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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念想“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住进昭王府!?”薛南星难以置信,几乎脱口而出。

可眼前这尊大佛丝毫没有再应声的意思。

短短几句,薛南星反复咂摸。京兆府内院无公职者不可入,换言之,无公职者更别想进大理寺,这是变了法子在拒绝她。可他又说了,龙门县案一旦查清,便可如她所愿。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明白了——此案期限一个月,算上从修觉寺回京的这段时日,正好够脚程快的高手由祈南来回一趟。

到底还是对她的身份存疑,说是给她落脚之处,实则是要防着她。

薛南星暗瞥陆乘渊一眼,此人城府极深,指不定还要如何试探她,住进昭王府与住进阎王殿有何区别。

她一咬牙,“多谢王爷好意,草民感激不尽!可草民有位同乡兄长还住在城南客栈,未有着落,他与草民一路结伴同行,如兄如父,若是草民就此撇下他,实在于心不安。”

依旧是毫无反应。

薛南星硬着头皮又道:“况且…眼下草民已经出来一日一夜,若是再不回去给个信,他怕是要担心,万一……”

“若是再吵,便自己走去大理寺。”这尊大佛悠悠开了口,语气平静似水,却一下子

堵住了薛南星所有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遑论这刀俎手眼通天。

她拽着拳头,只觉牙都要咬碎了,将心里为数不多的咒骂之言想了个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草民……遵命。”

油灯将尽,车内晦暗,相对无言。

摇摇晃晃间,薛南星竟生出些睡意。她轻手轻脚挑开帘角望了眼,长街漫漫,望不到尽头。放下车帘,她瞥了瞥陆乘渊,也不管他是睡是醒,将身子往外挪了几寸,靠上车壁,也闭目养神起来。

许是实在太累,她这一闭目,再睁眼时,已是天光。

曦光冉起,穿过帘隙落在薛南星脸上,她蓦然惊醒,车内已别无旁人。

恍恍之中,似听得一道细而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掀帘而出,转脸便撞见一张面白无须的温善面孔。来人立于车下,笑意温和,“程公子,睡醒了?”

见薛南星神色错愕,崔公公又道:“杂家姓崔,是伺候王爷的内侍。”

薛南星立时下车,微微一揖,“崔公公有礼。”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心生懊恼,她这一眯眼竟是睡到天色透亮。

“程公子莫急。”崔公公似瞧出她的焦急,微微侧身唤道:“无白——”

薛南星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立着一名平眉细眼的内侍,手里捧着的正是她的验尸箱笼。

崔公公取过内侍手中的箱笼,回身递给薛南星,不忘宽慰道:“入夏后,天亮得早,眼下刚过寅时。王爷说了,还来得及。”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可验尸之事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昭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会容她在车内睡足大半个时辰。

她颔首接过箱笼,余光扫过崔公公身后的匾额,不由怔了一怔,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已然近在咫尺。

薛南星收回目光,道了声谢,由崔公公引着进了宣政门。

进了宣政门,穿过前殿便是大理寺大堂。

晨曦初破,透过雕花窗棂,落于朱漆木柱与汉白玉砖之上,映得大堂之内宽敞明亮。正中悬挂巨幅牌匾,“明镜高悬”四字笔走龙蛇,匾额下设高台,台上置紫檀木案几,案上摆放各式判案文书。

薛南星紧随崔公公,一路穿过重重门户,又来到大理寺后殿。殿中设有书架,一张圆桌置于殿心,周围摆设数把藤椅,应是供大理寺官员商讨案情、研习律法之用。

她稍一打量,一眼便注意到圆桌靠右的一间侧室,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墨字赫然在目——卷宗室。她再定睛细看,卷宗室虽大门紧闭,却不像是落了锁。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跟在后头,看似不经意间,已将四下看清。后殿虽不如大堂庄严肃穆,可也是衙内重地,而此时整个后殿之中,除了她、崔公公与那个名唤无白的护卫外,再无旁人。

薛南星暗暗忖度,这一路进来,偌大的大理寺,除了宣政门和大堂门前各两名侍卫把守,再未见其它官员,不免心中生疑。可她转念又想,也对,望月楼一案涉及人证众多,以昭王这般铁腕治军,许是忙了一宿还未上值。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只要她动作够快,赶在众人回来前,再回到此处,便可先探一探卷宗室。

即便被撞见,寻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好。至于借口,倒也容易找,丢了东西、迷了路皆说得过去,只要不被那昭王抓个现行,旁的人她都有信心应对。

思及此,她加快脚步,走到崔公公身侧,问道:“敢问公公,时辰还早,王爷这是去了何处?”

崔公公看她一眼,略有诧异,回道:“王爷?自是早朝去了。”

薛南星恍悟,她几乎忘了,昭王如今暂代大理寺卿,又执掌影卫司,乃当朝重臣,自然要早朝。

须臾,又听崔公公轻叹一声,“龙门县那案子还未了结,眼下望月楼诗会又出了这等事儿,全压在王爷一人身上,怕是早朝后也没这么快回得来。”

崔公公所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眸光一转,也跟着叹了口气,“唉,王爷日理万机,着实辛苦。望月楼一案又甚为复杂,单说这具尸体吧,由数丈高空坠下,直插石锥。石尖由脊背穿出,五脏肺腑俱裂,从石锥上一抬下,登时流了一地,整个腹腔都空了!我实在没法子,就徒手一块块捡起来,再塞……”

“哎哟——”崔公公脸色煞白,立时打断道:“公子可别再说了,杂家气血虚弱,听不得这些。待王爷回来,您再向王爷禀报吧。”

几句话的工夫,三人已走到审讯房后的一间偏院。

崔公公停下脚步侧目唤一声,“无白,你且陪着程公子进去罢。”他抚着胸口,对薛南星道:“杂家见胸闷,就先送到这儿了。程公子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儿,且吩咐无白就行。”

话音落地,崔公公瞥了眼院里头,仿佛隔空瞧见了什么可怖之午,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事不宜迟,薛南星转头看向无白,“无白小哥,待会儿我会先剖验尸体,约摸要一刻钟,此间还请您帮忙煮四升热糟醋。”

无白竟是毫不迟疑,点头应下,也转身离开。

支走二人,薛南星微松心弦,随即加快脚步往院内的停尸房去。

转进院内,甫才落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停尸房共三间,其中一间门口,一人身着玄色劲服,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不是高泽还能是谁?

果然没这么简单。薛南星几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堆笑道:“高大哥,又见面了。”

*

陆乘渊五更前便进了宫,赶在早朝前,将龙门县换粮案与五年前观音失窃案的牵连,简明扼要道来。

景瑄帝虽有诧异,却也不多叮嘱,直令大理寺和影卫司严查此案。

朝堂之上,工部与兵部又再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得不可开交。

工部侍郎赵允祁率先发难:“启奏陛下,臣以为修建摘星台乃是国家大事,非但能彰显我朝天威,更能成为万民仰望之胜景,令四方来贺,颂扬我朝盛世!”朝中谁人不知,这个赵允祁往日里是副软骨头,今日做了出头鸟,不过是替人口舌罢了。

兵部侍郎岑巩出列,他不看赵允祁,反倒瞥了工部尚书龚士昌一眼,咬牙切切道:“纵使大晋江山海晏河清,可边境仍未靖。北有乌邦虎视眈眈,南有宁南国贼心不改,军费浩繁,若将银两用于修建摘星台,岂非舍本逐末?且摘星台劳民伤财,一旦开建,必将引起百姓怨言。望陛下明鉴!”

景瑄帝端坐于金銮御座上,睥睨众臣,不置可否。

赵允祁默了默,又道:“岑侍郎常年驻兵西北,怕是对大晋民生不甚了解,摘星台的修建可促进一方经济,带动百业兴旺,非但不会劳民伤财,反而能福泽百姓。”

“你还知道我常年驻兵西北?”岑巩是个暴脾气,听见这些隔靴搔痒的话就来了火,“正是因为我常年驻兵边境,才深知我大晋将士何其艰辛,边境百姓何其不易!若民力皆用于修建摘星台,一旦边关有事,何以应对?”

赵允祁还欲辩驳,却被厉声打断,“够了——”

朝臣无不脊背发凉,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霎时噤声,诺诺退后。

须臾,景瑄帝看向大殿前方离御座最近之人,温声问道:“太师以为呢?”

魏太师年近花甲,须发花白,身形却仍是挺拔有力。他步履沉稳,行至殿中央,双手持笏,微微躬身:“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岑侍郎提及边境军民之困苦,臣亦感同身受。但倘若有法子能彰显国威、震慑敌国,未常不是攘外安内的治本之法。”

魏太师乃前朝中书令、当朝国丈,位极人臣,又深得圣上敬重。魏太师此言,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将主张修建摘星台的意思挑得明明白白,也算给了工部一个台阶下。

龚士昌、赵允祁等人皆是暗自松了口气。

景瑄帝沉吟片刻,随即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的陆乘渊,问道:“昭王,此事你怎么看?”

陆乘渊一袭绯袍 ,胸前绣金丝狮纹补子,原本清逸冷峻的面庞,添上几分武将独有的肃杀之气。

他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太师所言极是。”

景瑄帝微诧。

陆乘渊不紧不慢继续道:“自古以来,不少功绩显赫的君王举行封禅大典,以告慰天地,展示一朝盛世之景。景瑄十年,国富民强、吏治清明,圣上文治武功,堪称千古第一大帝。臣以为,封禅大典正是彰显国威、震慑敌国的治本之法。”

封禅大典乃国之盛典,非同小可,需仰观天象,以待祥瑞。且不说要等到何时,即使下诏封禅后,单是确定随行队伍,准备百官出行的仪仗,少说也要一至数年。

然封禅大典颂的是天子之功,扬的是天子之威。此言一出,在当朝天子眼皮底下,谁还敢再提修建摘星台这等小事。

景瑄帝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封禅大典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他抬手一扬,“今日就先到此,都散了吧。”

*

往常里,景瑄帝下了早朝便会在宣政殿批阅奏折,今日却径直去了昭阳殿,在暖阁里与陆乘渊对弈起来。

才半盏茶的功夫,塌几上便是满盘交错的黑白棋子。

“对朝堂之争向来不闻不问的昭王,今日突然将了魏太师一军。”景瑄帝捻着棋子,笑着看向陆乘渊,“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乘渊执棋的双指一滞,凝眸道:“臣以为,观音失窃案、龙门县换粮案,以及昨夜的望月楼一案皆与工部脱不开干系。眼下他们极力主张修建摘星台,臣不得不怀疑是另有所图。”

景瑄帝默了片晌,忽然问道:“未晚,你老实告诉朕,你对此案如此上心,是为查你父亲之死,对吗?”

陆乘渊蓦地起身,撩袍跪下,俯首道:“未晚不敢隐瞒,此案乃未晚残生唯一的念想,恳请舅舅成全!”

景瑄帝靠在西窗坐榻上,不知是在看棋还是在看地上之人。

东侧的朱窗半开,一道晃眼的白光洒入,落在棋盘上,照得白子愈白,黑子愈黑。

好半晌,景瑄帝淡淡开口,“起来吧,能有念想是好事,你且放手去查就是。”

一局方定,只见一位管事嬷嬷来禀,“皇上,太后一早听闻王爷入宫,思念得紧,催着奴婢向皇上借人来了。”

景瑄帝将掌心的黑子洒落棋盒,笑道:“来得正好,只管借去罢,也不必再还了。”

陆乘渊颔首微笑,“臣输了。”也放回白子,起身告退,随徐嬷嬷迈出昭阳殿。

殿内,景瑄帝又看了眼棋盘,举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燕尾阵成形,如金蛟利剪刺破黑子围剿,反败为胜。

景瑄帝长叹一声,此子若真能走到最后一步,朕便认了。

第23章 卷宗室“你在这里做什么?”

刚过辰时,太后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西华宫苑中的亭子里吃茶。

苑中有湖,湖上铺就汉白玉曲折栈桥,陆乘渊落后徐嬷嬷一步,走过栈桥,还未抬眼,就听见太后的嗔怪声:“怎么,还得让哀家这个老太婆厚着脸皮去借人才肯来呀?”

“孙儿知错,实在是回京后突发大案,孙儿也始料未及。”陆乘渊毕恭毕敬回完话,缓步行了过去。

晨风自湖面拂起,已是有了几分夏日的微热,可拂过陆乘渊后却带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眼下事情说完了,饶是徐嬷嬷不去昭阳殿,孙儿也要赖着过来。”

太后听见这两声轻咳,目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招着手,“来,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多久没睡了。”太后看着陆乘渊乌青的眼底,满脸心疼,忙拉他坐下。

方才坐下,内侍便递上一个精巧锦盒,与昨夜崔公公手中那个一无二致。锦盒已开,一颗黄豆大小的朱红药丸置于其中。

太后将锦盒推至陆乘渊面前,忧心道:“昨夜城中发生那样的事,你又忙了一宿。看你这一身的寒气,定是又不曾服药。早就听崔海提过你这个毛病,哀家没法子,眼下只得亲自给你送药了。”

陆乘渊以为是崔公公往宫里报的信,只道:“崔海向来爱夸大其词,孙儿不过是公务缠身,时常忘记罢了。”

他抿唇轻笑,捻起药丸,仰头服下,眼底漫上一层悲凉。

太后见他服下药,这才满意地笑了,和颜道:“来,尝尝这新制的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揭开茶盖闻了闻,香气温和绵长,涩中带甜。他怔了怔,诧然问道:“这个时节,皇祖母上哪儿得的桂花?”

太后笑道:“哀家哪有这些个巧心思,是茹心。”她看一眼陆乘渊,见他无甚表情,尔后道:“今日天将亮,茹心便送了这些金桂茶来,说是给哀家尝尝。哀家人是老,可眼不瞎。她赶了个大早过来,一会儿说昨夜见你面色不大好,一会儿又说桂花镇定安神、温肺化饮。这哪里是要给哀家尝尝,分明是猜到你今日要进宫,特意送来给你的。”

话到末了,太后又叮嘱一句:“哀家听说制这些桂花干不简单,这孩子有心,你可别辜负了。”

陆乘渊端茶的动作微顿,“人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注]。桂花是好,其状温润,其香袭袭,但也要是秋日正月之夜的鲜桂才好。如此干桂,孙儿只觉得不伦不类。”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默了片刻,摇首长叹道:“唉,哀家何尝不知你心中所念。南星是个好孩子,也是哀家的心头爱,可这孩子命太苦。当年是场无妄之灾,新帝登基后定是要免了程家之罪的,哀家还盼着她能回来。可谁能料到,她这一走……”话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便没再说下去。

其实也不必再说,陆乘渊心知,太后想说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层雾气,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颤。

太后很快平复下情绪,温声道:“哀家正是知道你的心意,才有心让你与茹心多接触。说到底,她也是南星的妹妹,模样也有三分相似。薛家福薄,到了这一辈就只得她们两姐妹。如今南星不在了,哀家也不忍再见茹心受苦。”

太后伸出手,轻拍陆乘渊的手背,劝慰道:“她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薛家现今虽不是高门大户,可只要你愿意,哀家便给茹心抬个县主,也算与你相配。”

一番话下来,归根到底,是盼着陆乘渊能爱屋及乌的意思。

话是说透了,太后却未收回手,而是看着陆乘渊,似是在等他点头的意思。

陆乘渊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声音也跟着凛寒起来,“孙儿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不配皇祖母劳心。”

“你……混账!”太后震怒,拂袖起身,指着陆乘渊道:“你再说自己是将死之人试试?皇帝与哀家费尽心思替你寻医制药,就是为保住你这条命。你不念及自己,也要念及你陆家。陆家满门英烈,岂能在你这儿断了根?”

陆乘渊闻声跪下,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见表情。

太后不是没训斥过陆乘渊,可这般激愤还是头一遭。一旁伺候的徐嬷嬷也是吓得不轻,赶忙上前奉茶。

太后吃了口茶,一口气捋顺了些,见陆乘渊跪着,又是心疼起来。

她抬手示意陆乘渊起身,语重心长,“当年荣亲是钻了牛角尖,魔怔了,才会给你下这毒。此毒不好解,却也并非不能解。这几年徐医正制的红丸,哀家看着还不错,你且先吃着,指不定哪日就能解了。”

太后疼惜他,陆乘渊不是不知,可这份绝无仅有的疼惜,是用他全家包括他自己的命换来的。每接受一次,便是在他心尖再剜一块。

十年了,这颗心早已经剜空。

陆乘渊颔首,唇畔浮上些笑意,却不及眼底。

二人又说了几句,望月楼的案

子还等着陆乘渊,他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离开。

湖面光影悦动,如明灯盏盏。

陆乘渊经过栈桥,灼灼亮色却照不进如墨如井的深眸。

*

出了东华门,沿着长乐街往西走,不多时便能见到大理寺的宣政门。

宣政门东侧有一道小角门,探访的家眷由看门的侍卫验过牌子,便可由角门出入。

此时,角门旁伫立着一道倩影,迎着东城墙上落下的光,两颊泛出薄薄红晕。

薛茹心抬手挡了挡,日头渐高,虽不及盛夏的毒辣,却也经不住久晒。

连一旁的侍卫见状都于心不忍,小声唤道:“薛小姐,要不您进来等吧,里头凉……”

话未说完,被另一个侍卫“嘘”声打断,那人朝他猛眨两下眼,示意他别再说了。

薛茹心看见这一幕,心中了然,不羞也不恼,只道:“无妨。”尔后别过脸,脚步微微挪了挪,不再看他们。

从前大理寺的侍卫不会如此对她,甚至好几次不用看牌子就放行了。她心里清楚为何这些人突然如此,但她心里更清楚,这世上,只有她,才有可能让陆乘渊动心。

薛茹心沉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往怀里拢了拢,朝长乐街东侧眺目望去,这一望,便看见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疾步而来。

待人走近,薛茹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柔声细语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目不斜视,越过她往宣政门走。

“王爷,王爷——”薛茹心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跟上,“入夏渐热,民女亲手做了些桂花糕,桂花温润,凉糕清热,即能解暑又不至于太凉。”

薛茹心这样的闺中小姐,本就身子娇弱,又在日头下站了大半个时辰,眼下抱着食盒一路追一路说,几步路的工夫,就已是大汗涔涔。

陆乘渊却仿若无闻,径直跨过宣政门。

“王爷!”

身后之人忽然抬高声音叫了声,娇嗔中带着薄怒。

陆乘渊脚步一滞,负手而立,却头也不回,“若是为案子,薛小姐只管告知沈逸的人,若为其它,本王与薛小姐无甚可谈。”声音冷到足以让人心结冰。

他停下来并非因为薛茹心这声“王爷”,而是想起太后那句:她毕竟是南星的妹妹。

多说这一句,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话音甫落间,陆乘渊大步迈入衙内。

*

大理寺内。

从进到停尸房起,高泽一直寸步不离跟着薛南星。这人好似陆乘渊的影子分身,吓又吓不走,唬也唬不动。

薛南星无奈,只好将探卷宗室的念头先放置一边。加之死者与观音失窃案有关,她不敢掉以轻心,便用了足足一个时辰,将尸体里里外外,查验清楚。

停尸房内无笔墨案几,薛南星便以要写检尸格目为由,去了后殿中堂。此话不假,若是昭王回来看不见尸检结果,指不定要如何治她。

薛南星碾墨铺纸,落笔即书,两刻钟便已将检尸格目填列完毕。

她一遍遍扫视检尸格目,越看越觉疑窦丛生。

死者由高空坠落是她亲眼所见,人掉下来时的惨叫声仍历历在畔,再结合尸体致命伤来看,死因绝无可疑。

尸身表面无其它生前伤,喉部以下未见发黑,胃内空无一物,口唇干裂,眼球微凹,内脏也有轻微脱水迹象,即死前并未与人打斗,未被下过毒,亦未曾饮水进食。据宋源所言,西楼及望月阁已锁了两日,那尸体种种表状也都说得过去了。

可怪就怪在,尸体背部左侧,从肩胛至侧臀,整齐排布着五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紫斑块,大小一致,间距相等。

薛南星从未见过类似斑块,思索半晌,只觉应是死者生前曾被压在某个形状奇特的物件上所致,可究竟何物会造成这样的印记,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画下尸身背部的印记,并将疑点一一圈出,想着待昭王回来再问问,他见多识广,许会知晓一二。

人的思绪一旦停下来,便会习惯性左顾右盼,顾盼之间,薛南星的目光又落回那间卷宗室上。

她放下纸笔,佯装久坐腰酸,抻着腰站起身,思忖着寻个机会支开高泽。

才原地踱了两步,还未想好如何开口,那机会自已找上门来了。

无白急匆匆从外间赶来,以手掩唇,在高泽耳侧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半个字都未曾听清,却见高泽听完后脸色忽变。此人向来面无表情,眼下竟也露出难色,怕是真有急事。

薛南星明知故问,“高大哥,可是出了何事?”

高泽不搭话,一双鹰目越过薛南星去看她身后的案几,随即又扫了眼殿内各处。

薛南星料到他不会回应,是昭王让他看着自己,等闲不会轻易离开。可他适才那番神色,分明是已经动摇。

薛南星趁热打铁,“高大哥,若真有急事,你且先去。”她指了指身后,“王爷回来后定是即可要看验尸结果,我这儿还要些工夫,就不耽误你了。”说着,她转身坐回椅中,又提起笔来。

高泽沉吟片刻,对薛南星抱拳揖道:“事发突然,我等先去一趟影卫司,还请程公子在此静候,切勿擅动。”

言罢,一阵疾风扫过,高泽与无白踏步而出。

薛南星笔头动作一顿,既是影卫司那头有急事,昭王没理由不去,换言之,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

已过辰时,眼下除了沈逸这些外出办事的,其他人皆已上值,出入后殿的也不在少数。但只要不闹出大动静,谁会留意后殿一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仵作。

思及此,薛南星暗暗提了口气,起身绕过案几,一个“不慎”拂袖扫过案面,一本验尸手札和几支狼毫笔哗然散落,带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然而人人皆是各有各忙,果真无人看过来。

薛南星窃喜。她脚尖微挑,一支狼毫便如同生了眼似的,往卷宗室的方向滚过去。

一人一笔,一追一赶间,转瞬的工夫,卷宗室的两扇檀木雕花门就已近在咫尺。

“咔嗒——”笔肚转了最后一圈,正正好卡在门底的缝隙之中。

薛南星佯装无措地逡巡片晌,很快便肯定卷宗室确未上锁。她旋即单膝跪地,一手扶门,一手去勾门底的笔。

未等扶门的手用力推,门一下朝里拉开,一只手猛地伸出来,一把擭住她的手腕,“你是何人?”

薛南星心中大惊,卷宗室内竟然有人!

手腕上力道虽不重,却用巧劲封住了她的脉门,不易挣脱。

她下意识看过去,是一支沟壑满布的手。

下一刻,只觉手腕被往上轻提,她整个人被拉起身,门扉豁然大开,一股混着陈旧纸味的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门后边探出一个脑袋——鹤发银须,寿眉弯垂,松垮老态的眼皮微微耷拉,一时分不清是睁是阖。

老人逐渐探出身,蹒跚着凑近几步,抬着眉朝她缓缓点头。满腹疑惑间,薛南星定睛细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在点头,他是睁着眼在打量自己。

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由地身子后仰,别开脸去。

腕上的力道突然松开,薛南星胸口提着的气还未咽下,脸颊倏地又被两只厚掌紧紧夹住,晃眼间,头又被强行转了回来。

“别乱动!”老人中气十足,停顿须臾,苍老的脸上居然渐渐堆起笑意。皱纹一涌而上,将上下眼睑挤得更紧了。他笑眯眯道:“小九?你终于来了。”

老人满是欣喜,拉着薛南星就往里走,“小九,你来的正好,师父眼神不好,这会儿正是焦头烂额,你来替为师找找。”

今日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原来是将她当作名唤小九的徒弟了。

薛南星脚下虽拖着步子,眼和心却已飞到这卷宗室的各处。

卷宗室内排满木架,木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线状卷宗,明晃晃的光穿过窗棂,被切成一条条,齐刷刷地落

到书脊的金线绣字上。

这里头便藏着十年前京郊薛大学士一家惨死的线索。

此时,二人已走至最里头,停在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案前。薛南星收回目光,压着嗓子问:“师父,您是要找什么,徒儿帮您找。”

“师父”松开薛南星,坐到书案后,一头埋进堆叠如山的案卷文书中,翻出一张单子,贴着脸盯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吊着一对寿眉,急道:“快,替为师找找康仁十二年的卷宗。”

康仁十二年?不正是爹娘遇害那年吗?

薛南星微怔,只听“师父”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当心迟了王爷责罚。”

昭王吩咐的?他要寻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做什么,可眼下却容不得她多想。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折回身朝木架间走去。

卷宗的书脊上标注了年份,皆已按序排列,按照时间线一一查过去,不难找。

康仁十年,康仁十一年,康仁十二年……

薛南星脚下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右上角“康仁十二年”几个字上。书脊上金线绣着的字迹已经褪色,却又是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情绪,缓缓抬手。

卷宗放的有些高,一下未够着,她踮起脚尖再去够,三寸、两寸、一寸……就在指尖触及书脊的一刹,一直修长如玉的手倏然覆下来,将她的手紧紧按在架上。

一道寒声由头顶落至背脊,“你在这里做什么?”

[注]取自宋朝高覌国《菩萨蛮何须急管吹云暝》,原句: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第24章 死者那只修长的手掌,正正好落在她左……

薛南星脊背一凛,有种不详的预感。

毫无温度的手,毫无温度的声音,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人怎么就来了,莫非他根本没去影卫司,又或者影卫司有事只是幌子?

呼吸倏地紧了起来,薛南星不敢应声,更不敢转身,仿佛只要她不动,便能在下一瞬凭空消失。

可奇怪的是,身后之人也不动,不知在看哪里,在想什么。

木架的间距本就不宽,只容得下一成年男子正身通过。薛南星虽身形单薄,可陆乘渊却是自幼习武,颀长的身形中暗暗藏着精壮。即便二人侧身而立,相距也不过寸余而已。

身后之人周身散发着寒气,带出一股冷冽的味道。薛南星莫名想起昨夜撞进陆乘渊怀里的那刻,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冷意。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人被刺骨的寒意包裹,仿若跳进无底寒潭。

“啊啾——”一个喷嚏猝不及防,紧绷的脊背猛然一松,本能地往后移了半寸,二人离得更近了。

陆乘渊身子一僵,掌根的力道突然松开。

薛南星方才一直踮着脚,本就已经开始发麻,全靠手上的力帮她撑着,眼下陡然松开,一下失了重心。奈何腿脚发麻,根本使不上力,眼看着整个身子就要往后倒。

可身后是谁?那是冰尖,是刀刃。

此刻,薛南星脑中只得一个念头,绝不能撞到他,还是以如此可怕的姿势。

她一咬牙,几近本能地去抓眼前的木架,可木架上堆满卷宗,哪里还有容她借力的地儿。下一刻,双腿几无知觉地踉跄两步,往后倒去。

眼前一黑,倏忽间,一只手由身后环抱过来,以刚中带柔的力道,将她稳稳扶住。

她咬紧牙,抬起眼皮一看,心中大震。

薛南星的身量,对比寻常女子尚算高挑,可比起陆乘渊仍是娇小。此时此刻,她几乎是架在陆乘渊的前臂上,而那只修长的手掌,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她左胸的位置。

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她更不敢动了。

陆乘渊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立时撤了回来。

“小九,可找到了?”一道苍老声音划破尴尬。

旱苗得雨也不过如此。

薛南星如释重负,高声应道:“师父,找、找到了!”应声的间隙,人已如雨后泥鳅滑至过道上。

她强装自若地背过身,理了理衣襟,尔后捂住胸口垫着的验尸手札,长长地舒了口气。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转身一揖,“方才多谢王爷。”

此人竟然还能厚着脸皮道谢?陆乘渊没看她,而是伸手从木架上抽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卷入手中,踱步而出。少见地语声恭敬,“白先生,卷宗寻到了,本王自会细查,先生不必忧心。”

薛南星心下一凛,细查?昭王要细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先不论他要查哪一桩,眼下整本卷宗到了昭王手里,再要拿到怕是更难了。

她忍不住悄悄瞥过去,试图再瞧得真切些,可那卷宗恍若生风,只一瞬的工夫,便隐入陆乘渊的广袖中。

薛南星又是一凛。

白先生捋着长须缓步过来,和声问道:“可是小九寻到的?”

陆乘渊微微颔首,“是,本王先走了,先生保重。”抬眸的瞬息,眼尾似有若无地斜睨了薛南星一眼。

薛南星被这样的眼风一扫,顿觉不妙,忙凑上前,用二人可闻的声音解释道:“这位白先生眼神不大好,错将草民认成他徒弟了,这才让草民帮他寻个卷宗。”

陆乘渊横眉冷目,一时不想与她废话,吝啬地丢下两个字:“跟着。”

薛南星心神复杂地跟在后面,既有不安,又有不解,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尴尬。

直至跟着陆乘渊上了马车,她才从怀中掏出一本检尸手札,翻出几页检尸格目,垂首低眉地双手呈上,“王爷,这是检尸格目,请王爷过目。”

陆乘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上,尔后几不可察地沉了一口气,接过检尸格目,不紧不慢翻阅起来。手中的检尸格目一如修觉寺所见那份,由过程到结果皆是记录详尽,条理清晰,属实是用了一番心思。

他这才转头去看薛南星,见她态度谦卑,言语间的戾气不觉减了几分,“说吧,有何疑点?”

薛南星悄悄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抬眸道,“回王爷,死者死因无疑,确系由望月阁坠落致死。但有几点草民想不明白。”

“人落下时,在场众人包括草民都曾听到他的惊叫声,声音凄厉可怖,绝非自愿,可尸体表面却无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草民不禁怀疑,他是被人下了迷药,将醒未醒时,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人横抱扔下楼。”

“合理。”陆乘渊合上手中的检尸格目,问道:“能验出是何种迷药,何时所下吗?”

薛南星回道:“时间倒是能推出个大概。宋世子说过,望月阁已锁了两日。从尸状来看,死者胃内无误,器脏绝有脱水,确实符合两日不曾饮水进食的尸状。因而,只可能他进去前就已经被下了药,否则在如此极端情形下,不可能不挣扎呼救。”

她眉心蹙了蹙,接着道:“至于是何迷药,暂无头绪。剖验尸体咽喉及肺腑,察其性状,只能检出毒药以及残留的迷药。死者掉落时仍活着,换言之,即便是中过迷药,也已经过了药效,无法验出。且寻常迷药,如沸麻散、醉鱼草的药效均无法持续两日,除非凶手在这两日掐着时辰不断下药,但这样也太过显眼。”

“彼时望月楼人多手杂,即便西楼的厢房都已上锁,也难免不会有人好奇上楼。只有诗会开始时,才不会有人留意到楼上。因此,凶手只能趁着诗会行凶,并且动手前尽量避免多次上楼惹人注意。”

提及此,薛南星神色凝重道:“草民猜想,凶手是用了一种药效持久的迷药。不仅如此,他对时辰的把握更是精妙,能在死者体内迷药刚刚失效,人还处于混沌中的瞬间,将其扔下楼。倘若醒的早了,死者长时间滴水未进,定会挣扎求水,难免闹出动静。若是晚了,诗会

结束前便等不到死者体内迷药失效。”

陆乘渊听罢,默然片刻,眸色倏然沉了几分,“他用的是押不庐。”

薛南星面露惊诧,她验尸多年,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古籍,却从未停过“押不庐”之名。

“押不庐是产自苗域的迷药,有催眠麻醉之效,在苗域一带常作止痛之用。服药者会全身麻痹,失去知觉,呼吸脉搏亦会变得极为微弱。药量控制得当,甚至能做假死回生之用。”陆乘渊略微停顿,接着道:“倘若要在特定时辰醒,只需稍稍加大剂量,再提前喂服解药即可。”

“如此说来,凶手只需在这两日拿到钥匙,算好时辰后,潜进望月阁内喂服解药就行,那持有钥匙的人便是本案的关键。”薛南星恍悟,想起陆乘渊昨夜已吩咐人去寻那管事和宋世子舅父,该是很快就能有结果。

陆乘渊颔首,“但此药不易得,本王对他二人的供词并未抱太大期望。”

“可是,不应该越难得到,指向就越清晰吗?”薛南星反问。

“此药由苗域奇草押不芦所制。押不芦稀有,生长于地下数丈深,其形似人,全身含毒,触之者立毙,采之极为危险,制药之法更是吊诡。七年前苗域平定后,圣上便已下令禁用。”陆乘渊若有所思,眸色渐渐幽凉,沉声道:“不过整个大晋,倒是有一人得了圣上特许,可用此物为药引。”

薛南星双眸微亮,“是谁?”

陆乘渊默了一默,缓缓吐出两个字:“本王。”

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昭王身上,也难怪他对此药如此了解。薛南星不假思索,“既是如此,王爷能否想到有谁会刻意用此药来诬陷您?”她问的极快,不带有一瞬的犹疑。

陆乘渊忽然乜眼看她,眼底似有一丝意外,却又很快恢复淡漠,“诬陷本王倒不至于。这世上知道本王用此药的,除了皇上和太后,都已经死了。”

死、死了……薛南星听罢,只觉这话非别有深意,心中突突一跳。这人将如此大的秘密说予她听是为何意,莫非是在暗示她已是将死之人?一股寒意爬满全身,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嘀咕,“当真是大可不必相告。”

“你放心,案子查清前,你还死不了。”陆乘渊悠悠开口。

此人提及“死”字还真是轻描淡写。

薛南星只觉脖颈的刀又架得近了些,不由咽了咽嗓子,腆着脸道:“王爷英明,若是以此诬陷王爷,岂非暴露了他自己知道药性?想必此人是从别处得了这药。”她眸光一转,“既是禁药,宫中会否还存着一些?”

陆乘渊懒得看她皮笑肉不笑的嘴角,颔首道:“有倒是有。”后头仿佛还有半句,但他未再说下去。

薛南星虽心生疑虑,可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不再多问,方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双手呈上,“王爷,尸体背部还发现了几个怪异的青紫斑块,大小均一,间距相等,应是死前按压造成,草民却想不到是何物。王爷博闻强识,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陆乘渊取过图纸,端详片刻,眉心微蹙,“或许去了便知。”

“去哪?”薛南星疑惑,侧目透过帘隙望了望外头,原来不觉间,马车已驶出皇城。

“你不是想知道死者身份吗?”陆乘渊从角几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画像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接过画像——一张容长脸,细长眉眼,宽嘴直鼻,左下巴有黑痣,另一张则是大眼直鼻,没了黑痣,与死者易容后的模样一般无二。她瞬间明白过来,“是死者?所以此人常以两副面容示人?”

“准确来说是三副,抑或是很多副。”指节漫不经心地角几上叩着。

“一副是去龙门县的模样,一副是平日在京城的模样,最后一副则是死前去望月楼的模样。”薛南星接过话头,随即又问道:“王爷说还有很多副是何意?”

陆乘渊未直接应她的话,只道:“此人在禹州一直以户部郎中自称。今年年关过后,户部确实换过一批人,禹州知州胡文广见他持有官印,只当是新上任的。加之胡文广见他问的不过是一名普通工匠,又并不知晓那工匠身上背着案子,便未曾对他的身份起疑。”

“那他的官印又是从何而来?”薛南星略一思忖,自问自答道:“不过官印可以造假。虽然知州与户部郎中品阶一样,可地方官员向来怕得罪京官,既然胡知州不曾怀疑他,自然也不会细验他的官印。”

陆乘渊轻笑,“你倒是懂些官场人情。”

明明是赞许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就变了味儿。

薛南星勉强勾了勾唇角,又问道:“所以此行是去死者家宅?”

“既是家宅……也是上值之地。”陆乘渊手上的动作停下,又再阖上双目,呼吸却不似昨夜那样平稳绵长。

薛南星不免好奇,既是家宅,又是上值的地方,会是在哪?此人说话惯爱说一半,吞一半,着实让人难受。

薛南星腹诽着,不由瞥他一眼。

陆乘渊从宫里出来就径直去了大理寺,眼下仍是一袭绯色官服,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时更为霜白清俊。

此人若是不看自己,也不说话,倒是养眼得很。

薛南星忽然有些恍神,只当是自己累过头了,索性如昨夜那般,往外挪过半个身子,双手抱胸,倚着车壁也阖起眼来。

马内光线不亮,又行的极稳,一旦静下来就仿若有种让人发困的神力。她这一阖眼,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恍惚间,车外间或飘进些嘈杂声。薛南星陡然惊醒,毫无意外又撞上陆乘渊阴沉沉的眼神。

陆乘渊微扬下颌,丢了个嫌弃的表情过来。

薛南星立时端坐起身,顺带抹了把嘴角的口水。

此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车头的侍卫隔着帘子唤了声,“王爷,快到了。”

连带着一声声娇滴滴的叫唤断断续续飘进来:

“公子,来呀,进来坐坐嘛。”

“咱们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包您满意。”

“寻常姑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儿的姑娘可比北曲的那些个体贴多了,保准给您别样的体验。”

……

声音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怪。薛南星见陆乘渊正襟危坐,置若罔闻,忍不住挑开车帘瞄了一眼。

此处不正是前两日她来寻妓子的烟柳巷吗?

可眼下车外拉客的妓子,个个内穿女服、外罩男衣,短衫薄薄,若隐若现[注],分明就是做女装打扮的男子。也难怪她觉得方才的声音怪异,原来此“姑娘”非彼“姑娘”。

卷宗室内的一幕忽如潮水般涌上来,她可算知道陆乘渊方才为何不直言了。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忙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对男妓外形的描写,原文:淡妆巧扮,短衫薄薄,若隐若现。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

第25章 曲澜生二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对望一……

薛南星鬼使神差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流云渡是上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至王权贵胄,下至低等蚁民,无论你是上上人,亦或是陷在深沟的坎精,谁都能在这里找到一晌贪欢的地方。烟柳巷则是流云渡最为杂乱的一条街巷,尤其是寻欢作乐,种类之杂,花样之多,整个大晋无出其二。寻常的秦楼楚馆多集中在北边,称北曲,而各式各样的南风馆则多在南边,称南曲。

马车在烟柳巷南曲的街头停下,陆乘渊一身官服太过打眼,他让薛南星先下了马车,自己则换了身常服才下车。

二人边走边

说,几步路的功夫,陆乘渊就已将来龙去脉道尽了七八分。

“此人原名贾里政,原是江南一个名为‘翠微班’的戏班子里的名伶,善唱折子戏。五年前随戏班来道京城,后来‘翠微班’散伙,这贾里政便流落至烟柳巷的南风馆了。”陆乘渊如是道。

薛南星心中了然,死者擅易容之术,叫声尖细,想来都是多年在戏班里的缘由。

不多时,二人便停在一家名为楚风阁的南风馆门口。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有些忐忑。虽说这十年来她没少扮男装,在县衙里跟着捕快办案时也上过青楼,听过不少荤话,但一想到大家同为女子,也并没有那么难为情。可如今要去的可是南风馆,要面对的是各种男子,心中难免没底。

薛南星低着头踏进门槛,一团红色的香风霎时间扑到她眼前,雪白的藕臂攀在她肩上,小馆撩人地娇笑道:“公子好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楚风阁呀?”竟是比女子的声音还要娇柔。

看这阵势,分明身前才是主子,不知这小馆缠着自己作甚。她顿时面露尴尬,将这小馆的手拨下去,往陆乘渊身后缩了两步。

小馆似乎被陆乘渊周身的凛然之气震慑,手中的红绢纱一扬,“哼,没意思。”摇着团扇离开了。

老鸨很快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薛南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看出了什么,当即有些怕,可当着陆乘渊绝不能露怯。她稳了稳心神,扬起下颌,抬头打量着这里,强装自若地开口道:“给咱们公子备个上好的雅间。”说完,她忽又念及从昨夜到现下,还未有一粒米落肚,便也不再顾及陆乘渊的脸色,又道了句,“对了,再来桌上好的酒菜。”

老鸨闻言,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位玉树临风,风光霁月的郎君所吸引。在风月场上混迹十数年,老鸨到底是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前头这位高个男子绝非普通贵公子,这衣袍布料和刺绣暗纹,哪里是寻常有钱人家用的。

这人的身份定然非同一般。不是朝中叁品大员,就是皇亲国戚。至于他身边这个嘛……老鸨颔首一笑,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亲自领着两人往二楼去。

“果然是轻车熟路。”陆乘渊冷声冷气地嘲讽钻进薛南星耳里。

薛南星想到前日那场戏,憋出一个惨白的笑,朝着陆乘渊抬手道:“王爷先请。”

“二位郎君喜欢什么样儿的小馆?”老鸨殷勤地介绍,一边将坐席铺好,熏香和茶水都备上。末了,她转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若是二位一起,那可是别的价钱。”

陆乘渊低头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淡淡道:“不必了,有你就行。”

老鸨笑容一僵,想到这二人进来楚风阁后就目不斜视、未曾旁顾,猛然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原以为他们只是眼光挑剔,瞧不上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可眼下点她这个老鸨子是几个意思。她转而又瞥向另一人,跟饿了八辈子似的,谁来这寻欢场里只顾着吃,摆明了就不是来寻乐子的。

只见那老鸨脸色霎时变了变,可毕竟是见惯世面,眼前之人身份不明,不好当即发难。

她稍作停顿,揉着手中的绢纱,娇嗔地笑道:“二位郎君怕是搞错了,此处是南风馆,寻的是小馆的乐子。老身虽还风韵犹存,可毕竟年纪在这儿了,二位若是齐上阵,我这身子骨怕是难以消受哟!”说着,竟是抬起手上的绢纱朝薛南星拂过来。

薛南星刚吃下的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手往桌上重重一磕,只听“啪——”一声沉甸甸的闷响。

手掌移开,其余二人一眼便瞧见桌上多了块令牌,令牌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大理寺。

二人霎时怔住。

混迹风月之地的人,虽不是个个恶贯满盈,可时日长了,谁没沾染过一些不干净的事。老鸨心虚,顿时吓得不轻,一句话断断续续从齿间挤出来,“大、大人,您这是何意?咱们楚风阁是拿了正牌做生意的,身份虽是低贱些,可都是良人。求大人明鉴啊!”

“拿没拿正牌,是否良人,那是户部的事,本……”陆乘渊轻咳一声,扬了扬双指,接着道:“本官不管。本官此行只想打听个人,你若如实交待自然无事。”

薛南星会意,赶忙从袖中抽出两张画像递于老鸨,“嬷嬷可认得此人?他五年前跟着江南一个叫作‘翠微班’的戏班来了京城,后来戏班散伙,人便到了楚风阁。对了,是唱折子戏的。”

老鸨略松了口气,疑惑地接过画像,才看清下巴带黑痣的那张,立时叫道:“果真是他!方才听公子说‘翠微班’我就猜到了,这几年楚风阁里的江南人也就只有曲澜生了。”

“曲澜生?”

老鸨口无遮拦,直言不讳,“那些官老爷们惯爱附庸风雅,假正经……”说着,她无意间瞥到陆乘渊黑沉沉的脸,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捡着重点说:“所以干咱们这行的,都会给自个儿取个文雅的艺名。但他这名字可了不得,是一个恩客所赐,说他唱的曲儿如水波生于心,能撩人心弦。”

话音甫落,老鸨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反问二人,“不过……二位大人若是要寻他,怕是来迟了,他春分那日就走了。”

薛南星问道:“可有说走去哪儿?何时回来?”

“说是替他那位恩客办点事,顺利的话估摸着一两个月就能回。若是办的好,会有重赏,指不定再回来时就能赎身了。至于他究竟去哪儿……”老鸨想了想,“倒还真没细说。”

“恩客?”薛南星追问道:“嬷嬷可知道这位恩客是谁?”

“他的恩客嘛,来来去去也就那一个,不过次次来都戴着帷帽。”老鸨答道。

“次次都戴帷帽?”薛南星不免好奇。

老鸨带着几分玩味,有意无意地扫了对面的二人一眼,“来咱们这儿寻欢作乐的,谁不是偷摸着来,别说戴帷帽了,戴面具的也大有人在,稀奇古怪的事可见多了,大家伙都是见怪不怪。在寻欢场里,姓名家世、外貌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未必是真,二位大人觉得呢,是不是这个理?”

薛南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没接上话。

陆乘渊不想废话,一针见血道:“这个曲澜生来楚风阁多年,怎会只有一个恩客?”

“他呀,也不知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不好。”老鸨略一思量,将话头拉回到五年前,“五年前,他初来乍到楚风阁时,就已经过了双十之龄,身无长物,细眼扁鼻,下巴上又生了颗大黑痣。咱们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哪家南风馆会收留个其貌不扬的三等初掳头[注]。不过,他倒是颇有恒心,日日跪在后院门口唱曲儿,足足唱了七日,还真让他唱来了一位贵人。”

“就是赐名给他的那个。”她眸光悠长,回忆道:“那贵客当时也不知怎的,偶然间绕去了后院,无意听见门外有人唱曲儿,曲声当真是婉转优美,在整个南曲都难得一闻。他当即便命人来寻我,说要见那唱曲的人,花多少银子都肯。我心里虽对曲澜生的长相没抱太大期望,可一想到,人家看中的是他那副好嗓子,便将曲澜生带了进来,好生梳洗打扮一番。”

“没承想,他竟精通易容之术,只消片刻工夫,便将那黑痣隐去,双眼也大了一圈。那贵客一见之下,喜欢得很,赐了他‘曲澜生’一名,还慷慨打赏了不少银两。随后几日,那贵客连连光顾,指名要他作陪,但不久之后便不再来了。”

“既是喜欢,为何不来了?”

“后来……大约是小半年后,就改成接出去唱了。”老鸨轻叹一声,“所以我才说他命好。来阁里的第一日就遇到这样贵人,那人出手阔绰,赏赐丰厚,曲澜生也是个懂规矩的,每次外出回来都会主动将赏银上缴。大家好来好往,我也不为难他,便让他在阁里做了个清倌儿。平日里隔着帘子唱唱曲,那位贵客来接,我就随他去了。”

薛南星看一眼陆乘渊,只觉找到了关键人,继续问道:“嬷嬷可知道将人接去何处了?”

老鸨摇了摇头,“貌似次次都是去不同的地儿,曲澜生从不

多说,我也不多问。毕竟都是客人的私隐,自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嘛,只管银子收够了,其它的事也懒得操心。”

二人心中疑团一沉,此人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不会让楚风阁的人察觉端倪,看来还得从曲澜生身边的人着手。

老鸨似乎察觉到不妥,迟疑一瞬,突然嘟囔道:“算算现下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他那事儿理应办妥了才是,怎么人还没回来?”她用团扇掩住半张脸,低声问道:“二位大人,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薛南星还在迟疑如何开口,冷冰冰地两个字从陆乘渊口中飘出,“死了。”

二字一出口,老鸨瞪大双眼,也不知是心疼人还是心疼银钱,不一会儿便泪眼婆娑起来,“死、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嬷嬷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薛南星安慰道,顿了须臾,又问“曲澜生在楚风阁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老鸨啜泣几声,强忍着眼泪,“他骨子里多少还带着些戏班里养成的清高,平日里除了与我还能说上几句,基本不与人往来。不过去年底,他忽然提出要收个徒弟,说是自己随时可能赎身从良,不愿这身技艺就此失传。那会儿阁里新收了个初蓄发的,曲澜生一看这孩子嗓子条件不错,便很快收了他为徒。”说完,她见二人面色凝重,旋即起身,“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门外很快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轻敲门扉,软着嗓子请安,一个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倌笑意盈盈地入了雅间。

小倌一进来便巧笑着坐到了陆乘渊身边,温声细语地投怀送抱,添酒满茶。所谓初蓄发,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满身的香粉味弥漫鼻尖,带着些温软的触感。

薛南星暗暗窃喜,这小倌倒是醒目,一眼便看出谁是主子。

陆乘渊沉着一张脸,寒声道:“没人告诉你进来要做什么吗?去对面坐着。”

小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里绞着绢纱,咬了咬下唇,为难道:“客官,奴家……”

薛南星见他眼泛泪花,我见犹怜,心想着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怕不是被这黑脸阎王吓到了,一时心生怜悯。

她正欲开口安慰,没想那小倌语出惊人,“奴家愚笨,嬷嬷平日里没教过奴家如何同时伺候两个人,不知道二位爷想怎么玩?”

陆乘渊黑沉沉的脸顿时更难看了。

薛南星忙指了指桌上的令牌,解释道:“我们是大理寺的,想问些关于你师父的事,还请如实相告。”

小倌一听大理寺,来问话的,竟然反倒松了口气,“太好了,二位大人尽管问,奴家定当知无不言。”

薛南星先开口问道:“听说你师父常出去唱曲儿,他可有与你说过去哪儿唱,他那个恩客又是谁?”

小倌垂下眸子,轻声道:“师父从不与我说这些,只是叮嘱我潜心学曲,将来也能像他这样得到贵人的赏识。”

“不过……”小倌思忖了片刻,“不过奴家心里明白,咱们南风馆里出来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师傅每次出去都小心翼翼,仿佛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他出去唱曲这么多回,唯有一次,回来后格外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话。想来,他那次定是去了个不同寻常之地。”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那次来接师傅的,并非从前常来的那辆马车。”

“那你可还记得是何时?”

“两个月前……”小倌略一思量,“是二月十四,春分前两日。我记得他回来后过了两日便走了,走那天恰好是春分,师傅还特意说了是个好日子,所以奴家还记得。”

也就是说,曲澜生二月十四外出唱曲,唱完曲回来过了两日就去了禹州,换言之,那日来接他的极有可能是指使他办事之人。

“好好想想他回来后与你说的话,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乘渊道。

小倌垂眸思索半晌,却记不全了,只记得多数时候曲澜生都是在唠叨那些唱曲的技巧……唯有一句。他倏地抬起头,“师傅说让我好好学唱曲,就可以如他一般,登临仙阁,手摘星月了。”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对望一眼:望月阁!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关于男妓的等级划分,“初掳头”指的是年龄稍大一些的男妓,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此时他们的头发开始被掳起(可能是指成年礼或某种特定的发型变化),男性生理特征逐渐明显起来,因此被划为次等。

“初蓄发”通常指的是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妓,此时他们的男性生理特征尚不明显,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因此被视为一等。

第26章 蝴蝶钗薛南星:陆乘渊!

登临仙阁,手摘星月。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曲澜生去禹州前最后一次外出唱曲是去了望月阁。

如此看来,望月楼的东家那儿还得亲自走一趟。

小倌见到二人的神色,犹疑一瞬后,忽而问道:“二位大人,师傅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想着这小倌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断不及那老鸨经历得多,怕他若是被陆乘渊骇到反而问不出什么,便先开了口,“你师傅他……死了。”言罢,她又将声音放缓些,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正在查,一定还……”

话音还未落地,却见那小倌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毫无惊惧之色,只轻轻叹了声:“果然出事了。”

陆乘渊嗤笑一声,“有人不领你的情。”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被薛南星听到。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薛南星下意识瞥过去,只见身侧那人视若无睹,优雅地拨着茶盏中的浮叶,头也不抬问道:“说吧,你是如何知道曲澜生已经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