家致富的,个个都是分金点穴的好手。
所以他杀了几个最刺头不服管教的,留下了几个,帮他去找矿脉,送给严弥的那块“天外灵石”就是这么来的。
“听说镇抚司门口已经有不少百姓在闹了,说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要他们赶紧放人。”
郦黎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奏折,看了两眼,“朝堂上也有人弹劾沈江,说他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擅自闯入多名官员家中肆意搜查……”
霍琮:“锦衣卫办案要么奉皇命,要么便是有确凿证据。人是我杀的,他们却避而不谈,只针对沈江,说明——”
“说明他们害怕了!上这份奏折的意思,就是让我别再让沈江查下去了。”
郦黎盯着奏折上的署名,冷笑一声,随手丢到了一边。
“想得美!”
“军械入库是大事,这个时候沈江执意把水搅浑,有人害怕了,也是自然。”霍琮冷静道,“越是这种状况,越不能着急。沈江的靠山是你,只要你不倒,锦衣卫迟早能查出边境那批亏空军饷的去向,说不定还能趁机钓上来一条大鱼。”
“哼。”
郦黎抱着抱枕,靠在床边生闷气。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开心,眼珠滴溜溜一转,用脚踩了踩正帮他批奏折的摄政王脊背:“霍爱卿,别批奏折了,来聊聊你接下来的谋划吧。”
霍琮低着头,表情不变,落笔依旧四平八稳,只是握着朱笔的骨节微微泛白,“什么意思?”
“现在世人眼中,徐州兖州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就连朕也对你言听计从,”郦黎拖长了声音,“你如今权倾朝野,就不想搞点什么大事?”
“……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去看那边的话本。”
“我才不要话本,我要你。”
咔嚓。
霍琮手里的笔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声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回身抓住郦黎的脚腕,将人用力拖过来,翻身压在下方。
郦黎被他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意盈盈地抬头望向霍琮。
“怎么,”他说,躺在地面上,还用手指把霍琮的鬓发拢到耳后,一副游刃有余吃定对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想欺君了?”
霍琮死死盯着他,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唔……”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
霍琮发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巴。白玉环佩的腰带当啷落地,一只大手撩起郦黎的衣摆下方,顺着腰线一路向上,带着迫切又缠。绵的情。意。
吻到动情之处,郦黎也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他捧着霍琮的脑袋,热情地回应着男人的拥吻。
霍琮一手撑在他的脸侧,另一只手朝床榻下探去,摸索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你配的药膏。”
“我有配药膏吗?”
郦黎一脸无辜地看向霍琮,尽管此时他的眼角湿润泛红,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在外蒸腾着热气,但霍琮却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从里凉到了外。
饶是他心态再好,此刻声音也不免带上了几分郁闷和幽怨:“……陛下待微臣着实残忍。”
郦黎抱着他,笑容十分灿烂:“爱卿自找的。”
“你学坏了,是不是跟那个什么强学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
霍琮与他僵持片刻,见郦黎确实没有告诉他药膏下落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再继续下去,万一真上了头,那他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下次得长个记性,他想,提前备好再继续。
免得被某人故意使坏捉弄。
“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郦黎依旧懒洋洋地瘫在地上,双手安详地交叠放在小腹上,无他,因为地上凉快。
“我打算把豫州也攻下来。”霍琮见状,干脆也躺在了他的身边,和郦黎一起仰头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兖州徐州在手,北方大局已定,若不趁势扩张,迟则生变。”
“那也就是说,接下来你准备开战了?”
郦黎双眸紧盯着攀附在横梁上、岌岌可危的一只金龟子,心跳渐渐加速,“先前不是还说,向南发展才是大趋势吗?蜀地富庶,比起中原也太平些。”
“南方少数民族分散聚集,深山瘴气多,我麾下的士兵暂时还不适应那边的环境。”霍琮轻声道,“接连天灾,灾民举家南下,若是北方开战,又会有大量流民南迁,我可以先为他们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用担心,历史上,南方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不放心我吧。”郦黎听出了他的托词,怏怏地垂下眼眸,“这次没抓到乌斯,让他给跑了,是我考虑不周。”
霍琮握住了他的手:“并不是。我刚接到了英侠从边疆寄来的密信,他说,老单于死了。”
郦黎一个激灵坐起来:“单于死了!?那谁是继任的单于?”
霍琮:“暂时不清楚。我派人去北边打听过了,就连匈奴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应该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消息。”
郦黎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老单于一死,北方局势肯定要发生变化。
最好的情况,是匈奴窝里斗同归于尽,当然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其次就是分裂成几个部落,但边疆迟早也会生乱;若是此时出现了一个猛人,比如说乌斯,回到匈奴中统一各方势力的话……
大景就真的危险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一丝铁锈味渐渐弥漫在口腔内,郦黎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发现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留给大景发展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六部刚成立,百废待兴,地方藩王的兵权都还没收回来,兵部的军需又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大笔亏空……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匈奴和大景开战,他手头真正能派出去迎敌的兵力,只有霍琮这一支队伍。
可是,让霍琮和匈奴打仗……
郦黎浑身发冷,又回想起了当初在城头上,远远望见霍琮率领着重骑、被淹没在千军万马之中的噩梦。
霍琮见他脸色难看,有些迟疑地解释道:“他给我写信,是因为知道我来了京城,不是有意不告知你。”
事实上,季默压根儿没给他写信。
而是派人用快马,一路从北边把传讯送到了他的手上,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老单于已死,护卫陛下,切莫离京。
郦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纠结这个干什么?给你写不就是给我写吗,有什么区别?”
霍琮看着他,半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觉得,老单于的死,有些蹊跷。”
“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霍琮凝眉,“但是从乌斯的角度出发,他的身份一共有两层,一层是匈奴王子,无论受不受宠,都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还有一层,就是黄龙教教主。”
“你是说,”郦黎恍然大悟,“觉得这是乌斯给自己留的退路?”
“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霍琮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断笔,沉思道:“如果他有当上单于的通天本事,为何不早些出手呢?”
郦黎本想说因为中原富庶,黄龙教搜刮天下教众,身为教主,乌斯更是取之尽锱铢,比起还在忍受风吹日晒饥寒交迫的游牧民族,他留恋教主的奢靡生活那再正常不过了。
但想起那尊雕刻着长生天的黄龙木雕,郦黎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乌斯,明显还是挂念着家乡的。
既然他终究要回去当他的单于,那乌斯为何又要应下这次比试的邀约,专程来一趟京城呢?
*
京城郊外,别院。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寂静的空庭内,回荡着青年人低沉柔和的哼唱。
婆娑树荫下,蒙眼的侍女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上的青年身旁,笑容温婉柔和,仿佛庙宇中带着神性的九天仙女,手中还托举着一个金色的托盘,里面放着青翠欲滴的瓜果。
奇特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朦胧烟雾间,乌斯神情恍惚地倒回榻上,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修长清瘦的背影,一袭墨色龙袍,金冠流冕,高居明堂之上,贵不可言。
孙恕快步走进别院,刚进门,就看到乌斯这副烂泥似的作态。
他劈头盖脸地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如今黄龙教群龙无首,内部乱成一团,你这个教主,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乌斯还在自顾自地唱着,孙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就要拔剑砍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混账!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了冒了多大的风险?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次你若将我拉下水,老夫定要把你五马分尸陪葬!”
乌斯涣散的瞳孔终于渐渐聚焦,落在了孙恕盈满怒气的苍老面孔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你可笑,”乌斯懒怠地耷拉下眼皮,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尚书大人,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恶劣,但语气却还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尤其是那张有几分肖似圣上的面孔,抬眼看过来时,孙恕连心脏都控制不住跳快了半拍。
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与你,并非合作,”乌斯冷然道,“而是命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了与那姓李的在台上耍猴戏似的演一场戏,然后成就他的名声吗?”
“我手上有太多你的把柄了,若是不亲自来一趟让你看看,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双手合十,俯身仰头看着孙恕,虽是仰视,但姿态却犹如居高临下般轻蔑,“随便拿一个出来,你猜我那位好弟弟,会不会判你个斩立决?”
“我……”
孙恕抖着唇,再度攥紧了剑柄。
“好大的杀气,”乌斯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声音却愈发诱人,“孙大人可要想好了,黄龙教谁都不认,只认我这个教主。若是在这儿把我给杀了,那接下来中央武库那笔亏空的账,您准备算到谁的头上?”
孙恕死死瞪着他,双目赤红。
但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剑。
“你若是当上单于,还回中原吗?”
临走前,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乌斯仰头望天,“中原这个地方,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可就是一点,人心太坏。”
孙恕嘴角抽动,很想说一句就你也配说这话。
但他还是忍住了,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乌斯也没管他。
等孙恕离开后,他捻起香炉里一根还未燃尽的香,正准备点燃那堆草叶灰烬,继续醉生梦死,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
“教主,”蒙眼侍女温声道,“今天您不能再吸了。若是过量,可能会引发心疾暴毙而亡。”
乌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
蒙眼侍女微笑不答,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乌斯闭了闭眼睛,重新躺回了榻上,许久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仿佛一具冰冷的死尸。
蒙眼侍女蹙起秀眉,伸手想要去试探他的呼吸。
临到眼前,被乌斯一把抓住。
“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乌斯阖着眼,语气冰冷道,“只要交易不变,在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是不会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我的决心——对不对,解夫人?”
蒙眼侍女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消失了,婉丽苍白的面孔上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第078章【二合一】
别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似乎说过很多次,”许久后,蒙眼侍女淡淡道,“不要叫我解夫人,我已经与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乌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可是还供着你的牌位呢,”他闭着眼睛说道,嗓音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你知道那天大火里,他抱着你的‘尸首’,哭得有多伤心吗?要不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强抱出来,方便你脱身,恐怕你现在就不止瞎了这一双眼吧。”
蒙眼侍女攥紧了身上罗裙,十指泛白。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随便聊聊吧,”乌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翻身从托盘里拾起一只橘子,慢斯条理地趴在床榻上剥了起来,“就聊聊往事,怎么样?”
蒙眼侍女显然并不想和他聊这个:“你不如想想,该如何派人潜入中央武库。陛下亲政后对军备十分重视,听说陆舫领了皇命,最近在带领工部秘密研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新式武器,若是能拿到这批货,那……”
“——那是孙恕要考虑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斯直接打断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蒙眼侍女面色微沉:“别忘了那位大人对你的嘱托,如果完不成,下个月送过来的火麻剂量,可就要减半了。”
乌斯那双狭长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
他冷冷地盯着那蒙眼侍女,水果刀就放在身侧,似乎下一秒就会抄起它,捅进对方的咽喉之中。
那蒙眼侍女虽然看不见,但表情始终泰然自若。
甚至都能称得上谦卑。
她就是用这副表情,骗过所有人的吧?乌斯控制不住地想,就连他当初,也被她这副温柔贤淑的表现蒙骗了,甚至还主动告知了她自己的身份,羊入虎口,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可怕的女人。
他忽然轻笑一声,掰下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在这世上,我见惯了疯子和赌徒,倒还真没见过活得那么刻板无趣的人。我记得,他就算生病卧床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没变过,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读二十页书,晚上睡觉前再读三十页,戌时入睡,寅时起床,吃饭永远只吃半碗,满口什么君子慎独的大道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蒙眼侍女压抑着说道,嗓音中带上一丝崩溃的低吼。
“为什么不能提?你心虚?”乌斯却更加来劲了,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亢奋的恣肆笑容来,反而更加凑近了些欣赏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还是说,你怕了?”
“乌斯!”
“别吵,我听得见。”
乌斯重新直起身子,盘膝坐在床榻上,毫无顾忌地挖了挖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既然你为了那个人抛弃了他,如今又摆出一副感伤故人的模样,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自己活得跟个笑话一样。”
说完,他还当真笑了两声。
蒙眼侍女的表情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是故意激怒我的,”她淡淡道,“为何?你不打算与我们合作了吗?”
乌斯无趣地收回了视线,像是陡然间被抽走了生机。
他盯着不远处的假山松柏,冷淡道:“我可没说,只是偶然心血来潮而已。”
“别忘了,以那位大人的通天手段,天下无人得以逃脱其掌控,”蒙眼侍女说道,既是提醒,也是威胁,“你是黄龙教的教主,就更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乌斯指尖一动,手中的橘子噗叽一声被他捏出了汁水。
黏腻的橙色汁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他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垂下眼眸,伸出通红的舌尖,顺着手背瘦削凸起的骨节,缓缓将汁水舔舐干净。
“真可惜,浪费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橘子丢到旁边的花坛中。
“要我做什么?”
蒙眼侍女见他服软,也并未出言嘲讽,相反,还朝着乌斯微微俯身,恭敬道:“请您完成那位大人交代的命令。”
“他只让我配合孙恕。”
“兵部尚书的位置,暂且还没有他人能够替代。”蒙眼侍女道,“孙恕有他自己的使命,在完成使命前,他还不能死。”
乌斯瞥了她一眼:“我现在就是个死人,死人怎么救活人?”
蒙眼侍女微微一笑。
“教主此言差矣。”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死人比活人好用多了。”
*
“轰——!!!”
一声震天巨响,烟尘漫天。
郦黎紧紧捂住耳朵躲在墙后,等烟尘稍稍散去后,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还没看清什么呢,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尘和浓浓火。药味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戴个口罩,挡灰。”
霍琮把随身携带的口罩递给他,郦黎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装备上了,看来还是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
站在他们身边的陆舫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霍琮只带了两个口罩,他自然捞不着,不仅如此,陆舫还倒霉地正好被墙上震落下的土灰洒了一头一脸,现在正呸呸地站在墙根下吐唾沫呢。
“效果怎么样?”
郦黎来不及顾他,大步走到预定的爆。炸地点旁观察。
空气中漂浮的尘土还没完全散去,但能清晰看到,原本作为靶子的一人合抱粗巨石被炸飞了一半,空地上半径百米内,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块,而巨石原本所在的位置,比起原先已经足足下陷了十几厘米。
爆炸造成的冲击波把周围放置的一圈测试木板全部折断,一直到插。在半径五十米处的木板,才有些许幸存。
“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郦黎惊叹道,“你觉得如何?”
“大概是三百克TN。T的威力,放在战场上,出其不意,可以重创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
霍琮在他身后说道。
“呸呸!”陆舫一脸晦气地吐完最后一口唾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过来,“怎么样,我看看——嚯,这么大阵仗?”
郦黎笑着帮他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动作十分亲昵:“多亏陆爱卿这段时间辛苦,有了这款新式武器,将来战场上,我大景军队必当所向睥睨,无往不利!”
陆舫还挺享受陛下的亲自服务的,直到余光瞥见霍大人的眼神,他顿时一个激灵,退后半步,正色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然君臣之礼不可废,臣自己来就行,自己来。”
郦黎眨了眨眼睛,也没多想,只是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炸。弹坑,又捻起地上一撮泥土闻了闻。
拾起石块碎片的时候,他发现靠近爆。炸中心的石块碎片看似完好,但其实不少已经碎成了渣渣,一碰就散了一地。
他抬头问道:“这玩意儿,威力还能再提升吗?”
“恐怕暂时不行,”陆舫为难道,“工部懂相关知识的匠人太少,生产力又跟不上,小一些的倒还有,但这大的,好不容易才做出来了五个。一个在前期爆。炸实验时炸掉了,还有一个刚炸完,如今工部就剩下三个,还得省着用呢。”
受到郦黎的影响,陆舫现在懂了不少新名词,什么“生产力”、“实验数据”,说得头头是道。
顺便一提,他最爱的一个词叫科研津贴。
郦黎点点头,又问道:“这些东西,等月底就要和其他武器一起统一入库了,是吧?”
“自然,”陆舫道,“这玩意儿保存不容易,一来不能受潮,二来不能见明火,万一在工部炸了,那左邻右舍的六部同僚都得倒霉。到时候,臣大概就只能自请发配边疆,和季大人作伴了。”
霍琮忽然插。了一句:“那如果,它在中央武库里炸了呢?”
陆舫瞬间瞪大了眼睛:“霍大人,这话可说不得啊!中央武库里可是存放着京城十万禁军的军械,还有成箱成箱的烟花——这玩意儿虽然没有火药的威力猛,但万一要是炸了,也是能把京城半边炸翻天的!”
工部这段时间招来的匠人,基本都是民间精通烟花制作的。
烟花和火。药本有很多共通之处,只是在这个时代,郦黎和霍琮是最先想到将它运用在军事上的。
“中央武库里还有烟花?”郦黎诧异道。
这个他倒是第一次听说,“烟花为什么要放在武库里?”
“陛下您有所不知,”陆舫双手插袖,长叹一声,“这批烟花,都是预备着宫里过年过节时用的,还有一部分会作为赏赐从宫内发放给大臣们。先帝时期,这些烟花原本都是存放在皇城内,但有个小太监在清点时,不小心打翻了灯油。”
郦黎:“……然后它炸了?”
陆舫沉重点头。
“死了十几个人,其中还包括一名路过的嫔妃,大火烧了两座宫殿,未央宫差点也被牵连。”陆舫说道,“这件事闹得很大,先帝震怒,从此烟花就被当做危险物品存放在中央武库了。发生此事时臣尚在求学,还在某次宴会上与一位宗室讨论过,若是把这烟花制成武器,不知能不能达成平地起惊雷的效果,没想到今日心愿成真了。”
他笑道:“说起来,陛下还没给这武器取名呢,入库前需登记在册,陛下可有什么合心意的名字?工部这边都管它叫震天雷,臣觉得还不错,就是直白了些。”
“给炸。弹取名……”
郦黎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是小男孩,但很显然,不太合适。
“你来取吧。”于是把他这个殊荣让给了霍琮。
霍琮从前那么喜欢军事,应该能起个不错的名字吧?
霍琮紧盯着爆。炸现场残留的痕迹,漆黑星眸中仿佛闪烁着点点光芒:“云爆集束中子穿甲贫铀。弹。”
郦黎:“…………”
郦黎:“醒醒,咱们只是费劲吧啦地做了个土制炸。弹,跟你上面这些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霍琮恋恋不舍道:“留个念想。”
郦黎白了他一眼:“换一个,正常点的。”
“世界上威力最大的炸。弹叫沙皇炸。弹,”霍琮沉思道,“那就叫他景。皇炸弹好了。”
“好,就叫震天雷了。”郦黎一锤定音道。
霍琮:“…………”
“多谢陛下赐名!”陆舫非常有眼力见地躬身行礼,“那个,臣突然想起工部还有要事,得先走一步……”
不等郦黎开口,他就快快地溜了,活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似的。
郦黎拐了一下霍琮:“别板着个脸啦,你看,都把人给吓跑了。”
霍琮没说话。
“怎么,真生气啦?”郦黎疑惑道,“不会吧,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没听出来?”
霍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真的不能叫景皇炸。弹吗?这名字真的不错,可以名垂青史的。”
郦黎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就知道。
“谢谢,比起被炸上天,我还是换种方式名留青史吧。”
但陆舫那天的话到底给他提了个醒,郦黎回去和霍琮合计了一下,觉得如果是孙恕这个老狐狸的话,不会想不到,突然让兵部负责入库是个圈套,因为这样一来,往后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锦衣卫就能光明正大地查到兵部头上了。
所以孙恕当下只有两条路:
第一,把往年的亏空尽数补上;
第二,一条道走到黑。
“我猜,他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回宫后,郦黎又拉着霍琮去了御花园。
两人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御花园的池畔,郦黎手中握着翠竹钓竿,享受着水面送来的徐徐凉风,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在谈起孙恕时也多了一丝感慨——有同情,但不多。
“锦衣卫查证,孙恕其实并非世家勋贵出身,父亲只是河内当地一小吏,母亲更只是普通绣娘,”他紧盯着水面下的动静,因为害怕惊动了鱼,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分,“出身低微,还能先后在先帝、严弥手下打工晋升,如今又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圆滑周到,谨小慎微,”霍琮说道,“想要抓住这种人的把柄,难。”
“但我总感觉,他最近在朝堂上的状态,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郦黎想了想说道:“从前孙恕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想抓也抓不到,还特别低调,六部成立后其他尚书天天给我上折子,他却像是什么意见也没有一样,从不轻易给我写奏折。但奇怪的是,兵部的下属对他的风评倒还不错,当初严弥倒台,还有不少人在为他说话呢。”
“那现在呢?”
“现在的话,”郦黎说,“就是典型的老狐狸了。我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一句话三个坑,不管办什么事,首先想着明哲保身把自己摘出来——哎,你有鱼上钩了!”
霍琮一甩杆子,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鱼就这样被他甩进了竹篓里,看得郦黎羡慕不已,酸溜溜道:“你今天手气不错啊,这才半个时辰,都第三条了吧?”
“沾你的光,”霍琮微微一笑,“我这片池塘有树影挡着,不晒,鱼都爱往这儿跑。”
郦黎皱着眉头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那咱俩换个位置!”
“好。”
于是郦黎积极地搬着板凳坐到了霍琮方才的位置上,重新甩杆下饵。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儿焦虑。”郦黎继续说道,“人一急,做事就容易露出马脚,可我有一点不理解,孙恕他都已经是兵部尚书了,为什么还非要搞这些自毁前程的事情?他难不成想当宰相吗?”
“不太可能,”霍琮说,“先不提你没有设相的意思,就算有,无论从年龄、功绩还是亲疏程度,陆舫都能排在他的前面。”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郦黎眼瞅着又一条鱼从残荷下游了过来,看起来比霍琮刚才钓上来的那条还要大,顿时精神一振,直勾勾地盯着鱼饵说道:“你要是孙恕,现在明摆着皇帝对你起疑了,锦衣卫时刻准备上门查你,你会怎么做?”
“把水搅浑,”霍琮毫不犹豫道,“鱼钩已经到了嘴边,只有浑水,鱼儿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六部已定,升仙大会又才刚刚结束,京城一时半会儿应该乱不起来。”
“天灾,人祸,总有一个能达到目的。”
郦黎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到鱼儿靠近了!就差一点点了!
百忙之中,他抽空问了一句:“那我该怎么办,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吗?”
突然水下传来一阵动静,池塘底部沉淀的淤泥被搅动得翻涌起伏,原本打算咬钩的鱼儿受了惊,又一甩尾巴跑了。
郦黎气得一屁股坐回板凳上。
气煞我也!
他神色不善地看向霍琮,动静就是从他那边闹起来的!
顶着郦黎的焦灼视线,霍琮淡定地将钓到的第四条鱼丢进竹篓里,虽然那张俊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帅,但郦黎总觉得他面目可憎。
他好不容易才钓上来的一条鱼!
果然,在失去了这次机会后,之后的半个时辰,他的鱼竿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霍琮那边频频上鱼。
“邪了门了!”郦黎嚷嚷道,“咱俩不是换了位置吗?怎么这鱼还挑食呢!”
“如果池塘里有鱼,却一直钓不上来,”霍琮说,“那就说明,是鱼饵的问题。”
他重新帮郦黎装好鱼饵,起身走到他身侧,俯身从身后握住了郦黎的鱼竿。
这个姿势几乎将郦黎环抱在了怀中,郦黎的脊背微微僵硬,但他很快逼着自己放松下来,小声嘟囔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钓上来。”
“嘘。”
霍琮低沉的声音混合着滚烫的气流拂过耳畔,郦黎抿了一下唇,觉得耳廓突然变得又麻又痒,他想动一动,又怕碰到鱼竿惊动了鱼,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霍琮在身后贴身指导自己。
“鱼钩要抛远,直投下钩,要快,也要准,”霍琮手把手地教导他,“还要在下钩前,提前观测附近的水情,水草多的地方,鱼儿也多。”
一滴汗顺着额角缓缓淌下。
郦黎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艰涩又含糊。
清风徐来,云影移过池塘水面,不远处的白桥下,荡起轻微的涟漪。
“池塘里的鱼,如果被钓多了,也会变聪明,”身后的人又靠近了些,灼热的唇贴在耳根处,带着微不可查的压抑喘。息,“所以这个时候,不能着急,要跟它比耐心。”
郦黎的喉结滚动着,想要答应,却发不出声音。
他握着鱼竿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被霍琮用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方才那条鱼儿小心翼翼地游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漂浮在水中的鱼饵,似乎在谨慎判断着要不要继续前进。
“要相信自己的饵下的足够,鱼儿现在不吃,将来也一定会上钩。”
郦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鱼儿观察片刻,见没有异状,慢慢地游了过来。
离鱼饵很近了,但依然没有上钩。
“注意把握时机,太早提竿,鱼儿还没完全咬住鱼钩,就会挣脱逃跑;太晚提竿,鱼儿就会把鱼饵吃完,逃之夭夭。”
耳畔的声音变得愈发喑哑低沉,引得耳膜都在颤动,感受着耳垂处湿润柔软的触感,郦黎佝偻着背,在霍琮怀里微微蜷缩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
但他不敢动。
短短几分钟时间,郦黎就被霍琮逼得眼角泛红,眼前的水面仿佛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幻境,而他沉沦在这光影之中,漂浮不懂。
就在郦黎四肢绵软、即将松开鱼竿的时候,身后握着他手的五指突然猛地一用力——
“哗!”
一条大鱼被鱼线提着跃出水面。
晶莹的水花溅了郦黎一身,但他顾不上这些,激动的笑容刹那间绽开,他猛地回头看向霍琮,眼角眉梢洋溢着比八月夏阳还要灿烂的笑意。
“上钩了!”
第079章第79章
孙恕回到家后,阴沉着一张脸,独自在堂中坐了许久。
乌斯的态度让他觉得十分不妙。
在孙恕眼中,这人就是个疯子,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是极不情愿按照对方的吩咐办事的,锦衣卫不是傻子,兵部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中央武库要是出了事,他这个兵部尚书自然难逃其咎。
可如今他骑虎难下,乌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从前他暗中倒卖军械、贿赂严弥的证据——这种东西万一被锦衣卫发现,他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
最终孙恕下定决心,喊来了自己的心腹。
“大人。”
孙恕回过神来,坐在位置上,抬头仔细地看着心腹的脸,忽然问道:“薛童,咱们认识多久了?”
薛童不解,但还是看着他回答道:“二十余一年。”
孙恕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桌上正对着主座的鱼头,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记忆犹新,”薛童道,“小子当时不过是县衙中一名主簿,还因为得罪了上司,被迫在县衙中为人牵马。侥幸得大人亲眼,蒙恩提拔,任职兵部郎中。”
孙恕反问道:“你觉得你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都仰仗我的提拔?”
“正是。”薛童毫不犹豫道,“在下对大人感激不尽,甘愿为大人执鞭随镫。”
“其实我当初一眼看中你,”孙恕说,“是因为你与我很像。即使身处马厩,眼神中也有一股子想做人上人的劲儿,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出头。”
薛童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若是没有您,小子说不定现在还在扫马厩呢。”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试图打探道:“不知大人今晚叫我来,有何吩咐?”
孙恕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薛童的肩膀,给他让出了主座:“来,就为了你句话,今儿个晚上,我陪你喝一杯!”
薛童不愿,他便强行把人按到了主座上,自己坐在陪座,又替薛童倒了满满一杯酒。
薛童盯着递到自己眼皮子地下的酒杯,一脸惶恐地双手接过来:“大人,何必如此?您若有什么交代,直接跟我说一声就是,您这样……”
他的嘴唇发抖,已经猜出孙恕今晚这番作为背后的寓意了。
“上一次我敬你酒,还是在你大婚的婚宴上,”孙恕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语带怀念道,“你的夫人,也就是我那侄女儿,新婚头一年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听说她之后身体就落下了病,如今可还好吗?”
薛童的手指几乎拿不稳酒杯,酒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袍子上,他张了张嘴,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水渍却晕成了更大的一团。
“是,是,还好……”他磕磕巴巴地回答,“她也经常挂念着您老人家,等下次沐休,我定携夫人登门拜访。”
“不必了,”孙恕说,“下一次,我会带上礼物看望她,还有你们的孩子,即使不是嫡出,我也会为他们请最好的先生,好好教导他们成人。”
薛童脸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看着孙恕,比起方才刚进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现在甚至都能称得上可怜了。
孙恕举起酒杯,顿了顿,又把酒全泼到了墙根地下,重新拿了个酒盏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薛童道:“老夫敬你一杯。”
薛童低头看了眼自己杯中洒得只剩下半杯的酒,突然惨笑一声,把酒杯放下了。
他在孙恕的注视下,直接捧起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酒液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衫,因为喝得太猛,薛童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在喝完最后一滴后,他猛地用手背抹了下嘴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恕,把酒壶倒了过来,示意孙恕自己已经全部喝完了。
孙恕定定地看着薛童。
“好,痛快!”
他仰起头,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
“什么,负责核验入库的主事在仓库中惨死?”
郦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孙恕胆子太大了:“孙恕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吗?眼看着藏不住了,就直接杀人灭口?”
“陛下,死的人是兵部的,”沈江说道,“还是孙恕的心腹。”
郦黎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霍琮,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他把自己心腹杀了?”郦黎终于明白过来,“可就算心腹死了,他孙恕难道就脱得了干系?”
他看向沈江:“刑部有验尸吗,那人是怎么死的?”
“死者是兵部郎中薛童,他的死因……”沈江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郦黎一眼才继续说道,“和罗登十分相似,尸体蜷缩在墙角,被割喉而死,墙根下方还有他沾着自己血写出的‘乌斯’二字。”
郦黎思考了好几秒,才想起罗登是谁。
他冷着脸道:“薛童临死前写乌斯的名字,是想说乌斯凶手吗?一个死人也能杀人?”
就算乌斯没死,郦黎也不相信这起凶案跟对方有关系。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
郦黎:“说什么?”
“说是陛下杀了天元上仙,他从黄泉归来,在人间索命,因为陛下身侧有龙气,所以选中了薛童。”
沈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大概是害怕郦黎生气,他又立刻补充道,“这等无稽之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现场虽然没留下凶器,但臣已经派锦衣卫去仓库内外筛查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来索我的命?”
郦黎笑了一声,毫无惧色道:“那得先排队,想要朕性命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排不上号。”
马上就要到早朝时间了,他被这个消息搞得半点胃口也没有,才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等坐上轿子,郦黎刚想和霍琮讨论一下这件事,就摸到对方身上一个滚烫的东西,立马逼退三尺,后背都贴在了车厢上。
“我我我警告你,马上要上早朝了,你可别乱来啊!”
霍琮:“……别这么看着我,这是鸡蛋。”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还贴心地现场帮郦黎剥起了鸡蛋壳。
郦黎揉了揉鼻子,眼神漂移:“原来是鸡蛋啊。”
霍琮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鸡蛋好,蛋白质高还补钙,”郦黎迫不及待地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啊呜一口就把霍琮递到嘴边的鸡蛋全吞了下去,然后不出预料地噎住了,“咳咳咳!水……”
霍琮:“停轿!”
一阵兵荒马乱,最后郦黎终于把呛在喉咙里的鸡蛋咽了下去,虚脱地瘫在轿子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爱妃……朕龙体有恙,这个朝,要不你来替朕上吧……”
霍琮帮他拍着背顺气,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下次记得教安竹学海姆立克急救法,”他说,“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吃东西吃得太急,鱼刺叫人挑好了你再吃。”
郦黎乖巧坐直。
“哦。”
霍琮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等早朝开始后,孙恕果然声泪俱下地在朝堂上请求郦黎彻查此案,早日缉拿凶手,还下属一个清白。
霍琮直接打断他的表演:“薛童是兵部郎中,为何案发时独自一人在仓库里核验?孙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孙恕一噎,但很快不紧不慢道:“霍大人,兵部事物繁忙,军械入库,本是工部的职责,在下承接圣旨为同僚分担任务,又不想耽误兵部其他人的工作,所以便委派得力干将独自负责此事,请问,有何不对?”
霍琮冷哼一声:“负责搬运装卸的人、工部交接的人,难不成也全都在案发时‘恰好’不在场?给凶手提供如此完美的作案机会,孙尚书还真是体谅下属啊。”
孙恕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当晚正在兵部批阅公文,在场的侍郎和主事都能作为人证!而且霍州牧身为州牧,却不回徐州就任,难不成是打算领陛下的空饷不成!”
郦黎举手了。
“朕乐意。”他说。
孙恕一副忠臣作态,苦口婆心劝诫道:“陛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啊!”
“少来,朕还想再给霍州牧增发一份大都督的俸禄呢,”郦黎托着下巴,乐呵呵地看戏,“徐州给朝廷交了这么多赋税,朕不给他发钱,给谁发钱?”
他说完,又假惺惺道:“哦对了,孙尚书你别生气,朕就这么一说,不是在针对你。朕体谅你痛失下属的心情,也觉得那凶手极其凶残可恶,干出此等事情的人,还有幕后主使,将来定会被冤魂缠身,七窍流血而死!你说对吧?”
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孙恕结结巴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对”字来,一张老脸憋得铁青。
郦黎满意地靠回了龙椅上。
嗯,霍琮带来的靠枕果然舒服。
一坐上去,就有种想要睁着眼睛睡觉的冲动。
“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他在朝堂上扫了一圈,时刻不忘自己当下新立的人设,“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霍将军,你就替朕处理了吧,朕不耐烦管这些。”
当好一个昏君,也挺不容易的。
类比一下,就跟早八一样,即使坐在课堂上只是为了补觉,但只要能喊个“到”,那就必须要夸夸自己了。
何兑眉毛一竖,正要站出来喷一喷让陛下迷途知返,但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抢先开口了。
“陛下,霍大人,”兵部侍郎正色道,“臣以为,此案虽尚未缉拿到凶手,但从朝堂上有一人,与此案分不开关系!”
霍琮:“谁?”
兵部侍郎掷地有声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霍琮平静道:“锦衣卫只遵皇命律法,此案与沈江有什么关系?”
“薛郎中在死前,用血书在墙上写下了黄龙教教主的名字,”兵部侍郎振振有词道,“沈江率领锦衣卫在城中抓捕黄龙教护法,手段极端,劳民伤财,因此凶手可能是挟私报复,若是将来又有朝中大臣遇害,那该如何是好?”
“哦,你的意思是,官府抓捕犯人,不该用雷霆手段?因为怕报复,所以应该直接把牢里的犯人都放出去,抓人的关进来?”
兵部侍郎据理力争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江出身低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这样下去,迟早会和他的前任一样出大问题!”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郦黎忽然出声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下方的兵部侍郎,心想这又是一个不带脑子替人当靶子的,“不瞒诸位,朕近来收到许多弹劾沈江的折子,理由都大同小异。”
兵部侍郎闻言,立刻道:“那证明诸位同僚与臣都有同样看法!陛下,凶手要查,但国贼更应该除啊!说到底,那沈江不过是个勾栏作坊出身的下九流,有何资格能与公卿们同朝议事?”
话音落下,朝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窃窃私语之中,还伴随着不少人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江的出身一直不是个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挑明,纵然平日里大家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指挥使”,但私下里关起门来,骂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原因也很简单——
他凭什么?
“国贼,”郦黎笑了一声,看向当事人,“沈江,被冠上这个名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无话可说,”沈江立刻跪下,叩首道,“臣的确出身低微,才疏学浅,但臣对陛下、对大景一心一意。臣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做出在命案还未了解前,就当朝弹劾查案人的荒唐事来,因为未免会让人怀疑,是否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故意转移视线,亦或是,和凶手有所瓜葛。”
兵部侍郎顿时急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沈江没有轻易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况且,臣想问侍郎一句话——”
他直起上半身,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兵部侍郎,声音轻柔地问道:
“薛郎中死前,可有找过你说些什么?”
兵部侍郎霍然变色。
第080章【二合一】
“我与薛童本就是同僚,有交流再正常不过,姓沈的,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寂静后,兵部侍郎大怒,横眉竖目,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活撕了沈江:“臣对陛下忠心不二,陛下明鉴!此人就是条疯狗,到处乱咬人——”
“呯!”
熟悉的陶罐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包括兵部侍郎在内,底下的人齐齐一抖,瞬间噤若寒蝉。
霍琮冷声道:“肃静,这是朝堂,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不是市井街头吵架的泼皮无赖。关于针对沈江的弹劾,等此案了结了再说,否则,一律视为阻挠查案的嫌犯处置。”
如今霍琮手握大军,雄踞一方,陛下的心又明显偏到了天上去,他说的话,在朝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
兵部侍郎只得憋屈地闭上了嘴巴,顺便狠狠瞪了沈江一眼。
一旁的陆舫见状,不禁暗自摇头:真是个蠢货。连他都知道,在这朝堂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沈江,这位看似说话轻言细语,但心眼儿可是小的很呢,当初那几个特别针对季默落井下石的大臣,现在不都全在诏狱里写悔过书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当初建立锦衣卫,是出于手头无人的无奈之举,这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被孙恕拿出来当枪使,还傻乎乎地以为靠这个能让陛下厌弃沈江——醒醒!没瞧见陛下现在盯着你的眼神都快带上杀气了吗!
郦黎还不至于到起杀心的程度,但也的确厌烦了这群人无休止的拿沈江的出身说事。他瞥了眼安竹准备好的十几个陶罐,丢给霍琮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陶罐有的是,再有人闹事,就狠狠砸他脚丫子!最好砸到他跳脚为止!
“沈江,”霍琮转而问另一人,“你这样说,是认为兵部侍郎与薛童的死有关联吗?”
“臣没有这个意思,”沈江拱手道,“锦衣卫办案,只遵皇命律法,因此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臣不会轻易污蔑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在把兵部侍郎怼回去后,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对方的诋毁,而是公事公办地讨论起了薛童案的疑点:“只是根据目前的搜查情况来看,薛童之死,显然并非单纯的挟私报复,否则为何锦衣卫翻遍整个仓库,都没找到登记入库的账簿?”
郦黎听到这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啊,幸好当初没学会计……
会计可真是个高危职业啊。
“账簿丢了?”霍琮追问道,“工部没有备份吗?”
沈江摇头。
“那就有意思了,”郦黎换了个姿势坐好,笑道,“朕刚把军械入库的事交给兵部,就出了这档子事,整个仓库什么都没丢,就丢了一份账簿——孙恕,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直接略过了兵部侍郎,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孙恕。
孙恕紧接着沈江,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严惩!”
“监管不力……”郦黎笑了一声,忍不住阴阳了他一通,“兵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事物繁忙,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对吧?”
孙恕却义正言辞道:“陛下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职,即使臣尽心竭力,但既然出现了纰漏,就说明臣办事还有不到之处,陛下就算怪罪惩罚臣,也是臣应当的。”像是完全没听出陛下语气中的嘲讽一样,说话时面不改色,气如洪钟。
说得倒是道貌盎然!
如果他真的按照“监管不力”处理了孙恕,不就变相证明,孙恕和此案没有直接关系吗?这是借着自己洗白呢!
郦黎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他的视线扫过朝堂上一张张面孔,心平气和地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可有什么话要讲?”
陆舫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需派人重兵把守凶案现场,除锦衣卫外,不得允许任何人私自进出,同时派人去清点核对其余仓库的军械数目,防止再有人声东击西,趁机做手脚。”
孙恕一愣:“可那账簿,不是已经被凶犯偷走了吗?”
“这个孙大人就不必担心了,”陆舫微微一笑,“臣先前已经命一位过目不忘的工部主事记下了全部账目,就算账簿丢了,只需给他两日时间默背出来即可。”
孙恕:!!!
郦黎和陆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郦黎托着下巴,俯身望向呆立在原地的孙恕,笑眯眯地问道:“孙大人这表情,朕瞧着,好像不是高兴啊?”
孙恕眉毛一跳,艰难挤出一抹笑容:“那里,陛下说笑了。臣只是被陆大人的心细如发震惊到了,反观臣之过失疏漏,深感羞惭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孙恕朝陆舫深深一鞠躬,老泪纵横道,“还请陆大人尽快让那名主事写好账簿,早日还兵部一个清白!老夫一想到得力下属遭此横祸,又连累得兵部诸位同僚被迫蒙冤,就心中悲痛,夜不能寐……”
“打住,朕可没怀疑整个兵部,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郦黎不耐烦地说道,“查案由锦衣卫去办,账簿的事交给陆舫,孙恕,出事的人是你兵部的,你总该干点什么吧?”
孙恕立刻道:“臣愿将功赎罪,派人协同禁军守备中央武库,绝不让贼人再有机会得逞!”
郦黎盯着他,想起先前陆舫说过,中央武库地处京城东北角,一共是十三座仓库集群,军械按照不同种类划分,分别存放在不同仓库里。
薛童出事的那座仓库,正是十号仓库。
里面存放的东西并不算重要,大多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被淘汰的兵戈,在严弥时期,很多武器都被人偷偷倒卖出去了,还有的被替换成了生锈缺损的农具。
据陆舫所说,当时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但是没人管,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数年积攒下来,根本就是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楚。
怪不得孙恕能这样有恃无恐,郦黎冷笑着想,他以为,只要账簿丢了,负责登记的人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是吧?
但很可惜。
自己提前吩咐陆舫,多留了一手,让孙恕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所以接下来,他只能铤而走险,选择最愚蠢的一个办法。
“陛下?”
郦黎许久没有回答,孙恕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了霍琮身上:“那霍大人以为,老臣这样做,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在试探自己和霍琮的关系,郦黎想。
郦黎心道那就满足你的心愿好了,清清嗓子,朗声道:“朕听霍爱卿的。”
霍琮淡淡道:“臣以为,没有问题。”
“多谢霍大人!”
孙恕大喜,心道自己先前去霍府送的礼果然没白送。
霍琮这小子,瞧着一副廉正清白的模样,收起礼来可半点没手软,就是他那个养母实在古怪,一见他就打听他家祖坟埋在哪里,听他说完后还连连感叹,啧啧摇头。
不过抛开这些不谈,霍琮收礼,这正合他意。
吃人嘴短拿钱手软,既然收了他的东西,没道理不替他办事吧?
早朝散后,霍琮和郦黎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宫去探望养母,晚上吃饭前再回来。
临走前,他还又问了一遍郦黎,当真不跟他一起去吗?
“我……”郦黎有些犹豫,“还是算了吧。”
霍琮不解道:“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去看她的。”
“但跟你一起去,总有种见家长的感觉,”郦黎含糊道,“而且你也知道的,伯母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但相面相得很准,老是劝我不要沉迷男色,若是一味偏宠男人,容易祸乱宫闱……不许笑!还不都是怪你!”
霍琮忍笑道:“放心,我这次去,本来就打算告诉她我们俩的关系的,她今后应该不会同你再说这些了。”
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意,还宽慰郦黎,说会从宫外给他带烤鸡回来。
郦黎生气道:“我要两只!鸡腿都归我,你啃鸡脖子去。”
霍琮勾唇道:“鸡翅也归你。”
他这么一说,郦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哼唧了两声,盯着宫墙角落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嘟嘟囔囔道:“算了,分你两个鸡翅膀也不是不行。记得早点回来啊,太晚了我就让人把宫门落锁了。”
“好。”真想亲亲他……
安竹在一旁偷偷望天:陛下还真是好哄啊。
*
孙恕回去后,第一时间找上了乌斯。
“现在怎么办?”他心急如焚地问道,“陛下明显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一个薛童根本没法解决这件事,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姓沈的死死盯着,可他有陛下力保,我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他!”
乌斯掀起眼皮,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要的货呢?”
“还没来得及运走。本来账簿丢了,死无对证,老夫尚有回旋余地,”孙恕压抑着怒气说道,“但那个该死的陆舫,竟然还留了一手!”
“是你太蠢了,”乌斯嗤笑道,“明知是坑,还往里面跳。”
孙恕盯着他:“说得轻松,若换做是你,这个局面,你要怎么破?”
乌斯不答反问:“听说,工部新研发出一个名叫‘震天雷’的东西,能将一人合抱粗的巨石炸得四分五裂?”
孙恕悚然一惊,看着乌斯的模样活似见了鬼:“这消息只有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乌斯冷淡道,“我记得,你们上一代皇帝在位的时期,宫中似乎出过一起由烟花引发的大火灾?烈火无情,所到之处皆烧成一片废墟,若是要做些毁尸灭迹的事情,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孙恕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他就算再胆大包天,面对这种后果极其严重的抉择,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可若陛下怪罪下来……”
“总比吃里扒外、倒卖军械的死罪要强。”乌斯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要再磨叽了!派人暗中调查了我那么久,就算没有确凿证据,你应该也能猜到,我背后那人是谁了吧?有他保你,即使你因此事而被贬官外放,只要命还在,将来就总有翻身之日。”
孙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咬牙道:“行,我干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事成之后,我要见那位大人一面。”
“我会转告的,”乌斯敷衍道,“等你先把事情办完再说吧。这块令牌你拿着,这是教主令,有了它,黄龙教护法随你调用,中央武库的西北方向十余里有一处堂庵,地下是挖空的,你把货运到那里,接下来的就跟你没关系了。”
他把一块令牌抛给孙恕,被对方一把抓住。
孙恕打量了一番手中雕刻着盘龙的木制令牌,那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看样子是用沉香雕刻而成的,隐隐还能闻到一丝冷香。
他冷哼一声收起令牌:“告辞,不送!”
但在他说完之前,乌斯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像是一句话都不愿再和孙恕多说,气得孙恕吹胡子瞪眼。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蒙眼侍女像是一道影子,冲孙恕微微福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走出去没两步,乌斯就停下脚步,转身神色冰冷地看着那蒙眼侍女,“我什么时候能回草原?这个地方呆的我都要吐了。”
“那位大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我那几位好哥哥当上单于挥鞭南下的时候吗?”乌斯讥讽道,“这话我听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们的那位大人,还真是会给人画饼充饥啊。”
“这个您放心,单于之位,必定是您的,那人大人说过,您的性格十分合他的心意。”蒙眼侍女温声细语道,丝毫不被乌斯的恶意动摇,“教主不妨稍安勿躁。”
乌斯被恶心到了,故意刺激她:“解夫人可真是会说话。”
蒙面侍女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正说着,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借过”,抬头望去,发现是一名高大护院,领着一位侍女打扮的女子经过。
乌斯盯着那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目光移到她麻木苍白的脸庞上,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擦身而过,但却让他的眉毛高高挑起——
“这是干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侍卫把孕妇带进了后院,心道就算孙恕再好色,也不至于纳个孕妇为妾吧?
还是说,这女人肚子里的本就是孙恕的种?
突然,后院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随即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和孙恕的叱骂声:“闭嘴,贱女人,乖乖躺着就行了!吵得我耳朵都聋了!他娘的最近真是事事不顺!”
女人的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渐渐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弭无声。
乌斯盯着拐弯处无人的角落,冷笑着心想,这姓孙的,怕不是借题发挥,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听墙角呢。
他正准备甩手离开,就见蒙眼侍女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我从前听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的家主,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就会找来一名孕妇与之交合,直至孕妇小产,死去的孩子,会将主人家身上的霉运一同带走……他们将其称之为,‘转运珠’。”
乌斯的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蒙眼侍女,笑了一声:“你们中原人,总是说蛮夷不知廉耻道义,犹如草原上未开化的野兽,但有些畜生都不会做的事情,你们却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冷下脸来,转身离去。
日落西沉,金乌西坠。
一群麻雀落在错落起伏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在暮色炊烟之中飞向远方。
黄昏下,霍琮把打来的最后一桶水倒进大缸里,放下木桶,擦了把汗,转身对养母道:“娘,晚饭我就不在这儿吃了,他还在宫里等我。”
养母叹道:“你这孩子,这种力气活,还需要你亲自干?”
霍琮:“难得来看您一次,不出点力气怎么行。”
他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还需要增添的。
郦黎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虽然不是市中心,但是清净,采买也方便。最重要的是,附近还有一处医馆,最适合老人家颐养天年。
霍琮的视线落在摆在墙根下的多功能拐杖上,和一般的拐杖不同,它上面还系着一颗铃铛,老人一旦摔倒,铃铛落地的声音就会吸引陪护的注意力,算是一个简易版的报警器。
这种细节,如果不是心细如发、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一般人估计很难想到。
想起制作他的主人,霍琮的神色也不禁柔软了几分。
养母扇了扇手中的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竹藤椅上,冲他招了招手。
可惜眼神不太好使,招手的方向正好和霍琮所在的方位相反。
霍琮走过去,半跪在她身旁看着她。
“娘,什么事?”
“你这孩子,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可那一位,却是万里挑一的帝王命。”
养母用苍老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最后落在霍琮宽阔结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怕。
即使一到晚上,光线暗淡,她的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却依然带着浓浓的怜爱与担忧,“你确定,真的要跟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吗?天家夫妻父子尚且容易反目成仇,更何况,你还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得不到任何名分……”
“娘,”霍琮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是将军,这些名分之类的事情,您就不需要操心了。我了解他,这世上,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唯有他不可能。”
“再说了,您又不是没见过他,郦黎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摸过他的脸,”养母回忆起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孩子,长得确实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难怪把你脑子糊弄得不清。换做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俊的后生喜欢,我也会跟他私奔的。”
霍琮:“…………”
“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不讨论这个了?”
“好吧,”养母无奈道,“你再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总感觉,你这两年性子变了不少,这是好事。”
霍琮低下头,任由她一寸一寸地摸过自己的眉骨、脸颊和下巴。
“儿啊,”摸到一处时,养母突然停下了,她犹豫着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要上战场了?”
霍琮:“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第一次见你,就看过你的面相,当时你的眉宇间还有一股龙气,把我吓了一跳,”养母说,“后来龙气没了,我还替你松了口气,心想平平安安富贵一生就很好。但是现在……”
她用那双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霍琮,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三年之内,你会有一劫。”
霍琮并不在意:“人生在世,总归不能一帆风顺的。”
“不,这不一样,”养母摇头,语气有些焦急,“这是死劫啊!”
霍琮顿了顿,疑惑道:“但我记得,娘,你之前还说我这辈子能长命百岁呢。”
“对,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养母怔怔道,“是我老糊涂了?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是您太累了,等吃完晚饭,就早点歇息吧。”
霍琮拿起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并未把养母的话当真。
曾经养母确实看相极准,但随着年岁渐长,老眼昏花,别说看相了,有时候霍琮站在她面前,她都能叫错名字。
“咚咚”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霍琮抬头望去,有些疑惑。
这个时间,还有谁会上门?
他走过去打开院门,目光凝固在了来人熟悉的面孔上。
一只修长大手抬起斗笠,阴影之中,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平静地与霍琮对视。
“不邀请我进去吗?”乌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