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早产
祝琰这一胎养的异常小心。
经历过一次失去过后,不论是她,还是身边的人,都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倍加珍惜。
一天早晚两顿补药喝着,饮食谨慎小心,冷添衣,夜加炭,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此刻却毫无预兆,这个本该下个月才落地的孩子,急忙忙在此时就想出来。
祝琰扶住身边的落地罩,攥得珠帘断了线,散落一地南珠。
她稳稳持着身段,不叫自己摔得,侍婢们慌手慌脚来搀扶,却是在净房洗漱的宋洹之更快一步,长臂一伸将便将她搀扶在怀。
梦月推搡雪歌,“快,去喊张嬷嬷和稳婆过来!”
“徐太医,徐太医也要快请!”
祝琰这回有孕,一直请的是宫里最善千金科的徐太医照料,两家私底下交情匪浅,但碍于身份原因,平素就连嘉武侯夫人她们也甚少劳动徐太医过府,若不是极看重祝琰这一胎,也不会托大请宫里的老太医来诊脉。
产房早早收拾出来,设在东厢房后面的暖阁里。
稳婆和医女是早请来住在府上的,雪歌这边才传去消息,不足一刻钟,人便都到齐了。
宋洹之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将她送到暖阁,裙摆上污了一大片,她脸色发白,额头上蒙了一重汗。
宋洹之弯身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用帕子替她抹着汗珠,“你觉着如何,疼的厉害吗?”
起初并不觉得痛,只紧张恐惧得腿软。在床里躺了一会子,渐渐才觉出一阵一阵的疼痛来。
肚子里的东西一路朝下坠,来得又急又快。
她觉得自己窄细的骨架正被拉扯着撑开,片刻便痛得脸色惨白。
稳婆经验老到,指挥着屋里的婆子侍婢各去奔忙。
梦月焦急地追问:“奶奶这一胎养的甚好,怎会突然早产了呢?”
稳婆笑呵呵地安抚众人,也宽慰着祝琰,“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生产这种事,哪有什么定数?兴许是小少爷急着出来见爹娘呢。”
宋洹之沉着脸,半点说笑的心思都没有,几个婆子正合力把他往外推,“二爷快出去吧,里头且要忙乱一阵子呢,许到明日天明也是有的,您外头坐坐喝喝茶不好?您在里头,奴婢们手脚动作都受拘束。”
帘子落下来,隔绝了视线。
屋子里说话声很多,稳婆指挥着众人准备接生用具。
宋洹之一瞬间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一点儿不安定。
他想到方才祝琰咬唇忍痛的模样,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她疼得冒汗的影子。
他令她怀了身孕,此刻她在里头艰难生产,他却只能游离在外,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什么忙都帮不了。
片刻内里静下来,屋外嘉武侯夫人带着书晴、书意、连沈氏也到了。
一群人围在厅里细声询问里头的情况,稳婆出来含笑向大伙儿交待了几句,“奶奶这会儿不痛,着她歇一歇,蓄蓄力气,待会儿才好生产。”
宋洹之想问些什么,想瞧一瞧她,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来。
嘉武侯夫人瞧出他的焦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婆子们都是有经验的,徐太爷跟他徒弟也在外头时刻守着,二媳妇儿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母子平安吉人天相,你别这样皱眉焦心的,安稳在旁候着就是。”
宋洹之点点头,抿唇靠墙立在那里。
屋里片刻又传出几声低唤,祝琰声音细细小小,在外几乎听不清。
但他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她那么坚强隐忍的性子,都耐不住这种疼,不断小声抽着气,忍得一头一身的汗。
**
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住得近的几个族婶都得了消息到了。
妇人们围在屋子里笑说着彼此家中妇人们生产的过往,谈论着各种化险为夷、欢欢喜喜的结局。
宋洹之心口发闷,频密的痛楚让他无法清明的思考。
他掀帘走到屋外,沿着东边的回廊站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
屋子里妇人的声音又断去了。
稳婆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医女上前替祝琰诊了脉,小声询问着稳婆的意见,“怕是脱力晕了,奶奶太忍了,一直不肯喊出声,只苦着自个儿,瞧手掌心都抠坏了。熬两盏助下血的药来催动催动?要不要问问太医的意见?”
**
祝琰徐徐张开眼睛,那抹断续的痛楚将她从短暂的睡梦中抽离出来。
太疼了,太疼了……
她那样盼着这个孩子瓜熟蒂落,却从不曾想过过程会如此难捱。
她昏睡醒转,已经熬了整个长夜。
窗纱外隐隐透出几许鹅卵青色的光,她隐约知道,已经天明了。
这个孩子急于出世,却又与她玩闹,不肯轻易出来。
手心里大大小小的血瘀被白纱缠裹住,敷了药,攥紧了手,应当是很痛楚的,跟肚子里那抹痛比起来,却显得太清浅了。
屋外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
或是热烈的交谈,或是温暖的关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来,过耳而湮没,半点无法入心。
她的理智和思想全部剥离掉,只余肉身上的痛楚,无比清晰,如影随形。
身下的褥子湿透,流着血混着汗。
此刻她的样子定然是极狼狈的吧?
这样极致的折磨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分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嗡嗡轰鸣,什么都听不进。
有人大声唤着“二奶奶”,有人大喊着她的乳名。
在模糊而斑斓的一片光晕之中,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她极力睁大眼睛,看见一叶扁舟从落雪的湖心朝她驶来。
她竟看见小舟之上,一个绝不应当看见的人。
——一身朱红宫装,珠围玉绕的鲜妍打扮。
怀里拥着大红襁褓,仿佛怀抱着婴儿。
她在对方眼眸里看见倨傲轻蔑的神色。
越来越近,近到——仿佛清晰嗅见对方身上的香味。
祝琰退了两步,惶然望着四周,“不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提醒着自己,“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她不能留在这儿,不能留在这个人面前。
不论是那朱红的人影,还是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际。
难道——难道她也将死了吗?
祝琰摇头,一步步挣脱脚下泥泞的雪朝后退。
身子疲累极了,痛楚将她折磨得不剩半分力气。
她逃不脱,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方停舟而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不……”心底生出酸楚难忍的不甘。
她这一生,从没试过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场,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安稳岁月,她还想好好活着,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感受被人疼惜爱怜的幸福。
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白白的折损于此?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葶宜,我这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从未生过半点歹心,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含泪呼号着,对方却只是冷冷一笑,大红色足尖踏着冰雪,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走来。
祝琰痛楚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她恍惚听见一声清晰的儿啼。
起初还只是弱弱的声息,片刻化成响亮的哭音。
刹那面前冰湖四分五裂,刺眼的强光闪过,那小舟红影崩碎成灰屑。
她猛地睁开眼睛。
泪水混着汗滴,模糊着视线。
宋洹之的面容,显现在眼前。
周身刺骨的寒意褪去,她察觉到自己受伤的手被人握在掌心。
她很熟悉这种触感。
即便隔着厚厚的纱布。
这个体温,这个手掌,——是宋洹之,是宋洹之……
“醒了醒了,奶奶醒了!”她听见一个满含惊喜的嗓音,很熟悉,是雪歌吗?
笑里带着哽咽,雪歌怎么哭了呢?
她闭了闭眼睛,想令视线更清晰一点,努力再张开眼,却仍是瞧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难听,喉咙里痛极了,像火灼一般。
“别急着说话,别着急。”
温热的水递到唇边,沾湿她干裂的嘴唇,温水滋润着喉腔,稍稍舒服些了,视线也渐渐清明。
许多许多的人围在她身边。
宋洹之、嘉武侯夫人、沈氏、书晴书意、连邹夫人也来了。
还有眼睛哭得红红的祝瑜……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心内无尽的恐惧惶然霎时化成了无尽的委屈。
她——活过来了么?
那熬人的痛楚,终于过去了吗?
她艰难地抬起手,摩挲着,抚向自己的肚子。
那个孕育在内,一日日生长着的孩子……
“琰儿。”祝瑜靠近床边,含笑道,“孩子很漂亮,很像你。”
祝琰略带茫然地望向身畔的宋洹之。
他垂眼望着她裹着纱布的那只手。
“阿琰,我们有孩子了,你给我、给我生了个很、很健康的孩子。”
祝琰听清楚了,含泪的眼睛张大几许,在屋中找寻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怀中抱着个鹅黄色的襁褓,将那个小小的孩子递到她眼前。
“你看,二媳妇儿。”
一个肤色泛红的小小婴孩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包裹严实的襁褓里
他是那么小,那么脆弱,皮肤薄薄的仿佛透明。
能瞧见皮肤覆盖下细小的血管……
“是……是我的孩子么?”
“它……它……齐全的吗?”
她最害怕最害怕的事,就是孩子有残缺,她细心呵护了八九个月,小心翼翼不出房门一步,就是为了将他健健康康地带到这个世界。
这一瞬,他就在她眼前。
小手张开,贴在小巧的脸上,正无比乖巧的熟睡着。
“洹之……他……”
宋洹之清了清嗓子,低柔地道:“你放心,他很好。”
“是个小少爷。”
“二奶奶,您生了个小少爷。”
屋子里不知谁起头,一瞬一众丫鬟婆子们都蹲跪下去。
“恭喜二爷、二奶奶喜得麟儿。”
嘉武侯夫人转过身去,脸上热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作者有话说:补三章
第92章 新岁
经历太多痛楚,更明白这一瞬新生得来不易。
淳之久盼不来的那个孩子,终于降生于今。
她如何能不感慨,如何能不唏嘘,又如何能不欣悦开怀?
人人目光都凝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上,唯有沈氏站在身后悄然挽住了她的手,轻叹道:“大嫂做祖母了……”
调笑的语气,暗藏着体贴的抚慰,直教嘉武侯夫人心悸得越发厉害。
她忙止住了泪,抬手抚了抚心口,笑道:“是,是啊。”
做祖母了。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祝琰颤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借着宋洹之的搀扶之力半坐起身,将孩子揽在怀中,伸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
幼滑细腻的触感漫上指尖,轻碰了一瞬便立即移开了,生怕碰坏了、弄疼了这脆弱精致的小东西。
他躺在鹅黄的锦绣堆中,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触碰,张开在脸颊边的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攥了起来,仿佛想将颊边的触感挽留住。
祝琰泪凝于睫,垂低身子将脸庞贴在锦缎上。
宋洹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瞧她乍惊乍喜,柔肠百转。他仿佛能看懂她每一个动作表情背后掩藏着的波澜悸动,因为这样望着她时,他也怀着同样复杂而起伏的情愫。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更令他明白,家是什么,爱是什么。
躲在兄长背后为前途消沉的那些年,他不过是个活在父母亲族为他建筑完好的象牙塔中,安妥而轻易地挥霍着年少的流光。从这一瞬起他仿佛才真正挺起身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哪怕流干血,豁出命,也誓要守护好眼前这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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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子里的婴儿一天变个模样,足够叫人爱怜,也足够令人辛劳。
虽然身边有两个乳母、新添了两个婢子帮忙照养,祝琰仍是夜夜难得睡个整觉,孩子一啼哭,不等乳母们起来照看,她就已经醒转过来下床去瞧了。
坐月子是在东暖阁里,宋洹之被迫与妻子分房而居,嬷嬷和乳母们总是围在祝琰身边,连累他不方便夜里起身去探望。隔墙听着那头压低的说话声和响动,他捏着书的手紧了又紧,强行按捺住心内的焦躁。
白日里只要有时间,他总是流连在她或孩子身边不肯离去。
嘉武侯为孩子取了大名叫宋修驰,寓修文德以来之之意,兼蕴释缓之愿。
宋族三世,簪缨鼎沸,居朝之盛繁,而今退潜疆场,无以为进,骨肉分离,死生相望,几经沉殇。写有名字的纸页被递到宋洹之案头,他垂眸盯视,沉默良久。
他明白父亲已对权势富贵看淡。宋家今日,已至顶峰。
任何氏族都无法永远兴旺繁盛绵延下去,高低起落,总有归复寻常的一天。
弛之意为缓也。也许这个孩子可以不必再背负那么沉重的寄望。
孩子的满月礼没有张扬大办,亲好世交自会记着时日前来敬贺。宫里也下了赏。
上门来的族亲汇集在蓼香汀,看望抚慰过祝琰后,乳母把才睡醒的弛哥儿抱了出来,一时所有人都挤上前去瞧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
“眉眼可真俊,像极了世子。”
“可不是?跟洹之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儿呀,要我说,更像咱们二侄媳妇儿,瓜子脸,大眼睛,瞧着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瞧瞧这小脸儿,粉粉白白,嫩得如小姑娘似的,将来大了,准是个俊俏小郎。”
“……”
祝琰听着耳畔那些夸赞,虽心知大家是说些吉祥好听的客气话,胖乎乎的小肉团无论怎么也瞧不出“瓜子脸”的形状,但被夸耀的是她的骨肉,她就忍不住扬眉露出浓浓笑意,那份欢喜怎么也掩藏不住。
那些个夫人奶奶们,各送了不少东西做贺,驰哥儿襁褓底下单是如意、手环、平安锁等金玉器就被塞了二十来个,另有玉雕的佛头、菩萨像、香珠手串长命牌,各色吉祥珍贵的礼物……梦月一一收捡好,细细做了摘录。
祝瑜和采薇是一块儿过来的,瞧得出采薇出嫁后日子过得不赖,明眸皓齿的女孩儿身上多了丝属于年轻妇人的风韵和端稳,身上穿着新做的湖蓝缂丝褙子,艳炽石榴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祝氏的女儿容貌性情个个都是出彩的。
饶是祝琰如今尚在产后的恢复当中,淡扫峨嵋不事艳妆,穿着浅色不甚起眼的云锦袄裙只是随意地坐在炕上,周身仿佛笼了一重叫人不敢逼视的柔光。
当年那些替宋家叫屈,觉着不该与祝氏结亲的人,如今正围在祝琰姊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抬举的话,脸上亲切的笑意似乎丝毫不掺假。
宾客们被让到四合堂里去开正宴,祝瑜和采薇留下陪祝琰说了几句体己话。
“瞧你气色倒还好,身子恢复的如何?”
祝瑜边说,边朝外头的侍婢招手,婢子捧着几个锦盒进来,祝瑜道:“给海州那边去了信,知道弛哥儿与你母子平安,爹娘都很高兴,叫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那是大伯父跟大伯母赏的,那是族里的几个叔辈们赏的。回头你写封信叫人带回去,也算全了礼。”
祝琰点点头,握住采薇的手过问几句她婚后的生活,“之前我怀着孩子,又赶上祖母的事,不便出门,没能去你那边走动,转眼就是年关,该去给梅太太他们请个安才是。”
祝瑜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别忙,如今才满月,你保养自个儿身子要紧,梅家那边我去过几回了,回回都代你问候过,这些事哪还用得着你操心。”
说得几人都笑了,从婚前祝琰回京待嫁至如今,转眼将届二载。许多事许多人在时光辗转中变换来去,令她重新拾起了姊妹亲情,也重新试着依赖和信任他人。
“好了,你且先歇着,别叫那头擎等着我们,我们这便往宴上去了。”祝瑜携着采薇起身告辞,祝琰送她们到屋前,就被禁住了步子。
“外头天气还冷着呢,莫着凉落了风寒,快扶你们奶奶进去。”
祝琰在门前站了片刻,眯眼望着门檐上颜色浅淡的太阳。
春日就快到了,风雪该止息了吧?但愿从此后的日子再无风波,和乐长宁。
嘉武侯府过了个祥和的年节。因着弛哥儿的到来,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嘉武侯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考校宋瀚之、宋浩之等人功课都比往昔温和,只板着脸责备一通,没有在年节里头罚抄罚跪。
除夕那日是弛哥儿头一回出蓼香汀的院门。
嘉武侯夫人特地派了个软轿过来,将四帷遮挡的严严实实,里头烘着炭盆,一撩帘,就感到一阵热浪扑过来。饶是如此,仍不能放心,再三嘱咐韩嬷嬷亲自过来看顾着,又在孩子襁褓里塞了只用夹棉绸袋裹着的汤婆子,吩咐乳母小心抱在怀里,方才用软轿抬了过来。
祝琰那边也不见得轻松,里外都穿了厚棉衣裳,又被裹了件只能露出半张脸的皮毛大氅,手里笼着手炉,两只胳膊被左右侍婢紧紧架着,生怕她走在冰滑的路上出半点差错。
宋洹之一早就带着族里的子侄祭祖去了,这会儿早已到了上院那边,祝琰求助无援,只得听从摆布,被包裹得粽子一般,在众人的簇拥下去了上院。
屋子里闹吵吵的,早已聚满了亲眷。几个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外间榻上说话,听见外头有人给祝琰道喜,忙不迭挤到门口,争先恐后要去抱弛哥儿。
韩嬷嬷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如临大敌一般瞪圆了眼珠,“可不敢乱来,姑娘们让让,赶紧先叫小少爷进去才是,莫叫他在外头着了凉。”
女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跟着往里去,嘉武侯夫人等早听见响动,纷纷含笑望过来。
“快,给我抱抱!紧赶慢赶没赶上咱们大少爷降生,迟来这些日子,心里惦念得紧呢。”
一个族里的长辈含笑来抱孩子,韩嬷嬷瞥了眼嘉武侯夫人的脸色才敢把弛哥儿递过去。
祝琰解了披风抿了头发进来,与几个同辈的堂妯娌寒暄打了招呼,又一块儿向长辈们讨吉利行礼。
弛哥儿从一个长辈手里辗转到另一个怀中,过了好一阵才被安放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
孩子出门前才哺喂了一回,被一群陌生的妇人轮流抱过,躺在襁褓里似乎不太舒坦,在嘉武侯夫人身边扭了两扭就哭出声来。
屋里的人一时全都慌了,手忙脚乱的齐齐拥过去哄孩子。有的催促乳母快过来哺喂,有的喊丫头过来叫瞧瞧是不是衣裳弄湿了。
嘉武侯夫人摆手把人都隔开,自己将孙儿抱在怀里哄了好一阵。
祝琰被隔绝在人群外,连近前都不能,她是晚辈又不好上去指点长辈们如何带孩子,只能含笑瞧着大伙儿忙碌。
过得片刻外头的管事婆子进来讨示下,祝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上去,带着梦月等几个大丫鬟往前厅去检查布置摆设等。
热热闹闹过了一整日,夜里只余下嘉武侯府自家亲眷聚在一块儿。弛哥儿躺在乳母怀里睡得很沉,沈氏拉着祝琰一块儿打了一圈牌。
玩玩闹闹时间过得飞快,夜里风凉,嘉武侯夫人不放心孩子出门见风,好说歹说要把弛哥儿留在自己身边过一宿。
祝琰便是不舍也只得应了。
老人家喜欢孙辈,是人之常情,她很清楚嘉武侯夫人不会伤害她的孩子。
她和宋洹之并肩往回走,清幽的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漫过足尖。
宋洹之探手握住她藏在袖底的指尖。
回眸望去,身边跟着的婆子侍婢不知何时避得远了。
身边只有这个眉眼深沉,柔望着她的男人。
祝琰没来由地脸上一热,半转过头去望着无人的一侧,寻些话题来与他说。
“母亲他们太宠弛哥儿了,个个拿他当宝贝般相待。”
宋洹之垂眼望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轻声道:“他是家里头一个孩子,正新鲜着,难免。”
祝琰闻言抿唇笑了笑,“有许多人疼他,原是她的福气。只是……”她斟酌着言语,心里纠结不定,怕宋洹之觉着她小题大做。
“你是怕,母亲他们太宠他,纵得他坏了性情?”
祝琰点点头,“二爷懂我。”
她曾见过许多被家里老一辈宠护着的少年人,因有长辈撑腰,不肯听服父母亲的管教,长成了只知躲懒享受、寻欢作乐的纨绔。
宋洹之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掩在兜帽里的耳珠,“弛儿还小,母亲便是过分宠爱些,也没什么。待他大了点儿,懂事些,咱们再慢慢教他。”
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宋洹之自以为会是一名严父。
可直到弛哥儿出世,他头一回见着襁褓里的那个小人儿,他才发觉自己根本做不成严父。
他只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双手捧送到那个孩子面前,哄他欢笑,逗他开怀。
愿他在这世上处处顺遂,事事如愿。
他第一回明白,为人父母者,原竟是这般心情。
二月初六,祝瑜携长女乔瑟儿入宫,觐见皇后、太后娘娘。
西边窗下,祝琰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对面的祝瑜跟前。
后者捧了茶,脸上不带半点笑模样,眸色沉重地望着袅袅而起的茶烟。
“都是乔翊安平素太纵着她,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与她弟弟三天两头的打架。这下可好,抓伤了皇太孙——”
祝瑜语调沉重,想起当日情形,便忍不住手抖。
“你不知当时皇后娘娘的脸色有多难看。”
第93章 春耕
赵成和瑟姐儿是见过的。
去年春日嘉武侯府在西山别院办宴,他以邻人“黄少爷”的身份和孩子们一起玩过。
瑟姐儿当日跟在小姑乔瑛身边,并没怎么与那“黄少爷”搭话,时隔一载,少年面貌身量都有不小的变化,皇太孙的身份又太高,瑟姐儿没能认出来。
因早早定了婚约,赵成在她面前也有些不自在。
两人一个站在阶下,一个坐在案后,待瑟姐儿按规矩行礼过后,就尴尬地肃静下来。
陪瑟姐儿来的宫嬷含笑道:“皇后娘娘说了,乔大姑娘不是外人,乔老伯爷做过咱们太孙的启蒙师傅,乔世子又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臣工,原就亲近。太孙殿下与乔大姑娘年岁相当,皇后娘娘怕在那头闷坏了姑娘,这才着太孙殿下陪姑娘说说话,或是去御花园里头走一走。皇太孙殿下这些日子一味习书,许多日不晒太阳,皇后娘娘也早想劝着殿下外头去散散心了。”
大婚定在三年后,是出于政治考量,也暗藏了长辈疼爱小辈的期许,盼着他们攒下自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未来风雨招摇的路上相互扶持。
赵成虽年少,却是心思细腻之人,想瑟姐儿是女孩儿家,自己身为男子应当主动些才是,不愿冷落了她在宫人面前叫她难堪。
他搁下手里的笔,自案后站起身来,踱步至阶下。
“皇祖母说的是,日日耽在屋里,倒是蹉跎了如此春光。”去御花园里随意走走,想来会比在宫里对坐要来得轻松些,屋子里太静,若是没话题讲,也不免彼此尴尬。
他朝瑟姐儿点点头,率先步出了大殿。
外头春光正好,阳光透过树隙洒在整齐干净的青石路上,赵成点了个稳重机灵的宫监随行在旁,路过那些珍奇花树,不时停下来“请教”几句,一边温和含笑听宫监的讲解着来历,一边耐心等待瑟姐儿跟随上来。
瑟姐儿亲娘过世得早,三四岁祝瑜过门成了她的继母,外家的姨舅们时常上门关心过问,怕她给后娘欺了去。因着这层关系,祝瑜并不敢十分严厉的管束她。父亲乔翊安又格外的宠孩子,养就了她娇气任性的脾气。平素在家里和胞弟镇日吵嘴打架,半点不容人。
今儿她穿的是皇后娘娘之前赏的一套宫装,比照着郡主们的形制做的常服,里外五六层缎子。薄底缂丝的鞋,头上缀着繁重的装饰,顶着太阳走一阵,后背上闷贴了一层汗。宫人们撑的那两杆华盖根本起不到作用。
前些日子被几个教引嬷嬷们按着学了好些规矩,知道在宫里头不能乱来,也知道赵成是开罪不起的人。可这身衣裳,还有这段毫无趣味的路,实在叫她倍觉难受乏味。
赵成瞧她一张小脸越来越紧绷,料想她定是走得累了,恰侧旁有座石亭,便提议坐下来歇息片刻。
石案上摆着现成的茶点棋盘,是嬷嬷早吩咐人备好的,赵成命人给瑟姐儿上了茶,随意与她寒暄着。
“乔大人在家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听说姑娘还有个胞弟叫锦哥儿?”
“才打春,这园子里的花还没开放,只那边的几株玉兰还看得……”
赵成没有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能找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来谈。
瑟姐儿端持身份安坐在椅子边,背脊不敢贴在靠背上,用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不要失礼露丑。听他说些无聊的话,又不得不应对几句。心里烦躁至极,只盼他快些放她回去。
赵成搜罗了几个话题,见对方兴致缺缺,便也渐渐收止了言语。又瞧出她对逛园子没兴致,便试探指了指面前的棋盘道,“乔妹妹会下棋么?”
瑟姐儿这阵子正在学下棋,想来是有人报给宫里知道,因此早早备下了棋盘。家里人没人愿意陪她下,教棋师傅水平太高她下不过,弟弟年幼又不懂棋规,好不容易得个对手,便双目冒光兴奋起来。
此时祝瑜随宁毅伯夫人正陪皇后娘娘在宫里用茶,外头宫嬷进来向皇后回话:“太孙带着乔姑娘逛了小半时辰御花园,这会儿在亭子里吃茶下棋呢。”
宁毅伯夫人听到这话,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太孙肯和颜悦色的陪伴,只要瑟姐儿不犯浑,今日就算平平安安度过去了。
皇后娘娘含笑道:“叫他们玩儿去吧,成儿难得丢开功课散散心,乔姑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必催着他们赶过来。”
宫嬷应命去了。
不足一刻钟,另一名女官白着脸进来回禀。
“乔姑娘跟殿下闹了别扭,把那装围棋子的玉盒子扔到殿下身上,还、还……”
皇后眸中悦色一瞬敛个一干二净,只面上仍留着几分客气,刻意和缓着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寻常事,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瞧惊着了宁毅伯夫人和少夫人。”
女官敛眉道:“是奴婢失仪。”
能叫女官这样慌张进来,想必这场风波不小,宁毅伯夫人自是过来人,抬眸朝祝瑜打个眼色,婆媳二人忙跪下来请罪。
“愚妇人教女不严,罪该万死。”
皇后含笑叫人将婆媳二人搀扶起来,“这是做什么,乔姑娘伶俐可人,再是聪慧不过,定是成儿那呆子说了什么惹恼了人。”
抬眸目视那女官,“你过去瞧瞧,叫嬷嬷们仔细照看,莫叫成儿为难了人家。”
这话说得客气婉转,颇有气量。那女官望了望地上跪着的婆媳二人,强行忍住了后面的话。
祝瑜歉疚地道:“此刻殿下何在?被棋盘摔撞伤了不曾?”
又回转过身来再次向皇后请罪,“臣妇这便带同小女一块儿向殿下请罪,向娘娘请罪。”
皇后嘴里说着不打紧,却明显已心不在焉,祝瑜趁势请辞出来,就见适才领命而去的宫嬷嬷去而复返,欲向皇后回话。
宁毅伯夫人与那宫嬷有些交情,上前急切地拦住了人,“敢问姑姑,如今情况如何?殿下可恼了?”
宫嬷叹道:“原本没多大个事,小孩子家哪有不吵嘴的,吵两句转头就忘了,片刻又好起来,都是常有的事。可咱们大姑娘的脾气,未免太暴了些,棋子洒了太孙一身倒还没什么,万不该伸手伤了太孙啊。”
宁毅伯夫人听得胸腔一窒,颤声问:“伤了?伤了太孙?”
宫嬷摇头道:“可不是?手上的累丝镯子刮伤了太孙的脸,那么长一条口子,叫太孙怎么见人?”
宁毅伯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猛地朝后跌了两步,亏得祝瑜眼疾手快把她接住,否则当场就要失仪倒地。
“伤了太孙,伤了太孙的脸……?”宁毅伯夫人颤声重复着这句,下意识望了眼祝瑜。
要不是还存着三分理智记着此刻自己是在何处,几乎就要当场指着祝瑜大骂,怪她不懂教女。
宫嬷道:“不能再多说了,太医们已去了太孙寝殿,奴婢得赶紧进去向皇后娘娘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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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瑜手里捏着茶盏,想到昨日的情形,仍旧觉着忐忑不安。
“皇后娘娘客气了几句,就叫我们带着瑟姐儿出了宫。我们有心想去探望探望太孙殿下,瞧皇后娘娘的意思,甚至不愿意叫瑟姐儿再接触人家……”
祝琰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姐夫也没能打听出来,伤得如何吗?听说今年的春耕礼,皇上有意叫太孙伴驾,若是损伤了面容,只怕……”
祝瑜叹了声道:“谁说不是?我暗中打听过了,宫里倒是替瑟姐儿遮掩,没说是她误伤了太孙,只说是骑射时不小心擦伤。可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迟早混不过去。”
“娘娘正在气头上,我递了牌子进宫,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乔翊安走了路子,跟太医们打听了伤势,虽说不是皮翻肉绽的伤,可明晃晃的顶在脸颊正中,太扎眼了。”
祝琰挪近些挽住她的手臂,“姐姐不要太担心,事已至此,以后劝着瑟姐儿,别再轻易与人动手争执。孩子们越来越大,也会渐渐懂事了。”
这是宽慰之语,对祝瑜不起什么作用。她是后娘,对别人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又不能不管,夹在继女和婆婆之间两边为难,如今出了这档事,自又会被宁毅伯夫人当成出气筒来作践。
祝琰又道:“瑟姐儿如今怎样?”宁毅伯夫人正在气头上,少不得对她打骂责罚。
祝瑜苦笑:“给她禁了足,罚在屋里写告罪书。”
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尚不知自己的前程归宿已早早被定下。宫规礼教沉沉压在肩头,一背负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从前恣意自由的闺中生涯。
祝琰觉得这门婚事对瑟姐儿来说,实则是有些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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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夫人入宫求见过两回,均被皇后挡了回来。
乔翊安四处托人去弄祛疤散瘀的伤药,希望能将瑟姐儿的罪过减到最轻。
皇帝对此事倒不十分在意,出言宽慰了几句。“同那些疆场杀敌的将士们受的伤痛相较,这点微末小伤算得什么?小儿女之间吵吵闹闹罢了,也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还吩咐左右告谕皇后,不得对此太过紧张。更亲自交代乔翊安,回到家中不准责罚女儿。
三月初,在京郊皇家西苑山下,春耕礼如期举行。皇帝皇后率朝中大臣命妇,身穿百姓衣衫,植扶禾苗、播洒稻籽,乞求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赵成跟随在帝、后身侧,头一回公开以皇太孙身份露面参与国事。
祝琰和一众命妇头束麻巾,腰裹素裙,站在山脚下遥望高高的祭台上、皇帝身边那个修长的人影。
一年未见,他长高了好多,褪去孩童的稚幼之气,长成了一个耀眼的俊朗少年,行止有度,稳重清雅。
祝琰已经拿不准他的身量,无法再为他做衣裳了。宫外的东西便是送进去,多半他也已经用不上。
祭礼结束后,朝臣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叙旧寒暄,络绎朝外走。
林道西侧,一辆金漆绣麒麟的锦车停在那儿。
宋洹之扶着祝琰向车里坐着的人行礼。
“使不得,宋、宋少夫人快请起。”车里传出少年的声音。
嗓音微哑,不复从前的清亮,正处于变声之期,
“听说宋小公子取名叫做修弛,只不知是何模样,而今尚未能得见。”赵成顿了顿,本是为着不打眼,只准备在车里隔帘说几句话,如今人到了眼前,又觉着这般太过托大,不显尊重,便撩帘步下车来。
“这块雕麒麟玉珩是太皇太后初见时赏与吾的,原是一对,吾见其雕工精雅,古朴简素中不失光华,极为心爱。”他缓缓递出手中之物,“这枚送与弛哥儿,算吾……恭贺弛哥儿新诞。”
他着素袍的腰间,也正缀着另一枚。
祝琰目视宋洹之,见他微微颔首,便将那玉珩小心收在手里,“臣妇代弛哥儿谢过殿下。”
此刻近距离相对而立,方察觉原来昔日那半大少年已与她一般高了。
赵成踌躇片刻,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忽道:“听说乔少夫人病了,今日未能同乔卿一道前来。”
祝琰眸光流转,迅速反应过来,他想问的人,怕不是祝瑜,而是瑟姐儿?
这少年一向细心,怕是早已料到瑟姐儿的境况。
他人不能出宫,碍于礼节也不能随意同人打听闺中的女孩儿,但心中总归放心不下。
祝琰温声答道:“家姐不过小恙,不打紧,劳殿下记挂。”
声音低了几分,垂首更靠近赵成几分,“殿下放心,瑟儿她也平安无恙,上回失手伤及殿下,她心里过意不去,抄了几十遍经书,供在佛前替殿下祈福。”
妇人声音温柔,语调平和,未带半点揶揄轻视之色。
少年面颊微微泛红,倒觉着自己不及祝琰磊落。
他别过眼,抿了抿嘴唇,低声道:“那日原是吾不好,未能体察乔姑娘的难处。至于这伤……也无碍的,乔姑娘实为无心之失,还请夫人代为向伯夫人、乔少夫人解释一二。”
祝琰轻抬眸,视线自他脸颊飞快掠过。
细小的一道痕,约半寸长,斜挂在左颊上。虽不甚明显,未影响容颜,但肉眼也很容易瞧得出。
他似乎仍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正用着乔大人费心寻来的祛疤膏,已经越来越淡了,想来不日便瞧不见了。”
“是。”祝琰垂眸应答,心中微微发涩。眼前这个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仍是那样细心良善,替人着想。
“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自身,按时饮食,少忧常悦,臣妇等,无不诚盼殿下康健平安。”
她退后两步,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洹之并立,朝着少年方向弯身致礼。
赵成想扶她起身,跨出一步,又思及身份,强止住了动作。
侍从适时过来回道:“殿下,皇后娘娘适才问起您,还请殿下及时登车启程。”
赵成点点头,回眸再瞧了一眼宋氏夫妇,抿一抿唇,撩帘坐回车中。
祝琰和宋洹之目送那顶金漆麒麟车渐渐远去,她忽然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
宋洹之垂眸道:“为何这样瞧着我?”
祝琰轻声说:“他越来越像你了。”
少年身骨渐长,脸上有了清晰凌厉的轮廓。
眉毛眼睛,鼻子下颌,简直与宋氏兄弟们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感觉,他……可能什么都知道。”祝琰挽着宋洹之的手缓步朝田垅外走去。
“只是不想任何人为难,所以假装不知情,假装仍被蒙在鼓里。”
第94章 天灾
纵然春日伊始君臣向天神告祭过,但世间万事仍不见得一如人愿。
从四月至年中,山西、豫北等地几乎不见降雨,呈报灾情的折子从各地雪片般飞入京城。
京郊各家田庄都受了不小的影响,祝琰房外每日都有进来求助、告饶的庄头、管事。
天降灾祸,易生人乱。无法从庄稼获取口粮的灾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世代休养生息的居所,朝向生之地流逐。
五月下旬,宋洹之受命前往豫东察看灾情。
临行前夜,祝琰带着梦月等人替他收拾行装。
稍间窗下,宋洹之俯身坐在炕前,端详着弛哥儿熟睡的小脸。
自打小东西出世后,他还不曾离家过,不论公务多繁忙,夜里必要回来瞧一瞧孩子。
他时常板着脸,又一向寡言,宋泽之、宋浩之等人都十分畏惧他。就连祝琰也曾觉着,他将来定是个很严肃刻板的父亲。
不曾料想,他对孩子却是十足耐心,不像别的男人一样耻于亲近子女,刻意保持为父的威严。
弛哥儿未足月时,他尚还对这脆弱小人儿毫无办法、手足无措,如今已学会了哼歌哄睡、陪伴逗玩等一系列细致功夫。
他丝毫不觉得这些事情繁琐乏味,抹杀威仪,反倒兴致勃勃,充满耐心。
孩子小脸红扑扑的,比刚降生时漂亮了不少,小巧的鼻子和嘴唇,隐约有祝琰的影子。
他还太幼小,不便佩戴玉珩等物,皇太孙和宋淳之送给他的礼物都暂由宋洹之保存,不时拿将出来用以逗引孩子。
回眸瞧见祝琰还在检查装在包裹里的东西,他轻叹一声朝里走去,乳母过来将弛哥儿抱回后头的隔间。
“别忙了。”他坐在床畔,朝她招招手,“玉书都会打点好,我去办差,也不好带太多东西。”
祝琰打个眼色,梦月等人悄声告退,掩闭了室门。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向怀内一带,令她落坐在自己膝头。
这个姿势相抱,距离过近且亲密至极。自打孩子降生至今,夫妇二人还不曾有过。
夜里要照看弛哥儿,乳母们也住得近,祝琰脸皮薄,怕闹出动静给人知觉,宋洹之体谅她辛劳,便也不忍心勉强。
想到随后多日不能面见,心中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他捧住她的脸,缓缓而近,噙住软润小巧的唇。
“这一走,短则十来日,长则月余,阿琰,你会不会想我?”
祝琰摇摇头,又点点头,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朱唇重新贴去。
“什么意思?”他搂着她的腰,将人翻抱到枕上,借着帐外昏黄的烛光打量她饱含春意的眉眼,“是想,还是不想?”
熟悉的触感贴近上来,惹得祝琰轻抽了一声。
“灾情若是控制不住,流民恐会涌进京都。”他边摸索着,边低声交待,“我走后家中守好门户,凡需外面出头的事,尽可吩咐泽之去找三叔父……”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弛儿……”
沉重的挤迫,引得呼吸声断了几息。
“安心等着我,等我回来。”
潮湿的雾气漫上眼底,化成破碎的水花。
她别过头,闭目轻轻点了点头。想到将要分别的日子那样久长,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宋洹之明显察觉,今晚的祝琰比任何时候都更热情主动,平素每每要稍用些功夫耐心哄着才肯行之事,今晚竟都一一顺从。
他不敢露出太过得意的模样表情,怕惊得她羞怯,反收敛了情愫。
二人从婚后至如今,方算是真正坦诚无芥蒂地交心相处。没有隔阂,没有怨怼。
他能等到这一天,实在不算容易。
纵是如何不舍,翌日的太阳依旧会按时升起。
宋洹之天不亮就带几个亲卫出了门,他走后不久,旱情蔓延到了京城。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京郊专供内用的天泉几近干涸,难以维持宫中供水,采水的马车数日不曾经过城门。
皇家用水仅能暂用普通的井水顶着。
城中大户们也紧了用度。
但比起大户们不能日日沐浴的“为难”,百姓的日子更是难过,采水的井前每日天不亮就排了长长的队,到得三五日后,采上来的几乎只有泥浆。
因天旱引致庄稼不兴,米粮的价格也飞涨了几十倍。……
乔家在这时率先架起施米的蓬帐周济百姓,随后众家纷纷效仿起来。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进来同祝琰商议,也在城西支了摊档加入施米之列。由宋泽之带着人日日在摊档左右看顾。
几日后,祝瑜急匆匆来了一趟嘉武侯府。
姊妹二人坐在稍间窗下,屏退左右,“听说了吗,皇太孙抱恙,已经十多日没见出过屋子,宫里消息瞒的甚紧,着意防备着走漏风声,连乔翊安的人都探不到实情。”
赵成的病情一直未对外公开,只推说这些年流落乡间生活清贫,因而比同龄人瘦小。经由这两年太医细心调理,身量长高了许多,人也强健了不少,看起来几乎与同龄少年没什么差别。
祝琰隐约听宋洹之提及,他的病是要用山泉来泡浴疏解的,太医想了许多法子才找到与密城泉池相近的水源缓解他的症状。
如今天下大旱,四处缺水,多处泉泽已近干涸,他用以维系平安的水源短缺,自然就发了旧疾。
赵成虽然年幼,却是储君,皇帝着意培养,准他旁听朝训,又带他参与重大祭典。如今天灾横降,正该由储君巡视民间,体察民情,安抚民心之时,他十数日不出殿宇,岂能不令人生疑。
祝瑜伸手推了下身边默不作声的妹妹,横眉道:“你是怎么了?发什么呆?没听见我说的?”
祝琰“嗳”了声,抬眸勉强一笑,“便是听你说起此事,才不免担心。”
祝瑜眼眸紧盯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洹之走的时候没跟你交代?宫里头到底在出什么谜题,这个时候皇太孙不出来抚恤民心,反倒传出抱恙……”
乔家兴荣与皇太孙的前程深深捆绑在一起,祝瑜身为乔氏妇,自然关心皇太孙。可有些事,就算是祝瑜来问,她也不能透露。
“这时节炽热如火,昨儿泽之在外站了半日回来就觉得头昏,一碗祛暑药灌下去才好了三分,皇太孙事务繁忙,听说便是这会儿也不曾中断骑射教习,较场上日头那么烈,晒个七晕八素也是常情。他幼年生活颠沛,身子骨难免弱些,便是抱恙,自有太医们调理整治,姐姐又何必这样担心?”
祝瑜瞧她神色如常,不似虚情宽慰,默默叹了一声,道:“倒不是我定要操这份闲心,原本皇太孙要娶的人,又不是我的琴姐儿。只是家里的老太太镇日念叨,催促我出面打探消息,简直折磨得我头疼……”
祝琰笑了声,拾起一旁的纨扇替姐姐轻扇,“天气热,水又紧缺,姐姐这样风风火火的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想到前些日子瑟姐儿闯的祸,不由多问了几句。
“听说宫里派人来安抚瑟姐儿了?人已经定给了天家,早不是姐姐能管教的人……姐姐也莫太苛责了。”
她知道祝瑜对瑟姐儿是有感情的,人心毕竟是肉做的,自己自小带大的孩子,如何能用一句“不是亲生的”,就抵消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操劳忧虑?祝瑜要强,总是不肯说一句真心的和软话,看似浑不在意,却又切实地替对方做了许多……否则也不至顶着正午的太阳特地来她这儿探消息。
瑟姐儿闯祸,只怕乔夫人会把教养失职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明里暗里的排喧埋怨必不会少。瑟姐儿被家里禁足抄经,出面施行的人自是祝瑜,实则是两头得罪,两头不讨好。
祝琰扪心自问,如果宋洹之与别的女人有个孩子交给她教养,她会如祝瑜这般周全细致吗?
——单是想到他与别人有一个孩子,她就已经恶心得喘不过气了。更别提还要将那孩子摆在她眼皮底下,要她亲自教养长大?
祝瑜听她宽慰了半晌,情绪已经和缓下来,打量她桌案上摆的茶点,见盘子里的瓜果已经有些发蔫,“你这边缺短什么不成?乔翊安在南边有门路,前儿弄了几车西域的果蔬进京,供给宫里一多半,还余下些在我那儿,回头叫洛平跟着我去,拉半车过来。”
如今京城往各处运送东西的路几乎都断了,灾情严重,流民四起,为了生存,不少流民落草为寇,饿红了眼睛便连官家的车马也敢劫抢,更混入不少原本就不安分的乌合之众,混在流民里头搅风弄雨跟朝廷做对。
前两日宫中传了密旨至辽北、河西,调遣兵力回护京师。
——祝琰也只听宋友卿提及了几句,深些的内情,他不便细说,她也不好打听。
如今能维持府内外安定,就算十足幸运。
她决意开仓施米,一方面是帮扶灾民,同时也是希望能笼络人心,保嘉武侯府宅地太平。
祝琰摇了摇头,“这时候运送东西过来太扎眼了,街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这些宅门府邸,若给人知觉,难保不会生乱。”
广平街上米店遭劫,药铺失窃,各种意外恶事频发,就算城外有增兵护持,也难保在饥荒之下不生内乱。
祝琰只想求稳。
这个时候岂能还奢望生活上的享受?
“姐姐也要多留心,这个时候,还是别出门的好。”
几乎是一语成谶。
祝瑜回乔府的路上,车轿被一群乞丐拦了下来。
城东一向是勋贵公侯聚居之地,平素哪里见得到乞丐。车子刚驶至巷子中间,前后就拥上来数十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颓败,哭喊着要水要粮。
祝瑜的马车被团团围在巷子里,进退不得,侍卫随从大声呼喝,甚至抽刀警示,那群乞儿竟不畏死伤,纷纷哭嚷着撞到刀刃上来,“天要绝人,不若官爷将我们一刀杀了倒干净。”
“大人尚能捱忍,老弱之辈如何熬得?求夫人大发慈悲,施舍些个儿。”
话说得可怜至极,纷纷靠近车来,揪扯车帷,有几只满是泥垢的手,揪扯到随车婢子的裙摆,惊得小婢连连尖叫。
祝瑜吩咐守卫近前,“别伤了人命,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
守卫应命,从袖中掏出银袋,乞丐们纷纷朝他涌过去,待见只能分得些许碎银铜板,不由又哭喊哀求,“如今街市上的粗米已经涨到了二十两银一石,这些个铜板连半碗高粱都买不得,夫人行行好,容我们多活几日吧!”
见乞儿们攀车惊扰祝瑜,守卫不由大恼,抽刀比近车畔,护持着车内的人,“不要得寸进尺,钱已经给了你们,你们还要劫车不成?”
婢子哭叫道:“谁出门还随身带着水米?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就在这时,一众官差走入巷中,一边大声呼喝,一边持刀鞘将乞丐们强行隔开。
领头之人走近马车,低声向祝瑜回道:“我们二奶奶不放心,着属下跟来看看。属下来迟,乔夫人您受惊了。”
祝瑜点点头,道声“辛苦”,低声吩咐车马启程,艰难通过了窄巷。
马车驶入大道,远远看见萧索的街边零落的蓬帐。
没领到米粮的妇人提携着幼童在无人帐下徘徊不去。
街边店铺早早关门结业,广平街不复从前的热闹繁华。
街道尽头,一匹白马飞速驰来,马上的人束着玉冠,锦袍翩飞。
婢子惊喜地叫嚷道:“是大爷来了!”
祝瑜掀开车帘一角,朝前方望去。
岁月流转,数个春秋,那人仿佛还是从前模样,容颜丝毫未改。
他因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容貌,才博得那么多佳人的芳心,才使得那么多少艾前仆后继为他痴狂。
昔年初见,她又如何不曾失过方寸呢?
到如今,怎却只剩下茫茫一片惨白,在她的每一寸光阴里写尽了寂寞和失望。
白马到了车前,乔翊安跃下,抬手掀开车帘。
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厮纵马跟来,殷勤地替他解释:“听说夫人被乞儿围困,大爷立即丢下公务赶过来了。”
乔翊安跨上车,钻入帘中,一把拖过祝瑜的手腕,上下打量,“受伤了不曾?”
见她抬眸望着自己不言语,含笑捏住她的下巴,“怎么,吓傻了?”
祝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乔翊安愠怒的声音传至车外:“今日跟着的人办事不力,回去自行领罚。”
他给她安排了周全的人手,一向将她保护的很好。
他对她的动向,也时时刻刻关心在意,一旦有事发生,不必她派人特地通报,他那边就已然知晓了。
可是——
这份关怀,这份细心,从来都不独属于她。
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都能感受这份用心与体贴,都能得到同等的爱护和关怀。
祝瑜没说话,靠在车壁上只当自己被吓坏了。
乔翊安握住她手的掌心很暖,她没有刻意去挣开。
挣不开的,她这一生早被写好了结局。
做了娘家的梯子,又要挑起夫家的担子。
人人说她命好,攀上了乔翊安,带着娘家鸡犬升天。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要的不是手里这串钥匙,和所谓的管家之权。
在不尽的不如意里,不得不成长,不得不坚强。
第95章 乔瑜
日头高悬,已过了正午,阳光依旧炽烈如焰。
原本茂盛的古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叶子干瘪无力地挂在枝上。
宫墙夹道的阴影里,软轿停在那儿,抬轿的内监怠懒于交谈,各自靠在墙边挽起汗湿的袖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纳凉。
抬眼能瞧见敞开的宫门缝隙内一角金黄的瓦顶和炽白的天空。
皇后已经进去有一刻钟。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其余人多半缩在各自的宫殿里躲着乘凉。自打皇太孙旧病复发后,皇后却是每日都要来瞧两回,确保他病情不曾反复才能放心。
这两年经由太医院众位悉心调理药方,宫中各色珍稀药材进补,赵成的身体日渐强实,自己平日又格外注意饮食作息,加以药泉佐助,近一年来已经甚少病发。
不想这回遇上天灾,又遭此劫,皇后日日礼佛祷祝,希望助其过此难关。
赵成刚吃过药,穿着单薄的家常衣裳躺在帐中安睡。皇后进来时,跪在床脚替他扇扇子的小宫人正在打盹儿,不妨被嬷嬷扯了下袖子,睁开惺忪的眼睛望见来人,整个人抖得筛子一般,浑身战栗个不住。
皇后无声瞥她一眼,宫人禁了声,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和求饶,垂首退了下去。
皇后从宫人手里接过扇子,嬷嬷撩起帘帐一角服侍她坐到床边。
她轻摇手里的羽扇,目光落在赵成苍白的脸上。
——他容貌与先太子赵潜格外肖似。
当初皇上要将他认回宫中,对他的来历,她本是存了疑的。直至亲眼瞧见他的模样,仿佛是上天垂怜,叫她痛失爱子过后,重新寻到可慰心魂的补偿。
叫她了无希望的余生,再次有了托寄。
只是这个孩子身体太弱,命格太薄。她无数次在佛前发愿,愿以己身阳寿,换他无虞长健。
可同时又隐隐期冀,能够陪伴他、保护他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