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冬日(男女主,乔瑜)……
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房间里。
祝琰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下车,如何走回院子,又如何在热水里泡浴。
怎么与他开始的亲密,却有些记不起。
待她意识回笼时,已被摁着手腕倒在帐中。
也许是净室的水雾缭绕迷了双眼。
也许是冬夜冰寒的雪叫人想找个怀抱安歇。
他缠吻上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也便再无法拒绝。
未擦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连毛孔都战栗起来。
过得片刻,却又热如火灼,哪里哪里都是烫人的。
细密的薄汗铺在雪色肌肤上,汇成晶亮的一片光点。
窗外的雪夜静寂,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舞在半空,沉默地落入大地。
翠色的瓦片如琉璃,外层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屋顶散发着幽光。
窗口透出一笼朦胧昏黄的暖光,与窗外极肃杀的冷凝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样的夜里连犬吠都听不见,万籁俱寂,人事安谧。
只窗里偶然泄出一两声轻哦,沾染着湿漉漉的春意。
挤仄过后破开,天渊乍明。扶摇沉入片刻,方得几丝酥软。
宋洹之再不犹豫试探,钳住约素任由长久的妄念出闸,将锦上一段桂魄尽意折采。
此刻乔家东苑,乔翊安坐在床沿上闲闲持着一本书瞧,屋子里侍婢婆子围拢在门边上,个个儿垂眸敛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儿晚上他本受邀出去宴饮,往常这样的时候,便是回府,也多半是天明前后。家里早已习惯了不留门,一年里头他能住东苑的日子十只手指数得过来,别说几个姨娘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就是祝瑜,要同他商议要事,也得等他拨冗回来面见。
这会儿他却提前来了,不许人大呼小叫的通传,悄声越过外院入内宅,直扑祝瑜寝间。
琴姐儿被乳嬷带去隔房睡了,屋里幽幽点了盏小灯,婆子们围在炕前说着话,他就不经通传地进了来。
里室是空的,帐子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原该睡在里头的人不见了。
他并未大声叫嚷发脾气,甚至没问一句人在哪里,坐在床沿上嘴角噙着抹笑,狭长的眼睛垂着,叫人瞧不真切里头的情绪。
但长久侍奉在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清楚,他正处于盛怒之中。
屋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只听得见他偶然翻书的纸页摩擦声。
祝瑜穿着斗篷跨过二门,身边只带了个心腹的奴婢,小婢手里提着灯,瑟瑟缩缩地跟她走在风雪里。
“大奶奶,叫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发脾气,您何苦为了个底下人,跟大爷硬碰硬置气?”
小婢嘴里呼着白雾,一声声焦急劝她。
祝瑜充耳不闻,脚步加急只顾快走。
她在房里静坐了一下午,本是想硬着心肠不理会的。李肃到底是乔翊安自己的人,他要罚要杀,她做什么要插手呢?掌家理事这些年,她自己手上也不是从没沾过人的血。
她尽可以狠心不管,把自己从这件莫名其妙的诋毁里摘个干净。
可回想这些年那个寡言的人默默无声的护卫,几次三番从险境里将她救出来,前些日子还帮她护过祝琰,早已习惯吩咐他去办那些极难的险差,他从没皱过一回眉,没出过一回岔子。
如今只不过乔翊安自己心里有疑,她自然清楚知道自己与那侍卫之间清白纯粹,何苦害得无辜之人枉死,她跟乔翊安之间的龃龉,不该拿旁人来做祭。
心底那份未曾磨灭的良知让她不得不来这一回。
万龙池是什么模样她没见过,但听乔翊安说起过。
宁毅伯府外院东南角建了座地牢,里头挖了一口深池,原是做水牢用的。
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在池里养了千百条蛇。
光是想象那情景,就令人头皮发麻,更别提要将人剥去衣裳扔下去。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重创,蛇皮阴冷湿滑,千百条缠绕在身,不消等到毒发,单是吓也吓死了。
李肃是个实诚人,他的命是乔翊安给的,当初入府便发过誓言,一生报效乔家。他是不会逃的,只会乖乖自己钻进去,呈上一条命,回报给乔翊安。
她不想让一个二十出头正值好年华的男人就这么死去。
至少不能为着这样脏污的罪名而死。
人到了东南倒座房前,却被拦住。
几名侍卫为难地看着祝瑜,“大爷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大奶奶如果要强闯,我们自然不敢对奶奶如何,只得自个儿抹了脖子,用自个儿的命向大爷谢罪。”
祝瑜气的发抖,乔翊安这厮,一向最会算计人心。
她既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来,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因她而丧生。
她半点不怀疑这些侍卫的决心,乔翊安亲自调理出来的人,从没有背主贪生之辈。
他们背后,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都还要仰赖乔家过活。他们不会背叛,也不敢背叛。
祝瑜站在地牢入口前,沉默良久。
雪越下越急,胡乱飘在风里,扑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叫人睁不开眼。
她垂头攥紧掌心,沉声说:“我不进去,可以。我只问你,里头的人活着吗?”
几个年轻的侍卫相互打个眼色,犹豫半晌,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声道:“大奶奶,属下刚才进去瞧的时候,没看见人……您莫如,还是去问大爷吧。”
不等他说完,那几个同僚就七手八脚地堵着他的嘴,向祝瑜哀求道:“大奶奶,您别为难我们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瞧大爷的意思……”
祝瑜手脚冰凉地往回走,雪落在肩上,染白了眉头。
回到院落中,瞧见窗上映着一个深浓的影子。
她心里发紧,一步步挪进去。
博山炉里燃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屋里的陈设是按她的喜好摆的。
过往数年来,乔翊安待她算得上宠爱。
他纵着她的小脾气,容许她牙尖嘴利的讥讽。
他总是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脾气好得不得了。
可她知道这个人带笑的面具底下,是怎样一副狠心绝情的真容。
知道这个大燕京都最懂怜香惜玉的男人,骨子里是何等凉薄冷血。
他翻着书页,并不抬眼瞧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去见过他了?”
祝瑜站在他面前,一层层解去披风,袄裙。
“你不过是想要折辱我罢了,乔翊安,拿无辜的人出气算什么英雄?”
乔翊安嗤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你背着我跟他好,还想我大度容人,瞧着你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祝瑜闭上眼睛,羞愤道:“我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任何逾矩之行,我日日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替你盯着我,我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到底有没有跟侍卫来往,你当真不知道?”
乔翊安抿唇没吭声。
半个多月前,她从山寺回来,在车里披着件男人的袍子,那时他就觉着碍眼。
直到前日,他夜宴归家,李肃来回事,搀扶他落座的时候,从袖子里跌出了一只手帕。那枚耳珰他识得,是祝瑜生了琴姐不久后,他送给她的。
一个男人贴身藏着女人家的首饰,怀的是什么样的居心,他怎可能不知道?
自己枕边的人被他人觊觎,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如何受得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丢开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抬手,将她秀颈勾住,猛地推到床边。
“你生是我乔翊安的人,死是我乔翊安的鬼,就算你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我说丢他进‘万龙池,是诳你的,蛇冬日入眠,哪里咬的死人?人我杀了,不过是个卑贱东西,值得大动干戈费力气?”
“瑜娘,你趁此给我好好长长记性,记着你夫君是谁,记着你从里到外,刻着谁的名字。”
祝琰伏在床沿上,痛楚地咬紧了牙。
“那你呢?乔翊安?”
她两手抓住锦被,艰难地道:“你日夜在外胡天胡地,光是家里就养了多少个,我该杀谁?我该把谁丢进你的蛇池?乔翊安,你说——”
他动作怔了下,旋即整个人从后拥上来,掐着她的下巴要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故意报复我?”
祝瑜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恶心。乔翊安,你碰了她们,能不能不要碰我?我真的,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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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把做好的绣品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挑拣,几个婆子在侧刚回报完年底田庄上的收成。
“雪一下来,车马进不得城,如此耽误几天,菜肉就臭了。”
祝琰不回话,从绣品里选了个颜色鲜艳的,命雪歌摆在另一边,“这个和这个给琴姐儿,跟之前绣的小荷包装一块儿。”
回过身来接过张嬷嬷递的茶,坐在炕上抿了一口才抬眼,“妈妈的意思是说,因为下了雪,所以今年起县田庄供不进米粮菜肉?”
婆子讪讪瞭她一眼,“倒不是半点没进项,只是比照往年……少三五成。”
祝琰端茶抿唇笑道:“往年冬日不下雪?”
婆子解释道:“一年一年的情况都不一样。”
祝琰朝张嬷嬷摆摆手,后者捧了几本颜色暗淡发灰的账本过来。
祝琰随意翻过一页,指着上头的字道:“从申酉年妈妈进起县庄子管事,岁供一年一比一年少,不是路上出岔子丢了货,就是庄子上要修鸡鸭笼子羊圈马棚进来支账。”
婆子脸色便不大好看,“奶奶这意思,是觉着老婆子自己中饱私囊?老婆子年轻时跟着侯夫人一道儿进宋家,从来有体面,奶奶这么说话,叫老婆子这张脸往哪放?”
她声音虽不高,言语却不含糊,说得屋里其他的婆子一时都瞧祝琰脸色,怕她年轻脸皮薄,就此给挤兑住,脸面挂不住。
祝琰却只是一笑,翻着账册又指着上头几处缓缓道:“妈妈素来体面,我自是知道的,若换了旁人今儿这么回话来,不必回母亲那边,我便做主将人撵了。”
婆子面色一僵,听祝琰又道,“正因为是妈妈您,才不得不提点几句。妈妈在庄子上养老,本该享清福的年纪,何苦到这时候沾一身腥,不单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还带累后辈几个小的。账是明账,白纸黑字落得清楚明白,妈妈自有自话,可这账本不认人啊。”
她抬起脸来,正色望着那婆子,“妈妈回去,将庄子上的账重新理一理,要供进来的家禽菜肉再点算一遍,底下那些个丫头小子瞧走眼算错也是有的。眼看到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过个和乐年,何苦这时候触霉头伤和气?”
侧旁那几个婆子也不由跟着点头应和,婆子勉强吞下这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
祝琰将各处田庄的事都过问了一遍,见再没什么纰漏,便挥手将人屏退出去。
宋洹之这时跨入进来,负手站在桌前睨了那账本一眼,“这些老东西惯会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谓因她置气,若不得用,便将人撵了。”
祝琰笑着起身替他掸去肩头融化的雪珠,“我正想给几个庄子都换换人,她是母亲身边的旧人,在里头地位算最高。今日我当众下驳她脸面,也好叫这些人知道咱们家不是一味好性。”
宋洹之握住她手,“交代给黄师爷他们处置就是,何苦事事躬亲。一天才多少个时辰,哪里忙得过来?”
祝琰与他携手朝内走,“我刚理事,总要先摸清楚情况才好使唤人办差。这些琐事二爷别管了。”
他把她扯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亲了亲她小巧的红唇,“重新喊,叫我什么来?”
祝琰不由想到昨晚。
将他用力一推,回身转去了里间。
宋洹之回眸瞧了眼那厚厚的账册,旋即跟着入内,在帐前将人捉住,搂着细腰一同倒进床里。
窗外纷纷洒洒落着雪花。
黄昏的红墙下,姜巍护着一辆马车悄声进了宫门。
年迈的太后在皇后、妃嫔簇拥下站在广安楼前的玉阶上等。
远远看见马车,不知谁唤了一声。
“皇孙来了,皇孙回宫来了。”
第62章 归宗
吴成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样巍峨的建筑群。
远近殿宇重檐叠翼,一排红色宫墙围拱着宽阔的广场,长长的白玉石阶有如天梯,一行衣着华美的贵妇从阶上缓步而下,衣袖凌风,飘摇如飞。
吴成有些怕,虽有嘉武侯爷爷事先提点,告知过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可如今人到了眼前,却又难免恐慌起来,心里瑟瑟地想逃。
姜巍将他搀下马,几个内官立时将人接过去,一名老监弯身提醒,“小殿下,前头正中走着的是太皇祖母,她身边那位明黄服色的,要喊皇祖母,晚辈见礼需得磕头,可记着了?”
吴成点点头,顺从地被他牵着手走近人群。
皇后率先忍不住,弯身朝他伸出手,“是叫成儿吗?”
身边的人一声轻咳,吴成立时会意,扑通一声跪地拜道:“吴成给皇、皇祖母磕头。”
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身侧老监极有眼色,含笑提点吴成道:“殿下如今回到自己家,要改回自己的姓了,往后世上再没吴成,只有赵成殿下。”
这些话嘉武侯爷爷也曾说过,可到底是自小唤大的名字,自己一时改不了口,赵成赵成,怎么听都感觉别扭。
赵成又给皇太后叩首。眼前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八十岁了,穿着厚重的貂裘,满头银丝梳作高髻,戴着金玉头面,瞧来极有气势。
赵成慑于那抹威压,纵她含笑望着自己,眼有泪意,这份雍容气度却仍令他不敢靠近。
皇太后命人将赵成扶起来,朝他缓缓招手,命他走向自己。
赵成立定在三步外的位置上,再不敢进,皇太后主动伸出手将他牵住,上下打量他一回,“生得这样瘦,想来流落民间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后点点头道:“这孩子天生心疾,还有哮症,定期要泡西山外池子里的水,加以药疗,缓解窒感。”
这医方还是一个民间神医提出来的,赵成自小就凭此续命,才艰难长到如今。崤泉远在京外,一来一回需时良久,皇帝着人想过许多法子,工部的人日日研究,怎么将一口天然温泉池,从百里外移入京来。太医院也在想办法,宫里头就有现成的温泉眼,功效到底和崤泉差在何处,远近土质,泉水温度……为此头疼了数月。
不论如何,如今赵成被接了回来。
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回到他父亲自小生长的地方。
皇太后身后那些妃嫔们笑着交谈,讨论着赵成鼻子眼眸哪里生得像皇上,哪里像他父亲。
皇太后的手很暖,一直将他瘦小的手握在掌心,貂裘上沾了雪,毛刺光滑亮泽,触感微凉。
赵成遥望眼前高耸的宫门,跨入进去,开始自己一段新生。
嘉武侯、宁毅伯等几个老臣子立在御案前,正在商议赵成回宫一事。
“长到这么大才接回宫,又是生母不详,只怕引人生疑,拿血统之说来驳斥……”
“太子故去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十来岁的遗腹子,大臣们心中有疑惑也是常情,皇上若要认他的身份,朝中反对声必不会少。”
“天家血统之重,关系国本,万不可轻忽。”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皇帝坐在案后,一语未发。
等臣子们纷纷表达过担忧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
“当初太子骤然过世,才至沧海遗珠。如今人寻了回来,已经再三考证,确为太子所出无疑。”
他站起身来,步下御阶踱着步子。臣子们退后数步,躬身让出一条道来,听他沉声道:“朕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及一年,几个儿子里头,老二生母是南疆外族,不具备承嗣资格。老三性情阴郁,气量狭窄,不是帝王之材;老五身有残缺,老六不成器。如今能教朕托付江山的,还有谁?”
“朕一生儿女众多,天资好的,往往早夭。余下这些庸碌之辈,如何能撑得起治国重任?”
“朕头一回看见成儿这孩子就知道,他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通透早慧,若精心加以教导,不怕他不成才。”
他说完,回转过头来,点了嘉武侯的名字,“文予,你的意思呢?”
众人纷纷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嘉武侯,他站在人群之后,朝皇帝躬身行礼,“臣不才,愿尽薄力,教导皇孙骑射武功。”
宁毅伯笑道:“若蒙皇上不弃,臣斗胆,自请教授皇孙诗书礼仪。”
他二人府上世子皆已入仕,正值鼎盛之年,在朝担任要职,老一辈逐渐淡出政治舞台,留出天地供后辈施展,这二位历经两朝,辅佐二位圣主,到如今,已不大参与朝中事,除非皇帝拿不准主意,要问他们的意见。
今日他二人联袂前来,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辅佐皇孙。
当下臣子们心下了然,怕这二人,是早应了皇上授命,力挺皇孙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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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登门的宾客骤然多了起来,宋洹之今日已见了三四拨人,思幽堂方厅桌上的茶水一轮一轮换过。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目的,打听皇孙的来历过往,旁敲侧击皇帝的用意。
送走最后一批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命外院不准再放人进来。独自坐在案后,抬手捏着眉心。
玉书递新茶进来,小心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宋洹之突然开口,“内院有什么消息么?”
玉书怔了下,琢磨他问的应当是二奶奶,便道:“二奶奶今儿巡铺去了,把京里南城片儿的铺子都瞧了一回,玉轩跟五支的人跟着,没出什么事儿。这会子人已经回了小半时辰……”
他瞧一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应当是在用膳了。”
宋洹之手底下心腹亲卫三十六人,每四人分为“一支”,同进同出,共同行动,“五支”领头的人行事最稳妥,他将这几个人拨给了祝琰使唤。
宋洹之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却没吭声。
玉书思忖他的意思,“二爷谈事忙到现在,也该饿了,我这就叫厨上备菜?”
说起来,二奶奶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先前还时不时来过问一下二爷的饮食情况,这些日子不知怎地,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有时二爷人就在家,却连院门都不留,也不叫人过来打听二爷的行踪,好几回是他敲门喊醒守院婆子,二爷才勉强进去。
他冷眼瞧着,这夫妻俩,只有二爷自己一头热络。多亏还留了玉轩在内宅给二奶奶使唤,往来通传,彼此联系才算顺畅。
宋洹之支着下巴,手里胡乱翻一本史籍,“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点无力。
玉书退了出去。宋洹之仍旧坐在案后,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望向对面的软榻。
曾几何时,祝琰日日在这里等他。
添一杯茶,换一支香,备一盆热水,叠铺好被褥……
在他无心留意她的那些时候。
他知道自己不足,有些事情明白的太迟,行动得也太晚。
如今她不排斥与他相处,已经是十分容忍着他了。
她心性平和,不爱争执,为着团和过日子,自己悄悄把那些委屈吞下。
他还记得失去孩子之后,那个下午,他站在厅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向祖母倾诉,希望能有人疼她。
想到这里,心口那抹针扎似的痛楚又袭来。
宋洹之自嘲地笑笑,隐约觉得这毒入内腑,带给他的这些伤害也还不赖。
是他活该要受心绞之苦,是他欠下的债。欠兄长,也欠祝琰。
待心口的疼痛稍缓,他便从座中起身。
她不来相邀,他便主动把自己送到她面前。
她退十步,他就进十一步,总有一天,能赎回全部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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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进去的时候,祝琰正跟张嬷嬷商议府里几个到年纪的侍婢去留。
她歪坐在炕上,穿着杏色的对襟暗纹如意小袄,石青色马面裙子,裙面上绣着不显眼的墨蓝竹叶纹。
妆扮沉稳素净,只一张小脸,年轻水灵,肌肤紧弹白嫩,一双秀眉微蹙着,似乎为什么事正为难,下意识咬着粉唇。
半年多不亲热,这两日一经开头,不免又有些收势不住。
他还记得昨晚,狠狠含-吮碾磨这唇瓣的滋味。
但宋洹之不想让她觉着,自己回来就只是为了床帷上那点事。
别开头去挥散杂乱的念头,他长身步入里间,找了本没瞧完的游志在一旁静静地翻看。
等祝琰忙完,他手里的书页也翻完了。
她走进来,坐在妆台前卸钗环。
“二爷吃过晚膳没有?”
随意问这一句,正问到宋洹之心里。
“还未曾,原想进来陪你一块儿。”
祝琰奇怪地瞥他一眼,“之前二爷吩咐过,院里不必备二爷的饭菜,饮食过后也不吃点心。”
宋洹之觉得耳尖微微发烫,站起身来行至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
“阿琰,刚成婚的时候,我还不大习惯。”他替她取掉脑后别着的发钗,让柔软的青丝铺泄下来。
“现在,时常想同你一起。”
“比如吃饭喝茶这样的小事,也不想一个人。比如与你守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瞧书你做女红,觉着舒心顺意。”
他俯下身来,在她腮边轻吻,“我很喜欢。”
祝琰从镜中望着他,男人冷毅的面容上难得一丝柔和。
她敛了敛眸子,借着梳发的动作稍稍移开半寸,低声道:“我叫人给二爷备饮食。”
正待扬声唤人来,宋洹之按住她的肩,“别急。”
“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还记得成儿么?”
“你不是给他做了一副冬帽和袖套?明儿咱们一道给他送过去吧。”
“皇后娘娘也想见一见你,应当是为了郢王府的事,示以抚慰之意。”——
作者有话说:这是28日0点的章节,不小心点了提前发……所以明天应该没有,下一章是29日0点了,搞了个乌龙。存稿告急,对不住了
第63章 入宫
入宫那天雪下得很大,青石路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除。
天不亮祝琰就同宋洹之一起出了门,马车外雪雾混沌,天色阴沉沉的,远近路面上瞧不见半个人影,街边的铺头都还没有开门,入目一派萧索,只听见车轮碾在雪面上,发出的吱呀声响。
马车里燃着炭盆,厚帷遮挡,仍是四面透风,祝琰紧了紧身上的青色绣百蝶纹的斗篷,细想着前几日礼仪嬷嬷教导的宫规。
她这是头一回以嘉武侯世子正妻的身份奉召入宫,心里还有些紧张,怕说错了话出了岔子,伴君如伴虎,宫里头的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似乎瞧出了她的紧绷不适,宋洹之在旁攥住她的手,“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是。”
进了宫内,二人在广安门前作别,“只能送你到这儿,再往里去,就是后宫。除了上值的日子,阖宫巡事,其他时候外臣都不能随意往后宫里去。”
他退后两步,目光落在她面上,“安心,稍后我在这等你,接你一同回家。”
祝琰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宫人朝皇后住的坤和宫走。
两侧红墙高耸,沿途经过漫长的一条夹道。不时遇上正在扫雪的宫人,和行色匆匆的内监。
天色还没大亮,厚重的阴云遮蔽了日光,走了两刻钟,方到了皇后的殿前。
几名宫人早听得动静迎出来,一左一右打了帘子,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向祝琰行礼,“世子夫人请随我来。”
祝琰登上石阶,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入大殿。
殿宇宽阔空旷,藻井上绘着繁复的花纹,黑色地砖擦得锃亮,光线从槅门顶上的琉璃射入进来,在墙面映下斑驳的色彩。
她先见着的是赵成。
被一名年长的嬷嬷牵着手带到厅里,瘦弱的孩子穿着锦绣的厚重棉袍,头上勒着金珠双螭冠,瞧得出这阵子养尊处优,素来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他站在对面腼腆地向祝琰行礼,“宋婶婶。”
嬷嬷笑道:“昨儿听说您要进宫,小皇孙就一直盼着,今儿一大早起身就过来了,说什么都要来瞧瞧您。”
赵成和宋家两兄弟都很亲近,他知道他们是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人,上回宋洹之带了祝琰过去,他心中明了,这是宋叔叔在意的人。且祝琰待他亲切和善,他便也回以同样的善意。
祝琰蹲下身来,含笑牵住赵成的手,“几日没见你,气色好多了呢。婶婶给你做了些抄手、耳罩,虽知道你也不缺这些,算婶婶一点心意。下雪天可以戴上,跟他们去堆雪人。”
赵成抿唇笑笑,目光落在梦月手里的捧着的东西上。嬷嬷客气地接过来,一面夸赞祝琰的手艺和心意,一面朝宫人打个眼色。
那宫人将东西里外检查了一回,见没什么异样,朝嬷嬷点点头。
东西这才被交到赵成手中。
嬷嬷和宫人的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但仍令赵成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
他说不清楚进宫来到底好是不好。
骤然多了许多对他好、关心他的人。
衣食住行更是前所未有的精致奢华。
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仿佛人与人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立在他同他心目中在意的那些人之间。
正说着话,听得里头传来击节声,祝琰站起身来,赵成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娘娘过来了。”
皇后被两名宫人搀扶着,从寝殿移步到外间。
祝琰跪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臣妇宋祝氏,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肌肤莹润白皙,眼角生了细纹,但并未减少她的美感。穿着件墨绿色绣百花戏蝶纹样的对襟褙子,下着缂丝金缕裙子。
祝琰的角度,只瞧得见这半幅裙子,直到皇后柔声令“免礼”,又准她抬起头来。
祝琰被赐座在炕对面的椅子上,赵成下意识站到她身后,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消逝不见。
“成儿,坐祖母身边来。”她朝赵成招招手,指甲上套着的金丝镶宝石的长甲套闪着璨光。
赵成依言坐到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在旁听皇后与祝琰说话。
“洹之成婚的时候,就有心传你进来见一见,想你回京不久,住的还不习惯,新嫁进门,又少不得许多事要忙,这一耽搁,就拖到了如今。”
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沉中带了一丝柔软。
祝琰笑道:“说来是臣妇失礼在先,新婚时皇后娘娘的赐下厚赏,臣妇该当进来向娘娘磕头谢恩。”
彼此客气了两句,掠过了宋淳之过世的这一沉重话题。宋洹之成为世子之前,他的妻子不过是个无品无阶的平凡妇人,皇后赏下那些东西,还是瞧在宋淳之和葶宜、以及嘉武侯的份上。
“成儿在外头那些时日,多亏有你们照应。如今回了宫,处处还不惯,少不得还要麻烦你们,得空多进来瞧瞧他。”
祝琰忙道:“外子奉旨护卫皇孙,乃是职责所在,何敢担这‘照应’二字。臣妇愚鲁,也不过能做些粗鄙针线,及不上宫里绣娘们的手艺。若蒙皇后娘娘和皇孙殿下不弃,有什么示下,外子与臣妇自当竭力,为娘娘和殿下效命。”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有种笃实的朴素感,有种她所诉之语尽出于肺腑的真诚。
皇后笑了笑,命人为她上点心。
侧过头来睨着赵成,“昨儿你不是喜欢吃那味翠芽酥吗?祖母叫人给你备了一碟,还有别的点心,你跟着嬷嬷去外头吃吧。”
赵成知道皇后这是有话想要单独跟祝琰说的意思,他点点头,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
皇后目送他走出房,视线还凝在他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地叹道:“这孩子知道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自在,特地过来陪你说两句话,叫你身边有认识的人,心里头安妥一点。”
祝琰抿抿唇,“皇孙殿下心地淳善,是仁义之人。”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皇后转过脸来,望着祝琰,“葶宜做的那些糊涂事,本宫都听说了。”
话题果然落到这件事上,祝琰不由坐直了身子。
“本宫已经申饬过郢王妃,着她不准兴风作浪再为难你们。”
祝琰站起身来谢恩,“家宅不和,劳娘娘费心,实在有愧。”
“不是你的错,你无辜失了腹中子,本宫听说,也十分为你难过。”皇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似乎有些疲惫,“本宫见到你之前,曾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侧面了解过你一点,知你勤谨明理,是个实在孩子。如今当面见着,更觉得你文秀柔婉,本宫很喜欢。”
“往后时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成儿若能经常见你,他也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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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引路宫人走到广安门前,远远就看见宋洹之只身立在夹道上,玄裘肩上落了一层雪,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祝琰平安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上前谢过带路的两名宫婢,将手腕递过去令她挽着。
“二爷等多久了?”
“没多久,刚到。”
祝琰瞥了眼他肩头的落雪,抿唇没有揭穿。
“还顺利么?”他低声问,垂眸细细打量她表情。
祝琰叹了声,待坐进车里,才将今日所见与他说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皇后娘娘似乎不太喜欢我们与成儿走得太近。今日我去时成儿在那,皇后娘娘当时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洹之嗤笑一声,没接这话,抬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没对你说什么重话么?”
祝琰摇摇头,“待我很客气,正如二爷所说,是为示以抚慰之意传我来的。还赏了不少珍贵的首饰,我叫梦月收下来了。”
“还嘱咐我说,二爷是皇上身边很重要的臣子,希望我管持好后宅,给二爷助力。”
宋洹之笑道:“看来这一趟出门,二奶奶所获颇丰。”
他态度波澜不兴,但他特地来宫门前等着,又细问今日的话题,想来他心里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今天她进了一趟宫,整个人时刻紧绷着,生怕说错做错半点,又要牢记着那些繁复的规矩,不能失礼给嘉武侯府丢脸。想他平时日日陪伴在皇帝身边,应当更是时刻不得松懈,又有无数的人眼睛盯在他身上,等着寻他的错处加以构陷。他在外行走,做的事实在不简单。
祝琰不由有些同情他了。
马车行驶在道上,驶出长街,窗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宋洹之手指落在膝盖上轻扣着,身侧的人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秀眉轻轻蹙起,整个人安静沉婉,睡颜如璨丽的芙蓉花。
他想好生呵护这朵花,温养在独属于他的琉璃瓶子里,不叫她经风沐雨,安稳的陪在他身边。
今日这番抚慰和敲打,未尝不令他心寒。
这是长姐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宋家的血。兄长为护他而死,父亲用尽力量推他回归他应当回到的位置上去。
而在有些人心目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扶立幼帝,觊觎江山。
第64章 庚帖
祝瑶和徐公子定在月末交换庚帖,宋洹之拨冗陪祝琰回了一趟娘家。
马车行至角门前,洛平含笑掀了帘子道:“大姑奶奶跟大姑爷也来了。”
四人在门前寒暄数句,联袂朝院内走。
正在夙夕堂里同徐大爷说话的祝至安听见传报,立时惊喜地命人快把两位贤婿迎进来。
这样的日子,嘉武侯府或是宁毅伯府随意出个体面的婆子或管事来送个礼也就是了,不想不仅乔翊安亲自陪着祝瑜来了,就连大忙人宋洹之也亲自到场。
祝至安心中自然十分得意。
刚下过雪,院子里枝叶上蒙着一层银白的铺絮,祝琰挽着祝琰,顺着抄手游廊朝东边的上院走。
“你跟姐夫和好了吗?”
琴姐儿生辰那天发生的事,祝琰一直还记挂着。
祝瑜哂笑一声,“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不过是随意的过日子罢了。还能指望他给我磕头赔罪不成?”
磕头赔罪自然没有,几日前借酒装疯,赖在她房里不肯走,又说当日实在是在气头上,后来想想便觉得无稽可笑。
但祝瑜知道,乔翊安虽不追究她,李肃的下场却一定不怎么好。
那只耳珰是何时掉的,她都没有印象了,匣子里那么多的首饰,这个没了就戴别的,乔翊安向来也不在这上头留心。
却怎么偏偏就记着被李肃拾去的这个。
祝琰越发挽紧了祝瑜的手,惹得祝瑜轻推她一把,“你倒是比刚回京时性子软和多了。”
祝琰朝她一笑,“原先我是什么样?”
祝瑜凝了凝眉头,似乎细细思索起来,“刚回京的时候,虽然也温和,好说话,但不轻易凑到人前,说腼腆也说不上,是骨子里不爱跟人结交,客气里带着疏离,笑着把关系推远。”
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你现在比那时候胆子大,也更沉得住气,兴许是身份不一样,经过了许多事历练出来的,但对亲近的人,偶尔也会撒娇示好,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祝瑜点点头,笑道:“我直到现今才觉着,你是真的当我是亲姐姐了。”
祝琰被她说得有点臊,别过脸去咳了一声才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姐姐,到什么时候我待你都是一样的。”
祝瑜抿唇笑了下,没有拆穿她。刚回京时的祝琰,是个披着小白兔外衣的刺猬,她浑身长满了软而尖的刺,不为刺伤别人,只想努力保护自己。
兴许一个人在外太多年,不敢对曾抛下她的人再有任何期待,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自己。
说说笑笑到了上院,看见东南角的梅树底下,祝瑶背对徐六爷站在那儿。
屋子里长辈们谈天,特把祝瑶撵出来,创造机会给两个人私下里相互熟悉。
徐六爷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祝瑶捂嘴笑了好一阵。
祝瑜朝祝琰打个眼色,没惊动那俩人,径直进了屋子。
几个族里的女眷陪坐在下首,一见两位姑奶奶进来,忙不迭站起来打招呼。
徐大奶奶朝祝琰招招手,“可算来了,我可等你了等半上午呢。”
祝琰含笑上前,与徐大奶奶把臂坐着,“家里有点事绊住了,这才迟了。”
清早她本预备一个人过来,快出门的时候玉轩传话说,宋洹之要同行,嘱咐她在家里等他办完事跟他一道乘车,这才耽误了一阵。
徐大奶奶笑道:“知道你这位世子夫人事忙脱不开身,我倒是没什么,你那干儿子方才可闹了好一阵,哭着喊着要干娘。”
祝琰环视一周,没瞧见澍儿的影子,祝夫人笑道:“丫头们引着他去园子里堆雪人去了。”
婆子这时从外进来,招呼道:“戏班子这会儿备好了,夫人小姐们可瞧戏去了。”
女眷们都站起身来,随着祝夫人朝院子里去。
祝瑶在人群拥出来前,迅速跟徐六爷分开,上前亲热地挽住祝琰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爹这阵子迷戏班,在西台那边新修了个戏楼。”
祝琰抿唇没说话,跟在祝夫人身后绕到祝瑶所说的“西台”前,原本这处是个观景台,如今修了座三十步阔宽的二层阁楼,一楼简单装饰成会客的开厅,二楼四面开敞,正中设有戏台。
女眷们被安排在对面的绣玉楼二层围栏里瞧戏,四周都设了炭盆,脚底铺着地龙,坐在里头倒是不冷。
戏还没开始,就见对面祝至安引着几人从不远处的竹林小道绕过来。
几名长辈女眷指着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祝至安身后的几个人,未免都太惹眼了。
五官最精致是乔翊安,一张俊颜完美无瑕,银色狐裘里裹着织金的宝蓝袍子,锦绣的质地随着身形一步一闪。
与他并行的是徐大爷徐茂,同样的长身玉立,气质卓然。
宋洹之跟在最后,负手踱着步,肩头披着紫貂大氅,一瞧便是品相非凡。
有人悄悄靠近祝夫人,奉承道:二嫂实在是太有福气,几个姑爷出身好,模样又这样俊。
说话的人是祝琰的三舅母叶氏,几年前随丈夫来京,住的离祝家近,时常过来串门。
一听这话,祝夫人就知道不好。
她上门来央祝至安给她儿子找差事都找了有十来回了,简直是死缠烂打的好手。如今见了几个女婿,还不知又憋着什么占便宜的心思。
好在被旁边的夫人一打岔,将话题岔了过去。
叶氏见祝夫人没空搭腔,目光一转,落到祝瑜脸上。
她独自坐在一角,从进门以来,除了跟大家打招呼行礼,几乎就未开口说话。想到祝瑜平素一贯的态度,那冷眼冷脸,冷言冷语,她不由在心底打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
心思便转到祝琰这边,祝家二丫头一向好说话,见谁都笑,是最温软的性子,此刻正与徐家大奶奶说得热火朝天,待会儿觑空上去,不愁说不上话。
她心里略略安定些,在祝琰身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锣鼓声一响,台上的戏开始了。
祝至安引着几人坐在楼下厅里,向徐大爷等人介绍自己这几年听戏的心得。
宋洹之心不在焉地端着茶,他一向不喜欢热闹,从小就对戏文没兴趣,乔翊安能陪祝至安聊一整天的戏,他是做不到的。方才在前院,他也只是个旁听客,大多数时候只负责坐在那饮茶,过来露个脸点个卯以示对妻子和岳家的重视。
他忽然想到祝琰。
同他这样阴沉无趣的人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腻烦?
两人除却说家里的事,说朝堂的事,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他视线落在乔翊安身上。
这个人就不一样。
他爱玩也会玩,什么无趣的东西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出些与旁人不一样的精彩之处。
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几乎很少能感受到无聊。他会品酒品茶,能下棋画画,会联诗作对,也很懂人心。
徐六爷牵着徐澍的手走到座间,小人儿不知为什么在吵,宋洹之被他一打岔,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
徐澍发觉后,立时怯生生地躲到了徐六爷身后。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筵席散后,祝琰陪着徐大奶奶等人朝外走,叶氏悄悄拉了下祝琰衣角,示意她有话要说。
“我娘家有个侄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像朵石榴花似的,性情也好。我听说,宋家四爷如今还未定亲事,这敢情好,要是能亲上加亲,可不是美事一桩?”
听得祝琰蹙了蹙眉头,“舅母,我四叔年岁还小,如今还在族学里头读书呢,怕是短时内不会议亲。”
叶氏朝她挤眼笑笑:“这有什么,我那侄女儿也还小呢,俩人先认识认识,相处相处,若是投缘,两家先把婚约定下,等他们大了,再议后面的仪程就是。你当初相看,不也才十三?”
“这不一样,三舅母,”祝琰斟酌着委婉的用词,“洹之那时已经及冠了,家里着手替他相看,定了我,是老祖宗做的主。别说我刚嫁进去没多久,没资格在小叔婚事上置喙,就说眼下这时机也不合适,您也知道,我那大伯哥他……”
叶氏摆摆手,“舅母哪里能不顾及你的难处?正是知道家里刚办过丧事,丧期未过,才觉得两个孩子不若先熟悉熟悉,也不说什么相看不想看,当亲好之家走动着,又有谁能闲说什么?”
她扣住祝琰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好琰儿,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妹妹若是能嫁进去,定能处处帮衬着你,你们姊妹俩相互扶持,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祝琰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舅母,现下说这个不合适,我瞧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就见祝瑜阴着脸走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徐大奶奶要走了,还不去送送?”
祝琰忙应了声,从叶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掠过她去了。
叶氏讪笑一声,垂头就想从祝瑜身边绕过。祝瑜立在那儿阻住她,沉沉地道:“舅母方才跟妹妹说的什么?我也有兴趣,不若说给我听听?”
叶氏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琰儿不常回来,觑空拉住她说几句私己话。”
祝瑜笑了下,“是么?舅母可别又犯老毛病,什么侄女儿外甥女儿不知道哪来的姑娘小姐一拥往人家院子里推。”
叶氏脸涨得通红,“哪能啊?我原先已错过一回,哪还能在这上头犯糊涂。”
祝瑜错开步子,让她绕过。站在她身后,冷笑道:“宋世子比乔翊安可还要心冷,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您到时候别攀附不成,又白白折了朵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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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瑜走出院子,就见祝琰的车停在门前未走。
“姐,你跟我同乘一段吧。”
祝瑜朝后瞥一眼,见宋洹之和乔翊安站在乔家的马车旁,正在交谈。
她垂头上了车,祝琰递个手炉过来给她捧着。
“三舅母瞧上了我小叔。”祝琰有点哭笑不得,“瀚之才十二岁……”
祝瑜冷嗤:“你别理她。这个人一向是没自知之明的,母亲这些年犯糊涂,少不了她们在身边的撺掇教唆。”
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回来,瞧见她在座上,要叫人知会洹之一声,免得她使下作法子。”
祝琰有些吃惊。
祝瑜幽幽道:“你别小瞧了这些人,为了登高往上爬,多无耻的手段都舍得使。在荣华富贵面前,尊严体面根本不重要。”
瞧祝瑜的脸色语气,似乎像是吃过这种暗亏的模样。祝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也曾对姐夫使过……”
祝瑜笑了声,“你觉得,我是怎么嫁给乔翊安的?”
这一句话简直把祝琰惊住了。
她只知道当初祝瑜嫁得有些委屈,母亲似乎也憋着一口气,但究竟内情如何,她是不了解的。
“我自己的婚事,得来也并不很光彩。”细想一下,也全赖乔翊安愿意周全她的体面,婆母至今对她没有好脸色,不单单是瞧不上她,更是瞧不上祝氏一门的做派。
“罢了,多思无益。背着这样一族亲眷在京里行走,少不得要受些委屈的。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趟,但愿你比我行的更顺畅一点。”
在转角处,马车停下,祝瑜下车走向乔翊安。
祝琰撩开窗帘看姐夫一手扶着姐姐的手,一手小心地护在她背后。
“在看什么?”
身后,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凑近。
祝琰回头,对上宋洹之狭长的凤眸。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她睫毛的尾端,轻轻擦拂过他的鼻尖。
祝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被他攥住的指尖。
“二爷与我定婚的时候,是情愿的吗?”
世家最在意的就是脸面名声,祝家这样的做派,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他与乔翊安是旧识,难保他不知详情。
知道有这样的岳家,以他的清傲,又岂会同意呢?
老夫人又为什么,单单在许多人里瞧上了她,要她来做宋洹之的妻子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时间都是乱的,发一波红包,实在不好意思。
第65章 “为什……
“为什么不情愿?”
他轻声说。
捏着她指尖的手掌轻抬,凑到唇边吻了一记。
“我很庆幸能娶到你。”
祝琰怏怏地靠在他肩上,轻叹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祖母一直夸赞你,说你至善至孝,是个难得的姑娘。”
“祖母相人一向准。”
当初嘉武侯夫人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答应邹夫人“亲上加亲”的提议,老夫人为了堵死这个可能,着手替他议亲。
“你母亲虽聪慧正明,但人总有些软肋,你舅父过世早,她便格外怜惜邹夫人母女……你是男儿家,已经及冠,该立事了。自己要坚定心志,不可行错了路,在品格上头留下污点。”
祖母当时的话说的委婉隐晦,但他听懂了。谢芸那时年纪还很小,与他弟弟泽之年龄相当,他从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人看待。为了避嫌,他就不大回内院歇着了。
直至成婚后,祝琰住进了蓼香汀,他才又开始回内宅住。
当时相看的几个人里,祝琰年纪最小,要成婚,至少等她及笄后,人又在海州生活,平素见不着面。他当时自己并不太想成亲,不过是家里催促,不得不为。
见祖母挑中祝琰,说人品才貌俱佳,其他情况也正暗合他的心意,因此便定下婚约,许了终身。
这时候回想起来,也不免觉得冒险。
堪堪见过那么两回面,连性情为人都不了解,若是婚后合不来,日子只会过得痛苦不堪。
好在这场赌局他不曾输,倒有些许为她委屈。
宋洹之勾着她鬓边一缕发,绕在指尖把玩,轻声问她:“你嫁给我,又情愿的吗?我比你大许多岁,不善言谈,又日日忙些杂事,不能陪着你玩。”
祝琰想了想,有些泄气地笑了声。
倒也是,宋洹之于她,也是非选不可的唯一一条路。两个人一个遵从祖母心愿,一个听从家里安排。其实细想一下,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追究当初是否情愿根本毫无意义,她一向务实,抓在手里的东西最要紧,虚无缥缈的那些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还不及眼前这只替自己暖着手的掌心来得更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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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帐前点着灯,祝琰在灯下瞧账本。
眼看到年关,族里商议着要修祖祠。
宋氏一族起于清远,近三代才驻留京都,嘉武侯府后院有座家祠,长房一脉祭祀,往往汇聚于此。
每隔五年,嘉武侯才带小一辈的子侄回清远巡祭祖祠。
今年夏天,清远那边闹水涝灾荒,祖祠梁木受潮,有腐朽断裂之患。加上经年失修,少不得重新修整一番。
上回族里来人,恰巧遇上宋淳之的丧事,族长们一时瞒着没说。
前些日子有位族老跟沈氏提了一嘴,被嘉武侯夫人知道,便喊祝琰过去商议。
大略着刘影跟族里那边的管事盘算过一回,约莫要用银两万两。
祝琰把年节前后要用钱的地方梳理了一遍,不能为着族里要用钱,就叫家里各院短了花用,年节前后迎来送往也省不得。再有二月份的万寿节,还得备份大礼送入宫,帐上少说也得有五万上下,才算能过得了关。
她接管钥匙时,留下的就是个千疮百孔的账面,明里看处处都未亏空,但能支用的银两一年比一年少,田庄的租赋每年上调却又每年都收不回来,如今是用宋洹之从关氏那边追回的两万银子抵着花用,旁处能挪动的现银实在勉强。
宋洹之抹干头发从净房出来,见祝琰咬着笔杆对那一摊子账本发呆。
他移步过来,将账册抢在手里,随意瞟一眼,见祝琰在几笔数目上用朱砂做了标记。
“账有问题?”
祝琰叹了声,“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宋洹之将账册扔到一边,跨上床去,和衣卧在她身侧,“你说说看。”
祝琰道:“南边有几个宅子和田庄一直空着没使,隔个三五年才办一回游宴,依着我,不若盘出去收点利钱或是自己着管事们做点营生,好过这么空摆着浪费。”
宋洹之道:“依着我倒是觉着可行,不过爹那边,怕觉着脸上不好看。任谁家里不是宅子院子好几处,或是游宴,或是客居,或是随意散闷走走,总有个去处。”
祝琰想了想,确实如此。嘉武侯府这样的人家,不仅要有能支撑花用的实际产业,也得有撑脸面用的“虚头”。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里,指尖摁在她眉心上用力抹了一下,“你别忧心,账面上的事,你找管事们一同商议,总会有办法。再不济还有我,私产里能调拨一两万现成银子,我的跟家里的原也没区别。”
这是嘉武侯夫人在宋淳之婚前使的一个法子,公中账面支撑各房花用,交给宗妇统一掌管。但早早也为成年的子侄各备了私产,数目各房相互不知情,开支收入也不必与公中通气,全凭自己本事经营。一旦各房自己遇到急难情况,不至于毫无办法,也免去不少钱粮上的纷争。
宋洹之原先分了几处产业,这些年管事们尽心,他撒手没怎么管,却也开拓出不少新路子,他甚少从公中支账,自己完全能担负自己对外的需求。
“嘶,”祝琰捉住他的手,嗔怪地睨他一眼。男人手劲不小,揉得眉心微红。
宋洹之笑了声,俯下身来轻啄她的额头,“弄疼了?”
祝琰不理他,蹙着眉道:“我跟管事们商量过了,京郊的几个庄子今年的租说什么都得如数上收,少不得要做回恶人,逼一逼那些庄头。”
衣襟上绊带被弄散了,微凉的空气扑上莹润的肌肤,她颦眉抓住宋洹之的手,“我为家里的事犯愁,二爷还有心想这些东西……”
宋洹之贴着她耳鬓轻吻着,咬着她的耳尖低声道:“我只想你来着。”
手从裙子底下摸上去,惹得祝琰闭目轻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他们,尽心为你分忧。这桩事若办不成,叫他们自己去找玉书领罚去。”
**
腊八节前后,田庄上的租如数收了上来,另有一笔陈年老账归入库中。
盘点一番,能拨出八千多两余钱,祝琰跟嘉武侯夫人如数报了,嘉武侯夫人又从自己房头添了些许。沈氏那边也凑了两千余银子,待族老来了,由宋洹之夫妇出面交转。
“这一万三千两,拿去给族里修祖祠用,算咱们大房的一份心。”
族老眼里泪花闪闪,直赞嘉武侯父子孝义。
把人送了出门,宋洹之斜睨着祝琰,“这回可不愁银子了吧?”
祝琰知道他私底下使过力气,否则事情不会完成的这样快,她挽着宋洹之的手往回走,“二爷有心帮我,一再替我解决难题,终究不是我自己出力办成的,难免有点心虚。”
宋洹之笑了声,“你跟我夫妻一体,这话先前是谁说的?有你有我,家才是家,哪分什么彼此。”
话虽这样说,但祝琰自己心里还是希望,在她当家的时候,不要显得比前头那位差的太远。
她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宗妇,而不是需要夫君搀扶着走路的傀儡。
转眼就到了年关,宋泽之原定腊月二十回京,当天一早,宋瀚之就带着一众小厮仆从,往城外去迎人。
哪想到吹了整日冷风,却连人影都未见。
嘉武侯夫人不由有些担心,经由宋淳之的意外,家里再经不起第二回 这样的打击。
宋洹之从亲卫里拨了“两支”人手,往宋泽之回程必经之路去接应。
许氏那边也早得了信,迟迟不见人回来,不免也跟着揪心,每日里寻借口往祝琰这边跑,打听宋泽之的消息。
到得五日后,宋洹之在密城将人带了回来。
宋泽之一改往日文秀儒雅,整个人沧桑憔悴,狼狈非常。
第66章 风波(宋泽之许氏等)……
宋洹之归来的时候是傍晚,冬日的残阳只留一隙深浓的余晖渲染在地平线上。
院子里又静又暗,小厮们正搬梯子站在檐下准备点灯,幽思堂的院门被咚地一声撞开,宋洹之寒着脸,一把提住宋泽之的衣领将他贯至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