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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第81章

霍琮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没有喊人,但也没有让开位置,让乌斯进门。

“你的胆子很大。”他实事求是道。

“这个世道,老实人早就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了,”乌斯左右看了看,忽然用一种恍然大悟且十分欠揍的语气,轻快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安排在周围的那些护卫,那放心吧,都还活着呢。”

他收回目光,微微笑着与霍琮对视。

要说恶意,乌斯对霍琮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也有自己不得不来的理由。

两人注视着彼此,眼底具是一片冷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养母在竹藤椅上,支起半边身子问道:“儿啊,是陛下来了吗?”

“不是,”霍琮身形动了动,缓和了语气说道,“是这附近来借工具的邻居。娘,您先进屋去吧,这边我来招呼就行。”

养母不疑有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屋里走,边走边低声念叨:“明明算出来的是今日不宜见客,哎,看来是真的老了,脑袋不灵光了。”

“算卦相面,我也懂些,”乌斯的视线掠过她的背影,“可惜,精通此道的人,却唯独算不清自己的命。”

霍琮:“你若是想要找人闲聊,不如同我一起去一趟镇抚司。”

乌斯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只是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不为其他,只是想让你转告宫里那位一句话。”

“什么?”

“有人想要他的命。”

霍琮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我若是想要他死,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乌斯语调冷淡,“在离开草原前,母亲逼我向长生天发誓,说他生来魂魄不齐,神智有损,叫我一定要好好护着他。”

他垂下眼眸,自嘲地勾了一下唇:“不过这些,他清醒后,大概早就已经忘记了吧。”

霍琮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侧身让开了位置。

“我不能待太久,”乌斯大步走进院内,毫无顾忌地坐在了那竹藤椅上,又随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我身边一直有眼线盯着,这次若不是偷了些她调配的迷。药,我也没法摆脱她来见你。”

霍琮:“谁在监视你?”

乌斯略显焦躁地拧起眉毛,双手交叉绞紧,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既然来找我,又不愿说出真相,”霍琮一针见血道,“是那人权势太大,还是根本就是我身边认识之人?”

“兼而有之。”

乌斯低声道:“我能当上黄龙教的教主,还要多亏了一个人的帮助。我只见过他一面,当时我被人牙子卖给黄龙教护法,成了炼丹用的祭品,他看到了我的长相,便问了我的身份……然后当场提剑杀了老教主,扶着我,一步一步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他的真实身份,但那天他戴着面具,后面与我联络又只派中间人来沟通,因此至今不知是谁。只知道他个头不算高,体型富态,心思深沉、富可敌国,为了那个位置,至少筹谋了二十余年。”

霍琮皱眉:“他是郦家宗室?还是哪位世家家主?”

他想了一圈各地藩王豪族,暂时找不出有哪一位和乌斯说法相印证的,不是废物蠢蛋,就是残暴不仁贪婪成性。

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的,通王,早就被他一箭送去西天了。

难道说,是西北王昆世?

可霍琮实在没法把“心思深沉”这四个字,和一个动不动就在宴会上问候通王老母的粗犷西北军。阀联系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幕后主使就在这些人选之中,只不过对方从前一直是以假面示人罢了。

“不清楚,”乌斯摇头道,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残忍弧度,“数年前,先帝驾崩之际,我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到几乎不能起身,隐忍半生的机会,就这样被严弥钻了空子——真可惜,怎么就没把他气死呢?”

霍琮盯着他:“若是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他对你也算有恩,你却只盼着他死?”

“我不是盼着他死,”乌斯阴沉道,“我是盼着他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五指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剧烈喘了两口气,忽然咧开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霍琮看着乌斯激动之下,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和脸上近乎癫狂、既欢。愉又痛苦的扭曲神色,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用火麻控制你?”

乌斯喘了一会儿气,来不及回答,突然猛地起身冲到霍琮刚打好的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囫囵咽了几大口,这才把心里那股燥热勉强压了下去。

他俯身撑着水缸两侧,水珠顺着瘦削下巴流淌而下,模样狼狈不堪,暗淡光线下,与郦黎有几分神似的侧脸乍一看,确实还有几分可怜意味。

但至始至终,霍琮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心里飞快盘算着乌斯方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他还好吗?”

乌斯忽然问道,但没有抬头看霍琮。

“谁?”霍琮下意识反问。

乌斯的十指攥紧了水缸,艰涩道:“解游云。”

霍琮了然:“你知道他在我那里?”

怪不得,他想。

乌斯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主动来找他。虽然从头至尾语气态度都十分恶劣,但这番作为,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投诚了。

乌斯沉默,对于他来讲,这大概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时常提起你。”

“真的?”

乌斯霍然抬头,霍琮朝他平静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盼着你死,怎么不算提起呢。

乌斯抿着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注视着前方的眼神空无一物,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但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多久,待最后一抹晚霞从天边褪去色彩,乌斯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拢,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以他那样的性子,怕不是只想着我早日暴毙吧。”

霍琮:“你猜的还挺准。”

乌斯一噎,盯着霍琮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杀气。

“我有一个问题,”霍琮问道,“你为什么不肯见郦黎?”

“无可奉告。”乌斯冷冷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一个外臣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特意咬重了“外臣”这两个字,故意刺激霍琮,想要看到霍琮听到他们关系后脸色大变的模样——很可惜让他失望了,霍琮的神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们是爱人。”

乌斯的额头蹦起两条青筋。

虽然上次比试现场就发现苗头不对,但亲口听到霍琮说出来,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他冷哼道:“不过佞幸而已……”

“他答应与我携手一生了,”霍琮从容道,“放心,大婚的时候,他不会给你发请柬的。”

乌斯的表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活吞了霍琮。

他反复深吸几口气,从怀中甩出一个本子,目标是霍琮的脸。霍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翻开一看,发现这正是薛童案中丢失的账簿。

“这个,你们现在应该用不到了,不过也可以当做证物,丢到那个姓孙的府上就行。”乌斯快步走到院门口,看上去一秒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待了,“最近注意防火防盗,告辞!”

“你想要什么?”

身后的声音让他的脚步一顿。

乌斯低头笑了笑:“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中原朝廷衰落,连带着和亲的公主也不受待见,在草原上,没有地位的母亲,生下的孩子与奴隶无异。母亲当初把我们兄弟两个送出草原,是为了在其他兄弟的争斗中给我们一条生路,可我没他那么幸运,身上虽有汉人血脉,却生了一副匈奴样貌,中原容不下我,草原也不是我的家,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呢?”

“中原并非没有胡人混血,”霍琮说,“这不是你屠杀一县无辜百姓的理由。”

乌斯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用冰冷口吻说道:“郦氏一族,别说无辜百姓,利益相悖,就连同族亲眷也照杀不误。若是能继承大统,又有什么人敢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后世史官还会对其歌功颂德、表彰功勋,你们中原人,才是最爱说一套做一套的。”

霍琮反问:“那游云对你如此关照,你如此‘报答’他,也算是利益相悖吗?”

乌斯的肩膀塌了下去,他咬着牙低吼道:“我的脑袋就在这里,既然他恨我,那就让他来取好了!”

他猛地拉开院门,霍琮正要上前抓住对方,突然扑面而来一阵白烟,他立刻遮面掩鼻,却仍吸入了些许粉末,顿时一阵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没了乌斯的踪影。

霍琮望着门外夜色下寂静的街道,陷入了沉思。

*

“我的烤鸡呢?”

回宫后,郦黎瞪着两手空空的霍琮,叉着腰大声质问道。

霍琮:“…………”

被乌斯一打岔,忘记了。

“烤鸡呢?烤鸡呢?”郦黎已经猜出来他忘记了,但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要搜他的身,“抬起手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全被你偷吃了?还是说给别人吃了?”

“没有,”霍琮不得不举起双手承认错误,“不好意思,我忘记买了。”

“东西没买,还这么晚回来?”

郦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霍琮,忽然凑近了些,像只小狗似的低头闻了闻:“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从霍琮的衣襟上念下一些白色粉末,放到鼻尖下闻了闻,果然很香。

“你去逛花楼了!?”

郦黎大惊。

霍琮解释道:“我见到乌斯了。”

“乌斯在花楼里?”郦黎更加震惊了,“你没事吧?好哇,怪不得锦衣卫抓不到人呢,原来是灯下黑!专门往这些应对扫黄打非经验丰富的地方跑,这人太精了!”

霍琮看出来他的表现有夸张的成分,毕竟郦黎在他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

但郦黎说话时,眼神中的担忧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唇角扬起一丝笑容,揉了揉郦黎的耳朵,安抚道:“没出什么事,放心吧,先吃饭,边吃我边跟你讲。”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郦黎一下子就把烤鸡忘到了脑后,兴冲冲地拉着他入座,“就在你回来前一刻钟,我想到了一个让孙恕自投罗网的好办法!”

第082章第82章

霍琮被郦黎拉到座位上,见桌上放着一盘油焖大虾,便顺便在一旁的铜盆里洗了洗手,一边听郦黎讲话,一边替他剥虾。

郦黎其实很想问让他乌斯的事,但这个主意他觉得实在是太妙了,必须得先跟霍琮一吐为快。

他先简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随后靠在桌边,正色道:“我想了一下午,觉得处理这件事的关键点不在于孙恕,而是在和孙恕做交易的人。正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只有找到源头,才能把这条走。私链,彻彻底底一锅端!”

霍琮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观点。

于是郦黎继续说道:“经常走。私的人都知道,如果在上线联系买家前出了什么状况,买家会第一时间切断联络,这条线往往就断了。所以我决定,不但不能阻挠,还得要帮孙恕一把,让他成功才行。”

“简而言之,就是钓鱼,”他笑道,“先把水搅浑,再抛远鱼钩,直投下饵。都是你上次教我的,还记得吗?”

霍琮挑眉:“我以为,你指的是让兵部和禁军一起看守中央武库。”

“这只是第一步,”郦黎摇摇头,“孙恕又不是傻子,明摆着的坑,他怎么会轻易往里面跳?这种天性谨慎的人,不管他面上怎么表现,破釜沉舟都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他笃定道:“他一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

“但如果我们一味去猜他会怎么做,想尽办法防守,那就陷入被动了,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出击。”

说完这些,郦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他放下茶杯,好奇问道:“对了,乌斯和你讲了什么?”

事到如今,如果下一任单于不是乌斯,或者黄龙教不立刻选出下一任教主,乌斯的死活,倒还真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郦黎总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极为复杂,似乎并非是完全的恶意,所以在提起他时,语气还算正常,也并不太意外乌斯会主动找上霍琮……可能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因为解望也在霍琮手下?他猜测着想道。

霍琮:“他说,有人想杀你,还提醒你最近要防火防盗。”

郦黎拧起眉毛,“……你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心?”

“一半一半吧,”霍琮思索片刻,淡淡道,“或许他是故意用假消息来迷惑我们视线的,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剥好了半盘虾,见郦黎碗里快放不下了,又拿起一个塞到了郦黎的嘴里。

“他这个这人真的很奇怪,”郦黎啊呜一口吞下,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说,他究竟是哪一边的呢?”

“他说自己是被人扶持上教主之位的傀儡,”霍琮的眼神扫过自己指尖的湿濡,若无其事地继续剥了起来,见郦黎咽下去,又把一只虾递到了他嘴边,“你觉得呢?”

郦黎差点笑喷出来,咳嗽半天,捂着嘴巴说道:“不是,他骗鬼呢?”

黄龙教上上下下唯乌斯马首是瞻,只要他一声令下,东莱无数教徒都愿意为其倾家荡产、糜躯碎首。

听说他的死讯传到东莱时,有狂热信徒当街焚身追随教主而去,如果不是大部分教徒都坚信,霍琮在比试现场杀的人并不是乌斯,估计朝廷还得派兵去当地镇压暴乱呢。

就算乌斯当上教主的过程有他人相助,但至少在他“死”前,他就是百分百的实权教主。

“别再噎着了。”霍琮提醒他。

“行,那我不说了,你仔细讲讲,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于是霍琮回忆着,把前因后果简单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郦黎看着他从怀中拿出来的账簿,随意翻了翻,就丢给了安竹,让他带给沈江去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是不是真正的账簿。

要是乌斯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郦黎心想,那大景不如改名叫神圣黄龙帝国算了。

“无论他这次来的目的为何,话中有几分真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霍琮沉声道,“他的确在吸那东西,并且已经成瘾了。”

“可惜我当时不在,不然就能观察得更详尽一些。”

郦黎无意间扫过桌上饭菜,见一大盘虾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三个,赶紧拦住了还要继续给他剥虾的霍琮,“我吃的够多了,放着我来吧。”

他把最后三只虾剥好,喂给了霍琮,擦干净手,正准备动筷子时,忽然愁眉苦脸起来:“完蛋,我已经吃饱了怎么办?”

“喝碗汤吧。”霍琮提议。

一旁的安竹立马上前,霍大人把他的活都抢了,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他表现的机会了!

他殷勤道:“陛下,我来帮您盛。”

只是他一边盛一面心里嘀咕,这玉蜀黍(玉米)和牛奶,居然也能煲汤吗?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霍琮看到汤里的玉米粒,微微睁大眼睛:“玉米?这是哪儿来的?”

郦黎尝了一口,虽然和现代的西餐不能比,但咸甜的滋味还是让他这个甜党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听到霍琮的疑问,他抬起头:“嗯?邵钱送过来的,怎么了?”

霍琮:“玉米是美洲作物,大景本土是没有的。”

他这么一说,郦黎顿时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海上贸易?”

“大景的海上贸易并不算发达,制船技术也远没到造出能抵抗远洋航行风浪的大船,”霍琮盯着汤里漂浮的玉米粒,连说话的语速都不自觉地急促了些,“玉米是基本粮食作物,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开来——”

不等他说完,郦黎立马站起身来,吩咐道:“诸乘,把邵钱给我喊来!还有,叫他把进贡玉米的商人也一起带过来,顺便去一趟御膳房,告诉他们,要是有剩下的玉米,千万别动!千万千万!”

“哎!”

一听到陛下唤他的字,安竹立马眉开眼笑,浑身上下都是劲儿,答应了一声就一路小跑的离开了。

“幸好有你,”郦黎坐回原位,松了一口气,“换做我一个人在这儿,估计压根儿想不到这一茬,这么珍贵的玉米,就全被我煲成汤傻乎乎喝进肚子了。”

“现在也来得及,”霍琮说,“玉米播种时间一般在谷雨,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地粮食长得都不错,暂时不需要担心出现饥荒。”

“秋收啊……”

郦黎望着远处的树林,虽然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旺盛景致,但隐约能看见几片泛黄的叶片在风中摇曳。

兴许等一场雨过后,便会叶落归根了吧。

“但是秋天,也是匈奴南下的时节,”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自觉地严肃了几分,“冬天到春季,是草原上牲畜繁衍生息的时节,除非白灾严重,匈奴一般不会在此时南下,秋天是最适合打秋风的时节,边境绝不能出问题。”

两人吃完了晚饭,溜达去御书房看地图。

霍琮点燃蜡烛,指着边境一处说道:“英侠现在在朔方,任绥边将军,虽然他已经把周边大部分边军都收拾了一遍,但这毕竟只是个杂牌将军的称号,不足以服众。”

郦黎:“这个简单,我会找个机会给他升职的。”

“其他少民那边,暂时不需要太担心,边境的话,一个匈奴,一个西北王昆世,”霍琮把视线转向西北,“这里距离中央太远了,以如今的通讯技术,光是来回一趟就要十几日,若是生变,朝廷很难及时反应。”

“你觉得,乌斯说的那个人,是昆世吗?”

霍琮:“我不确定,但从直觉来讲,我觉得不是。”

“西北王,是个性格直率且火爆的男人,”回想着探子传递来的消息,霍琮沉思道,“对付这样的军。阀,不如就简单直率一些,好酒好肉招待着,多送些金银财宝拉拢,同时,慢慢削弱他手上的兵权。”

“怎么削?”

“让藩兵进京,禁军去藩地。”霍琮说道,“这么做危险性很高,得提前做好详尽的规划,如何设置藩兵待遇,如何补贴离京的禁军,最重要的是,得在这样的动态平衡里,始终保证朝廷对天下兵权的优势。”

郦黎喃喃道:“听起来很难实现。”

“如果只有皇帝一人,确实很难。”

霍琮偏头看着他,烛光跃动在郦黎细腻如玉质般的侧脸上,青年轻抿着唇,低垂的细密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眉眼透出些许沉思的意味,仿若一块神采内敛的美玉。

“但是,”霍琮放低了声音,专注地凝视着他,“别忘了,你背后还有三十万徐州军。”

和我。

郦黎抬头望向他,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下一秒,滚烫干燥的大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霍琮的手缓慢地与他在桌案上十指相扣,窗外夜色叆叆,室内烛花噼啪作响,郦黎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任由霍琮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只一个徐州,”他睁开眼睛,微微退后了半步,“恐怕不够吧?”

“还有兖州。”霍琮的嗓音低哑。

“那也不够。”

“陛下竟如此贪心吗?”

“你看,你都叫我陛下了,”郦黎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拇指压在霍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着,“若不坐拥天下,怎么能算得上是陛下呢?爱卿来京城这么些天,朕都好吃好喝招待着,晚上还陪睡,如此尽心竭力,爱卿总得有点儿表示吧?”

霍琮:“……单纯睡觉也算陪睡?”

郦黎理直气壮道:“怎么不算?”

在霍琮眼里,此时的郦黎就与神话中勾魂摄魄的妖精没什么两样,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我在无理取闹”的气息。

可惜他这会儿身上也没带任何东西,只能压下心底那股邪火,咬牙说道:“臣接下来打算先攻豫州,以豫州为跳板,统一北方,接着为陛下南下一统全国。”

现在很多地方都不听中央调令,藩王属地还能养兵,所以皇帝的地位,就比春秋战国时的周天子好上些许。

虽然京城被郦黎大力整顿了一番,但地方这边,即使当地豪族名义上尊崇皇帝,土地兼并等问题也根深蒂固。

所以,唯有靠霍琮带兵彻底推翻当地门阀士族,才能重建秩序。

郦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原来爱卿是打算改朝换代了,那朕的确做得还不够。”

他用力把霍琮推到自己平时坐着的座位上,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柄自制的手术刀——当然是消过毒的,一脚踩在霍琮的两腿之间,一手持刀,顺着霍琮的喉结,自上而下虚虚划过。

霍琮被迫仰起头,被冰凉刀背划过的位置,立刻泛起了细密的战栗。虽然他处于被压制的下风状态,但盯着郦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逐渐急促的呼吸像是一头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他隐忍地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手臂上凸起道道蜿蜒粗。大的青筋。

“你——”

“嘘,别说话!”

郦黎也有点儿紧张,他的手明明稳到可以操控最紧密的脑科手术,却一不小心,用刀划开了霍琮的衣袍,在对方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眼神一滞,刚想愧疚道歉,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霍琮撑起上半身,看着郦黎的表情有些恐怖。

他深吸一口气,拽着郦黎的手腕,稍稍用力一拉,郦黎就倒进了他的怀中。霍琮的另一只手顺势揽住了郦黎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

郦黎咕哝了一句,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在霍琮精瘦的上半身,还是没忍住那分明腹肌的诱惑,把手伸到了下面。

霍琮呼吸一窒,搂着他的手臂瞬间收紧,连瞳孔都瞬间收缩。

郦黎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身下刹那间绷紧的肌肉,忍不住笑了一下,在霍琮滚动的喉结上飞快地舔了舔。他也是第一次主动给别人干这档子事,有些忐忑,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只能闭着眼睛胡乱摸索,在心里祈祷霍琮最好别太久。

他的睫毛快速颤动着,小声解释道:

“……这是奖励。”

第083章第83章

灯火昏黄,烛泪缓缓流淌。

守在门口的小黄门打了个哈欠。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头顶的月亮,断断续续哼着那首如今已传唱天下的《长恨歌》,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夜晚的风声之中: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忽然,他隐约听到御书房内传来动静。

像是陛下在和霍将军说话,说了什么听不太清,模模糊糊的,像是两人在故意压低声音讲话。

但仔细听来,陛下的嗓音里,似乎……还带着点儿控制不住的颤意?

小黄门竖起耳朵,但过了许久,除了夜晚穿梭在宫廊间的风声和树叶沙沙声外,他什么都没听见。

正好奇着,他突然想起之前安竹教训他们,陛下和霍将军单独在御书房商讨机密事要时,任何人不得偷听靠近,违者重罚。

想起安公公当时冷凝的神色,小黄门顿时打了个寒颤,赶紧往廊下站了几步,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御书房内,袅袅雾气朦胧。

幽幽的檀香气息弥散在书籍桌案间,烛火稳定地燃烧着,照亮一室光明。

一只飞蛾循着光而来,满心欢喜地落入烛光中。

在碰到焰心的瞬间,歘地蜷缩起翅膀坠落而下。

而在屋中的另外一个角落,引火烧身的过程却被人为地残忍拉长了,变成了一场缓慢又磨人的酷刑。

朦胧烛光间,郦黎竭力睁大眼睛望向前方,但盈满眼眶的泪水还是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

呼吸声如雷贯耳,瞳孔渐渐涣散,只能依稀听到耳畔霍琮一下又一下、低沉又坚定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深深低下头,小口小口急促呼吸着,感觉自己握着的像是一柄粗如儿臂的烙铁,手腕的酸痛和濒临极限的冲动让他不自觉放慢了动作,下意识挺起腰,临到头,却被霍琮残忍地制止了。

霍琮吻了吻他湿红的眼尾,漆黑双眸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怀中人,说话声音也有些不稳:“我还没有,继续。”

郦黎倒在他怀里,浑身像是过电似的抽搐了一下了,“把、把你的手拿出来……!”他简直要崩溃了,他丫的自己都三次了,这人居然一次都没结束!甚至还要继续!

霍琮低笑起来,眉目温柔,但动作却丝毫不减残忍本性,因为这是某个不听话的小孩自找的:“不舒服吗?明明前后都流了很多水。我的Lily,果然天赋异禀,听。”说到后半句,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气声的尾音像是羽毛似的搔过耳膜,刺激得郦黎再度闷哼一声。

郦黎被霍琮的荤话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要气晕过去,可他没办法捂住耳朵,搅动间的细微水声在耳畔无限放大,身体内部的疯狂却拽着他战栗不止,犹如明亮烛焰旁,蜷缩着苟延残喘的飞蛾。

他恍惚间想着:这还没到最后一步呢,只是稍微撩拨了一下,霍琮就这么疯……

要真等上本垒,那自己,还能下得了床吗?

郦黎断断续续地说道:“邵钱他们、马上……马上就要来了……”

“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会被听到!”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霍琮淡定地吻住了郦黎微启的饱满红唇,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的调羹,垂下眼眸,慢斯条理地吮。吸着、描摹着唇型轮廓,牵勾缠。绵,将郦黎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听到“唔唔”的微弱抗议。

霍琮这个不要脸的,竟然还趁火打劫!

郦黎实在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有了些许喘。息的余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你有完没完?我手都快断了!”

霍琮叹息一声:“你看,我就说让我自己来,你骗不听。”

郦黎:“…………”

他怒视着霍琮:手断和腰断屁股疼的区别,我还是明白的!

在郦黎看变态的目。光中,霍琮加快动作,腹肌挺动,闷哼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酷刑。

郦黎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时身体近乎虚脱。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场胡闹的结果就是,他和霍琮身上的衣服都没法穿了。

霍琮的前襟被他用手术刀划开,彻底报废;至于他身上这件帝王常服……

郦黎嫌弃地把皱巴巴沾了许多不明液体的衣服丢到一边,在霍琮微微讶异的注视下,从博古架的最下面翻出了两套新衣——正好他和霍琮,一人一套。

“没想到你连这些都准备了。”

霍琮在一旁的铜盆洗完手,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通红的郦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衣服。

他露出恍然的神色,突然冒出一句话:“所以其实你一直想……”

“不想!我什么都没想!”

郦黎恨不得穿越回半个时辰前,狠狠给那个主动撩拨霍琮的蠢货一巴掌——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非得被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了,才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是吧!

等两人都换好衣服,郦黎脸颊上的热度终于降下来了,他用力拍了拍脸颊,瞪了霍琮一眼,把桌案上讨论了一般的地图卷起来收好,并决定在霍琮离开前再也不要和对方讨论任何军事相关,免得对方还有自己上头——他可不想把御书房变成战场。

郦黎想起自己方才的冲动,也忍不住老脸一红。

为了遮掩,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通风,正好瞧见安竹领着邵钱和另一位商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瞬间后背一僵,扭头着急忙慌地问霍琮:“我身上没什么不对吧?”

霍琮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快点儿啊,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郦黎急得上火,霍琮见状也不再故作沉吟逗弄他,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腰带,又压平了额前翘起的头发,“这样就好了。”

“参见陛下。”

一无所知的邵钱带着那名商人,站在御书房外朝郦黎行礼。

郦黎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真的就只差两分钟的时间……

他佯作镇定地清清嗓子道:“免礼,进来吧。”

邵钱起身走进门槛时,余光注意到被丢弃在角落里的一支细长毛笔,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笔杆上似乎还沾着些水迹……?

“咳!”

郦黎重重地咳嗽一声。

邵钱赶忙收回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听陛下说起了正事。

不过一支毛笔而已,他想,估计是陛下用的不顺手,就随意丢弃了吧。

郦黎定了定神,把玉米的事情给邵钱说了一下,又仔细询问了一遍那名商人是从哪里得到的。在得知那名商人也是偶然间在码头收下的这箱玉米时,他不禁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找不到那艘船队的来历吗?”他不死心的问道。

商人犹豫着回答:“草民只知道那是一群胡人组成的商队,卖给我这箱货物的是个大食人,但这些胡人商船很少出现在码头,因为海外风浪大,他们想来我大景,也是九死一生。”

“大食人……”

竟然是阿拉伯那边来的吗?

一想到美洲大陆已经被发现,郦黎就心中一沉。

但听完商人的话,他又放心了些——这个世界的造船技术,似乎目前都还不太发达,就算真有到达美洲的商船,也和哥伦布那时候的情况大不相同。

生产力跟不上,意味着他们暂时没法开启大航海时代,估计这些胡人也是碰运气没翻船,这才把玉米带到了大景。

退一万步说,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还存不存在美洲呢。

“机缘巧合也好,无心栽柳也罢,”郦黎回过神来,肯定地看着那名冯姓商人,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把良种引进我大景,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朕要重重的赏你!”

自从霍琮给他送了一大笔钱,升仙大会又大赚一笔后,郦黎说这话时腰板都比从前挺得更直了——

没错,朕有钱!

那冯姓商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跪下叩首谢恩:“多谢陛下!”

郦黎又提醒他:“你方才说,你祖上是渔民,本朝虽不重商,但朕有意发展我大景海上贸易,不仅是为了扬我国威,更是为了大景百姓食能果腹,三餐无忧。将来你在沿海一带,还有我大景周边诸国,记得要多留意这些新奇的粮食作物,一旦有发现,统统带回来给朕或是霍将军过目。”

冯姓商人猛地抬头,甚至都忘了大不敬,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郦黎。

陛下说的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们这些做生意的更明白了。

这是让他们放手去干的意思啊!

想起从前做商人时,明明已经各种打点讨好装孙子,还要被官员斥骂“商人狡诈、与民争利”,如今陛下这话一出,冯姓商人简直比得了赏赐还要高兴百倍!

他热泪盈眶道:“草民明白!”

“邵钱,你也替朕多留意着些。”郦黎看向邵钱,“这人是你们白鸽商会的吧?”

邵钱:“回陛下,是的。”

“把他的事迹宣扬出去,告诉天下商人,朕喜欢的不是什么海外的新奇玩意儿,是粮食作物,金银财宝,还有各种我大景没有的书籍技术,是那些能造福万民的东西,明白吗?”

邵钱和那名商人同时应下,其中邵钱的声音格外响亮。

临走前,郦黎又让邵钱单独留下,附耳低声和他叮嘱了一句话。

邵钱瞳孔一缩,肃容道:“臣会责人安排好的,陛下放心,必定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等他们都走后,霍琮问道:“你打算明日就开始?”

“宜早不宜迟。”郦黎回答,语气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马上秋闱就要开始了,等这批人才选拔完,六部这些蠢蛋就可以给我滚去海南种椰子了。”

霍琮:“想吃椰子了?”

“……你关注点真的好奇怪啊!”

郦黎大声嚷嚷起来。

霍琮勾了勾唇:“虽然暂时没法让你吃上椰子,等我打下豫州,给你送几个会做豫菜的大厨来,我记得你喜欢开封菜。”

郦黎又瘫回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喜欢……折腾了那么久,有点儿困了。”

他谨慎地打量了一眼霍琮,在判断对方暂时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后,非常自然地朝霍爸爸伸出双臂,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背我回去。”

霍琮顿了顿,顺从地背对着他单膝跪地,郦黎搂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男人的肩颈处,闭目养神。

月夜沉静,一路无话。

就在霍琮即将迈过寝殿门槛时,郦黎忽然低声道:“你记住了,这辈子,我会跟你一起死。”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为了我,也要保重好你自己。”

霍琮眨了眨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他都明白。

*

次日黄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道上远远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自从陛下下令,京城内打更人还要肩负起消防检查的责任后,每到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时,就会有打更人在城中巡逻检查,提醒百姓们要注意防火防盗。

暮合四野,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山崖吞没,打更人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当他以为,今日依旧是平安无事的一天,准备照常收工时——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大地震动,鸡鸣犬吠,四面八方传来无数惊慌失措的孩童哭声、尖叫声。

但更多的,是百姓们不知所措的喧哗。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高喊道:

“走水了,仓库走水了!”

打更人悚然回首,看到屹立不远处的古建筑被冲天大火吞没,刹那间,数年前的血色回忆又再度浮现在眼前——先帝时期,宫中那场大爆炸之后,菜市口斩了足足上百颗人头,鲜血流淌一地,腥气数日未散。

而这一次……

火光倒映在他因为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中。

肃杀夜色之下,中央武库燃起的熊熊烈焰,照亮了京城的黑夜。

第084章第84章

“救火!快救火啊!”

“水,水缸在哪儿?”

附近的居民着急忙慌地端着锅碗瓢盆,在自家水缸里盛水去救火。

虽然他们不知道中央武库里存放着烟花,但看这冲天烈焰,万一要是火势蔓延过来,把他们的住处一起烧着了,那就完蛋了!

可等他们到地方才发现,不对啊,怎么这次官差老爷们来得这么快?

放在从前,不都是快烧完了,这帮人才姗姗来迟吗?

“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领头的一位官差大声喊道,“火势太大了,先别管救火了,把其他仓库里的军械都转移出来!”

“可是……”

“按我说的做!”

兵荒马乱之中,一个守备见无人注意,四下环顾一圈,趁乱悄悄溜走了。

“什么,中央武库烧着了?”

孙恕手中的筷子当啷落地,他呆坐在原地愣神几秒,才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守备肩膀,连声问道:“你确定?火势多大?怎么烧着的?”

守备磕磕巴巴地回答:“很、很大,卑职过来的时候,一号仓库已经烧了大半,但具体是怎么烧着的……卑职也不太清楚,只听到了一声巨响,哦对了!在着火前,仓库里还有工部的人在喊‘快跑’!”

“工部……难道是震天雷?”

想起前些日子工部时不时传来的隆隆爆炸声,孙恕已经信了一半。

但出于谨慎,他仍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我们的人没在里面看着吗?”

“没有,禁军不让我们进去。”

“那这要是出了事,就与我无关了,”孙恕哈哈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毕竟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让做假账的人兴奋的了,“陆舫啊陆舫,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快,快带着人,跟我一起去救火!”

中央武库被炸,这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孙恕不是没想过这是个圈套,但等他来到现场,看到焚天的熊熊大火时,仅存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这里面存放的,可是提供给十万禁军、和足以供应天下的军械武备!

就算十几年来被偷梁换柱了不少,也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没人敢用这么大手笔来给他孙恕设套,即使是陛下也不能。

孙恕十分有自信地想道。

“等下你们救火的时候,把一号仓库的军械暗中转移到我先前说的那个地址,如果被人看到了,就说是担心被火星溅到,找个安全地方先存着。”

快到地方时,孙恕拉着属下叮嘱道:“一定要快!听到没?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孙大人,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一位官差见他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上前阻拦。

“让开,”孙恕沉下脸来,“若是误了救火,你担得起责任吗?”

“但此处是武备重地……”

“老夫说让开!”

孙恕杀气腾腾地瞪着他,官差没办法,只好给他让开道路,还在后面大声喊道:“多谢孙大人带人救火!”

“孙大人来了!”

“太好了,有了孙大人,一定能救咱们于水火之中!”

被众人热情相待的孙恕还有点儿不适应,但他也没想太多,只当这些官差不顶事,他这个主心骨一来就心里踏实了。

他清清嗓子,望着远处的映亮夜空的大火,忽然露出一个悲痛至极的表情:“怎会如此!陛下,老夫就算折损此身,也不容军械有失——诸位,快快随老夫一同救火!誓死守卫武库!”

然而喊了半天,却只是从地上捡起了一柄长矛,雷声大雨点小,听得伪装在人群中的锦衣卫直翻白眼。

这老东西,还真是个戏精。

但不得不说,孙恕这个时机把握得非常巧妙,救火的官差在四下奔走救火,但火势太大,每次一浇上水,几乎没落地就会被汽化,掀起阵阵滚烫热浪扑面而来,根本没人注意到有人在此时搞小动作。

火场烟尘漫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就连在外围的孙恕也被熏黑了脸,咳嗽两声摆摆手,由下属扶着坐到一旁的休息区了。

空地上到处都是被抢救出来的成箱武器,还有堆成小山的刀枪剑戟、马鞍马镫,凌乱地散落一地。

但几乎无人发现,这冲天火势其实并没有蔓延到其余仓库,因为周围能够助长火势的杂草杂物早已被人清理干净,围绕着一号仓库形成了一条隔火带。

以及,靠近一号仓库的其余木制建筑,也早早就浇上了水、被人时刻盯梢。

最最关键的,是霍琮此次带来的火浣布,简单来讲,就是石棉纤维纺织而成的布,具有不燃防火的特性。

孙恕的下属带着人,偷偷把一号仓库中最为精良的一批武器全部运送到了乌斯所说的那处堂庵内。

半夜过去,整个庭院中堆满了一人高的军械木箱,躲在屋顶的沈江探出头,初步估量了一下,觉得光是箭矢就有数万支了。

这孙恕,好大的胆子!

“辛苦了。”

一道温婉女声从院内响起,沈江立刻把身体往后藏了藏,混沌夜色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来人。

蒙眼侍女站在满身大汗的一群汉子前,手中提着一盏昏暗油灯,微微一笑:“诸位辛苦了,此处有水缸,喝口水歇息片刻吧。”

“多谢。”

领头的松了口气,这大夏天又是救火又是搬东西的,他们也的确又渴又热,于是纷纷来到水缸前,用瓢舀起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

夜色昏暗,众人又急着解渴,因此并未能看见,水缸底部慢慢蠕动的诡异长虫。

但趴在屋顶的沈江看见了。

他的瞳孔骤缩,四肢瞬间绷紧,一不注意,脚下踩着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声音并不算大,却瞬间引起了那蒙眼侍女的注意力。她立刻抬起头,朝沈江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谁!?”

沈江的反应很快,第一时间矮下身子,屏住呼吸躲在屋脊后方。

“有人?”领头的神色一凛,却没有在屋顶看到任何人影,他眯起眼睛,回头疑惑地看着那蒙眼侍女,“是不是姑娘听错了?”

“……或许吧。”

蒙眼侍女神情不定,但最终定格在了微笑之上。

身后屋内推门走出一人,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哟,好多人啊。”

凄清月光照亮了阴影中瘦挑身影的轮廓,正是乌斯,即使是夜晚,他也依旧戴着那顶斗笠,标志性的灰袍让目睹过那场比试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

领头的大惊:“你不是死了吗?”

乌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甚至都懒得开口。

死人而已。

“教主,请随我来一趟。”蒙眼侍女轻声对他说,又对其余人福身道,“请诸位在此稍待片刻,我与教主商讨片刻就来。”

两人转身入了屋内,领头的并未在意,还在与旁边人议论着这火究竟何时能被扑灭,但沈江却察觉到了不对,立刻掏出怀中工部特制的小型烟花兼信号弹,对着夜空猛地放了一发。

就是现在!

烟花的光亮照亮了院中人惨白似雪的面孔,领头人瞳孔一缩,大喊道:“不好,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脚步摇晃了一下,突然面露惊恐之色,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仿佛不能呼吸一样拼命喘。息,甚至连第二步都没迈出去,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在沈江陡然睁大的双眼中,院内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响起,方才还在谈天说地的一群人,眨眼间就横尸一地,再也没了生息。

“包围院子!一个人也别放跑!”

沈江怒吼道,当即拔刀出鞘从屋顶一跃而下,四周埋伏着的锦衣卫齐齐出动,顷刻之间,堂庵便被围得密不透风。

沈江一马当先,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唯有一堵屏风立在屋内。他快步绕到屏风后,发现下方竟是一条通向别处的密道。

“追!”

密道内空间狭小闭塞,因为光线昏暗,还必须要点燃烛火照明,导致众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

突然沈江后背一凉,猛地抬手拦住了身后几人:“先停下!”

他抬起脚,发现脚下竟踩着半截没入地道之中的蜈蚣,而前方道路之中土壤湿润松软,隐隐还能看见不少虫类在里面蠕动。

“有人带避虫粉了吗?”他沉着脸问道。

所有人均是摇头。

没办法,沈江只好让众人把裤脚扎紧,继续向前走。

地道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向何处,沈江越走越感觉不对劲,隐隐嗅到一股刺鼻气味,像是……猛火油?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转身大吼道:

“快往回跑!”

火龙咆哮着席卷而来,几息间便蔓延整条地道。

沈江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他瘫在地上,拼命喘了两口气,劫后余生地回头望了一眼坍塌的地道,随后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带人去附近仔细搜查,他们应该还没跑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沈江心里很清楚,估计是找不到了,“还有院子里那些,挨个确认身份,其他的人,随我去火场拿人!”

他说完,撑着身子艰难站起身。

摊开手掌,伤痕累累的掌心中,放着一枚沾染着泥土、比翼双飞的鸳鸯绣囊。

一夜之间,这场大火惊动了整个京城。

“陛下,孙恕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了。”

“唔。”

郦黎闭着眼睛,和霍琮一人一个木桶泡脚,热得浑身大汗淋漓。

小黄门继续禀报:“但他说不服,想要见您一面。”

“见朕?”

郦黎睁开双眼看着他:“他凭什么不服?就算人都死了,可东西还在,难不成,这些军械武器都是自己长腿跑到别处去的?”

“孙大人……孙恕说,是有人要陷害他。”小黄门复述道。

“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道理,”郦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随即脸色陡然转冷,“怎么,他当朕是傻子不成?现场的闲杂人等全都已经被清退,除了他带来的人,那么多官差都亲眼看见了,如今他说,自己是冤枉的?”

孙恕此举看似莽撞,其实也很好理解——没有人能想到,皇帝为了抓一个贪官,能狠心到一把火把全国最大的军械库内烧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孙恕甘愿铤而走险,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只是郦黎还是很好奇,究竟买家是谁,给了什么好处,能让孙恕一个兵部尚书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觉得,我们这次能找到背后的人吗?”他微蹙着眉头问霍琮,“锦衣卫禀报说那条地道一直通向京郊树林,挖了足足有一公里,这可非一日之功,说不定在乌斯当上教主前这条地道就开挖了,幕后主使者必定筹谋已久。”

“这也是条线索,”霍琮说,“凡发生过,必留痕迹,就像是沈江在地道里捡到的那个绣囊,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我看那刺绣不太像是中原地区的图案,但绣工相当了得……”郦黎沉思道,“难不成是蜀绣?”

说起刺绣制品,他第一反应就是蜀地。

“蜀地那边,有哪几位藩王?”郦黎想半天想不起来,“感觉那边经济发展的都还比较一般,还没完全开发完成。”

“乌斯说他身边一直跟着眼线,可能那名眼线来自蜀地。”霍琮想了想,伸手把绣囊放进怀中,“我回去问问游云,他这方面懂的多,或许知道一二。”

“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次,郦黎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询问了,尽管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木桶里倒映的烛光波澜。

“等孙恕的事了解后。”霍琮回答。

季默写信让他留在京城,但解望却有不同看法。

在知道乌斯假死脱身的事情后,他立刻写信给霍琮说了自己的判断,认为北边一时半会、至少是今年之内,暂且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因为即使匈奴内部想要出兵掠夺大景边境,也得内部先统一了才能形成气候,乌斯假死后不着急回草原渔翁得利,就说明从他那边的情报来看,几位王子内斗还需要一段时日;

相反,中原地区秋收在即,一旦这时候出了什么乱子,那接下来的一年只会兵祸战乱不断,这才是会被外敌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霍琮觉得解望说的有道理,徐州兖州都是大景极为重要的税收地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郦黎这个皇帝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士农工商,郦黎大力推动徐州与京城之间的通商贸易,提高商人地位,必定会让一部分士人和官员不满;收回盐铁经营权,查清隐田,释放人口,这又触犯了豪族地主的利益;

在京城这段日子,霍琮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陪着郦黎度过,满打满算,只在宫外待了不到四五日的时间,但送上门的礼物拜帖就已经堆满了房间。

即使霍琮不在家的时候,依旧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上门,想要拜会他,探听他的口风。

他们都把霍琮视作了下一个严弥,一旦郦黎的改革持续推行……京城内部还好,毕竟已经被季默手动清理了一遍,但京城之外的那些世家大族,只会接二连三地倒向下一个能够维护封建地主利益的君主。

而霍琮即将要做的,就是用现实让他们明白——

要么被他这个乱臣贼子抄家灭族,要么,就乖乖听陛下的话。

*

“你给那些人下了什么毒?”

乌斯坐在马车上,盘膝闭目养神,清晨的阳光从车厢外照在他的侧脸,平静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眉目慈悲的神佛之相。

“不是毒,”蒙眼侍女温声回答道,微微垂首,姿态谦卑和柔,“只是一些小小的蛊虫而已。”

“蛊虫,”乌斯睁开眼睛,露出厌恶神色,“你是说那些蠕动的虫子?你们中原人,都喜欢玩这种东西?”

“蛊虫可不是来自中原地区,”蒙眼侍女轻笑道,“更何况,毒有千万种,大部分都只能让人毙命,哪有蛊虫来得方便,还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乌斯冷冷地盯着她。

作为被火麻控制的对象,无论是毒还是蛊虫,他对这些都深恶痛绝。

乌斯曾无数次想要杀了面前这个女人,可惜她的手段毒辣且层出不穷,光是一手使蛊虫的功夫,就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暴毙而亡。

更令乌斯感到难以忍受的是,这女人的脑袋似乎有什么毛病,平时自己把对方当奴婢随意使唤作践,她都丝毫不为所动,顺从应下,任打任骂;但一旦是那个人下达的命令,或是他当真露出杀机,她立马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用那副叫人恶心得想吐的温温柔柔口吻半威胁半劝说他听命。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放心用这样的毒妇的,乌斯恶意地想,也不怕哪天连自己也被毒死了。

“说起来,”蒙眼侍女忽然出声,她“看”向乌斯的方向,唇角微勾,“前些日子,我在配置一款迷。药时不慎吸入了些许,昏睡了半日,醒来后发现迷药少了半分——教主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乌斯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我打开窗子看到你睡着了,嘴唇青紫,还以为你把自己毒死了,一高兴就收集了些‘毒。药’,准备到时候撒到你坟头纪念,可惜喂给狗后才发现是迷。药,就全扔了。”

蒙眼侍女:“…………”

听起来就很乌斯的理由。

她笑了笑,似乎相信了:“原来是这样,可惜教主多虑了,妾身还要陪同教主一同前往雁门郡,没那么轻易死。”

乌斯啧了一声,毫不客气道:“那太可惜了。”

马车疾驰在城外官道上。车厢内,气氛一派和谐。

“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

沈江单膝跪地,咬牙说道。

“指挥使为何如此说?”正准备坐轿子去上朝的郦黎停下了,疑惑地看向他,但视线却落在了沈江眼底的青黑之上,“你抓了孙恕连夜审问,又带人搜捕全城,兵部那边也很好安抚下来了,何罪之有啊?”

“臣让乌斯跑了,也没抓到幕后之人,”沈江垂着头,自责道,“明明当时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臣一时贪心,想要再找更好的时机一网打尽,一念之差,竟然让罪魁祸首进了地道逃之夭夭……”

“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在京城内挖了一条这么长的地道,”郦黎说,“虽然没抓到人,但你的功劳比抓到人更大。”

沈江抬起头,不解道:“陛下为何如此说?若是安慰臣的话……”

“不是在安慰你,朕的确是这么想的,”郦黎淡淡道,“这条地道从前不知道往城外运了多少违禁品,将来还有可能运进来别的,甚至是人。他们这次为了逃跑断了后路,也是帮我们除掉了一个隐患,说起来,还是他们损失更大一些。”

他拍拍沈江的肩膀:“所以起来吧,朕不怪罪你,还要好好嘉奖你,但是锦衣卫的工作可不能就此结束。”

沈江铿锵有力道:“臣一定会抓到乌斯和他背后之人的,陛下放心,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郦黎冲他笑了笑,上了轿子。

早朝上,兵部的人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之前那个跳出来攻讦沈江的兵部侍郎,这回更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愣怔地盯着身前的空位发呆。

因为在早朝开始前,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因昨夜的大火发怒治罪,但谁也没想到,早朝刚开始,郦黎就直接一句话把他们都给震傻了:

“火是朕叫人放的,”郦黎环顾一圈,居高临下道,“一号仓库作为最早建造的武库,主梁腐朽,摇摇欲坠,仓中‘硕鼠’遍地都是,若是喊人来除害,不知要抓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朕直接一把火烧了,原地重建。”

“——恰好,还真抓到了一只因畏惧火势,趁乱逃窜的‘硕鼠’。”

他支着下巴,让安竹把季默送来的边境军需亏空情况都念了一遍,然后笑问道:“诸位可听完了?有什么意见的话,不要紧,大胆提,我相信这么多亏空,肯定养活了不止一只老鼠,若是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国除害,朕很乐意给他加官进爵。”

“朕可是很好说话的。”

郦黎笑容和蔼,顺便还和下首的霍琮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确实挺好说话的,这个没说谎。

——但是他的霍将军,可就不太一样了。

第085章第85章

众大臣讷讷不敢言。

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敢趁着这个时候站出来当靶子?

再说了,贪污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正常来讲,主要是看上面人想不想查;但是贪污军需,走。私军械,这罪名可就大了去了。

严重点说,几乎等同于谋反!

“兵部让朕很失望,”郦黎见没人发现,还幽幽叹了一口气,“大景的军队,本来应该是国之栋梁,可现在上梁不正下梁歪,朕甚是心痛啊!”

说着说着,他还捂住了胸口,装出一副心痛到无以言表的模样来。

霍琮恰到好处地开口附和:“陛下,臣以为,兵部改制,势在必行。”

郦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哦?霍爱卿快说说,该怎么改?”

两人七嘴八舌地把早就商量好的改革计划说了一遍,听得兵部上下内心拔凉拔凉的。

最后兵部侍郎实在听不下去了,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臣有异议。若是按照陛下和霍州牧的意思,禁军分批前往地方,那若是无法融入当地,士兵又心怀怨恨,当如何?”

“且藩兵来京,如此兴师动众的大事,若是各地藩王不听调令,藩兵又因怀恋故土亲朋不肯从命,旨意等同于一纸空文,更加有损皇室威严啊!”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郦黎稍稍高看了他一眼。

看来兵部里也不全是废物点心嘛。

“你说的这些,朕都有考虑过,”郦黎难得耐心解释道,“但是诸位不必担心,朕不是还有霍州牧在嘛!”

兵部侍郎:?

陛下,您听听您自个儿说的话,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郦黎一摊手:“朕也不是非要强求各地征兵,只要提高士兵们享受的福利待遇,自然有人愿意报名。至于京城维。稳,霍州牧会安排一支万人精兵驻扎在城外的,到时候正好可以三军演练,磨砺我大景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陛下,万万不可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兑更是站出来,怒视着霍琮,震声道:“陛下乃天子,坐镇京都,垂拱治理天下,此乃大义!若是霍州牧愿意主动上交兵权,那倒也罢了,若是不肯,陛下,那霍琮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谋反!这便是我大景亡国之始啊!”

他说得言辞凿凿,声泪俱下,听得郦黎都有些不忍心了。

“何御史,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他干巴巴地安抚道,“霍州牧这边也是牺牲了不少的,这些可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你们都是大景的忠臣,朕都看在眼里呢。”

何兑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抖着手指指着霍琮问道:“忠臣?屯兵京郊,吞并邻州,这也配叫忠?僭越礼制,不尊君上,倒也敢说臣!”

他呸了一声,高高扬起头颅,在众臣敬佩的注视下挺直一身傲骨:“老夫不屑与这种不忠不臣的败类为伍!告辞!”

说完,竟连郦黎的面子也不给,当场甩袖就走了。

大臣们屏息看着郦黎拧起眉毛,捏了捏眉心,似乎十分苦恼纠结的模样——陛下虽然年轻,但向来手段狠辣,严弥说反就反,孙恕说抓就抓。

现在终于轮到何大人了吗?

谁知道,郦黎只是叹了一口气,冲身边小黄门道:“去给何大人送碗药,老人家年纪大了,肝火太旺可不好。”

“是。”

大臣们:不是陛下,您对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原来爱会消失的,对吗?

“还有人有意见吗?”郦黎又问剩下的人,“朕有些乏了,不如让霍爱卿来与你们解释吧。”

霍琮恭敬应下,随后朝诸位大臣们微微一笑。

这还是大臣们自打霍琮进京后,第一次见到他当众展颜——哦不对,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城门口见到陛下的时候。

但霍琮这么一笑,却让众人纷纷胆寒,再无一人敢出声。

不少曾给霍府上送过礼的,倒是暗自窃喜:陛下盲目信任霍琮,不正说明他们这大腿抱对了吗?

陛下到底还是年轻啊,以为是自己选的人,就放松警惕了。

可陛下似乎忘记了,霍琮同样年轻,还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懂得逢迎上意积攒实力,长得一表人才……

最最关键的是,陛下到现在都还没有子嗣!

这么一看,霍琮简直是最好的反贼人选!

在一干臣子们的各怀心思之下,这个决议就这么被通过了。

除了被当场气走的何兑,和试图让自己的翻白眼显得不那么明显的陆舫,整个朝堂上竟再无一人表露出反对。

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天下。

无数谋士们双眼放光地向自家主公进谏:一定要讨好霍琮!

咱们手里的兵可不能被陛下换成禁军,事到如今,不如先去讨好那位天子宠臣,下注下对了,至少能让咱们少奋斗十年。

这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虽然江湖传言他是靠……咳咳上位,懂的都懂,郦家自老祖宗开始就好那一口。

不过郦家先祖喜欢的都是文文弱弱的白净少年,当今陛下口味比较重,竟然和一位能上马征战、矫健雄壮的将军扯上了关系。

很多看不惯小皇帝的人恶意揣测:难不成,是先前被严弥压抑得太狠了?也不知道能当上将军的人,在床榻间是怎样一番风。情……

没错,暂时没人认为有人敢让皇帝当下面那位,哪怕那人是霍琮。

但是!

英雄不论出处,只要能赢得天下,管他是怎么上位的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准将来被强取豪夺的,就变成陛下了。

于是各地的藩王也跟着兴奋起来了,纷纷摩拳擦掌,派人给霍琮送礼,什么珍珠珊瑚海底捞,大象孔雀插毛的凤凰,统统安排上!

身为天子宠臣,霍琮只要把陛下哄开心,那他们得到好处只是对方一句话的事;哪怕没有好处,只要让锦衣卫不要针对他们,那也能省心许多。

大景乱了十几年,有天灾,但更多的是人祸。

放眼如今各地的藩王州牧,哪个屁股是干净的呢?

就连已经心生反意的几位刺头,也不甘示弱,还有一位竟然直接给霍琮的州牧府上进献了一堆美人……和美少年,任君挑选。

解望在州牧府内替霍琮批公文时,正好看到这群涂脂抹粉弱柳扶风的美人们排着队进来。

他远远就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还有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少年,正对着铜镜用力在脸上啪啪拍起了粉,掀起阵阵烟尘,引得周围人咳嗽不断,对他怒目而视。

那通红的脸蛋和苍白的肤色,不禁让解望联想起和爱妻游历蜀地时,那漫山遍野的野猴屁股。

当时他们还特意停车观赏,笑了好一阵子,结果激怒了那些鬼机灵的猴子,差点把她的发钗都抢走。

想起往事,解望的唇边浮现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抹平成苦涩的平直。

“军师,这些人……?”

解望回过神来,淡淡道:“主公有令,女的安排到纺织厂,男的进印刷厂,”他顿了顿,眼尖地看到人群中还站着一位没有喉结的,嘴角微微一抽,“不男不女的,先带他去领一笔残疾人抚恤金,然后送到戏班里去,他若不愿,那就一样进印刷厂。”

“是。”

下属正准备走,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军师,现在全天下百姓都在说咱们主公是大奸似忠,是真的吗?主公未来有称帝的意图?”

虽然知道这种话不该问出口,但他和其他兄弟们,实在太好奇了!

霍琮麾下的这批兵将,都是死心塌地追随他,从黎山军到沛县再到彭城郡,直至如今的两州州牧,大大小小的剿匪战打了不下上百起,攻城战虽不多,但也有几起。

这是支血与火淬炼出的军队,霍琮又亲手为他们锻造出了军魂,出征时令行禁止,秋毫无犯。

全军上下,只要主公说要忠君,那他们就是大景最忠诚的军队;他若是要当皇帝,那他们立马当晚就能为他黄袍加身,揭竿起义。

尽管霍琮一直告诉他们,自己对陛下忠心耿耿,下属心想,可是说不好这就是一种伪装呢?

不管怎么说,身为霍琮心腹中的心腹,解军师总该清楚主公的真实想法吧。

解望搁下笔,正色抬头:“谁让你来问我这个问题的?”

下属吞吞吐吐:“没有……就是我……好吧,是其他兄弟们都想知道。”

他垂头丧气地想,自己这个大老粗,果然在解军师面前瞒不过片刻时间,那群家伙也够无耻的,竟然把自己推出来当靶子!

“回去告诉他们,黎山军也好,徐州部也罢,”解望语气严肃地说道,“永远忠于陛下——并且我们的陛下,有只有那一位,懂吗?”

“……懂。”

解望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没懂。

他叹气道:“你自己想想,主公他当初为什么非要给你们起黎山军这个名字?”

下属挠挠头,愣头愣脑道:“因为主公是在黎山发的家?”

解望:“这只是原因之一,你自己想想,当今那位的名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