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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属下意识道:“郦……哦~”

他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眼神也逐渐变得八卦起来,激动地搓搓手问道:“所以解军师,传言是真的了?咱们家主公其实和陛下是年少相交,私定终身,私相授受……”

“来人,把他丢到府外大街上冷静一下。”

解望双手交叠放在桌案上,非常君子地冲他微微一笑,末了,重新拾起笔,不顾被侍卫架着渐渐远去的大呼小叫,重新低头批改起了公文。

主公还有几天才回来……唔,要不要给陛下寄封信,简单说下藩王送美人的事情呢?

假使在信里写上几句类似“少年含羞带怯,脸若桃花”的形容,说不定还能让主公早回来几日。

至于主公高不高兴,这不在他这个谋士的考虑范围内,他只要思考怎么帮助主公利益最大化就成了——既然要演奸臣戏,那还有比假戏真做更符合实际需求的吗?

解望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展开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陛下、主公日安。……”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在霍琮无奈的注视下,郦黎捧着信大声念道,场景十分熟悉,“美人如花隔云端。啧啧,美人如花,果然当将军不如当奸臣舒服,还有人排着队送如花美人,对吧霍大将军?”*

怎么听怎么有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但霍琮看到郦黎笑盈盈的眼睛,就知道他没真的生气。

解望这招数用一次就够了,霍琮怎么可能给他第二次搅合的机会。

“没想到我题在画像旁边的诗句,竟然被他记了下来,”霍琮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游云的速记能力,堪比过目不忘。”

“什么画像?”

果然郦黎上当了,好奇追问道。

霍琮继续低头擦剑,“没什么。”

郦黎眯起眼睛,俯身歪着头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霍琮这人不老实,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跟他互相坦荡荡的好哥们了。

“你没说实话。”他肯定道。

“想听实话?”

“想!”

“好吧,”霍琮说,“其实画的是你,”不等郦黎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神色,霍琮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八岁那年在我家过夜时,喝多可乐半夜尿裤子嗷嗷大哭的样子。”

郦黎:“…………”

先不说李白会不会被你气活,反正他是要被霍琮气得鼻子都歪了。

“逆贼!朕要治你欺君犯上之罪!”

郦黎炸毛了,抄起尚方宝剑就追着霍琮到处砍,不过连剑鞘都没拔,主打一个声势凶猛。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守在门外的安竹探头往里面忘了眼,见陛下雷霆大怒追着霍州牧喊打喊杀,顿时放下了心,重新安分守己地站好数蚂蚁。

看来没事。

霍琮轻巧地翻窗跳出去,被郦黎一路追到御花园的一棵大树下——好巧不巧,正好是这次他们见面时的那棵树下,长腿一蹬树干,就轻巧地爬了上去。

郦黎在树下仰头瞪着他,瞪到眼睛都发麻了。

“打不过就爬树,你这是耍赖!”

他大声嚷嚷道。

郦黎一直学不会爬树,还因此被小学一帮臭男生孤立嘲笑,当天背着书包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地找到霍琮家,把所有大人都吓了一跳。

最后还是霍琮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好了,问出原因后,又带着他去学校和所有年级的男生比了一次爬树。

霍琮以压倒性优势碾压,还顺便帮郦黎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番。

但不管霍琮怎么教,郦黎总是学不会爬树。

他说自己害怕站到太高的地方,不是因为恐高,而是因为身边没有别人。霍琮觉得不会爬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也就放弃了,转而继续检查他的暑假作业。

如今时过境迁,成荫浓绿中,霍琮站在树杈中央,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光。

他在高处朝郦黎伸出了手。

郦黎抿了抿唇,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大概是“我上不去的”。

但霍琮仍坚持地伸着手,示意他上来。

郦黎拗不过他,把那柄相当于无价之宝的尚方宝剑丢到了一边,抓住霍琮干燥的手掌,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并不抱太大希望地踩着树干的凸起处努力向上一蹬——

飒飒风声吹过耳畔,隐约间,郦黎听到有一个孩子带着哭腔,在身后喊道:“不行,太高了,我上不去!我害怕!”

可当他回首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高处。

郦黎不自觉地看向身旁紧挨着自己的霍琮,树上空间有限,他们只能紧贴着彼此,但也因此站得很稳,很踏实。

“怎么这次,一下子就上来了呢?”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因为你长大了,”霍琮轻声道,漆黑眼眸中倒映着青年俊秀的侧颜,“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再害怕高处了。”

郦黎想了想,说:“不对,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郦黎笑了笑,松开抓着树干的另一只手,捧起霍琮的脸颊闭眼吻了上去。

他并不害怕会掉下去。

因为这里的高处,不止他一人。

第086章第86章

八月,霍琮入京,升仙大会半道中殂,李臻任民智宣传组组长,归于礼部管辖;

同月,陛下下旨宣布兵制改革;

九月,改年号为新政,并宣布重开科举,天下震动。

“陛下性格锐意进取,这本是好事,”某次士人集会上,一位出身当地豪族的年轻公子不忿道,“只是不知为何,陛下总是对我们这些出身世家的人抱有偏见?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

“放眼前朝,朝廷之上哪一位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士农工商,人人各安其职,国家方能安定。那些寒门只知道死读书,个个都读成了书呆子,就算当了官,也都汲汲营营追名逐利,诸位这样出身高贵的清流,怎能与之为伍!”

在座其余人纷纷应和:

“刘兄说得没错!”

“若是长此以往,寒门在朝堂上占据过半,乃误国误民之举!”

“依我看,陛下身边肯定有奸臣!”

人人都露出了义愤填膺之色,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并不是反对科举,而是反对郦黎刚颁布的一项关于科举的改革:

考卷糊名。

没错,在此之前,大景科举的卷子是不糊名的。

郦黎在知道这件事后目瞪口呆:不糊名的国家公务员考试,这不就成了皇亲国戚选拔大会了吗?

今天吏部尚书塞个他家二舅子,明天礼部侍郎安排个自家三大爷,怪不得这朝堂整顿来整顿去,还是有这么多蛀虫蠢货,搞了半天,都是一窝出来的!

可当他在朝堂上说了本届科举要糊名的事后,却遭到了包括陆舫在内,所有大臣们的一致反对。

早朝散后,陆舫还特意私下里拜见他,陈述了这项改革的利弊。

“陛下,臣明白您的苦心,也清楚考卷糊名,长久来看必定能使我大景人才济济,”陆舫沉声道,“但这项改革,比起您从前的那些改制,看似微不足道,却几乎损害了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

“您这样做,是在与全天下为敌!”

郦黎当时只反问了他一句话:“天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世家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有区别吗,陛下?”陆舫无奈一笑,“您改革兵制,藩王对您不满;收回盐铁经营权,地方官员巨商对您不满;再要改科举的话……臣实在担心,当初季大人的事情重演啊。”

季默当时是为了什么,一怒之下冲动杀人的?

之后种种不必说,归根结底,起因还是刺客行刺,郦黎昏迷不醒。

虽然中间漏了一环,郦黎实际上是因为想起了上辈子的记忆才晕倒的,但旁人可不清楚这些。

陆舫自诩改革派,可陛下自打亲政后的种种大刀阔斧举措,看得他都有些心惊胆战。

“元善你说的有道理,”郦黎点点头,“这段时间发布的政令确实有些多,过犹不及,大家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也正常,日后朕会注意这方面的。”

还不等陆舫松口气,就听郦黎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科举糊名这一项,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松口。”

陆舫:“……臣不明白,为何陛下对此事如此执着?”

郦黎笑了笑:“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不满意,觉得委屈,冤枉,没关系,朕本就没打算让人人都满意。但一些人已经拥有很多了,另外一些人,却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保证不了。”

“若是那些什么都有的人愿意施舍一点,哪怕是边角料也好,朕也不至于如此。可惜他们有了钱,只想着赚更多的钱,要更多的权,占据更多的土地,同时,连一个铜板也吝啬给予穷人。”

“简而言之,朕不过是损有余补不足,给天下寒门一个出头的机会而已。”

郦黎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霍琮的话,自己肯定会听从陆舫的劝说,徐徐图之。

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怕痛怕死,怕被众叛亲离。

说白了,郦黎想,自己也是有所依仗,才敢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

陆舫深深看着他,几度想要开口劝说。

但最终,只是深深朝着郦黎行了一礼。

“臣明白陛下想走的路了,”他正色道,“这条路,虽不好走,但臣自请先行,为陛下披荆斩棘。”

“——请陛下下旨,任命臣为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郦黎一怔,看着他问道:“元善何必如此?朕心中自有人选。”

“臣斗胆说上一句,”陆舫直起身笑道,“除了霍大人外,陛下最信任的应当就属臣了吧?本届科举是第一届糊名考试,重要性不言而喻,没了摆在明面上的门路,定会有大量考生想要投机取巧钻空子——陛下,您敢把这种大事放心交给别人吗?”

郦黎很感动。

“没想到元善你竟然如此贴心,”他感叹道,“朕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主动揽活呢,说吧,想要什么?朕能办到的,一定尽量做到。”

陆舫大喜:“臣别无所求,只愿——”

“去花楼不行。”

陆舫:“…………”

“但是朕想着,老是拘束着你,也不是个事,”郦黎笑了,“朕也知道,你去花楼,是因为有位姑娘长得像你那早逝的初恋,可她不愿你帮她赎身,怕坏了你的名声,是不是?”

陆舫扯了扯嘴角,笑容显得有些勉强:“陛下果然无所不知。是沈指挥使告诉您的?”

“那倒不是,英侠担任指挥使第一天就把你查了个彻底。”

陆舫:他果然和那个姓季的犯冲!

“虽然那姑娘心善拒绝了你,但你若是老去花楼,这名声也坏的差不多了,”郦黎摇摇头,觉得他这种几乎等同于自污办法不好,“人家也白白耽误了大好年华,何必呢?”

陆舫艰涩道:“可是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样吧,”郦黎想了想说道,“朕去花楼住一段时日,陪陪她。”

陆舫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郦黎,脸上那震惊的笑表情逗得郦黎咯咯直笑:“别这么看朕,难不成,你以为朕会强抢民女臣妻?”

“陛下您吓死我了!”陆舫也反应过来郦黎是在跟他开玩笑,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但很快,又口是心非地别扭道,“不过,要是她能被陛下纳入后宫,也算是个好归宿。芙蕖真的是个好姑娘,世人都轻贱她,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她出生就在花楼,这偌大的天下,乱世之中女子本就命薄,她还能去哪呢?”

郦黎很赞同他的想法。

就连他后宫的那三位嫔妃,看似俸禄地位堪比几品大员,可要真算起来,也不过是严弥强塞到皇家后宫中的陪衬而已。

她们一生只有一个任务——为皇帝生儿育女。

可郦黎知道,章琴理科天赋过人,将来很有可能超越一众男子成为大景最出色的数学家、化学家或者物理学家;徐晶心思细腻,极为擅长捕捉细节,宫人若是小偷小摸无人能逃得过她的眼睛,或许能在心理学和犯罪刑侦学上有所建树;

最后还有王莹,相比起前两位,她各方面的资质平平,似乎并没有什么长处。

但一次偶然闲聊间,她说起自己在九岁时为母亲接生的往事,顿时让郦黎对她刮目相看。

因母亲早产,身边又没有人服侍,当时只能由她来烧热水、磨剪刀,最后年仅九岁的王莹,竟然还真的在母亲虚弱的指导下,成功完成了接生。

谈及往事,她还十分平静淡定,只是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不忍:“我那时才知道天下的女子,每次生产,都相当于过一道鬼门关。我母亲后来对我说,每个女人都是要经历这些的,可我那天后总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她们少受点苦痛呢?若是能母子平安,世上也能少些出生后就被迫骨肉分离的惨剧。”

郦黎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他,这位姑娘,能见血,胆大心细,还有同理心,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他这一身医术,若是失传,着实可惜了。

郦黎心想,虽然自己学的不是妇产科,但麻醉、开刀、缝合,这些基础操作完全能传授给她啊!

“朕其实一直有打算在京城开办一所女子学校,”郦黎对陆舫说道,“天下好女儿那么多,她们也不比男人差,只是很多都像那位芙蕖姑娘一样,身不由己而已。”

陆舫眼前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

“就算陛下开办女校,芙蕖这样的出身,也不可能去上学的。”

郦黎笑道:“确实。第一批入校的,肯定都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儿,不会接受和烟花柳巷之地的女子同校学习。可若是这个女子,做出了一件能让天下人都称赞的义举呢?”

陆舫好歹是他手下的元老级谋臣,郦黎有心想要撮合这对有缘人,因此并不介意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陛下的意思是……?”

陆舫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你听过造势吗?”郦黎笑眯眯地说道,“朕说了,会去花楼住一段时日,毕竟世间有乱臣贼子,那肯定也有亡国昏君,对吧?”

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陆舫的姻缘,更是为了配合霍琮接下来的征伐清洗,让那些世家更快倒向霍琮那边。

郦黎美滋滋地想,到时候按照名单,直接给他们一锅端了!

他对自己的名声从来不在意,如今在大景,笔杆子都是掌握在权贵读书人的手中,郦黎早就把这帮人得罪了个遍了。

这段时间民间还有人谣传,他让高尚带人在京郊开垦试验田,培育高产良种,会触怒五谷神,因为粮食稻种都是老天赐下的圣物,不可以轻易改变。

郦黎听完之后只想发笑。

这种传言想也知道,不可能出自农人之口。

填不饱肚子的人,做梦都想着吃饱,现在有人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谁闲的没事干去造这样的谣?

这些人,其心可诛!

造这种谣的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要反对他这个皇帝而已。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花楼里面什么样呢,”郦黎摸着下巴,感兴趣道,“择日不如撞日,诸乘,收拾下东西,咱们今日就搬过去!”

安竹“哎”地应了一声,同情地望了一眼陆舫。

外人怎么说先不论,但是要是知道因为陆大人一席话,陛下就卷铺盖跑到花楼住下了……

怎么说呢,幸好霍大人已经回徐州了,但是会不会因此而找陆大人的麻烦,那可就不一定了。

陆舫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陛下是怎么一下子做出这种决定的,等安竹都把东西收拾齐全,准备和陛下一起出发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陛下!做戏归做戏,您可不能真和芙蕖有什么啊!我都对天发过誓了,将来非她不娶的!”

郦黎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

但陆舫还有疑虑:“还有霍大人那边……”

郦黎一瞪眼,理直气壮道:“怎么,你不担心朕,倒担心起他来了?他都回他的徐州去了,天天有人往他府上塞美人,朕清清白白地逛个花楼怎么了?”

陆舫:“…………”

就算是脸皮厚如他,也不敢把“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和逛花楼扯上关系啊。

唉,希望等霍大人知道这事后,别因此怪罪他就好。

徐州,州牧府。

“望公务繁忙,今日就没去为主公接风洗尘,”解望靠在轮椅上,看着霍琮在主桌后坐下,笑问道,“主公这趟去京城,可有什么收获?”

霍琮第一时间想起的是那晚流不尽的烛泪,和昏黄灯光下郦黎低低的泣音,他垂眉敛下眸中缱绻情意,勾了勾唇,“收获颇丰。”

解望不疑有他,欣然道:“那便恭喜主公了。不过主公接下来可能要辛苦一段时日了,兖州那边,送到府上的拜帖已经堆成了山,还有不少兖州商户联合起来上书,说希望能像徐州商户一样加入白鸽商会,与京城、徐州两地通商;还有陛下刚下旨改的兵制……”

“打住,”霍琮按了按额角,“你别一件件说,回去先写一份总领纲要上来,我看完再做决议。”

解望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放在了霍琮的桌案上。

“已经写好了,请主公过目。”

霍琮:“…………”

有时候,下属太卷,对上司来说也是一种痛苦。

“对了,”霍琮又想起一件事,拿出那件从京城带来的绣囊递给解望,“你见多识广,可认识这绣囊是哪里……游云?”

霍琮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解望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绣囊,恍若被人抽走了神魂一般无措——霍琮认识他这么多年,哪怕是解望重病之时,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划过脸颊,解望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枚绣着比翼鸳鸯的绣囊。

他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这是我年少时,赠予内人的……定情信物。”

他霍然抬头,死死盯着霍琮:“——主公是在哪里得到它的!?”

第087章第87章

霍琮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但解望却已经等不及了,他推着轮椅来到霍琮的桌案前,双眼死死地瞪着错层,手中紧攥着那枚绣囊,凸起的骨节泛着青白,“主公为何不告诉我?是不是她……阿禾她,还活着?”

想起那双在自己怀中缓缓闭上的染血眼眸,解望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烈火焚身,痛彻心扉,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是要被痛楚活生生撕裂成两半。

“游云,清醒一点!”

肩膀上的力道让解望打了个寒颤,怔怔回神。

他木然抬头,看到霍琮正紧皱着眉头站在自己面前,开口问道:“阿禾是你的夫人?”

解望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睛,伸手按下霍琮的胳膊,哑声道:“抱歉主公,方才看到亡妻之物,望一时激动失态了。”

理智回归后,解望第一时间向霍琮询问起了获得这个绣囊的前因后果,霍琮简单讲了一遍当时沈江遇到的惊险情况,又挑眉问道:“这绣囊真是你送给你夫人的定情信物?一般不是女方送给男方这种东西吗。”

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也送了郦黎一枚,尽管并不是亲手缝制的。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枚绣囊,其实是望自己缝制的,”解望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阿禾出身蜀地,性格不似一般女儿家那样容易多愁善感,甚至有男子也比不上的果决性情,只是偶尔也会时常思念家乡。我便偷偷找家中绣娘学了这个,希望能聊以慰藉她思乡之情。”

“出身蜀地?”

霍琮发现了关键点,立刻问道:“你丈人,从前不是一直在京中任职吗?他膝下嫡女应该是在京中长大,怎么能算出身蜀地?”

解望解释道:“阿禾其实并不是我丈人的亲生女儿,那位小姐,早在八岁时便因病早早夭折了。”

“我丈人思女成疾,恰逢先帝登基,各地藩王进京参加大典,我丈人一眼就看中了当时随侍在藩王身边的阿禾,认为阿禾是她女儿的转世,将她接入府中,当作亲生女儿疼爱,对外只说是自己的嫡女。”

霍琮心中一动,追问道:“那位藩王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位宗室吧?”解望不太确定地说道,“阿禾不太愿意提起她从前的事情,我就没有多问。”

他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绣囊,指尖拂过上面泛起毛边的勾线,轻声道:“我对阿禾,是一见钟情,我很清楚,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对我并未抱有同等的感情。但她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嫁给了我,成为了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于是我加倍敬她爱她,希望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年少还在书院读书时,我想这世道混浊,人心腐坏,当以我血荐轩辕,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可在成了家后,安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发现,自己竟变得胆小了。”

解望苦涩一笑,可看他的表情,却并不像后悔,只是怀念。

“我仍有胸怀壮志,报国雄心,却不愿妻儿跟着我一同受苦,于是我辞了官,带着她一起去游历名山大川,带着她一同返回故乡。她不愿我一世寂寂无名,可在这乱世之中,若要名扬天下,只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血肉一步步走上去。”

“我不希望她陪我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只是那时候我就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想让她高兴,她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顾虑。我以为她是不够信任我,于是耐心等着有朝一日,她能主动开口告诉我。”

解望抚摸着那枚鸳鸯绣囊,眼中水光闪烁,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但我终究没等来这一天。”

霍琮沉默地注视着他。

解望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区区儿女情长,并不会遮蔽他的理智——或许曾经会,但在突逢大变后,坐在轮椅上的解游云早已在黄泉边缘走了一遭,彻底脱胎换骨。

正因为清楚他的能力,霍琮才会在自己离开时,放心把两州之地交给对方。

在他看来,解望是难得的既重感情、又知分寸,关键时刻还能狠心做出决断的济世之才。

“这件事,我相信你应该心里有数,”霍琮沉声道,“我就交给你去查了,那个藩王的名字,一周之内告诉我。其他的,你自己处理。”

解望把那枚绣囊又攥紧了些,几乎要嵌入掌心之中。

他朝霍琮深深躬身,声音略带哽咽:

“望,多谢主公恩典。”

霍琮颔首,语气缓和道:“回去吧,今天就别工作了,今天我一个人把这些公务都处理完,若是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跟我说。”

解望沉默地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那枚绣囊放入怀中,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霍琮重新坐回桌案后,专心办公。

不多时,一只鸽子从大敞的窗户飞进来,落在了书桌旁特意准备的架子上,低头猛猛吃起了鸟食。

霍琮提笔批注的动作一顿,唇角微扬,从鸽子腿上解下小竹筒,里面装着被郦黎戏称为“聊天记录”的短信。

鸽子食物还没吃完,十分愤怒地啄了一下这个冒犯的两脚兽,但皮糙肉厚的两脚兽并不介意,展开纸条瞥了一眼,目光瞬间凝固了。

这不是郦黎送来的信,而是邵钱用宫中信鸽送来的。

内容只有一句话:

“陛下近来流连翠轩楼,芙蕖姑娘作陪,歌舞升平,三日不下楼,何大人联合众臣上谏,均被陛下拒之门外。”

霍琮不声不响地看了好一会儿,尽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最后他放下纸条,也搁下笔,似乎做了一个握拳捏空气的动作,但再定睛看时,又像是幻觉一般,州牧大人仍脊背挺直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鸽子“咕咕”两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两脚兽给人的感觉突然变得有点可怕,是因为他的饭也被抢了吗?

*

“陛下,这都三天了。”

芙蕖抱着琵琶,忐忑地坐在郦黎对面。

郦黎头也不抬:“才三天,这才哪到哪。”

两人的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一臂之隔,芙蕖起初听说陛下驾临,吓得脸色苍白,在看到陆舫也陪着陛下一同过来时,甚至一度绝望地想要投水自尽。

然而三天过去,芙蕖麻了。

陛下来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让她弹琵琶,虽然觉得当着心上人的面以色侍人十分屈辱,但提出要求的人是皇帝,芙蕖也只能忍辱负重,抱着琵琶上了翠轩楼三楼。

结果郦黎看到她,开口便道:“我听说你是全京城最好的琵琶女,正好这几日朕有空闲,你来当朕的老师吧!”

芙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我……妾来当陛下您的老师?不不不,这怎么使得!”

“怎么,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朕只是在践行圣人之言,有错吗?”郦黎理直气壮地反问。

芙蕖:“…………”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她还是认为哪里不对。

“妾不敢,只是略会几首曲子而已,怎敢为天子之师。”她温声道,“若陛下不弃,妾愿为陛下弹奏一首,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她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陆舫。

却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半点也不遮掩,顿时羞得脸颊绯红,忍不住低头用琵琶半遮住了面容。

郦黎津津有味磕着瓜子,看看害羞的芙蕖又看看正看得目不转睛的陆舫,吃瓜吃得十分高兴。

哎呀呀,没想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还能兼职当回月老,给臣子牵上红线。

陆舫要是成亲那天,可得给他包个大大的红包!

“坐过来点,”郦黎朝芙蕖露出了导师看着手下年轻学生谈恋爱的慈爱笑容,尽管放在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上,显得有些隐隐违和,“让朕仔细看看你,姑娘今年多大啦?”

芙蕖脸更红了,她听陛下的话坐近了些,但却故意离陆舫离得更远了。

“小女子今年二八。”

“才十六岁!?”郦黎震惊地扭头看向陆舫,“陆元善,你多大了?”

陆舫艰难把视线从芙蕖身上拔回来,注意到陛下的眼神,顿时不满起来:“臣虽年长芙蕖姑娘几岁,可也并未超过太多好吧!”

郦黎很坚持:“所以你多大了?”

陆舫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个八度:“三十……二。”

三十二的六部尚书,前途光明,大有可为;

但三十二的老男人想娶十六岁如花似玉的姑娘,孰不可忍!

郦黎立马和颜悦色地对芙蕖说道:“朕想办法让你去女校学几年,等你满十八岁想嫁人了,可以在京城择个年轻俊俏的好夫婿,若是不想嫁,正好宫中排练新戏少一名会弹琵琶的乐师……”

“陛下!”

陆舫坐不住了,他攥着拳头,差点从软垫上蹦起来:“您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都说了此生非她不娶,您这是当着我面撬我墙角呢?”

“哪有,”郦黎面不改色道,“元善你看看你,婚嫁之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芙蕖姑娘,你怎么认为?咳,朕个人建议你别找年纪太大的,陆元善这人有时候又有点不大靠谱,老光棍一般毛病都比较多。”

“陛、下!”

陆舫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芙蕖看上去脸红得都要滴血了,她用力抱着琵琶,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轻声细语道:“多谢陛下关怀,但妾一颗芳心已寄托在了陆大人身上,心中再容不下其余好男儿了。”

陆舫咧开嘴巴,还没等他傻笑出声,就听芙蕖又低声道:“妾自知身份低贱,不过一介倡优,陆大人乃国之栋梁,在奸相当权时,不畏豪强,力挽狂澜,辅佐陛下亲政,又开六部之先河……如此英雄人物,妾蒲柳之姿,怎堪相配?”

她拨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抬起头冲郦黎笑道:“小女子若是有机会离开翠轩楼,此生唯愿,青灯古佛,为陛下和陆大人祈福一生而已。”

郦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强作释然的笑容,不禁微微皱眉。

陆舫急切道:“舫并不是这么想的!舫从未觉得你身份低贱……”

“行了,元善,”郦黎心道你说这种话,只会让人家姑娘心里更自卑,觉得你在强行安慰而已,于是好心替他岔开了话题,“朕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芙蕖姑娘的决心了,不过朕这次来是为了学琵琶的,芙蕖姑娘,你总得满足一下朕的心愿吧?”

芙蕖一怔,忙用手指拭去眼泪,笑道:“陛下说的是。稍等片刻,妾为陛下取一琵琶来。”

她以为郦黎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这一学就是整整三天。

听着楼外大臣们的呼喊声,芙蕖紧抿着唇,心跳不止,趁着郦黎低头拨弦的功夫,拼命朝陆舫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提醒陛下,或者直接把陛下带走。

一国之君,在这种地方睡了三天,除了吃喝睡觉全都在弹琵琶,国事也不管了,这叫什么事?

芙蕖现在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耽误陆舫误了他的名声了,她最担心的是陛下!

然而陆舫就像没看到一样,只顾着自斟自酌,埋头喝闷酒。

芙蕖气得直咬牙。

她有心想劝诫陛下,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放眼史书,有沉迷女色的皇帝,有沉迷修仙问道的皇帝,还有个别沉迷男色或者别的什么古怪爱好的皇帝,总之,就连没读过多少书的芙蕖都知道,一旦国君开始对某样东西着迷,就意味着这个国家要走下坡路了。

想起京城一年多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上百姓们一展愁容的模样,还有翠轩楼里的姐妹们,谈起未来时眼里浮现出的光芒……

这些改变,都是芙蕖从未看到过的。

她由衷地为了这份欣欣向荣而高兴,也因此,对帮助陛下改革、名满天下的陆大人暗生情愫。

可是现在……

看着郦黎仍纠结于那一小段音律怎么弹都不顺手、似乎还想开口向她讨教的模样,芙蕖终于忍不住了,把琵琶一放,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一直守在门口的安竹立马朝楼下打了个手势,示意锦衣卫把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们放上来。

“陛下!”

芙蕖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勾当,只当郦黎放纵自己沉迷声色,心一横,伏首泣道:“您是大景的天子,天下万民都指望着您的德政,可即使愚钝如妾身也知道,京城之外,还有许多百姓填不饱肚子,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您却沉迷于靡靡之音,玩物丧志——若是如此,妾身宁可折断了这琵琶,此生再不复弹,然后再在两位大人面前自裁谢罪!”

“妾万死,斗胆恳请您起驾回宫,不要再流连于此地了!”

正领着一众大臣、怒气冲冲准备上来铁口直谏的何兑脚步一顿。

他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芙蕖爬在地上的纤弱背影,唰地眼前一亮。

——这琵琶女,配享太庙啊!

第088章第88章

“陛下,此女方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老臣与诸位大臣的肺腑之言。”何兑上前一步,沉声道。

“国事未定,陛下却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上对不起祖宗天地,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就连歌女都明白的道理,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

郦黎停下了拨弄琵琶的动作,歪着头思考了两秒。

在何兑犀利的目光中,他把琵琶放到了一边,点点头,肯定道:“芙蕖姑娘和何御史说得都极有道理,朕知道错了。”

正打算继续劝诫、甚至已经做好死谏准备的何御史噎住了。

郦黎浑身轻松地站起来,揉了揉这几天弹到酸痛的手腕,还非常亲切地把跪在地上的芙蕖姑娘亲手扶了起来,当着一干文武百官的面,郑重其事地夸奖道:“姑娘忠义□□,若不是你方才那一番话把朕点醒,朕还在执迷不悟当中呢!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芙蕖受宠若惊,她其实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好说话,“妾……妾名叫芙蕖。”

“朕问的不是你的花名,是真名。”郦黎鼓励地看着她,“你的胆气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世上男儿,相比起那些沽名钓誉之徒,你这样的女子才更应该名留青史。”

芙蕖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红着眼眶注视着郦黎,唇瓣颤抖,缓缓说出了一个自阿娘走后、许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

“莫离,离人的离。”

“莫离……好名字。”

郦黎笑了起来,很绅士地握住她的手腕,不顾身后某人瞬间炽热的视线,淡定地冲大臣们说道:“朕在莫姑娘的劝导下,已经幡然醒悟了,从今日起,一定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不少大臣们只盯着他的手,心中嘀咕:陛下这该不会,是准备把这姑娘纳入后宫吧?

虽说大景为了防止外戚,皇帝一般不会娶母族过于强势的皇后和嫔妃,但一个歌女倡优……这说出去,实在不太好听啊。

“为了表明朕的决心,”郦黎故意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把莫离的手放在了陆舫的掌心中,忍痛割爱道,“朕决定,为莫姑娘赐婚!”

“莫姑娘这一番不畏生死、直言上谏的义举,堪得良配!莫姑娘,朕把工部尚书赐给你了,可莫要辜负元善这一介好儿郎啊!”

大臣们:“…………”倒反天罡啦!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有人等着看好戏——陛下如此折辱自己的心腹,哪怕陆舫是再坚定的保皇党,也该翻脸了吧?

谁知道陆舫这厮在听到这番话后,居然瞬间容光焕发。

他像是喝了三斤蜜水一样,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不顾莫离羞得要死的挣扎,用力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还用极洪亮的声音,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多谢陛下赐婚!臣一定会尽好自己身为夫婿的本分的!”

世上没有比八卦传播更快的消息了,当天,翠轩楼内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大景各个角落。

腐儒们对陛下此举意见很大,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嫡子们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陆舫是迫于陛下的压力,才被迫认下了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女当正妻。

但民间百姓们,倒是对参与这起赐婚事件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好感度颇高,觉得陛下是个知错就改、善于纳谏的明君,何御史和那位莫姑娘,更是忠勇可嘉。

尤其是那位莫姑娘,听说人家一生下来就在花楼里,除了当歌女也没别的出路了。

这样底层出生的姑娘,最能让百姓们共情了——

大家一直认为,这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好姑娘!

陛下把她赐婚给工部尚书,哦不对,是工部尚书被赐婚给莫姑娘,两位都是正直善良的大好人,如此一来,岂不是鸳鸯双飞,神仙眷侣?

反正陆舫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自个儿现在是快乐疯了。

“芙……不对,莫姑娘,”他强忍着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垂头坐在自己对面的莫离,“抱歉瞒着你,但陛下这份拳拳之心,你我应该都能明白。我……我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先只觉得,自己为了自己的前程,找了个明主;后来慢慢发现,陛下拥有远超世人的观念,和几乎能与圣人比肩的大爱;

作为臣子,陆舫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天,当郦黎在文武百官前,为了他陆舫坦然说出那五个字“朕知道错了”时,陆舫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脑袋,耳膜嗡嗡作响,许久都听不真切声音。

他默默在心里发誓——

无论陛下将来要做下如何惊世骇俗之事,他陆元善,宁愿赌上这血肉身躯与后世千百载的名声,也一定会追随到底!

……当然,也是看在夫人的份上!

莫离缓缓抬头,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羞涩,相反,盯着陆舫的眼神十分凌厉。

陆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咳,莫姑娘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舫?”

想起陛下临走前警告的眼神,陆舫非常不情愿地把夫人这个称呼咽了下去。

“陛下如今内忧外患,陆大人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待着?”莫离瞪着他,五指绞紧了帕子,“就连我都听说了!那徐州牧霍琮,刚刚吞并了周边三座城池,还杀了一个藩王!……虽然那个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毕竟是朝廷的脸面,他竟说杀就杀了?”

陆舫一边敲核桃,一边随口道:“是啊,被陛下惯得无法无天了。”

“听说,他手底下有三十万大军,精锐重骑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莫离焦虑得不行,碎碎念道,“淮河一带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若是霍琮继续南下,以寿春为跳板,那南方就危险了!”

陆舫惊叹地敲了个核桃,“莫姑娘居然还懂这些?若是自学成才,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舫甘拜下风。”

“……陆大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哎,我听着呢,莫姑娘消消气,”陆舫殷勤地把敲好的核桃递到她面前,“放心吧,霍州牧这些行动,陛下都知道,如无意外,他暂时是不会南下的。”

不光知道,说不定还掺和了一脚呢。

莫离不能理解,疑惑道:“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不阻止?”

陆舫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陛下恋爱脑?”

这个词是上次他从安公公那儿听来的,陆舫觉得非常形象,陛下平日里英明神武,果决冷静,但只要一遇上霍大人,那立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哪像他,一点儿也不恋爱脑,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聪慧的头脑。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竟在背后如此谤议陛下?”莫离猛地站起身,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按着桌子脸色苍白道,“陆大人,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把这婚退了——”

“哎哎哎别!莫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陆舫瞬间慌了,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把人哄好,还当着莫离的面对天发誓,此后若是再对陛下出言不逊,定叫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若我是个男儿,”莫离坐回座位上,喃喃道,“定要刻苦读书,参加科举,为陛下和百姓燃尽此身。”

没人比她更清楚,底层的百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了。

虽说她现在身为翠轩楼的头牌,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在那些权贵眼中,终归不过是玩物而已。

更何况,她出生父不详,又自小丧母,在这楼中打杂、洒扫、洗碗,为了填饱肚子,有个角落得以栖身,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打骂羞辱都受过,还曾因为一点点小事被罚跪在雨中,发高烧几度濒死……

莫离闭了闭眼睛,哽咽这对陆舫说道:“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这样好的人,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在了帝王家。陆大人,我见惯了好人没好报,可像陛下这样的人,若是再落得个凄惨下场,那这世道,还能好了吗?”

她站起身,朝着陆舫深深福身:“陆大人,请您务必帮帮陛下……他这样的人,在那样的深宫中,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很不容易。”

陆舫赶忙把她拉起来:“莫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舫早就上了陛下的贼……咳,舫的意思是,早就和陛下齐心合力,立誓要改变大景了。还有,陛下不是同你说了,将来要开办女校吗?你虽不是男儿身,但一样可以读书识字,报效大景。”

莫离破涕为笑:“那就好。陆大人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这番话一定是真的。”

“什么叫不太靠谱?”陆舫睁大了眼睛,“你可别听陛下瞎说!我靠谱得很呢!”

但他也在心里琢磨着,陛下不可能平白无故来翠轩楼待三天,除了学琵琶什么都不干。

要说只是为了自己的姻缘操心,陆舫是坚决不信的。

这几天他经常在楼内看到形似锦衣卫的侍卫、小厮和客人,尤其是在何兑召集大臣进谏的那天,几乎楼内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换了一遍。

陆舫饶有兴致地想,陛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郦黎这么做,的确不止是为了给自家谋臣牵红线,三天没处理奏折公文的确很爽,但回宫后一次性面对堆成山高的工作,更让人痛不欲生。

可是没办法,这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郦黎捏了捏眉心,想起先前和霍琮商量好的步骤,耐下性子,把这三天来有关兵部和孙恕有关的所有奏折都看了一遍。

然后挑出了几份放在桌案上,抬头对半跪在面前的沈江说道:“不错,你查出来的这些基本八九不离十了,这些人都是上奏希望朕处死孙恕的,你把名单整理出来,再仔细筛一遍。”

一旦下线断开,上线此时最急迫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对方在吐露真相前早日暴毙。郦黎躲在花楼几日不上朝,就是为了让这些大臣摸不着皇帝的想法,全凭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

相反,此时为孙恕求情的,倒不一定和幕后之人有关。

比如那个脑子不太好、总是被人当枪使的兵部侍郎。

郦黎原先还以为,每次他都跳出来为孙恕说话,那肯定板上钉钉是孙恕的心腹,结果锦衣卫一查,嘿,居然不是!

郦黎看到调查结果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官,一朝步入仕途,前途光明无限;有些人则天生不适合当官,哪怕踩了狗屎运青云直上,迟早也会狠狠摔个大跟头。

沈江领了命,但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低头道:“陛下,民间现在关于霍大人的传言甚多,需要锦衣卫处理一下吗?”

郦黎很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传言?说来让朕听听。”

“百姓们说,”沈江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霍大人是被陛下,呃,始乱终弃了,所以心中生恨……还有人说,霍大人是被那黄龙教的教主诅咒了,神智混乱,从忠臣变成了奸臣,迟早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前半句郦黎听得十分乐呵,但等听完后半句,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这叫什么话?”他狠狠皱眉道,“能查到这传言是从哪来的吗?”

沈江:“臣无能,市井传言流传甚广,臣有派锦衣卫打探过,但众说纷纭,实在找不到出处。”

郦黎冷脸道:“找不到出处就算了,不过替朕跟李臻说一声,限他三月内做出点成绩来,朕反邪。教反迷信机构的俸禄也不是白发的。”

“是。”

沈江离开后,郦黎在原地批了一会儿奏折,但心中却始终惦记着那句话,像是有个疙瘩一样,怪不舒服的。

他安慰自己,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乌斯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在意。可郦黎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那恶毒至极的“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八个字。

他放下笔,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之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上辈子最后陪伴霍琮的那段记忆。

那时候……霍琮很瘦,瘦到几乎都快不像他了。

郦黎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虚弱的状态。他一直以为,霍琮会永远高大强壮,就像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印象一样——沉默、温和又可靠的兄长,他的挚友,他未曾来得及言说的爱人。

郦黎咬着下唇,突然抬起头,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儿?”

安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郦黎健步如飞,头也不回道:“科学院!”

第089章第89章

在火。药研究移交给工部后,科学院的工匠专家们,最近正忙于钻研陛下给的新课题——

如何改良随军医疗条件,提高伤兵存活概率。

郦黎给他们写了一大串清单,让他们看看,短时间内能不能把这些器具都做出来。

同时,他还时常叫来太医院的人进宫随他一起学习,准备等这批人学得差不多了,就把他们送到霍琮那边帮忙。

“陛下,刀和镊子臣能理解,”又一次解剖教学课上,一位老太医看着郦黎从工具箱里翻出新玩意儿,忍不住好奇问道,“可这凿子和锤子是做什么的?活人身上怕不是不能用吧?”

“就是给活人用的,”郦黎忙着戴手套,头也不抬地说道,“条件有限,没有磨钻和铣刀,连线锯也没有,只能用这个凑合了。”

他“啪”地一声戴好羊肠手套,非常自然地朝旁边伸手:“手术刀给我,朕给你们示范一次开颅过程。”

老太医胆战心惊地双手递过去。

安竹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口,次数一多,他的鼻子也逐渐适应了那股刺鼻气味,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感觉还有点儿昏昏欲睡。

正当他上下眼皮打架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石匠在雕刻石料似的,但听声音又有所区别。

安竹猛地惊醒,他抖了抖身子,好奇地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

陛下和太医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一个时辰后。

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几个稍微年轻的太医扶着自己的师父,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安竹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几位呈现出脸色发青、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明明这几次进去的人都还算镇定,怎么这回又跟第一次一样了?

他开始好奇了,正准备探头一探究竟,郦黎就出来了。

郦黎的手套上沾满了鲜血,还有一些类似于豆腐脑一样的不明物质,他眉头紧锁,盯着双手看了许久,才唤人进去收拾。

“陛下,老臣虽不知您这是从那本古籍上看到的邪门歪道,但此术绝不可用于活人身上!”

方才那位老太医痛心疾首道:“这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啊陛下!您的手有多稳,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了,就算如此,开颅当中一不小心还是出了差错,若是换做活人,怕不是会当场毙命!”

其余人也纷纷赞同:“这番操作实在太危险了,几乎与刑罚别无二致。”

“即使把人救回来了,那也是废人一个,上不了战场,还不如好生将养着,安稳离去。”

还有人苦劝道:“陛下,咱们还是继续学上次的课程吧,头颅乃是人三魂六魄所在,若是当真病入脑髓,那就是阎王爷要收人,拦不住的。”

“好了!这件事朕知道了,等之后再说吧。”

郦黎有些烦躁,他知道太医们的话不无道理,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用这么原始的工具做开颅手术。

但相比起从前几乎能达到百分百的成功率,现在他的成功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不,正确来说是百分之三十七。

风险这么大的手术,他默默叹气着想,放在古代,果然还是不行吗。

可他有些不甘心。

因为郦黎总想着,多练习一些,多准备一些,将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好派上用场,即使最终失败,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只能站在手术室外徒劳等待的滋味,一生体验一次就够了。

“陛下,这是我们在里面的……人身体里发现的,”忽然,一位宫人急匆匆走过来,双手捧着一张帕子,“可需要现在就处理掉?”

郦黎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帕子里是一条细长的线虫,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品种,但在空气中显得有些奄奄一息——不过明显还活着。

“这是从哪儿发现的?”

他一把抓住那宫人的手腕,吓得对方手一抖,把帕子丢到了地上,“是,是奴婢在收拾尸首的时候,从那人的鼻子里爬出来的!”

郦黎松开了他,盯着地上那条突然疯狂蠕动起来的线虫,脸色很是难看。

这具尸首,就是孙恕死在黄龙教堂庵里的下属中的一位。

一开始郦黎和锦衣卫都以为,他们是中毒而死,沈江倒是提了一嘴他在水缸里看到了许多蠕动着的虫子,可当锦衣卫去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发现,最后只当天色太晚他看错了。

但是现在……

郦黎紧皱着眉头,看着那条线虫似乎有意思地朝着某个位置爬去,循着线路望去,好像是……一处水洼?

是它喜欢水,还是就生活在水里?

线虫缓慢地蠕动到水洼边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身体没入水中,就像沈江说的一样,在水洼底部欢快地游动起来,然后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水中、与水融为一体。

郦黎目睹了全过程。

在虫子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睁大双眼,只觉得荒谬至极。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科学的生物存在?

不,也不一定。

他沉思着想,一个物种只需要几百年就能彻底灭绝,别说大景是架空朝代,就算真的穿到了他上辈子书里记载的那几个朝代,也一定存在着从未被记载过、默默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生物。

说不定,这种虫子就是其中之一呢?

“再给朕一副干净手套,”郦黎回过神来,拦下了准备把尸体抬走的宫人,“你们都出去,朕一个人就行。”

他又在房间里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陛下,吃些东西吧,这样对身子不好啊。”安竹打量着郦黎苍白的脸色,不禁劝道,“这是冰镇后的蜜水,您好歹喝口水吧。”

郦黎疲惫地摘下手套,接过水杯,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冰凉的蜜水顺着咽喉一路滑落胃里,消解了旺盛心火,也让他的大脑冷静了不少。

他一共在那人的身体里发现了三条类似的虫子,但最恐怖的并不是寄生虫本身,而是郦黎在发现它们时,它们正在彼此厮杀、吞噬,有一条甚至被啃得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身体。

并且它们似乎非常需要水分和蛋白质提供营养,所以郦黎猜测,这些虫子除了像养蛊一样彼此吞噬外,最终的目的都是前往头颅,或者说,是眼球部位。

因为眼球是人体水分最多的器官。

“陛下,这是……”

匆匆赶来的沈江看到器皿里蠕动的线虫,立刻道:“这就是我那天在水缸里看到的!只不过要小很多。”

“去查一查,这虫子是什么,哪个地方来的,”郦黎说,“记得别让它触碰到水,可以尝试着定期喂一些带血的生肉。”

沈江慎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器皿离开了。

郦黎回去之后,又把这件事写在了信里寄给了霍琮。他已经许久没给霍琮写过这么长的信了,但那些从血肉里挑拣出来的线虫给郦黎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他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的预防办法。

因为他们目前还没搞清楚,这玩意儿究竟是怎么进入人体的,又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消灭它——若说它的弱点是水,郦黎觉得不太可能,这世上的生物哪有不需要水的?

“……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还太少,虽然你我头脑中都装着几千年积累下来的专业知识,但在其他方面,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并没有太大区别。所以行军路上,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喝生水,入口的东西,都要先验毒。”

“随着你的势力发展,将来想要你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秦始皇还差点被荆轲刺死了,我可不希望哪天听到这样的消息。要是你真的这么倒霉,我就……”

写到这里时,郦黎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最后,他恶狠狠地写下一句诅咒:“我就去纳两名男妃,左拥右抱,去你坟头给你送花!说到做到!”

州牧府。

“哈哈哈哈哈!”

无意间瞥见主公信上内容的副官一口茶喷了出来,紧接着,在亭中爆发了惊天动地的狂笑。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公,陛下原来是这么好玩的性子吗?怪、怪不得你这样,对他死心塌地……哈哈哈哈!”

霍琮冷着脸收起信,“谁让你看的?”

“这不是不小心瞥见了嘛,”副官打了个嗝,笑得脸颊都痛了,“哎呦喂,当初主公你怎么就派季默那个呆子过去,没把我派到陛下身边呢?若是有这样的皇帝,宫中的日子一定不会无聊了。”

“那你今日便启程到京郊去驻军。”

“别啊!主公我才回来几天,你这就赶我走了?”

解望:“好了,有事说事,主公接下来还要与青州来使见面,没工夫与你贫嘴。”

“好吧,”副官悻悻道,随即正色朝霍琮说道,“主公,季默手底下的线人在雁门郡发现了乌斯和他身边侍女的踪迹,他担心乌斯是想要挑唆边疆战事,愿与主公南北呼应,在雁门和代郡部署重兵,防备匈奴南下。”

在听到“身边侍女”四字时,解望的眼神暗淡了一瞬,十指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不行,”霍琮却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目前我们麾下的兵力不够拆分成三路,对待匈奴,主要还是看朝廷那边的态度。”

“那万一匈奴人打过来怎么办?”

“幽州,”解望突然出声道,引起了其余二人的注意力,“若我是匈奴新单于,想要南下劫掠,相比起并州,幽州才是突破点。”

“幽州牧似乎身体孱弱……?”

“相比起身体,他的性格更软弱,一旦匈奴南下,他只会携着妻儿老小投奔朝廷,根本不会顾百姓死活,”解望沉声道,“我从前见过这个人,他欺软怕硬,在藩王郦淮面前,犹如一条畏畏缩缩的家犬;但在其他权势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面前,却耀武扬威,嘴脸令人生厌。”

霍琮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藩王郦淮,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是在京郊的流民周伯口中,大名鼎鼎的河内“孔雀王”;第二次,是在解望之前的禀报里,他的妻子阿禾,也就是跟在乌斯身边的那个蒙眼侍女,少时就是被郦淮转送给解望丈人做养女的。

而方才,是第三次。

“好吧,”副官说,“反正我话带到了,虽然主公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事,不过季默还是希望我来劝劝你。哎,也不知道他究竟中了什么毒,去了一趟京城,感觉性格都快变成老妈子了,天天担心受怕觉得匈奴会南下威胁他家小皇帝。”

“不是‘他家’。”

“什么?”

副官诧异看向霍琮。

霍琮一字一顿道:“是我家。他是我的人。”

副官:“…………”

副官欲言又止。

主公,市井传言说你是妒夫,我原本真不打算信的,但是现在……咳,算了,主公永远英明神武,他就不多说什么了。

副官看了看解军师凝重的表情,又看了看主公冷冷的目光,哆嗦了一下,非常乖觉地告辞了。

“主公。”

他走后,解望抬头看向霍琮,并未被方才一闪而过的低落情绪所影响,而是沉声道:“乌斯在雁门郡,定是想借匈奴之势,因此幽州非常关键,主公可领骑兵三千,绕道兖、并,与季英侠汇合,直取幽州。”

“变数太大,”霍琮蹙眉道,“中途经过郦淮的地盘,若是遭到伏击,又当如何?”

解望平静道:“若真如主公与望猜测的一样,郦淮就是操控孙恕私吞兵部军械的幕后主使,那他必然不会在此时动手。”

“为何?”

“因为陛下的科举还未结束,”他说,“那些世家大族,仍抱有一线希望,只有在他们看到结果时,才会彻底倒向您、或者郦淮那一边,旗帜鲜明地与朝廷作对。”

“但主公应该比望更加明白,陛下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此次科举,糊名誊抄,陆尚书为主考官,公平公正,不出十年,天下寒门学子一定会占据朝堂大半。”

他铿锵有力道:“所以时不我待,为了配合陛下的改革,主公应立即出兵,取下幽州,保障北方边境安全,南北之势若成,青州派来的便不会是区区送信使者,而是青州牧的亲信、乃至于本人。”

“此计若成,将来在史书上,陛下与主公,定会留下赫赫之名!”

第090章第90章

京城,状元楼。

自从陛下下旨重开科举,京城的客栈旅店老板们就个个笑开了花,摩拳擦掌地准备等学子们来京城住店时,好好宰上一笔。

然而很快,郦黎就给他们上了一课。

白鸽商会旗下的所有商号老板,联合宣布,凡是来京报名参加科考的学子,住宿酒食一律减半。

若是实在囊中羞涩,也可到银行取申请助学贷款,或是找到注明白鸽商会标志的商号旗下做活,每七日结一次工钱,保证所有学子们有地方住,能填饱肚子。

如果有商家想要趁这次机会恶意涨价,郦黎表示,一律按照大景律法处置!

这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的意图是在扶持天下寒门。

严弥时期的混乱渐渐平息,百姓的日子看似比从前好过了些,但很多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从陛下亲政至今,大景风云变幻,北方以大都督霍琮、藩王郦淮、西北王昆世为代表,都在尽可能地吞并着根据地周边的势力,壮大自身,秣兵历马。

就连匈奴,在老单于死后,几位王子也没有第一时间互相争斗,反而像是顾忌着什么似的,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乱世即将结束,接下来,可能就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战争了。

“主公,青州柳家家主求见。”

“九江名士金苑求见……”

“常山平家送来拜帖和三箱珍宝……”

霍琮的州牧府上,热闹程度与日俱增。

从清晨到傍晚,门口车马川流,人声鼎沸,排着队来送礼的世家大族几乎占据了整个大景的中上层。

就算是依靠其他势力的家族,为了让子孙后代多条路,也会派家中子弟前来投奔霍琮,争取在霍营麾下占据一席之地。

相比之下,郦黎这个皇帝,倒是当得冷清了许多。

“这烤鸭真不错啊,”乔装打扮成富家公子溜出宫放风的郦黎啃着鸭腿,吃得满脸油光,“咱们那边的大厨虽然做饭也不错,但是比起外面的,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平民百姓吃的食物,自然要辛辣刺激些。”

沈江给郦黎倒了杯茶,笑道:“若是公子您喜欢,不如把这做烤鸭的师傅一起带回去?”

“那就不必了,这酒楼的招牌菜就是烤鸭,做烤鸭的师傅若是走了,那生意肯定一落千丈。”郦黎放下鸭腿,用手帕擦了擦脸,“我偶尔出来过过嘴瘾就行,若是要集天下人之力供一人,多浪费啊。”

沈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有这样的想法,江替天下百姓感到庆幸。”

“好了,别拍我马屁了。”郦黎失笑道,“我叫你们去查的东西,查出来了吗?”

沈江正色回答道:“公子,那线虫应该是出自蜀地,并非中原生长。蜀地苗人多用蛊,他们有独特的培育方法,会从虫窟中挑选出数十条蛊虫,叫它们互相厮杀,剩下的蛊王再精心培育几代,就变成了见血封喉的毒王,这样即便是世间名医,对中招者往往也束手无策。”

“毒王……可我看那人,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毙命,除了窒息,也就只有心源性猝死了吧?”

郦黎自言自语起来。

“可能是线虫爬入鼻中,堵住了呼吸?”沈江猜测道,“那虫子见水就融,见血就钻,目前来看,只要不入口,应该不会被它寄生。”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嚷嚷:“了不得了!不过读了几天圣贤书,还真当你我能平起平坐了?若不是陛下仁慈,你现在还在乡下除草放牛呢,穷酸小子!”

随即是一阵哄笑。

郦黎微微蹙眉,扭头望去,发现是坐在河边临窗的一群公子哥,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富贵,为首一个穿着宝蓝色袍子的,正戏谑地盯着不远处一个面带怒气、布衣纶巾的书生。

看起来是很经典的霸凌现场。

“这是怎么了?”但郦黎没有立刻做出判断,只是挑眉问沈江。

沈江皱了皱眉,“似乎是士族与进京科考的寒门书生起了口角?这几日城中时常有此事发生,这些士族被剥夺了举荐晋升的名额,心中有怨,就会找人发泄。不过就算报了官,官差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一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郦黎嗤笑一声:“这帮人也就这点出息了。谁不知道这糊名的政策是朕颁布的?有本事,倒是来朝堂上与朕辩一辩,或者哪怕联合几个学子联名上书也成,朕也高看他们一眼。”

“一没骨气,二没本事,只学会了仗势欺人没事找事,”他一锤定音道,“这帮人就该拉去挖运河!”

沈江:“……陛下要挖运河!?”

郦黎哑然,看着沈江慎重的表情,不禁无奈道:“打个比方而已,沈江我记得你从前很会逗人开心的,怎么如今老板着个脸,一副严肃模样?”

“因为江从前只是一名优伶,以唱侍人,自然要对客人言笑晏晏,”沈江语气柔顺,但看向郦黎的眼神却镇定又从容,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狂热崇敬,“陛……公子给我了我挺直腰板,步入朝堂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江自然不能叫其他人看低了,因为我是公子的人。”

郦黎端起茶杯:“那也是你自己争气……”

还未说完,突然一只茶碗迎面飞来,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只差一点就划破了郦黎的脸颊。

沈江按着剑柄,霍然转身,杀气四溢地瞪着茶碗飞来的方向:“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酒楼里瞬间噤若寒蝉。

沈江执掌锦衣卫也有一段时日了,手中沾的血也不少,因此身上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些威严凌厉的气质。

而且沈江逐渐发现,即使是朝堂上地位崇高的大人物,世上最最狡猾贪婪的货色,在面对生死时,也会露出狼狈不堪的本性来。

他们有的痛哭流涕,恨不得抱着他的大腿认错求饶;有的色厉内荏,罔顾事实颠倒黑白,只会一直嚷嚷着自己的冤屈,说要见陛下。

陛下从不让他用重刑,因此沈江在审讯时,一般都是攻心为上。而只要摧毁他们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些人就会变成最软弱、最卑微的乞丐,跪在行刑者的脚下乞求宽恕。

沈江收回思绪,冷冷盯着那一群胆大包天到差点用茶碗砸到陛下的公子哥,心道这帮人知不知道,若是陛下追究起来,就光凭刚才那一个茶碗,就能定他们个行刺谋逆的罪名了!

“你是谁?”

为首那个穿宝蓝色袍子的见沈江气势惊人,心里也有些发憷,但他并未道歉,只是冷哼一声,色厉内荏道:“这边的事跟你没关系,gun……一边儿去!”

他瞥了一眼仍坐在座位上安生喝茶的郦黎,不知为何,把临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虽然这个带刀的小白脸侍卫看上去挺吓人的,但那个坐着的俊秀年轻人,却给他的感觉更深不可测。

“道歉,”沈江用余光打量了一眼陛下的脸色,确认陛下不想严肃追究后,上前一步对他们说,“你们要做什么,确实与我们没有关系,但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们扰了我家公子吃饭喝茶的雅兴——所以,道歉!”

然而这帮人都是平时耀武扬威惯了的,听到沈江语气这么不好,哪个肯买账?

还有人上来就要拎沈江的领子威胁他:“小子,别以为你跟了个好主子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沈江张了张嘴,衣袖却被拉住了。

是方才那位被他们针对的寒门书生,他跌坐在地上,被浇了一头一脸的剩菜酒水,浑身油腻狼狈不堪,却只是苦笑着朝沈江摇了摇头:“抱歉兄台,此事与你和你家公子无关,这帮人来头不小,尤其是领头那位,是朝中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戚波。出门在外,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郦黎咳嗽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嘴巴。

又是兵部侍郎?

也不知道是大傻子生了个小傻子,还是单纯的坏种。

“这样才对嘛,”那宝蓝色袍子的公子哥,也就是戚波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倒是看这穷酸小子顺眼了些,不过瞬间又冷下脸来,“但你方才说朝廷和陛下的那番酸话,我就当是放屁,别忘了你如今能在京城有落脚之地是因为谁!不知感恩的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我这个大字不识的人懂道理呢。”

郦黎心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炫耀自己是文盲的。

不过鉴定完毕,确实是大傻子生出的小傻子。

戚波又恶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再有下回,我听到一次打你一次!听到没?”

见书生慌忙点头,他才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摆手道:“滚蛋吧!”

那书生屈辱地瞪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其他人还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但被戚波呵斥道:“你们家里老爷子没跟你们说吗?别把事闹大!虽然一个穷酸书生翻不起什么浪花,但那个锦衣卫的头子可不是什么善茬,万一被他抓住把柄,小心回去之后被收拾!”

于是众人这才悻悻作罢。

不是善茬的锦衣卫头子:“…………”

郦黎再也忍不住了,伏案低笑起来。

清脆笑声惊动了那边几人,戚波浑身不爽地“啧”了一声,大步走到他面前,在沈江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一把捏起郦黎的下巴,眨了眨眼睛,却突然眼前一亮。

他戏谑道:“长得倒是不错……你是哪家的?应该是庶子吧,我从前没见过你啊,要不今天跟着哥哥们一起去玩玩?我可以带你玩点从来没见过的刺激东西,怎么样?”

“陛——”

“哎,别说话。”郦黎抬手阻止了急切想要出声的沈江,也不生气,只是坐在座位上笑眯眯地抬头看他,“你要带我去哪儿,玩什么?”

“知道陛下一连待了三日的翠轩楼吧?”戚波见他也有兴趣,顿时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连天子都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听说我家老爹说,要不是那个叫莫离的歌女,陛下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呢!”

郦黎点点头:“然后呢?”

戚波现在瞧郦黎是越发顺眼了,还直接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十分自来熟的架势。

他冲郦黎挤眉弄眼:“你傻呀?陛下不能去,但是咱们能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