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此战,且随骠骑(下)
豪族们不合作的意图, 全天下的人只要不是稚子都能看出来。
他们认为汲黯与霍彦是软柿子,只是喜欢耍些小聪明,这个酒业司雷声大雨点小的。
可惜这次他们看错人了。
霍彦想搞死一个人, 一般不会留着人过夜。
那些个纨绔还没走,霍彦的调令过来, 官营酒坊迅速换上了新的榷沽官, 这些榷沽官是淳于缇萦捡回来,被霍彦收养,论文化肯定是比不上那些个博士身边的, 但好歹被霍彦压着念了几本书,在人均文盲的大汉也属于是尖子的。
跟那些军中医者一样,他们十几岁就在长安酒厂长本事,被霍彦按管培生的方式分配着往酒厂里塞。可这不一有榷沽官的缺,霍彦就从他们中挑出独当一面的跟着长安酒厂分出去的师傅们一起到地方上去把控一下酒厂的建设。
这些孩子本来是高兴的,毕竟终于能向他们小阿翁证明他们的能力了,然后他们遇到了自己人生的大坎,就是那群在长安招摇过市的纨绔。当霍彦一人一个纨绔分配到他们手上时, 他们天都塌了。
“小阿翁,我不想要。”
十七八岁的少年小可哀叫,趴在霍彦桌头撒娇。
许因着是匈奴与汉人混血的关系,这小孩天然卷,总显得毛绒绒。
霍彦本来是被萌到了,听见那句阿翁, 脸黑了一瞬。
“说了八百遍,不准叫阿翁!”
小可继续撒娇。
“小爹。”
霍彦:滚!
一群人围着霍彦左右撒娇, 这时一个女娘进门, 约莫二十五六。
她一进来那些个小孩都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她向霍彦问好,三下五除二把软毛熊从霍彦身上趴下来了,随即又是一个抱拳,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小爹,如果那个孔氏子做了不义之事,我能半道杀了他,拿着他的符信当官吗?”
酒厂大姐大,赵喜娘冷冷问道,半张脸上的狰狞疤痕现下只是有些泛出不似正常皮肉的惨白,声音跟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似的。
因着赵喜娘她母被她家地方上的纨绔当街纵马活生生撞死,她便卖身为奴,隐忍三年终宰了那畜生。淳于缇萦捡到她时,她被扔在乱葬岗,脸被鞭子抽烂了,只剩下一口气,整个人却还在艰难的挪动手指。
她要活,她不应为畜生偿命。
赵喜娘平生最恨纨绔子弟,所以想着这人若也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她就把人半道做掉。
霍彦不奇怪她的反应,他学着卫青平时的样子,将手轻轻放在赵喜娘的肩膀,杏眼清凌凌的,透着入骨的温柔。
“喜娘有大报负,不应为不值当的人耗尽自己的前途。”
赵喜娘低下头,她唇抿得发白,就听霍彦道,“不听话就用我教你们的让他睡过去,只要他按时去打压人,其他的你自己负责。喜娘,你们才是我替大汉三十六郡选定的榷沽官。”
你们才是我的倚仗。
他的未竟之语,赵喜娘懂了,大伙儿都懂了。
他们齐齐抱拳,然后齐齐在路上把那些纨绔哄成了孙子,然后齐齐把那些纨绔水灵灵地架空了。
颖东。
孔氏那只神经病的家人来时,赵喜娘连着酒坊的其他人都露出笑容。
孔氏的人就要拖拽,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下。
“不行。”赵喜娘指着孔氏子道,“他的官是陛下特赐忠义之家,无故辞去权责,他有负陛下,现在只能留在这里,等我等修书向陛下讲明,陛下处置后,他才能与你回去。”
那孔氏为首的人本不服气,硬扯着要带孔氏子走,就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赵喜娘面色冷硬,剑锋直抵他的脖颈,那人被冰凉的剑贴着,脖颈上的鸡皮疙瘩立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清楚这是哪里!”
她说完,孔氏子第一个不同意,他正欲拿出往日的气焰去指挥酒坊里的帮工与老师傅打赵喜娘,并冲着赵喜娘讥笑嘲讽,一口一个丑八怪。
谁料赵喜娘这次没如以往那般哄着他,直接叫他想叫的人就把孔氏这些人都打了一通。而正在叫嚣的孔氏子被她直接一拳打翻在地,赵喜娘甩了甩手,又是一拳,直把那孔氏子打得脸颊通红肿胀,鼻血流出来,她才像终于出了恶气一样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又拿帕子擦了擦手。
“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群殴的场景出现在大汉的每个角落,几乎每个纨绔都被暴揍一顿,强留下来。
豪族们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就使人只要官营放酒时就去砸酒具。
这些新来的榷沽官却不哭也不闹,只一心产酒,把官营酒的价钱降的越来越低。
他们正洋洋得意,殊不知属于他们的雷霆一击正在蓄力。
长安宣室殿。
霍彦伏在青玉阶前的模样活似只折翼鹤,他跪在汲黯身后,玄端深衣的广袖浸透了泪。
“陛下,臣举荐的那些人。”少年忽然哽咽,腰间的青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竟被本家强逼着归乡,这哪里是忠义之家,这分明是戏耍臣,臣惭愧向陛下举荐他们,他们简直是有负圣恩!”
他说着说着,又是一大滴眼泪掉下来。
“陛下啊!他们这是要逼着臣去死,臣还有何面目陛下。”
“陛下让臣去死吧,此等家族怎能称忠义!陛下!他们自任来,臣不曾苛责过他们,只盼他们成器,他们竟还纵人去打砸,这不光是在诛臣的心,还是在伤我天子颜面!”
汲黯的葛衣簌簌抖着,老臣的脸涨红着,显然是气的。桑弘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主父偃嘴里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张汤等人却是心头一凉,偷摸着抬眼窥探帝王。
果然上首君王冠下的唇角紧绷。
霍彦哭得梨花带雨,手中奉着赵喜娘从颍川快马送来的书信,信上“孔氏毁官坊”的墨迹犹新。
“臣不想活了。臣深受皇恩至今,臣对不起臣一心报国的舅兄,臣对不起陛下!”
他说着起身,就作势小跑助力往大殿上的柱子撞。
“陛下受辱则臣死!”
他一路猛冲,众臣哗然,都要往那边去拦,汲黯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少年郎君玄色深衣的广袖翻卷如鸦羽,腰间的青玉叮铛作响,他咳得不能自已,抓着郑当时,一边咳一边喊,“快,快,拦!”
桑弘羊和主父偃吓得要命,就要往前去抓,“阿言,不撞啊!”
御史大夫公孙弘是第一次见霍彦,却忽然看见了一道暗绣的金色云纹飞快滑过,那是宫中的手艺,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想起元朔二年春猎,刘彻是如何手把手教这少年开弓,然后一把老骨头也跟着张汤身后往前跑。
“霍大人啊!”
[言儿,真撞啊!]
[宝,意思意思就行了!]
[撞啥撞!!]
整个殿堂乱作一团,霍彦直挺挺往前撞,然后咚的一声轻响,他额角堪堪撞上蟠龙柱的刹那,刘彻的虎口已卡住他的颌骨。
“混蛋玩意儿!动不动就死!不就咱爷俩被人耍了嘛,给朕耍回去,听见没!你给朕活着,朕不死,你也不死!”
霍彦是被刘彻像捏蛇一样捏着脖颈,“姨父。”
少年人的眼泪盈在眼眶,又是一大滴。
“他们用我打您的脸,我生气。”
刘彻整个人鬓发有些乱,捏着他脖颈的手缓缓松开,让他滚回去站好。
“那些人不识时务跟你有个什么关系。”
众臣都松了口气。
霍彦乖乖站在汲黯后头,眼睛红通通的。
汲黯没说什么,倒是主父偃担心的上前,将他的头发理好,桑弘羊缓声骂了声倔,他也不让,就拿自己的帕子给霍彦擦脸。霍彦本来是作戏居多,现在在主父偃身边,倒是真来了几分委屈,又拧巴着拽了衣角擦眼泪。
刘彻在上面,见他哭,更是对那些不识时务的货色愤恨,他道,“他们喜欢砸,朕便赐他们酒。赐鸩。”
帝王眸光如刀。
[这些个豪强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可是阿言,现在就把他们弄死吗?]
[他们现在可不能死!]
[国家需要稳定,舅舅和去病还在打仗呢!]
[陛下帅酷了!]
众臣垂首,谁也不敢触及盛怒的天子。
唯有那抽泣的少年膝行向前,霍彦振袖一拜,头死死贴在那冰凉的青石砖上。
“请陛下怜惜军中将士征伐匈奴不易,让他们一人交万金以金偿命为军中将士添些军备便算了。”少年泪沾乌睫,眼下全是未消的红意,他声音沉闷,“臣受委屈没关系的。”
姨父,你也忍忍吧,虽然他们该死,可他们比我们有钱,忍忍吧。
他不说,刘彻不生气,他一说,刘彻手指骨节都攥白了。
受委屈,这辈子都不能受的。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坐一跪,须臾,刘彻哂笑一声,“朕的阿言受了委屈值万金,朕受委屈值百万金,阿言的委屈,阿言不计较便抹了。朕的委屈叫他们去凑吧。”
帝王扫视一周,“凑不上……”
张汤立马上道出列,轻躬一身,凉凉道,“冒犯帝王,抄家夷族。”
刘彻的唇角轻扬,只觉心头的一口气出了,“此事交予廷尉。”
张汤应是,他才转首移向霍彦,一幅看不成器的小孩的眼神。
霍彦垂头掩去得逞的笑意,刘彻只瞧见他在自己的眼神下抿得泛白的唇角。
这是觉得朕对他失望了,算了,阿言随仲卿,宽和温善也是好事。
良久,刘彻扫视群臣,公孙弘知道他是不忍心霍彦跪着,立马给了他个台阶下,他这才让霍彦起来,霍彦默默退回到汲黯身后,得了周围人善意的怜惜眼神。
汉武朝的群臣尤其是刘彻的近臣全是聪明人,全都自认是恶人,他们本因霍彦上次的第一次亮相,觉得长在刘彻身侧的霍彦是同类。不料霍彦竟是个纯质少年,没人觉得霍彦是装的,只觉得霍彦是随了卫青,天性善良大度,毕竟他们自认因为刘彻受屈就寻死觅活,也不会为了得罪他们的人直面盛怒之下的刘彻。
他们厌恶,瞧不起与他们相似的同类,可是面对仁善坦率勇敢的人,却也生不起坏心思,因为这样的人,不会想着坑害他们的。
霍彦在众臣的目光下猛地赚了一大波好感值,然后轻轻地羞涩一笑,“下官一时想岔了,谢众位大人拦下下官。”
众臣更怜爱了。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儿。]
[这小子绿茶喝多了……]
[茶里茶气的。]
[小茶味狐狸…]
[其实大家吃不下茶,只是因为小茶狐狸不冲着我们茶罢了。]
[哈哈哈,阿言哭得我都心动了,就是祺贵人的感觉。]
[美不胜收,[小茶狐狸哭哭图]]
……
公孙弘都不由得多瞧了他俩眼。
这样纯善的少年,上次果然是老汲黯吩咐的,果然越老越贼。
自己做的,自己不认,现在就躲在人孩子后面,拿这小孩当挡箭牌呢。
他的目光太过露骨,汲黯想忽略都难。
汲大人脾气不好是公认的事实,于是不服就干,汲黯与刘彻,张汤,公孙弘一言不合的吵架。
汲大人什么都好,不贪不渎,就是生错了时候,汲黯信仰黄老学说,崇尚无为清静之治,若早生个二十年,跟着文帝从头混,也不至于天天舌战群儒了。可惜他生在景帝时,跟着刘彻混。
由于本朝政策大一统原因,刘彻倾心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征匈奴,更坐实好大喜功之言,重用酷吏张汤等人,张汤等人依仗刘彻,偶尔也为博得刘彻宠幸,过于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
所以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言辞之犀利,语法之狠辣,霍彦有时候都怀疑除了他舅,整个天子近臣里没一个不恨他的。
就连刘彻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但偏生汲大人累世官宦,他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靠父亲保举,孝景帝时汲黯就当了太子洗马,可见家族底蕴。但是也是这样的人,清正到家中简贫。大抵也因为如此,刘彻目前也挑不出汲黯的错处来,只能放任汲黯简单的人生,极致的嘴臭。
汲黯重百斤,骨占九十九。
霍彦听着汲黯一句一个刻薄寡恩,又偷瞄了一眼他姨父额上欢快跳动的青筋,偷偷勾唇笑了。
没办法,他真喜欢他姨父吃瘪。
刘彻被气到了,被骂成祸国之害的张汤挺直了脊背,二话不说就是反讽。
御史大夫公孙弘眼观鼻鼻观心,主打一个反套路,汲黯说他居三公要职,俸禄多却盖粗布被子是欺诈世人沽名钓誉,这位很坦荡的承认了,得了他姨父的青眼,很明显是个人物。
主父偃还在附和刘彻,这货是万人嫌,最近又有些收敛脾气,汲黯懒得喷他。
桑弘羊很明智的不吱声,反正他现在一个小侍中,汲黯没喷他。
有人常说妇人爱争吵,那他们都该来汉武帝时期听众臣辩论,可能方知这些大丈夫言之咄咄也是胜似万只鸭子叫的。
霍彦不合时宜的想,主父偃死后,大家的嘴应该很闲吧,毕竟这相声还是对口的呢。
汲黯嘴炮完一圈,默默替霍彦扛下了上次让纨绔到京,纵容狗咬狗的事。
没错,老夫是主谋。
霍彦想着汲大人仗义,不如也搭个腔,然后被杀红了眼的汲大人扫射了。
仁柔不惜命,一点都不惜福,差评。
霍彦闭上了叭叭的小嘴了,他差汲公远矣。
[哈哈哈,你小子被骂了。]
……
子时三刻,阴山北麓。
狂风卷着雪霰,将天地搅成混沌,只存下一颗小小的月亮,雪粒似盐突然变得绵密,天地间只剩呼啸的风声。
八百铁骑逆着风疾驰,每匹战马都衔着木枚,蹄声淹没在北风里。
霍去病伏在战马颈间,能感受到坐骑温热的呼吸拂过冻僵的手指。三天三夜的奔袭,他们像幽灵般绕开所有匈奴哨所,此刻离狼头标记的位置只剩二十里。
“校尉!”斥候滚鞍下马时差点被狂风吹倒,"前方山谷有匈奴大营,看狼旗制式,至少是左贤王本部!"
霍去病伏在山丘后,他身后八百锐士的铠甲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两束火把的微光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东北风,”他转头对赵破奴勾起嘴角,冻裂的唇纹渗出血珠,“破奴,闻到烤羊油的味道了吗?”
赵破奴点头,舔了舔唇。
“校尉,肯定香得很呢!”
霍去病笑起来,用刀尖挑起火油灯,简短的下着命令,“两百人随我冲阵,其余分作三队,用火矢烧他们的粮草马厩。”
赵破奴攥住他的缰绳,“我们这些人太少了,要不等等大将军。”
“等什么?”霍去病大笑,如盐雪粒落进他束紧的发髻,却忽的化成水,雪拦不了如雷火的少年,“等单于驰援?”
霍去病猛地抽刀,刀光映出如水的月亮和八百双燃烧的眼睛。
“上马,夜袭!”
旧的时光已经过去,卫青让匈奴人感到了疼,让他们筋骨尽断,霍去病会让匈奴人的骨与肉连同信仰一起粉碎。
二十里外匈奴大营的行踪本该被风雪掩盖,但少年将军这一路收的鹰犬比草原狼还要敏锐。他解下马上的酒囊,里面装满霍彦为他准备的高度酒精,他抛给亲卫时,腕间鎏金护臂撞出清越声响。
“烧马厩的跟我走。”马儿喷了一个响鼻,化成白雾,霍去病摸了摸马头,与八百双眼睛对视,这是他的兵士与马匹,这是他在战场上的手与足。
“儿郎们,随我去建功!”
他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青铜箭镞破空尖啸,八百汉骑如剑劈开夜幕,剑光如雪。
匈奴人听见的最后一缕声响,是火把砸在毡帐上的脆响。
这夜,火光腾起的刹那,整片草原都在沸腾。两千匹受惊的战马扯断草绳,拖着燃烧的马厩横冲直撞。霍去病带着三百骑将受惊的马群驱赶成死亡洪流。数千匹燃烧的战马撞翻鹿砦,匈奴武士在铁蹄下化作肉泥。霍去病在混乱中突到金帐前,碗口大的马蹄将举旗的匈奴当户踹进火堆。手中的弩连珠箭发,少年掂了一下手中的弩,唇角高高扬起,阿言的东西就是好用。
余光处七名举着火把奔出营帐的匈奴百夫长喉间同时绽开血花。
“儿郎们!正当建功之时!”少年清喝声穿透火海,新铁铸的环首刀劈开拦路的匈奴人,马上的儿郎们不知疲倦,向着敌人出击。
三个匈奴当户刚从睡梦中惊醒,就被串糖葫芦般刺穿胸膛。血瀑溅在银甲上瞬间凝结,霍去病甩了甩刀上的血,杏目锁定三十步外的金顶大帐,锋利的刀锋划开金顶大帐的门帘。
匈奴单于的大父若侯产正在嘶吼着集结亲卫,当裂帛声响起时,他那尖声的咆哮突然卡在喉头,帐前的火光映照下,造成一切的银甲将军竟是个未及弱冠的束发少年!
“你是什么人!”
汉军不是只有卫青吗?
霍去病笑起来,他的刀尖沾着血,唇角也沾着血,火光明灭之下,天人之姿。
极俊美的长相在这满地血腥却不显突兀,只叫人觉着胆寒。
他是这个战场的主宰者,生杀予夺。
“汉军骠姚校尉,霍去病。”
少年说着,挥动掌中刀。
“霍去病…”单于的大父倒在血泊中,弯刀还攥在掌中。
跟卫青一样可怕的,霍去病。
霍去病的环首刀劈开他胸前的狼头铜甲,纵马刀尖挑起染血的印信抛给身后亲卫,“他是单干的大父。”
众亲卫都笑出声,帐外突然杀声震天,左贤王本部骑兵终于组织起反扑。霍去病反手扯下帐中狼旗裹住战利品,他刚看见一个可闪的了,阿言一定喜欢,他避开冲他而来的箭,让其落在左边的肩甲上,少年回身砍断羽箭,张弓将箭矢钉进百步外射雕手的眼窝。
霍去病率众突入敌阵,环首刀划出新月般的寒光,所过之处人马俱碎。当匈奴人终于看清这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时,人头已经落地,只在草地上留下蜿蜒血河。
少年将军破开最中间的金帐,染血的战靴踩住单于叔父罗姑比的后颈,这个单于叔父还在念着长生天,被霍去病一刀敲晕,让他与长生天短暂相会。
天光微明时,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三千余匈奴尸首。
霍去病单膝跪在血泊中,用战死将士的剑割下左贤王叔父罗姑比的首级。他的铠甲已经看不出本色,全是红一块,乌一块的血渍,血顺着他的手淌下来,成了一个小水泊。
托霍彦肯砸钱,兵备更优良的汉军比历史上多幸存了一百余人,七百锐士陆续聚拢,每个人甲缝里都塞着冻硬的血块。
赵破奴清点战果时声音发颤,“斩首三千零二十八级,俘获匈奴王族三人、单于大父,相国、当户”
“嗯。”朝阳正从霍去病染血的肩甲上升起。少年的眼睛似比晨光还亮。“还不够,以后我会带着你们向更北方去,为我大汉万年建功!”
雪原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继而爆发出震天怒吼。
“大汉万年!”
“割下左耳,自去请功。”
八百将士的欢呼声起。
更北处的匈奴地。
“霍去病”幸存的射雕手跪在草地上喃喃,“伟大的长生天啊!他不是人,他是祁连山的狼王”
第82章 一战成名
天子圣敕, 加上霍彦的宣传,现下世人皆知这些在地方垄断酒产的豪族藐视天恩,砸了天子的酒厂, 按律当诛,但是天子仁慈, 只要他们花钱偿命。
豪强们本是松了口气的, 毕竟他们这些人偶尔不给天子面子,因为天子平日里说话还是客气有礼的,他们一听是以金偿命, 以为刘彻又是没钱了,有些嚣张的甚至还在家里嘲讽起来,堂堂天子跟那些打秋风的亲戚似的。
然后刘彻的旨意一到,他们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百万金?”邯郸赵氏的家主跌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场景发生在三十六郡几乎每个豪族家中。
汉武帝时期的豪族可没有未来唐朝那些个崔王世家那般豪横,他们现在只是有了世家的苗头,根基薄得很,真正让世家们发育起来的魏晋南北朝九品中正制还没有被人想出来。况且实话说了, 就是那些个世家大族究极体唐朝的关陇贵族们也扛不住李治那些个李唐厉害的皇帝一拆,更何况现在的小苗头面对的是帝王究极体刘彻和将军究极体卫霍了。
刘彻手下的张汤手下的义纵那些个酷吏都能把他们当瓜切了,更别说刘彻了。
刘彻的意思很明显,你们就算把自己当奴仆卖了,你们也得把朕的钱给凑了,不然, 朕也略通抄三族。
豪族们彻底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彻底病急乱投医, 往外倾销屯积的粮食, 矿山, 奴仆什么的,酒价更是上升到没边。霍彦的官营酒坊价钱压得稳实,经着刘彻护短,也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只纵着他们趁乱扩张。
国家财政已经入不敷出,豪族们自身难保,除了霍彦这有钱有闲的没人能把这么大体量的物产快速聚拢并吞吃。
长安现金王霍彦笑得不见牙,他使人往三十六郡去疯狂收低价的粮食,矿山,奴仆,文玩,甚至宅院,商铺,只要豪族们出,他就买。反正最后的钱倒换回来,都是他的,刘彻又不会理财,到时候也是分给他和桑弘羊,四舍五入等于白拿一堆好东西。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半个月每天都笑盈盈的,甚至吆喝着主父偃,桑弘羊他们也去买些宅子,谁料桑弘羊早已经伙同着公孙弘,郑当时他们入场,偷摸着淘点平日里买不起的。甚至东方朔都掏到了不少,就连汲黯都买了个宅子,张汤杜周那些个稍穷的也买了些古玩。
满朝公卿除了自己是豪族本身的,其他寒门的,家里清贵当官的,还有靠刘彻宠爱过活的,全都吃了个饱。
[汉武帝版的一鲸落,万物生,属于是了。]
[我都不敢想象,东方朔买了一壁灯,老壁灯,哈哈哈。]
[公孙弘吃完还抹嘴,老大夫还没忘了彻儿,送了几只孔雀。]
[穷人乍富。]
[本来按历史来说,汉武帝在这一年设立武功爵,令百姓出钱买爵并得以缴纳赎金减免禁锢等罪刑,汉朝因战争导致财政负担沉重,经济面临较大压力。现在倒好,霍阿言把宝石都堆满宣室殿了,虽然都是他挑剩下的。]
[阿言,你要开宝石展览啊!]
……
“主君,邯郸官仓已满。”石页捧着简牍道,“赵氏贱卖的十万石粟米,都已经入库了。”
霍彦唇角微扬,鎏金错银的算筹在掌中轻转。这些日子各地豪族疯狂抛售的粮食、矿脉,正沿着直道源源不断汇入官仓。
“传令各郡榷酤官,他们的官田已经购置了,他们自行去种高粱,粱种我会从长安发。”少年蘸着朱砂在简牍批注,“让他们将官酒再降三成价。”
霍彦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只觉得辛辣,但他还是把那一杯全饮下来,脸上浮起红晕。
“很快,很快,我能一鼓作气,让国家有钱的,让他供的起舅舅和兄长,让百姓不骂他们,让百姓吃得饱。”
酒业一场改革,气候己成。
霍彦痴笑,“万万财但入我囊。”
[阿言,可以的。]
[宝,冲啊!]
[此战功成,君为首功。]
关中。
官营酒坊的赤旗猎猎作响,粗布短打的百姓排成长龙,铜钱落在木箱里的脆响刺痛耳膜。
老农李禾正蹲在官仓前掰指头。往年这时节要拿三斗粟换浊酒一坛,如今官酒便宜,倒能余下半斗黍米,听闻明天酒价又要降了,他摸着怀里温热的铜钱,算着省下的竟够给孙儿扯块新布。
“老丈且慢。”酒坊学徒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包酒糟,少年笑容憨厚,“我们小阿翁说掺在猪食里,开春能多长二十斤肉。你若来年要种高粱就送到我们这边来领些种子,不论多少都照粟的半价收。”
李禾望着学徒青涩的笑脸,想起几个月前在孔氏酒肆受的白眼,浑浊的眼突然发热。“小阿翁?”
那个少年笑了,“哦,我小阿翁姓霍,是管酒坊的,他是卫青大将军和皇后的外甥。”
李禾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局促。
少年又道,“你要有不平事跟我说,我就找他,准没错的。”
李禾嗫嚅点头,等那学徒走后,他才朝着长安方向重重叩首。
颍东。
“这帮贱民!”王氏家主将陶爵摔得粉碎。
碎屑溅到他刚卖出的酒坊廊下新挂的“官酒”木牌上。
突然,二十辆载满粟米的牛车碾过青石板,这些本该属于他的粮食!可他无能为力。
春风温暖卷着柳絮,掠过王氏酒郭,孔氏家主望着冷清的酒肆,和己经被他卖得差不多的仆从们,突然苦笑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朝廷想要的就是对付他们,这场博弈从开始就注定败局。当天子与你做生意,百年的积累也不过是沦为口中食罢了。
长安。
刘彻本以为自家阿言一个小崽,只有几个小产业,虽然说什么纸厂干着干着就长安垄断了,但是那不是个例嘛,直到他家阿言发力,豪族们出售的一堆堆低价粮食被霍彦几乎全部包揽。霍彦列着长单让自己派人把他收购的粮食就近安排进官仓时,他还以为是几十包粮食,心道苍蝇再小也是肉,就调了各地官吏去接收。
然后殿前那小崽报地名报了一千多个,然后他就接到了各地官员的奏书,言辞间全是多年只见底的粮仓都已经满了,不少官员奏请再开辟个仓库。然后他就看清楚了他言言崽的真面目,太一神显灵,这是真金毛羊降世,他的大宝贝啊!
他越稀罕他大宝贝,越想到上次那些豪强逼着他大宝贝撞柱子。
刘彻向来浓烈,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越想越气,最后反应到外面,就是限豪族们一个月内缴清余款,不然全部人头落地,他往外施了威,看了会折子,就让人把他的心尖尖叫进了宫。
霍彦从卫府蹭完饭后,就瞧见卫家停着一辆朱缨八宝车,是刘彻惯常出行的代步安车。
“哦,姨父来了?”
那等着他的中黄门,笑道,“这是陛下给大人准备的,大人上车吧。”
霍彦没问什么,接了中黄门的讨好,反手给了荷包就上了车,那中黄门摸了摸荷包的分量,笑意更加真诚了些。
他侍立在车侧,四名宫中宿卫在前开路,虽然比不上卫青大将军的排场,但也比得上两千石的分量了。
霍彦端坐车上,眼睫低垂,叫人瞧不见他的所思所想,“潘大人,上次给太子做的木鸟儿,我记忆犹新,听闻是你侄儿所做。”
良久,他出声道。
姓潘的中黄门脸上浮起了红晕,他是个宦官,注定没有子嗣,便把兄长的小儿子过续过来了,虽说是侄子,更像是儿子。他抹下脸面,才给那孩子博了个少府的微末小吏的官,现在霍彦这天子红人问起,他自然喜不自胜,立马回道,“承蒙大人问起,那小子脑子笨,平日里就摆弄些机关木器尚算是抹得开。”
霍彦笑起来,车子适时停在未央宫前,他不需要人引路,敛裾而行,连走的步伐的大小都几近相同。
天子红人,少年华美。
“我也爱摆弄些木头机关,若有机会,还需潘大人为我引荐。”
那姓潘的黄门连道不敢,只说他侄子粗糙让霍彦随意驱弄。
霍彦只轻拍他的肩膀,指尖的温度落在潘黄门的肩上,有些温感。
“潘大人若不嫌弃,可以让小郎休沐日去我府上闲聊一二。”
[咦??]
[你有我们还不够!]
[你还找玩伴。]
……
霍彦踏进殿门,见到弹幕,心里好笑。
笨蛋!
他想着,仰面对上刘彻。
“姨父。”他蹦跳着过去,“我找到上次做木鸟的人了,我把他叫我家去,让他教我,我给姨父,据儿都一个宝石的,我最近买了好多宝石,我使人送的两大箱,姨父收到了吗?”
刘彻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叫他过来身边。
漏刻又浮起一枚铜舟。霍彦解下沾着柳絮的赤红披风,跪坐在刘彻身旁,灯火将少年清瘦的身影投在椒泥墙上,与窗外巡夜的禁军身影交叠成斑驳的暗纹。可是这个少年温雅没维持多久,霍彦偷摸叼了一块刘彻案上三色玉露团,翡翠色的掺了薄荷叶,入口凉凉地,他又叼了一块,啃啃啃。
刘彻看着他啃,眉宇间全是和煦的笑意。
“阿言,你想不想做两千石?姨父给你找个缺。”
霍彦摇头。
“不用了,姨父,我最近身子不大好,等兄长回来,就打算告病了。”
刘彻看他吃点心吃的香甜,别说有病了,估计壮得跟头牛似的。
“说实话,不然那些人赎罪钱不给你。”
霍彦哼哼,不给就不给呗,反正也凑不齐。
他哼哼唧唧,然后挨了刘彻一肘子,“逆子,白养你了,是不是又想出去玩!”
霍彦反驳,“我是舅舅,阿母养大的,姨父别攀关系!而且,你又没规定不能辞官,我说我病了,那我又没卖给你,我想干嘛就干嘛!”
刘彻怒,但刘彻忍了一下,哄道,“好好好,阿言病了,那阿言上一天休一天。”
霍彦啧了一声,嫌弃道,“我现在都是上一天休两天,若辞官,一次休一年。”
他还嘀咕了一句,“阿兄和舅舅打仗也累了,我跟他们一起休。”
刘彻大怒,刘彻不忍了。
忍不了一点。
“臭小子,蹬鼻子上脸!”
一个脑瓜崩袭来,霍彦一个鲤鱼打挺,跃出包围圈,捂住脑袋,嬉皮笑脸。
“我要去跟阿兄找下我们那阿翁。”
刘彻停了步子,皱眉,“什么阿翁?你亲人都在长安,朕就是你和去病阿翁,别什么人都乱认。”
霍彦正色,“是我亲阿翁。我去找他。”
刘彻脸垮了,一字一顿道,“他,敢,让,你,俩,上,赶,子,去,找,他。”他从鼻孔里哼气,“嗯?”
霍彦耸耸肩,“舅舅说,姨父以孝治天下。我便想着给那人置些宅田,就做个样子,堵了天下人的嘴就好了。”
刘彻一听他开口,就明白了卫青封侯时为什么要赏郑季那个趁他年纪小,打他的生父了。
他有时候也奇怪,人怎么能宽和成这样,你看,仲卿现在又开始教阿言了。
“你舅舅说的不对,”他做出咱爷俩唠唠的样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霍彦接道,“以德报德。”
刘彻噎住,他道,“你不是最讨厌你那生父,常骂他是管生不管养的没责任心的老货?”
霍彦点头,“可是我要听舅舅的话,我不想舅舅为我与阿兄担忧。”
刘彻忽然笑了,他摸了摸霍彦的发髻,这两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崽子,长成萧萧肃肃,风姿卓然的小君子。
原来强忍着恶心也要去,是因为想让仲卿安心啊。
“可若是仲卿知道,他便更难过了,阿言。”
御座上的帝王目光如炬。他盯着霍彦,好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
霍彦也笑,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刘彻的袍角上,“姨父不会说的,我相信姨父,因为姨父舍不得舅舅难过的。”
刘彻忽然想起这孩子与去病的小时候,玉雪可爱的小童眼珠黑黝黝的,你说什么,他们就欢喜的仰面看你,像是熹微春日。
这两个孩子的眼睛是卫青的眼睛。
“不光是你舅舅,朕也舍不得你与去病难过。”
霍彦怔住了,他把头埋进刘彻肩膀,一次又一次,跟他幼时一样。
“我的亲人在长安。”
[感动。]
[彻子也动了真情啊!]
[人非草木。]
匈奴地。
日昳时分,定襄汉军大营的望楼上突然腾起三道狼烟。
戍卒看见地平线卷起烟尘。
烟尘渐近,他往前一看,只见霍去病单手控缰,他身后的人马颈下皆系两枚匈奴耳级。青铜耳坠与骨制鼻环在夕阳下晃动,碰撞出毛骨悚然的脆响,耳朵上冻硬的血块随颠簸簌簌掉落,在草地上砸出暗红印记。
“我回来了!”
少年声音低沉,面容清俊,天人之姿。
屯长赵破奴紧随其后,捧着装有匈奴相印的漆匣示众,他高喊,“骠姚校尉回来了!!!”
他身后的少年们也喊,“骠姚校尉回来了!!!”
少年看了后面乐得不见牙的赵破奴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傻乎乎的。
赵破奴见他家老大看过来,立马回了个大大的笑脸。
“校尉,排面不?”
霍去病想起他一生要体面的幼弟,不由得轻笑。
“去复命吧!”
中军司马疾奔至卫青帐前,“大将军,骠姚校尉部携首三千余级归营!”
卫青站起来了。
公孙敖手中青铜樽"当啷"坠地,酒液浸透舆图上的阴山标记。这位四征匈奴的老将突然剧烈咳嗽,仿佛被塞外寒风呛住了喉咙。
“好小子啊!”他咳了一下,“好小子!有种!”
“末将复命。”少年在帅帐十丈外下马,声如金石。卫青连忙掀开帐帘,往前走两步,见霍去病没缺胳膊少腿,才放下心来,霍去病骄傲地挺胸脯,挑眉向自己马上现割的羊腿,与霍彦邀功时一模一样。
八百锐士呈楔形阵切入辕门,马蹄铁与青石地砖撞击出星火。屯长赵破奴突然扬鞭劈开马背上鼓胀的革囊,三千余枚匈奴耳级如赤雹倾泻,七百骑后面还拉着俘虏。
霍去病的声音适时响起,“末将此行,斩首三千余,俘虏五千人,请大将军确认。余下还有大当户等匈奴高官头颅。”
赵破奴在后面展示十二枚青铜鎏金官印,每枚印纽皆铸狼噬羊造型。
“大当户印、骨都侯印”军正俯身辨识印文时声音发颤。
“好小子,猛啊!”公孙敖哈哈大笑,“你舅舅还担心你呢!”
卫青猛拍霍去病的肩,高兴溢于言表。
霍去病被拍得挺直了脊背,抹了一下唇,辗开指腹间干涸的血迹。
“舅舅,我可以的。”
我可以挑起抗匈的大旗,我早就可以射落天狼!
他抬眼,是灼目的野心与狂傲。
狂心烈火,朔朔长风!
霍去病,一战成名!
第83章 去病安康
涿邪山。
苏建抹了把糊住视线的血水, 挥刀砍下一个匈奴人的脑袋,咒骂着向匈奴人走去的男人。
“赵信,你竟敢叛逃!”
赵信一脸的血尘, 面容中透着癫狂,他大喊道, “这是单于的主力!你如果不想死, 也趁早投了!”
苏建又砍下一个匈奴人的头,他们己经被匈奴人团团围住,突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苏建缓缓闭上了眼睛, 两行泪顺着脸上的血滴落。
他临行前,大将军还为他多增了兵马,不想他还是一败涂地。
"将军!西南烟尘!"亲卫突然嘶吼。只见汉字的赤旗刺破沙幕,改良过的汉弩齐射,匈奴人应声倒地,流出的血染红了正探头的草芽。
“是大将军!”
苏建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卫青张弓,直向赵信,这个因投降匈奴而被封王的将军倒在了匈奴人的马前, 后背上不断颤动的箭羽直直扎进后心,他回头只看见了残阳如血和马上看不清面容的将军。
大将军,神武。
身后一万骑兵如黑云一般袭卷战场,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卸甲就被拉着驰援的霍去病此时精神头却好极了,一马当先,径自砍了匈奴人的大旗, 指挥着骑兵缩小包围圈,歼灭匈奴人主力。
“苏将军, 东北角, 突围。”
少年清亮声音传来, 苏建才如梦初醒,迅速聚拢起自己的残兵,向霍去病为他撕开的口子奔去。
到底是三万人的主力,一直到了后半夜,除了少部分逃窜的,匈奴人被剿杀了个干净。
草地洇着诡异的色泽,暗红的是人血,青黑的是马血。
朔风一吹,鼻头里全是浓重的腥味和匈奴人身上的汗臭味,霍去病耸耸鼻子,掬起一把水囊里的水,简单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匈奴人的血,臭。
苏建整个人像在血里滚出来的,他跟只吗喽一样往霍去病身边凑,“大外甥,这次谢了啊!”
多亏卫青和霍去病及时赶到,他苏建这次能保全六千精锐。
霍去病回了个嗯字,给他递了水囊。
洗洗吧,一身的臭味。
苏建故意逗他,往他身边走了两步,把霍去病逼得退了两步。
“苏伯父,自重。”
苏建哈哈大笑,旁边一直观望的卫青也跟着笑。
一群人没心没肺的,在匈奴人尸堆笑得畅快。
霍去病也跟着笑起来,少年人眉宇间的棱角全都化开,漂亮的头发散开些许,鬓间乌发随风飘起,笑时露出了半截小虎牙。
大漠风景日落后便是毫无生机的孤寂单调,可是少年一笑,鲜亮明媚。
元朔六年夏,长安。
铜漏将尽时,漠南的战报惊醒了长安。
“好好好,好去病!”
刘彻披衣而出,不顾体面,赤足踩在青石砖上,抢过战报,一目十行看完后,就克制不住大笑。
“好仲卿!”
内殿帐幔里的卫子夫虽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一听刘彻的大笑,心便放在了肚子里。
元朔六年夏,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十余万骑出定襄击匈奴,斩杀和俘虏三万多人,大将军两出定襄累计斩杀匈奴主力两万人,叛将赵信被俘。其中,骠姚校尉霍去病率八百骑兵,追击数百里,斩获匈奴三千余人,杀伊稚斜单于大行父藉若侯产,俘单于叔父罗姑及匈奴相国、当户等高官。
朱雀大街的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霍彦纵马漫步,朱衣乌发,姿貌华美,唇边溢笑,长安少女见着他这美少年,也跟着笑。
卓文君也笑,她在化妆品店的楼上拦了这马上的小公子,含笑问道,“阿言面带喜意,是往哪处去啊!”
霍彦回她一笑,与她讲了自己舅舅与兄长在沙场上又建功了,他是特地给卫媪他们报完喜回来的。
卓文君美眸微睁,随即附掌轻笑。
“大喜事,大喜事!”
霍彦的笑止不住,在槐花枝上给她留了个荷包,留了句回见,便打马而去。
卓文君叫人把那荷包打下,一看,竟是一袋子金豆子。
她笑盈盈,打了个团扇,“阿言这回是真高兴坏了。”
她说得没错,霍彦一日跑完长安给自己相熟的人全报了信,叫他们来吃席,连董仲舒都没放过。后来实在是太高兴了,他沿街给长安人发钱,只要有人问他小郎君今日怎么这么高兴,他就道,他阿兄和舅舅又砍了匈奴许多人,把匈奴又干趴下了。
他的嘴皮子是极能说的,又兼着他在长安淳于缇萦的医馆里偶尔还义诊和这次酒政,他名义上又是与汲黯干的,名声实在不错,长安人愿意听他说,听他说完一时之间也高兴,为他们大汉又打了胜仗高兴。
霍彦就又道,“我去找汲大人说说,等他们回来了,那天的酒不要钱!我叫人在东市唱戏,到时都来哦。”
长安人都应下了。
霍彦这才又牵着自己的马儿,回家给霍去病画海报。
然后他就得了刘彻传唤,眼看酒业全都收回官营,国库一下子多了能打两年仗的钱,刘彻松弛很多,最近可喜欢拉着霍彦看人跳舞唱曲,甚至还来霍彦的戏楼听。
霍彦刚踏进殿里,以为又是李延年演唱会呢,没想到刚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刘彻支着下巴,周围人都充作透明人,也没唱歌,也没跳舞。
霍彦心凉了一截。
这是啥意思?
他一时摸不清刘彻意图,只乖乖跪坐在刘彻下首,上首的君王这才抬起眼,看他一眼,“阿言,去病这次功冠全军,朕要封你阿兄为冠军侯,赐食邑二千五百户。”
霍彦立马下拜,谢陛下恩典一套连招没走完,就听见刘彻问他,“阿言,朕要赏你舅舅什么呢?”
卫青,封无可封。
殿外忽有编钟声破空而来。十八名红衣僮仆拾阶而上依次点亮满壁灯。
壁灯,老壁灯。
霍彦趴在地上,良久,等灯火全部亮起,才道,“陛下若把陛下的宝马赏几匹给舅舅,舅舅肯定立马来给您磕头。”
刘彻突然笑起来,“阿言,朕的大将军怎么能就给几匹马呢,太寒碜。”
[完了,冰点啊!病病崛起后,在军事上与舅舅并驾齐驱甚至更受重视,刘彻分走了舅舅的部分兵权和荣耀给病病,舅舅后期出征的机会相对减少,朝廷对他的依赖似乎也有所降低。]
[汉武帝出于集权等目的,在后期对卫青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扶持霍去病以分卫青的权,逐渐冷落卫青,收回部分兵权等。]
[我以为是假的!]
[从元朔六年就开始了,汉武帝因军功不多,就赏了舅舅千金,未再益封。]
……
霍彦心沉到谷底,直面刘彻的压力,他还是有些犯怵,但不妨碍他发浑。
烦死了,老子舅舅给你打工,年年优秀员工,你不说安抚,天天吓他,吓他外甥,你是人吗?
那你找人压制舅舅,你找我阿兄,你TM笋吃多了吧!
“臣不知道,臣又不是舅舅,陛下直接去信问舅舅好了。”
他敷衍道。
刘彻不乐意了,“朕就要你想。 ”
霍彦的小暴脾气彻底忍不住了,在弹幕满屏的不要中,他口中毒汁尽数喷出,“癞蛤蟆上脚面,你纯膈应人,我舅舅那个单纯样子,你就算给他个白绫,他都以为你赐绸给他做衣。他就那些喜欢点吃的,马,弓箭,又大又闪的小玩意儿。还问,还问!一天天跟鬼上身似的。”
他犟得跟驴子一样,这话说出来,却有些绷不住了,红了眼眶。
“你要不满,你就去信把他押送回长安,暗地使坏干什么!”
他只当错信了豺狼。
癞蛤蟆又兼豺狼的刘彻气乐了,一个虎爪捏他的脸,“你疑心太重,以为朕是要防你舅舅是吧。”
霍彦被捏得直哼哼,然后他就听见刘彻的下一句,“你舅那单纯样子,朕防你舅舅干什么,防他被人用吃的勾走吗?”
霍彦垂头,然后捂着脸,振袖长拜。
“就算给再多的东西,舅舅也不会走的,因为是陛下是第一个给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刘彻边笑边捏他脸,把他当面团。
“你一天天的少跟那个司马迁走近,他就一天到晚揣测别人,上次还在话本里编排朕宠爱男人呢,品德忒差,把你都带坏了。”
霍彦笑起来,眉眼弯弯,然后乖乖哦了一声,没好意思说那话本是他写的。
“你不必揣测你舅舅在朕心中的地位,朕只说一句,他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刘彻笑笑,搓他的脸,他难得说些体已话,“他是朕亲自培养的大将军,朕如果想除了他,简单的很。”
他的面色柔和,有些事情他只能说给卫青听,说给霍去病和霍彦听,他们三个是天生属于刘彻的政治同盟。
他们四个是一伙儿的,所以霍彦做任何事,刘彻都会在暗中支持。
因为舍不得。
“只要杀了你,断了粮,这足够毁了一个将军。朕只要透露一点意图,你便是众矢之的。”
他好像一身怒气,全撒在霍彦的脸上,又揉又掐的。
“你是谁?告诉朕!”
霍彦觉得弹幕好像说错了。
“我是霍彦。”
刘彻又掐了他一把,“朕知道你叫霍彦!你是朕看大的孩子,朕白疼你,一天到晚不帮朕分忧,就想着朕要杀这个杀那个,你舅舅多好,朕杀你舅舅作什么,朕要杀就杀你个认不清自己的混蛋玩意儿!”
霍彦捂脸,哼哼唧唧,脸上红了一片。
刘彻看着他的脸,气顺了,叫人拿膏药,又给霍彦抹脸。
“要给朕分忧,不准给朕添堵!”
霍彦嘤叮一声,羞羞答答道,“那陛下是真找臣商量的嘛。”
刘彻给了他背上一巴掌,“也可以不是,朕现在想再扇逆子一巴掌。”
霍彦就笑,傻乎乎的。
“那我们给舅舅在上谷郡建个金像,要大的,镶宝石的。”
刘彻挑眉,他一口应下,“臣来!”
刘彻这才满意。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元朔六年那仗,舅舅犯错了,苏建部全歼,赵信叛逃,是主帅的大错。]
[彻子还给了千金,安抚他,这是简在帝心。]
[以臣之尊荣…]
[舅舅挺喜欢金子的,hhh]
霍彦现在已经懒得理他们这群马后炮了,他顶着半张脸的红印,七八天没出门。
元朔六年夏末。
卫青和霍去病回长安,天子与太子及群臣亲迎城郊,扯着卫青的手,好一番亲热。
那黏乎劲儿看得霍去病默默往后退了两步,霍去病在人群中寻找他幼弟的身影,然后出乎意料地没找到,他不死心,又找了一圈,还没找到。
他的眉皱起来。
阿言呢?他不知道我回来吗?
他心中郁闷,然后进入长安后,就不郁闷了。
因为他行过的那条街上挂满了他和舅舅的画轴,是他想的镶金粉的,亮闪闪的。
沿途的长安百姓都瞧着他们笑。
“呀,那就是画轴上的霍小将军和卫将军。”
“可不是嘛,我跟你讲,就是这小将军,率着八百骑兵杀了三千匈奴人呢。”
“跟卫大将军一样厉害啊!”
“这半个月官营酒坊不要钱不就是因为咱们又打赢了匈奴人呢!”
“哎呀,解气!”
“唉,快走,他弟弟在东市那撒钱呢。一条东市都不要钱,还有人唱大戏呢。”
这一句话一出,本来看热闹的长安人都往东市走。
刘彻就跟卫青道,“阿言才是大手笔呢,他说晚上还要放天灯呢。”
卫青就笑。
“阿言是高兴。”
霍去病听着长安人的议论声,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姨父,舅舅,我想去找阿言。”
刘彻挥了挥手,让他去。
刘据在后面举手,“去病兄长,我!我!我!”
霍去病一呼哨,他身后的少年们蠢蠢欲动,赵破奴呲着个大牙抱着刘据跟着他跑。
元朔六年的夏风都带着甜。
十二架水车在东市渠中转动,混着蔷薇露的渠水泼向人群,暑气蒸腾起满街甜香,每架水车的木制扇叶间不断迸出用彩纸裹着的蜜丸,孩童们尖叫着扑抢。
人群中丹放他们分发铜钱,这些特制的"吉钱"方孔处嵌着碎玉。
玉面乌发,坐在戏楼最高处的少年喜气洋洋,怀里抱着个批把①,手拿玉拨片。
霍将军传,早就写好了,就等今日。
“同喜,不值钱,拿着,讨个彩头。”他笑得灿烂,向每个长安人招手,“以后生子类我阿兄。”
长安百姓就跟着他一起笑。
阳光正好,漫天的金箔散落,戏台上正甩出七丈红绸。那茜素红的绸缎掠过酒坊旗亭,惊起满檐铜铃乱响。戏台上的伶人们身披改造过的匈奴皮甲,与银甲少年对上。
“闻得边关胡匈祸起,霍郎年少请长鞭,
跨赤兔,负红缨,向边关驱仇虏。
厌绮罗,弃金銮,不羡那梦中温柔乡,一心要杀敌靖长安。”
大鼓奏起,霍彦亲操批把,为霍去病谱的骠骑冲锋曲开调。
“来贺!”
热闹,沸腾,明亮,欢乐。
这是霍去病梦寐以求的归长安日。
这是他的。
霍去病止住脚步,刘据蹦跳着为他拿了一颗掺了水果汁的蜜糖,然后就冲霍彦喊。
“阿言兄长!阿言兄长!去病兄长在这里!”
可惜他的声音太小,被喧闹的人声掩盖住,把这小孩气得直蹦就要再喊。
霍去病口中含着糖,把刘据驮起来,自己往人群前头冲,趁乱钻进了戏楼,“走吧,见阿言去。”
刘据都看呆了,但他还没问出声,就看见霍去病跟只豹子似的,搭个彩绸,就跳到了霍彦身边。
霍彦笑得开心,按着批把的手指纷飞。霍彦的琵琶弦在指尖炸开最后一个高音时,霍去病恰好落在他身侧。少年将军战袍上的尘土气混着东市的蔷薇露,惊得琵琶弦微微震颤。刘据趴在他肩头,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沾着口水的蜜糖。
“糖好吃吗?”
霍彦放下批把,又拆了一块糖给霍去病,拉着他们下去自己的包间,就亲自给霍去病上菜。
这不过巳时,霍去病和刘据根本不饿,但在霍彦的注视下,还是慢吞吞的吃。
霍彦一看霍去病,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絮叨得不停。
“咋瘦成这样了,我让人带的糖,还有肉饼,都没吃上吗?”
“这战场太苦了,饿成这样,这眼边怎么还有疤,快,让我看看。”
霍去病就笑,他边吃饭边克制不住的笑出声,小虎牙亮闪闪的。他默不作声将自己怀中给霍彦带的战利品,那些亮闪闪的金饰,放了霍彦满手,就连刘据脖子上也不放过。
“阿言,我从匈奴人那拿的,最好看的,都是你的。”
霍彦的眼疼,不是被金子,宝石闪的,纯粹是心头酸痛,想哭。
“你,你。”他啊呜一声,猛地捂脸,须臾,才缓过来,没让自己哭,“把脉。”
霍去病却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不让他碰。
霍彦何等聪明,登时冷笑一声。
“不会有人到现在伤还没好吧!”
霍去病吃了一口鱼,装听不见。
霍彦冷笑,把刘据牵走,交给了隔壁的丹叔他们,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下,把门一甩,反锁上,又当霍去病的面,坐在了窗户前。
跑,往哪跑!
“那些医者给我回的说君侯身体好得很,没受伤的信,是遭君侯威胁了吧。”
霍去病摇头,“没威胁,只是说你会担心,让他们体谅你。”
[更坏了啊!]
[去病,你,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霍彦牙都咬碎了,弹幕顿时不敢吱声。
[打他就不能打我了哦!]
“君侯真是关心下官,下官何德何能!”
霍去病就笑。
“阿言不要这样说话,想骂就骂,不然我想笑。”
霍彦艹了一声,“日你大爷,霍去病,把你的皮扒了,不然老子就扒了。”
霍去病实在是忍不住又笑了。
阿言跟小猫呲牙一样,怪可爱的。
霍彦气急败坏,他阿兄一幅大猫看小猫发脾气的样子,是在挑衅他嘛!
可恶,不就战斗力强亿点点嘛!
可恶!
霍彦一气之下把霍去病衣服一点一点给绞了,然后那肩胛骨处的箭伤和胸口处的刀伤映入眼帘,中间的新肉叠着血淋淋的伤口,发着红,肿胀着发烫,稍一动作,红殷殷的血就染红了绑伤的布帕。
布帕上的白色粉末是霍彦为他留的,可现在只顺着血附在帕上。
为追求夜行八百里,霍去病的伤口未裹,甚至连霍彦为他备的药都没来得及涂,早在回营时就发炎了,医者只为他清了创,正欲要他静养,他便疾援苏建去了。他不光没有告诉霍彦,他连卫青都瞒着了。
没有关系,他不怕疼,他抹了药,很快就好了。
霍彦的眼眶顿时红了,忍不住一大滴眼泪就掉下来,他号陶大哭,眼泪顺着腮边成滴的滚落。
“阿兄”他就是哭,边哭边手忙脚乱去翻自己的医箱,“你疼不疼啊,疼不疼啊!”
“你为什么不包一下伤口?”
他的声音与戏台下的欢呼声一起如潮水般漫进霍去病的耳中,霍去病低头,“不疼,阿言,你不要哭。”
暗红的血痂嵌着细小得几乎看不清的沙粒,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灰。霍彦用银剪绞开与布帕粘连的皮肉,指尖凝着颤,哪怕痛苦几乎抑制不住哭腔,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我见过野狼。”霍去病突然开口,他用笑宽慰霍彦,“它们受伤时会用烧红的砂土止血。我用了你的药,比沙土好。”
窗外飘来霍彦叫人炒的栗子焦香,他喉结滚动着错开霍彦的目光,“那些医官太吵了,他们在劝我休息,可我不能休息。”
"所以你还可以带伤疾驰,肿成这样,血流了不少吧。”霍彦摔了药杵,青金石碾钵滚出闷响。他没说话,只是消炎的羌活与三七的苦香瞬间盖过蔷薇露的甜腻,霍去病轻皱起眉。
他不喜欢药苦味。
霍彦强制他去躺下,霍去病看着他片刻,乖乖起身,躺在了小榻上。
刘据趴在雕花门缝偷看,被丹叔提着后领请走时,正瞧见霍去病起身时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
霍彦将酒精撒在伤口处,又小心地剔掉腐肉,把血迹擦干,才抹上药粉。
戏台上正唱到八百骑破敌,琵琶弦铮铮如铁马冰河。
霍去病脊背骤然绷紧,肌肉起伏如祁连山峦,却仍挺直如松。喉咙里滚出半声闷哼,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不用阿言的麻沸散,所以生扛。
霍彦把自己平日用的安神香点上了,霍去病却摇头,“晚上有宴。”
霍彦背对着霍去病,神色不算太好。
“今天,明天,直到你的伤口长好前,神仙老子来了,他都得给我滚出去。”
戏台上正唱到河西大捷,琵琶声裂帛般撕开凝滞的空气:"纵马踏破贺兰山,汉家儿郎血未寒——"
“你转过来,我们说说话。”霍去病忽然轻笑,指尖摩挲着袍角干涸的血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绢帛屏风上,与屏风绘着的山河融作一处,“这曲子里少了八百匹战马的哀鸣。阿言可知,被弯刀划伤时,人最初是觉不出疼的。”
霍彦起身,喊丹叔。
“把那个栗子给我拿一盏。”
香烟被风掀起,青烟掠过霍去病身上交错的伤——有道箭痕自左肩斜贯腰际,像条赤蛇盘踞在象牙色肌肉上,他的眼皮发沉。
“阿言。”
放天灯,我想看。
霍彦从鼻孔里出气,扭头给他塞了一颗栗子仁。
霍去病的笑直到眉弓。
“你睡吧,我守着你。”霍彦将手放在他额上,轻柔地拍他的胳膊,“灯亮了,我叫你。”
霍去病缓缓闭上眼睛,头无意识的往霍彦身边靠。
霍彦坐在脚踏处,轻柔地给霍去病顺头发。
“肯定是因为那个赵信,我阿兄才要疾驰的。”
他的声音很轻,弹幕却一清二楚,知道了他是一腔恨意没处撒。
[言崽,臣有一计。此计虽毒,但立竿见影。仿个匈奴文风,伪造赵信与李广的"密信",然后传出去就行。]
[大汉在匈奴有探子,匈奴在大汉也有啊。]
[嘿嘿,再添砖加瓦一番,搞个忠臣传,把赵信的事一抖落。]
[只要单于不信任,把他搞到外围汉匈边境,咱们就能弄死他]
……
霍彦冷笑,看了看霍去病,才出去叫了丹叔。
“可主君,赵信那人秋后问斩了啊。”
霍彦笑起来,“那我要他遗臭万年,嗯?”
丹叔点头应是,再多编几部戏的事,他主君说了,那就干。
霍彦满意了,心情稍好。
霍去病醒时,宫里来的人早被霍彦以霍去病累了为由打发走了,顺带着刘据也被带走。
暮鼓在此时震响,惊得满城雀鸟齐飞,戏楼下的欢呼声浪突然拔高,千百盏天灯冉冉升起,将长安夜空染成橘红。
霍去病在房间,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哼起不成调的歌,是幼时姨母哄他们睡觉唱的歌。
霍彦将头靠在他床侧,轻轻为他拢了头发。
“去病安康。”
霍去病笑起来,神采飞扬。
“好!”
霍彦也笑,然后抄起案上的药递到他嘴边,“喝!”
霍去病不想笑了,他不喜欢苦药汤。
第84章 接霍光(上)
霍去病错过了庆功宴, 刘彻倒没生气,只听闻好大儿受伤,赏赐如流水般抬进霍府。
霍彦让人理了册子, 一概收进库房后,就忙着去上朝, 因着酒税改革效果显著, 酒政司现在早已不是个草台班子,大大小小百十号人,俨然一副大司农署手下第一部的风范。
汲黯还是因为嘴臭, 调任右内史去管汉朝宗室去了,霍彦这个新上任的酒丞,每天大大小小一堆细纲要把控。
毕竟一个新衙门,霍彦是需要把规矩都定好的。
但对他来讲,这些不过小事,让他觉得棘手的分明另有其事。
霍府。
“喝药!”
霍彦端着药碗,放在床头小案上,霍去病见到他, 神色一下子由晴转阴,默不作声地偏头。
不想喝,不想喝!
霍彦也不惯他,直接单膝跪上床头,把他双手绑好,捏着下巴就递勺子把嘴里塞。霍去病呜啊一声, 也不能反抗他,生怕把他脑袋撞了, 最后只能任他把药塞进嘴里。
“你要不还是灌吧!”
霍彦喂药间隙, 他被苦得直皱眉。
霍彦从善如流, 直接就灌,灌完又塞药丸,塞完药丸,神色稍和缓了些,给霍去病松了绑,又递给他一碗水,霍去病拿右手接了漱了口,霍彦又递了碗莲子汤,“甜的。”
霍去病不想喝,霍彦就给他剥新调的水果味麦芽糖,“那乖,吃些糖。”
霍去病定定看着他。
“你拿我当据儿哄呢!”
他说完,就抱拳,一幅小爷不吃你这套的样子。
[阿言,你叫他宝贝试试,我家娃我一叫就吃了。]
[阿言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我的个乖乖,生擒冠军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万不敢相信。]
[乖,跟叫宠物一样,这个我懂,闹别扭嘛,你叫他一声乖乖,夹里夹气夸他一下。]
……
霍彦拳头紧握,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努力夹起来,“乖乖,宝贝,药都吃完了,奖励吃颗糖,好不好?”
弹幕哈哈大笑。
霍去病吓了一跳,但是耳朵红了起来。
“你乱叫什么!”
霍彦从善如流,“不喜欢换一个,娇娇,吃糖,甜甜口。”
霍去病耳朵红透了,抓着那颗糖就往嘴里塞。
“你出门不要乱叫,我是阿兄!”
霍彦完成任务后,面色更加温和,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好,不叫。”
霍去病更郁闷了。
“我是冠军侯,是你阿兄,这个府里应该听我的,你不要还拿我当孩子。”
“嗯,都听你的,我一会儿还要去给舅舅施针。”霍彦喝莲子汤,头都不抬。“霍府你当家。”
霍去病幼稚哼哼。
“那我也去!我都快好了。”
霍彦只是叫人收碗,自顾自的嘱咐家丞。
“我晚间回来为君侯上药,在这期间不准君侯下床。霍府现在除了我,谁都只入不出,尤其是君侯。陛下若下诏传唤,你就找人报我。”
他出了屋门,理了理官服,末了,望着霍去病的方向,笑了一下,眉眼温和。
“给君侯的沙图,兵书都搬过来,你们陪着他说说话,提醒他吃药,注意着不要他动左手。”
说完嘱咐后,他才出门去了一趟卫府后直奔酒业司。甫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文书,杜周端坐在案前。
这位续张汤之后以外宽内深,善逢迎的酷吏现在还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笑起来有小酒窝。
酒业司缺人,张汤就荐了这个杜周上来。
“您今日似乎早了很多。”
小伙儿款款起身,往霍彦面前的冰鉴里多加些冰。
霍彦嗯了一声,与他聊些闲天,就处理起政事来。
[杜周,一个比张汤还狠的男人。在他出任大汉廷尉期间,只要是他所主审的案件,株连几十人是常事,一次性株连上百人也属常规操作。当时朝廷诏狱里的在押人员总计超过了六七万人,全国各地监狱里的人犯总数更是增加了十几万人。]
[他也是汉武帝十大酷吏中唯一得以善终的人。在汉武朝善终,牛逼要死。]
[可他好爱,他看阿言眼里有星星。]
霍彦就烦这些乱说的,他偏头一瞧,结果就看见了杜周也在看他。
“长孺,汝看吾作甚?”
杜周没想到霍彦搭理他了,他忙扯出一本《汉青年》,指着其中的一篇发电机始末,那本《汉青年》几乎崭新,可见主人爱惜程度,杜周轻声问,“大人,这是您写的吗?芙蓉绽先生的行文逻辑与您好像。”
霍彦眯起眼。
“什么东西,本官不认识。”
杜周却一副了悟的模样,他是有点探案头脑在身上的。
“您放心我一定不说,那您看您什么时候能把科技西行写完啊!”
霍彦:……,不干滚出去。
杜周把头埋进公务里。
[芙蓉绽和阿言平日里的行文完全不一样!]
[是啊,芙蓉绽狠厉毒辣,一针见血,阿言笔风一向中正宽和。]
[偶尔用字和个人习惯改不掉的。]
[杜周,好大的本事。]
[心细如尘。]
……
霍彦也是觉得杜周一个学法的苗子,往他财务这里送,不纯纯是浪费吗?
然后霍彦就看见了递交给酒业司未缴齐酒税又不愿被收编的私营作坊被杜周用一条条律法把罪定得越来越高,直至倾家荡产。
霍彦自己亲自上,都不一定有他全乎。
好家伙,这是刘彻的特殊人才引进,大汉酒业股份有限公司需要法务。
霍彦默默的把从博士们那边毕业的崽分了一波往杜周那里送,不为什么,羊落虎口,不吃肉也要把毛剃了。
酒业司在元朔六年尾终于完成了酒业的基本统一官营,刘彻也完成了对豪族诸侯的第一次大清洗。
当然,这是后话。
霍彦现在依旧是忙的,不光是忙国事,更是忙家事。没办法,谁家有两个病号,谁也得忙。
话说回来,霍彦当时给霍去病带回家休养后,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第二日一大早他顶着发红的眼眶,拦了卫青的车,给卫青诊了脉。
本来给霍去病诊完脉,他是睡不着,给卫青诊完脉,他是快疯了。
霍去病的伤是重,但他还年轻,气血旺,他不折腾,霍彦上点心就行。而卫青,那是一身暗伤啊,气血两空,那老了,不得疼死!
霍彦顿时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我明明每次都给您熬了药的。”
卫青心虚地不敢看他。
可见药是没少倒。
霍彦的气顶脑门,脸涨得通红。
“等死吧!都等死吧!”
他撩开大将军的车驾帘,喊车夫,“把你家君侯送回去,去霍府要一份冠军侯的药方三碗熬成一碗,给你家君侯灌下去 。”
说完,他跳下马车,一拍马头,要车调转车头。
“我给舅舅告假。”
车夫一时有些无措,然后就听见车里的卫青道,“阿言,不可。”
霍彦于是挤掉车夫位置,自己给卫青送回去了,然后吩咐人叫平阳公主,写了方子叫她看着卫青喝,这才赶着去上朝。
今天的大朝格外安静,排头的大将军无故缺席,冠军侯无故缺席,就连平日不迟到的霍小郎君也缺席。
众臣心下揣测,偷偷看刘彻。
这是陛下终于忍不住一家端了。他们就知道大汉哪有常青树。
刘彻也是一头雾水,仲卿不是说下朝与朕一同去看去病的吗,这是先去了?
霍彦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步进殿,为霍去病和卫青告了假,并表示他俩现在在家中接受治疗。
满朝人目瞪口呆。
生猛啊,一人擒住两位将军。
霍彦面色不太好,刘彻只叫人议事,下了朝就拉着霍彦看他的两个宝贝。
霍彦跟着他,骂骂咧咧坐在天子驾上抱怨了一路。
刘彻听着也气不打一处来,两人一块儿杀进卫府,然后就看平阳公主在盯着卫青喝药,一时间也不好发脾气。霍彦给卫青施完针,又是好一番叮嘱。
他将方子写好,亲自交到平阳公主手上后,长身一拜,“朝中事多,我还要看顾我那个不省心的兄长,一切拜托舅母。”
平阳公主就笑,他这句舅母出口,笑容更真挚了些,“哎,你去吧,若是不方便,你只管要你兄长搬回来。家里也不差他一屋。”
霍彦礼貌言谢,语气热络。“阿兄都是小伤,过些日子就不打紧了,重要的是舅舅,他身上暗伤多,我每三天来施针一次,平日里倒是舅母需多费心了。”
平阳满口应下。
她很满意霍彦对卫青的关心。
刘彻的笑也更深,拍他大将军的手,有种跟孩子爹分享孩子长大喜悦的感觉。
唯有卫青木木的,袒开自己的衣衬,指着纵横着伤疤的前胸及后背,道,“可我没伤,以前的伤,早已经好了。”
作为一个家庭医生,霍彦现在一听到早就好了这几个字,头就疼,他的面容狰狞一瞬,然后考虑到平阳公主还在,硬生生把火气压下去了,柔声道,“舅舅的外伤好了,可心脉处暗伤也是要人命的。舅舅还是要将养的。”
所有人都满意这舅慈甥孝的场面,唯有卫青被他这个调子搞得浑身不自在。
“阿言,你好好说话,怪吓人的。”
霍彦把狼皮褥子给卫青掩好,在他耳边用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骂道,“舅舅,你就给我整霍去病那死出!”
卫青一下子笑起来,在刘氏姐弟的疑惑注视下,缓缓饮下汤药,道,“阿言乱说,我不怕喝药。”
刘彻的笑容满面,平阳公主也笑。
霍彦给他塞了包奶糖,得了卫青一个赞许眼神。
“羊乳的?”
他嚼嚼嚼,“嗯,羊乳的。”
他不怕喝药,但他爱吃糖。
霍彦想到这就叹气。
阿兄就是太随舅舅了。
元狩元年,秋,霍府。
西墙根新移栽的二十株棠梨已结了青果,霍彦特意让那潘黄门的侄儿做了引水竹渠。晨露顺着竹节滴在树根,惊起在旁边打磕睡的小漂亮,小漂亮嗷了一嗓子,扑进霍彦怀里。
酒业改革大成,为防豪族诸侯们报复,霍彦跟汲黯前后脚辞官,不同的是汲黯被彻底放弃,而霍彦只是被刘彻安排着回去做侍中。
他这侍中也就名义上的,真正干的是医官兼卫青的政务代办,以及卫青分出来的霍去病军务代办。
霍彦不代办不知道,一代办才知道他舅舅多累,朝廷跟刘彻像吃干饭的,啥都要他舅舅处理,这不累死!
刘彻这是找到一个,猛猛用,是吧。
霍彦想的没错,刘彻就是好用,库库用,霍彦现在都没心思想他阿兄怎么死的了,他现在就觉得大家都是被累死的。
什么破制度,朝廷人才多,但基础性官吏在哪里,公务员不够,你倒是招啊!
太学吃干饭的啊!董仲舒搞的什么玩意儿!不行就换人!
他边骂边干,跟着卫青和霍去病库库干,干得刘彻眼越来越亮。
新的牛马,还是纯血的家生马崽,刘彻高兴坏了。
但霍彦提出的军队素养问题,要求百人小队配备一名政委负责生活的奏折,被否了。
汉代实行全国皆兵的兵役制度,男子年满二十三岁,就开始承担服兵役的义务,直至五十五岁。在这期间,每年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正式在军队中服役的时间为两年。其中一年在本郡服役,另一年调守京师或是戍守边疆,要素养干什么,那跟酸文人似的,战斗力都不怎么样。
霍彦就与刘彻说,说他厂里的那些工人家生活好了,孩子就多,其中不少孩子还读了书,他养不起,打算把这些人往军队里送,要他们吃些沙子锻炼锻炼。
刘彻心道不就是征几个有文化的兵吗,阿言把人送去就送了,反正谁嫌兵多。
然后霍去病就收到了他幼弟给他的一万精骑配的一百督导员和人手一本霍彦根据弹幕提示编的《如何做好一个政委,从入门到精通》。
刘彻美其名曰,锻炼就到最好的地方。
为首的被霍彦叫带队老师的人笑得人畜无害。
“君侯,这些孩子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行。”霍去病点头,对霍彦安排表示满意,然后就听见夏侯始昌大着胆子道,“霍大人叫我跟着您。”
霍去病无言,这是派人来看着他了。
他把夏侯始昌安排在离自己最远的营帐,然后霍去病喜提霍彦亲自出马特殊待遇。
霍去病这半年上不了马,打不了马球,踢鞠球都不是第一了。
他不开心,但他发现这些督导员好像真的有用。
晨雾未散时,督导队的铜铃已响彻辕门。百名青衫少年带着人列队校场,席地而坐。
霍去病掀开帐帘时,正撞见夏侯始昌在教士卒认字。细沙垒成的阴山模型上插满小旗,每面旗都系着每一个将士的姓名木牌。最年轻的督导员跪坐在沙盘旁,用特制的炭笔记录着,“戍卒李二郎,父殁元光五年马邑之围,母织葛布供弟读书世系忠良之士。”
一个士卒大喊,“李二郎!我是李二郎!”
士卒们笑成一团。
“这是什么?”霍去病挑眉。
霍彦跟在他后头,“早课。顺便做个思想摸底,知兵如知医,须先望闻问切。”
他顿了顿,又道,“你手下就连收的匈奴人都挺正的。”
正的发邪,全TM为了砍匈奴人发财升官,购田娶媳妇的,还有单纯觉得霍去病牛逼的,就乐意跟他。
霍去病偏头,“没有匈奴人,入汉军,就是我的兵。”
霍彦轻笑,“再好的东西都是锦上添花,唯统帅的个人魅力才是队伍的灵魂,兄长的队伍灵魂很强大。”
霍去病接了他那句夸。
霍去病治军严明,军纪如山,说白了,他养的就是狼,而他做的就是狼王,他这是刺头的窝。
可那些督导员就像清油一样,迅速融了进去。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狼们好像更听话了,使着更应手了。
具体的就是一日演练,校场上骑兵突然骚乱,原是两匹敌对的战马因抢水厮打,连带撞翻了刚筑好的箭垛,若照平日,他的那群凶狼崽不打得头破血流,可是今天就出现了两个青衣少年,分别给这两匹马公平分了水,然后又不知说了啥,他那些兵们就眉开眼笑了,演练结束后顺带着把箭垛累好了。
赵破奴都咂舌,“这是我的兵?这群小子啥时候这么听话了!”
霍去病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他的兵听话更好,他指哪打哪,就能赢。另外他更高兴的是,这群人再也不会用打仗斗殴的事来烦他了。
“阿言,你手上还有多少这些督导员,全给我。”
经过近一年的强制性休养,霍去病和卫青的身体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卫青送来的西域葡萄藤攀着青竹架,霍彦正看着葡萄藤跟着卫青发愁,“怎么不结果呢?”
霍去病舞剑舞得虎虎生风,他特意换上窄袖胡服,鹿皮护腕紧裹着愈合的箭伤,腾挪间仍见漠北风沙的凌厉。
“不用,你那边效果不错,我问阿言把人都要走了。”卫青笑起来,帮着霍彦给葡萄苗扦插,“一百人配一个还多呢。”
霍去病收剑,利落得挽了个剑花,顺带用剑锋挑起漆盒盖。盒中蜜饯应入眼帘,他反手捏住最圆润的那颗青梅,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然后酸得捂牙。
“好酸!”
霍彦把食盒盖上,“卫长有孕了,喜酸。曹襄求到我这里,这些是我给卫长挑的。”
霍去病哦了一声,语气中全是对曹襄的嫌弃。
“他就会找你。”
卫青转过来,给了他脑袋一下。
“一天到晚的,连妹妹的东西都要抢。”
“我吃一颗梅,赔她颗梨。”霍去病没躲,笑起来,然后用剑锋忽指梨树最高处的青果,惊起宿鸟扑棱。霍彦继续看葡萄苗,然后就看霍去病如鹤掠空,他正疑惑呢,就被兜了一身梨叶,“霍去病!”
青梨轻巧坠入漆盒时,霍去病跳下了树,迅捷得像只黑豹,他浑不在意地甩甩手,剑柄挑起霍彦腰间玉珏,“这般丑的玉,哪来的,莫不是陛下新赐的?姨父眼光不好。”
卫青也点头。
“比起去病上次拿的,差远了,陛下就喜欢素净的。”
霍彦把着这块上好的水苍玉,叹了口气。
“是阿襄的谢礼。”
霍去病挑眉,卫青也嫌弃不已。
二人异口同声道,“他送这么丑的玉,他想干什么!”
霍彦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舅舅和他阿兄不收礼了,因为压根儿没送到心坎里。
他也无力争论好不好,只继续研究他的葡萄。
“去病,阿言。”良久,卫青道,“据儿立太子时子已久,今年就要入主东宫了,陛下说要把伉儿他们接进宫伴着据儿念书。”
霍彦和霍去病闻言顿时笑得如释重负,“师傅们终于不找我们了。”
卫青再也克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是啊是啊,陛下想不开啊。”
天知道,卫伉他仨有多皮啊,一般人都制不住。
这仨小子念一个时辰,霍彦得坐在后面坐一个时辰,就为了防他们仨个偷跑。同理,他们上骑射,卫青和霍去病也得跟一个时辰,因为一个不注意这仨就要干架。
爷仨笑得别提多开心了,恨不得现在就给这几个小子打包送走。
然后霍彦就问,“就咱家的人吗?”
卫青摇头,“张家的那个贺儿,公孙丞相的孙子,还有别的人家,总之满打满算二十多个,另外,你姨母说咱家除了你俩,其他的小的小,没才的没才,伉儿他们又太小,难保这些人压主,作主想把敬声送进去。”
霍彦想起公孙敬声被他放出去后又被他阿兄磨了半年还是故态复萌的纨绔样子,直接道,“不怕他因教坏太子被砍,姨母就接呗。”
霍去病皱眉,“荒谬,这些孩子进宫前,家中长辈谁不教诲,谁又敢不顺太子。”
卫青笑起来,“对啊,所以我说敬声若去,那伉儿他们就不去了。”
霍去病的面色顿时不好起来,“要不还是要敬声去吧。”
[宝宝,言,光儿!]
[光儿,你忘了打算要光儿去伴读的嘛!]
[嘿嘿,光光,稳了。]
霍彦眼波流转。
“咱家再挑个适龄的好孩子送进去便是。”
卫青扶额,“家里哪来的好孩子。”
说句凄凉的,他家全是皮孩子配不学无术的纨绔。
霍彦笑笑,“霍仲孺有一子,正好适龄,我去看看,反正都是要去的,若是好,我带来让他跟着据儿不正好吗?”
卫青沉吟片刻,才道,“阿言,你这是要那孩子一步登天。”
从小吏子到未来天子的伴读,简直是一步登天。
霍彦羞涩一笑。
“我与阿兄这般聪明,那孩子想来不差的。”
霍去病吐槽。
“你给霍仲孺白送东西,是肯定要捎点什么回来的,我只盼着这孩子不吵。”
[去病对阿言的了解一清二楚。]
[hhh。阿光可不吵。]
[光光可棒了。]
[大汉的管家,汉武的继承人。]
[彻儿真正的继承人!]
[国君虽亡,汉政不亡。]
……
霍彦轻笑不语。
不是的,是我愿意拿这些东西给霍仲孺,因为霍光值得。
不是交换,是感谢,谢他让他爱着的很多人毕生心血没有白付,谢他让人虽亡,而政未亡。
第85章 随我走
霍彦和霍去病决定下月去平阳县见亲爹的消息不迳而走, 最先不满的是主父偃,他是真喜欢霍彦,也是真混。他当然知道霍彦就是走个过场, 但他不认为霍仲孺这样的阿翁值得霍彦大张旗鼓地特意去一趟。
“什么时候去不成,你到哪日去那里办事了, 顺道拐一下, 便也算是见了。”他穿着薄丝素纱制成的衣衫,跷着二郎腿,躺在榻上, 袒胸露乳,斜着脸叫人给霍彦上放在井水里沁过的瓜果。
天气热,霍彦也穿了一身素纱襌衣,轻薄的很,他自己拿了把纸扇子,给自己扇风,“难得躲个清闲罢了。”
主父偃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 而后抢过他手中扇子,给自己扇风,他抢的动作弧度大,一不注意走了光,露出胸口。霍彦不雅地翻了个白眼,给他把衣服理好。主父偃这回揽着他笑, 一口一个乖彦儿,霍彦无奈, “热。”
主父偃不松, 只是反复看这个扇子, 然后笑得大声。
这扇是好扇,骨取象牙制成,质地细密坚实 ,触手温润,轻击还有金石声。扇骨宽窄均匀,线条流畅自然,开合间,扇面是霍彦最爱的洒金宣,中间画了枝春杏。一旁的字却苍劲大气,与这个画作半点不搭,最重要的下面那个红玛瑙坠子,大的出奇,艳的也出奇。
这把扇子不像霍彦平时卖千钱的那些清雅模样,只能说是大俗。
但主父偃完全不是因为这个不搭而笑,他笑是因为,他把大玛瑙坠子解下来,明日张胆放手里,霍彦都不吱声,这是有求于他啊。
他将玛瑙收在袖子,等霍彦开口,然后他听见霍彦的声音,直接瞪大了眼睛
“酒政一事,我错信那些豪族,拖累天子名节,乃一罪臣,非得战功,不可入朝。”
他要去随军!
他的目的己经显现,主父偃把玛瑙退给他了,连扇子一起,他一个都不要,“你小子不想活了!”
谁不知道刘彻早已经为霍彦腾出了搜粟都尉的位置,谁敢逆刘彻的意来!他霍彦就是任意妄为。
屋子里头,阳光正好。外面的声声蝉鸣撕裂凝滞的空气,主父偃盯着霍彦耳坠闪亮的玉挂,那抹孔雀蓝在穿堂风里晃出碧色的光斑,“你可知搜粟都尉年俸两千石?老夫像你这般年纪还在燕赵饿得嚼草根!你糊涂!去打匈奴有什么好的!你能活着吗!”
他突然动作,盏中桃块被袖子带着滑落在案,霍彦移手躲过飞溅的汁水,素纱襌衣也沾上了些许。
“我与舅兄皆往,只盼大人替我看顾家中,彦拜上。”
少年委地行礼,脊背笔直。
窗外槐影忽然晃动,恰如老臣颤抖的枯枝般手掌。
霍彦挑中了主父偃,他目光灼然,膝行一步,扶住主父偃的手,周身洋溢着昂扬生气,“你信我,我若往,可救万人。此行,我必去!”
主父偃不太相信有人生来神异,但谁让他是霍彦,良久,他摆手,“你若是走,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帮你照顾家里还有你提的那个孩子。”
霍彦麻溜的起身,摸了摸肚子,手搭在主父偃肩,笑得张扬。
“老头,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我饿了,你给我来些酒,我要浮光。”
主父偃也笑,让人给霍彦和他上吃的。
霍彦与主父偃推杯换盏,两人同坐一席,兴起时霍彦端盘子拼桌,与主父偃勾肩搭背,臭味相投,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席间不停地哈哈大笑。
“老头,我说过,我是要青史留名的!我,未来三公!”
“还没墨团大,牛都吹破天,你怕不是找那个跟着你的小子写的假史。”
“你,哈哈哈,那也是史。”
……
这顿饭从午间吃到快要宵禁,吃得两人醉了酒又睡了一觉才算歇着。
霍彦脸红通通的跟同样醉醺醺的主父偃互相搀着出府,他踉跄着踏上府门挥手,“嘿嘿,老头,不送,不送,我有人接!”
他说着露出两分骄傲姿态,溜溜达达,三步绊作一步往前走,然后扑腾窝在了府前的空地上。
主父偃毫无同情之心,他虽醉得不清,但也不妨碍他在府门前指着霍彦笑话,“嗐,跌了!哈哈哈。”
霍彦一骨碌就起来了,他拍地,两只宽袖子像大扑棱蛾子,红扑扑的脸颊绷紧了,“老头,你敢笑我,我阿兄是谁,你出门打听打听!”
主父偃笑得更大声了。
“我怕过谁,你阿兄谁,说出来,我见识见识!”
霍彦气得不清,拨地就起,不服就干。
然后他俩个醉鬼就开始互推。
霍去病来的时候,霍彦和主父偃被查宵禁的宿卫一左一右拉着,俩祖宗还在互骂,那宿卫的小统领是霍去病的部下,扶着霍彦,一口一个小霍兄长,歇歇吧。乍见到霍去病,如蒙大赦,连忙抱拳施礼。
“将军。”
霍去病摆手,示意交给自己。
霍彦已经杀红了眼,捋袖子跟主父偃要干起来,见到霍去病拦自己的手,上去就是一甩,“你拦我干啥!”
爹的,碍事儿!
“干啥!”主父偃也眯着眼睛,“我俩干架呢!”
面对两只扑棱蛾子,霍去病好脾气地笑了,只是怎么看怎么诡异,在宿卫震惊的目光下,他手起刀落捏晕主父偃,把霍彦往肩上一扛,就翻身上马。
“阿言今日醉了酒,给你们添了麻烦,明日等他酒醒,我叫他请你们饮酒。”他立于马上,天人之姿,就是肩上不断挣扎的长条有点出戏,他指着主父偃与主父偃的家丞道,“先将大人送回去吧,阿言唐突,是我这做兄长的管教无方,若得空闲,去病必登门致歉。”
宿卫和家丞哪敢不应,只得连连应是,主父偃的家丞也打起客气话。霍去病为霍彦又找补两句,这才打马离开。
他的面色甚好,很明显他是因为抓住霍彦的小辫子感到开心。
这回阿言可管不了他了。
他哼着歌进霍府的门,霍彦挣扎乱动,他酒没醒,只是觉得倒立的姿势不舒服,他从不是个屈服的人,直接把自己扭成了蛇,寻找舒服的角度。
“你快放开我!”他喃喃自语,酒气扑鼻,“不然我叫我阿兄打你!”
他说完话后难得茫然无措,左右四处张望,迷迷瞪瞪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霍彦显得有些惊惧不安,霍去病只好给他放下,霍彦软趴趴地站不住,像滩水似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抬头看见了月亮和月亮下含笑的霍去病。
暮夏月光漫过霍府庭前的青铜冰鉴,将霍去病胡服上的金线虎纹浸成流动的银波。檐角占风铎被夜风惊动,惊起芭蕉叶底藏着的流萤,点点碧光掠过霍去病腰间的螭纹玉带钩。
恍见春台月明,天人临凡。
霍彦歪在青石阶上,偏偏头,就笑,一笑唇边小红痣若隐若现,像朵临寒还扑簌簌开的红梅。他吹了声口哨,声音响亮,模样轻佻,“小哥哥,好看的嘞!”
他喜欢好看的人,霍去病赏心悦目,他一时起了兴致,挣扎坐起,又笑,“小哥哥,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哥哥是什么? ”霍去病挑眉,摸了摸霍彦的头。
汉时没有哥哥的说法,当时人们用“兄”“长兄”来称呼兄长,亲近些的如霍彦对霍去病就叫阿兄,但叫哥哥的情况较少,甚至没有形成固定的特殊含义或用法。所以霍去病有些疑惑,但并不是很多。
“帅哥哥,帮我个忙怎么样?”
霍彦的视线不经意地顺着霍去病肩上的云纹下滑,勾住玉带钩上的红色珊瑚珠,便让他摸了头,他也扯着霍去病战袍下摆,柔声央求。
霍去病迁就的单膝点地,膝甲与石板相击,发出清响。
“你说,我帮你。”
霍彦支起身,有些不好意思,“你收留我一下,行吗?”
霍去病轻笑颔首。
“好。”
霍彦也笑,取下自己的红珊瑚耳坠,放在他手上。
霍去病有那么一瞬觉得他幼弟酒醒了,他嘱咐人给霍彦熬醒酒汤,顺带接了耳坠,然后领着霍彦往霍府里走,把他领到了家中的小湖旁边。
霍彦却停了,蹲坐下来摸水,一时大喜过望,他晃悠悠弄水,看得霍去病心惊肉跳,他把霍彦的脖领子揪住,在霍彦疑惑的目光下,轻咳一声,让他继续玩。
霍彦拨弄半天的水,任由清凉的水淌在修长掌心,良久,悠悠的叹了一口长气。
霍去病的眉头皱起。
醒酒的汤药是这时送来的,他将碗递到霍彦唇边,霍彦只摇头。
他摇晃着身子,若非霍去病拉着,早掉水里去了。
最后霍去病只好捏着他腮帮子,给他把醒酒汤灌了满肚。霍彦睁大了眼睛,偏头想避开,最后却实在拧不过他,只得全咽了下去。
霍去病把药给他弟灌完,就准备哄他弟去睡。结果看见了少年防备的眼神和月光下若隐若现的牛毛针。
霍去病啧了一声,觉得今天是哄不好了。
只是这次没想到霍彦一个暴起,猛地咬住了他手腕,霍去病眉都未动,霍彦气急,咬得更紧了,口中含着肉,含含糊糊道,“你们都骗我!我咬死你!”
霍去病默了一瞬,“没人骗你。”
霍彦磨牙,威胁,“闭嘴!我被人骗没骗,我自有分寸!”
霍去病看着他弟光磨不咬,也是没了脾气,“那你什么时候去睡?”
霍彦抬头看月亮,然后牙齿死死巴住霍去病。
“等人来接我。”他混沌的脸子里只记得会有人来接他回家,他皱眉,耸耸鼻子,“我不喜欢一个人,而且天上好多字,好吵。”
霍去病笑。
“好。”
夜深露重,月光柔和。
霍彦缩在小湖边睡成一团。
霍去病悠闲地自己弟弟拦腰抱起,而后像麻袋一样挑在肩上,扛了带走。夜风掀起垂挂的竹帘,露出房内新制的农具图。霍去病的发梢扫过屋内陈列的耧车模型,青铜齿轮在月光中泛着幽蓝。
“哥哥是我吗?”他在床头给霍彦脱衣服,把霍彦的口水印擦在霍彦衣服上,随后坐在床头,轻道,“是阿言被人骗了吗?”
没人回答他,但他会逆推,他细数能骗霍彦的人,最后认定了人,难得有些沉默。
良久,他下了断定,道,“一定是姨父。”
霍彦完全不知道他的撒酒疯让霍去病开始反思自己,他只知道他腰疼。
“哪个王八犊子打我了!”
一大早,他就揉脖颈,然后昨天没敢吱声的弹幕数百条提示一闪而过,他面色一红,呼吸急促起来,最后他拍案而起。
“天神老爷,我哥竟然敢把我当麻袋扛,倒反天罡!”
他飞奔向卫府,与公孙敬声撞了个正着。
公孙敬声看见霍彦那张脸就想起曾被霍去病提起来打的经历,立马跳开了。
“嘿嘿,”他搓手,讪讪道,“那个我阿翁生了,我走了哈。”
霍彦目送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一头雾水。
“公孙伯父有喜,怎么不叫我去诊脉?”
[爹,有没有可能男人不会怀孕?]
霍彦啧了一声,眼珠子转了一圈,“那他在躲我,他为何躲我?”
[呃,不知道耶。]
霍彦摇头叹气,“你们也就能跟我混了,换成我那师弟,只会说依着逻辑来讲,你们没甚用处,活着干什么。”
弹幕震惊。
霍彦成功吓到一片,笑盈盈,跟着卫少君,卫步,卫广还有一大家子吃饭,吃完饭,听了会有关去认亲的念叨才走了。
他告状也不往这边告,单纯就是吓一吓他阿兄,报复一下他阿兄扛他。
结果霍去病是往卫府来了,但是是带着浩浩荡荡十几辆车马过来的。
武力超群的冠军侯在顶前驾车走,身后领着自己的亲卫,赵破奴完全不拿自己当个列侯,呲着个大白牙,见到霍彦抱了个拳就蹦下车上来咬耳朵,他对霍彦直言不讳,“将军冒犯陛下被罚了一年的俸禄,陛下还说要他滚出长安呢,哎呀,彦兄,咱们走吧,去别处躲躲。”
少年兴冲冲的言语中全是幸福。
霍彦与霍去病对视,霍去病心虚的移开眼睛,撸他的小漂亮,只道,“上车吧。”
赵破奴和身后的少年们依旧呲大牙,喜庆的不像被罚,倒像是组团娶媳妇。
这是闯祸了吗?
卫家人不明所以,齐刷刷看向霍彦,霍彦看霍去病,霍去病就撸猫头,不与他对视。
他能说他为阿言问姨父要钱,姨父恼羞成怒,坚持不还钱,还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嘛!
他不能,他可是冠军侯,这事光彩吗!姨父不要脸,他还要呢!
离开就离开,姨父蛮横不慈,他才不带阿言受气呢!
他要离家出走!
霍彦摆了摆手,说他们是今日启程去平阳县,这才把卫家人给忽悠过去,他迅速蹬上马车,捏着霍去病的脑袋,强迫他看过来,“怎搞的,你被抄家流放了?”
霍去病不回答,就抿唇搁车把边撸小漂亮的大老虎头。霍彦也懒得搭理他,反正霍去病憋不住三个时辰,总会跟他说,早知道晚知道有什么区别。他径直撩开车帘准备进去坐一会,结果硬生生卡在车外了。
里面坐着的家丞正因着霍去病给他驾车太快瑟瑟发抖,手中还护着锅碗,见到他时却还是下意识的笑得一脸褶子,“郎君金贵,君侯担心吃不惯,就把小人等也捎上了。”
霍彦往车里面看,好家伙,连家里结不出果的葡萄藤都薅过来了,霍去病哪里是离开长安,这是打算移居平阳县了罢。
他挑眉,这真被流放了?
[不是,这么全是流放宁古塔了吗?]
[去病是不回来了吗?葡萄藤都移了。]
[好家伙,家里啥都没了吧!]
[去病干啥了!]
……
霍彦看着弹幕越看脸越黑,他脸颊抽了一下,而后默默把帘子放下了,坐在车前,依在霍去病身边,唇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流放好啊!驱逐出长安好啊!他正想不到怎么偷懒呢,长安有甚么好耍的!
他不吱声就笑,霍去病也不敢吱声,就偷瞥他,然后一股脑儿驾车,迎着夕阳领着车队出长安。
他们俩各有心思,等马车驰出长安有一里时,霍彦突然大笑出声。
“快走快走快走。”他站起身冲后面的车喊,宽袖子鼓满风,像只振翅的蝴蝶,“一会儿天黑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说罢他挤过霍去病,自己扬起马鞭,驾着车一溜烟地跑。
所有人闻言都哈哈笑,紧随其后,空气中都带着快活的意味儿。
霍去病这才开口,他平生刚直,从不在背后言语旁人,此时却突然道,“姨父有错!”
霍彦笑起来的脸绷不住了,直接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说啥?”
霍去病抱剑在胸,倚着车厢,“我昨日问过桑大人,你为姨父收谷填仓的钱姨父还没还,姨父这是仗着年纪大就欺压你。”
他平时示人冷肃,不多话,心高气傲,可到霍彦身边全是话,他红唇一张一合,说出一大段我不在,你受委屈,然后扬声总结,“你别委屈,我们不回去了,谁都不能让你受气,哪怕是姨父也不可以。”
霍彦原本不明所以的脸一怔,而后笑又回来了,他叉着腰仰天长笑,引得雀鸟惊飞。
“那你替我抽他了吗?我老想抽他了。”他笑够了,问霍去病,霍去病摇头,一脸严肃,“我骂他了。我让他少拜神,时刻记得自己欠钱,给你攒钱。”
霍彦心满意足,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世上只有哥哥好。]
[有哥的孩子像块宝!]
[明月高悬独独照我!死丫头,好大的福气。]
……
霍彦问过才知道霍去病没被贬,也没被流放,驶离长安的途中,霍彦甚觉遗憾,他还以为流放呢,给他整激动了。
车驾驶过咸阳故城,他们一行来回十几辆马车引得人注目。
渭水南岸三百架木制踏碓沿河排开,官酿酒坊的匠人正踩碓春捣酒曲。土墙上摆的《百病图》被柳影切割,绘着醉汉模样的简笔小人旁,工整写着“日饮不过三爵”。来来往往的褐衣官吏挎着柳条筐穿梭其间,将热腾腾的酒糟分与贫户。
赵破奴跳下车,要去买酒。一身皂衣的椎酒官将酒液奉出,一抬头瞧见了不远处等人的霍彦,他比旁人更蓬松的毛都要炸起,暖乎乎的阳光落下,他把酒盛了两大勺给赵破奴他们装满,才把手中的勺柄放下交给其他的小吏,自己兴冲冲地跑到霍彦跟前,“小爹!”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所有人都像霍彦他们的方向看去。那些麻衣百姓都露出了畏惧神色。直到一个老匠人对着霍彦冲他们道那个就是他们主君。那些百姓的神色就变了,他们不知道霍彦是谁,但他们知道谁让他们喝上了这最便宜的酒,是谁将酒糟免费发给他们喂牲畜。
霍彦正与霍去病说话,这毛乎乎的脑袋猛然出现在视线中,霍彦下意识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小可,你在这里可好啊!”
小可给霍去病也施了礼,才在霍彦招呼下蹦上马车,往他怀里扑,挨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您是来看我的吗?”
霍彦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欲渡黄河,所以从这里走,一会儿还得赶路呢。”
小可失落地耸肩,“不多留一会儿嘛?”
霍彦正欲摇头,霍去病却连连点头,劝道,“明天走吧,阿言。”
霍彦不知道霍去病卖的什么药,但不妨碍他纵容。
“那麻烦小可了。”
小可欢呼一声,迎他们进酒坊。
霍彦跟着他进去,一路上得了百姓们的感激视线,他温柔的笑,哪怕身后跟着霍去病的亲兵,也引得百姓们敢跟他多说几句。
霍彦很高兴,他让霍去病先进去,他跟着百姓们说得热火朝天,没让一句话落地上。
霍去病没走,就坐在一旁看匠人制酒。他与霍彦长得像,有的百姓大着胆子问霍彦,“那位是?”
他小心翼翼的指霍去病。霍去病哪怕再克制,那一身战场上来的血气一打眼就能看出来。
霍去病也查觉到身后视线,他本欲向后看,就听到霍彦道,“那是我兄长,你们没听过霍将军八百骑夜袭俘三千匈奴的戏吗?”
他开心地扬眉,“他就是霍将军,他是打匈奴人的大英雄!这些跟着他的都是打匈奴人,守护咱们平安的!”
百姓们也没想过那戏文里的神勇将军就在他们面前,还这般年少。匈奴人是如何的凶悍难打,汉武朝的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故而他们情不自禁的发出感慨,“大英雄!都是大英雄!”
他们不会太多词,只反复重复着霍彦的话,但更显真挚。
霍去病不回头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高高扬起的唇角。
赵破奴他们也是克制不住笑。
他们是大英雄!
夏侯始昌也笑,他捧酒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霍彦身上。
江公说的是,霍小郎君是好郎君!
[比真金白银还真。]
[我军,战无不胜,都是大英雄。]
[打匈奴为封侯,打匈奴也为国。]
[也许一开始没想那多,可今天以后出征时就会想起来了。]
霍彦他们第二天走,小可依依不舍,被赵破奴摸摸头,赵破奴那不要脸的兵油,逗趣道,“那伯父留下陪你,大侄儿!”
小可让他走。
霍彦嘱咐小可几句,才笑着上车。
车不过驶出百米,就被一群老翁老妪拦住了车驾。
霍去病停了车,那为首麻衣老妪把一块包的严实的黍米糕塞进了他怀里,她身后的老人们也把怀里的叶包给赵破奴他们。霍去病沉默接了。
那老妪笑起来很像卫妪,很慈祥,她道,“昨天看小郎君爱吃,今早咱就蒸了些,还好赶上了。将军也可以尝尝。”她说着,把一个鸡蛋塞进霍彦手里,“用酒糟喂的母鸡,小郎君尝尝。”
霍彦笑着点头,下车让小可派人送他们。
等人群都散了,霍去病才打开纸包,金黄的黍米并着粟铺在深绿发开的苇叶上,露出糕面上用红枣压制的漂亮纹路,歪扭得不成样子,霍去病盯着好久,才发现隐隐约约是个吉字。
老妪不识字,以为这字是纹饰,她想着郎君金贵,才铺了这一层。
霍去病给霍彦分了一半,尝了一口,软绵绵的,微微甜的,带着红枣的甜润与苇叶的清香。
他又吃了一口,良久,他冲啃糕的霍彦道,“我是阿言的兄长,才能有这般口福。”
霍去病是会夸人的。
霍彦在啃糕的百忙之中抬起头,毫不客气地应下了。
“这才到哪儿啊!”
[对啊,还没到黄河那边呢,到那里我家崽子是豪侠中的豪侠!]
[去病你到那里,用那张脸吃饭都不用给钱!]
[我家阿言大佬!]
[这一程都不要钱,上赶着有人邀你们。]
……
霍彦他们又行了几日,午时过新丰,峭壁千仞的潼关甫一进入眼帘,霍彦的笑便溢满于面,他忽叫停车驾,深衣掠过开满紫云英和车前草的河滩。他仔细观察对岸石壁上洪峰留下的水痕,然后轻笑的揪了一把小紫云英。
峭壁间的青铜绞盘利用高度差嗡鸣着将石料运往山顶,田埂里处处可见的水车,这些都是霍彦曾设计的,包括那山腰处减缓水流速度,防止河岸被冲刷侵蚀,增强堤坝的稳定性的埽工。
监工的老者见到了这贵公子,霍彦当时太小了,现在又长开了些,按理说,没人认得出来他,可是这个老者还是在他抬眼微笑的一瞬间认出了他。那个老者再见他时,红了眼眶,喜极而泣,他像是在报着喜报一样对霍彦讲,“郎君,您回来了,黄河已经很多年没决堤了。今年的桃花汛也没有。”
霍彦点头,他望向这当年让他掉光了头发的埽工,依旧如当年般稳定,眼眶也红了。
那些运石的工匠齐刷刷地看向他,他们也认出了霍彦,所有人冲霍彦深拜,行了大礼。
一瞬间,霍彦觉得此生足矣,他回拜回去,“谢诸君多年坚守,方有今日黄河无患。”
[阿言,你真的,我吹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