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倌垂着眸子,咬了咬下唇,似乎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三日前,三日前奴家就猜到了。”
三日前?也就是曲澜生被锁进望月阁的前一日?
“继续。”陆乘渊问话言简意赅。
“三日前,师傅回来过楚风阁。”
“你见过他?”薛南星有些惊诧。
小倌点了点头,“是,那日奴家见到他开了房门,将蝴蝶钗放在妆台上就匆匆离开了。”
“单凭这个你就觉得他出了事?”薛南星问道。
小倌回道:“二位大人不知,这蝴蝶钗是师傅最心爱之物,每回出去唱曲都会带着,回来后就会锁进妆柩小心保管。他那日回来后,匆匆放下蝴蝶钗就走了,却没有锁起来。奴家原以为只是暂时离开,可眼下已经过了三日,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定是出了事才会连蝴蝶钗都不顾就走了。”
陆乘渊眸光微敛,“你是如何知道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的?”
听陆乘渊如此一问,薛南星亦察觉有异,“这楚风阁夜夜笙歌,人来人往,难道只有你一人看见了曲澜生?”
“许是其他人未太留意,奴家……”小倌被这二人连番质问,神色立时委顿起来,绞着手中的绢纱,言辞闪缩道:“奴家也只是偶尔瞥见师傅房中有人影。”
陆乘渊将手中盏盖合上,慢悠悠道:“看来在这风月之地习惯了撒谎,那便带回大理寺再审吧。”旋即起身离座。
小倌饶是再老成,毕竟不过是个年方二七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般恫吓。他一下子从椅子中跌坐在地,又半跪半爬地绕过桌脚,跪到陆乘渊跟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家……虽没见着师傅房中有人,可蝴蝶钗当真是前三日突然出现的。奴家近来日日去看,错不了,
定是师傅回来过。”
小馆被吓得抖若筛糠,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师傅是二月十六走的,临走前留了钥匙给奴家,说若是两个月后他还未回来,应该是事情办妥了,他房中的物件便都留给奴家了,算是师徒一场的赠别之礼。奴家算着时间,这两个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这才趁每日无人留意时去看看,不过是……”
未等他说完,陆乘渊将袍摆向后一撤,负手而立,冷着脸斜晲脚下,“不过是想早日鸠占鹊巢罢了,是吗?”
小倌脸色刹白,垂低了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再无话可辩。
可蝴蝶钗是何时出现的,曲澜生房内可还有其它异常,还得继续审。薛南星见陆乘渊面上似有怒气,不愿多言的样子,只好蹲到小倌身侧,温声问道:“想来你师傅将钥匙留给你,也是信赖你,我也相信你二人的师徒情谊不假。想来你方才主动说那蝴蝶钗之事,也是希望官府能早日查明真相。即使如此,那你便好好想想,三日前你大概是何时见到的蝴蝶钗,除了钗未上锁外,可还有其它异常?”
一番话下来,小倌串珠似的泪水总算止住了。薛南星见他一脸楚楚之色,不觉心生感慨,从前自己再如何飘零,也有外祖父在,多少也学了点本事。可眼前的少年,却是真正的漂泊无依,原本应该在学堂求学的年纪,谁又愿意在这南风馆里机关算尽。
她从桌上取过一块巾帕,递予小倌,“先别哭了,哭成大花猫可不好看了。”
“噗嗤——”那小倌不由破涕为笑,“让大人见笑了。”
小倌缓缓站起身,面上厚重的脂粉被擦去,反倒露出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他一改方才搔首弄姿之态,拧眉想了一会儿,告诉薛南星,“我是这十日才去的师傅房中,每回都是卯时起身后趁着没人,顺带去看看师傅回来没,此前一直未觉有异。”
“直至三日前,也就是四月十六日,卯时我本已经去过了,与平时一样,无甚特别。可那日说来也是鬼使神差,晚上我见客人不多,又无心睡眠,便在亥时又去了一次,这回一去就见着蝴蝶钗摆在妆奁上了。
“也就是说,蝴蝶钗是卯时后、亥时前被放进去的。”薛南星稍一思量,问道:“可还有其他人有钥匙?譬如……方才那位嬷嬷?”
小倌却摇了摇头,“没有,师傅与楚风阁的其他人来往甚少。至于嬷嬷,师傅曾叮嘱过,她只认钱不认人,让我也别与她多交心。既是如此,又怎会将钥匙给她?”
薛南星暗自琢磨,想来也是,若是有他人托付,曲澜生也不至于将钥匙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弟。
她转头看向仍是一脸愠色的陆乘渊,拱手道:“大人,这蝴蝶钗来得蹊跷,不如先去死者房中看看?”
陆乘渊侧目扫了她身后的小倌一眼,又睨向薛南星,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青衣小厮快步走入房中,双手将一封烫着火漆的信笺递到陆乘渊面前,低声道:“王爷,影卫司急信。”
陆乘渊接过信笺,拆开火漆,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将信笺递给薛南星,“胡文广死了。”
“死了?”薛南星接过信笺,只见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胡文广无力回天。
“自尽,一早已经发现,太医没救回来罢了。”陆乘渊泠然道。
薛南星明白过来,所以高泽今早急匆匆敢去影卫司,就是为了此事。可从禹州龙门县到京城,胡文广前前后后审了一个多月,却偏偏在望月楼一案的节骨眼死了。更匪夷所思的是,有谁能在影卫司里动手?
陆乘渊冷笑一声,“看来这望月楼的案子,有人不想让本王插手。”
他霍然转身朝门外走去,“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去一趟章府。”
“章府?”薛南星一怔,登即反应过来,“可是宋世子舅舅府上?”
陆乘渊颔首。
“那曲澜生房中可还查?”薛南星追上前。
陆乘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要查,你留在此处继续查就是。”
薛南星心中一动,昭王这是……放心她一个人?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陆乘渊已经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申时前回王府如实禀报。”
薛南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看着陆乘渊离去的背影,不觉松了口气,没了这个人在身边,倒也得个轻松自在。
薛南星收回目光,看向那个小倌,“带我去你师傅房中看看吧。”
小倌点点头,连忙引着薛南星来到后偏院的一间厢房前。
推开房门,一股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即便两个月无人居住,这香气却丝毫不减。
与薛南星想象中不同,曲澜生的房间十分雅致,花窗上糊着玫瑰红色薄纱,内室与外厅之间隔了一扇珠帘。窗下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零星放着几册戏本子,案前的白瓷瓶中供了两支石榴,如今已经枯萎,落了一桌花瓣与叶片。
薛南星在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几册戏本子上,其中一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扉页上写着“梁祝”两个字。她拿起那本戏本子,随手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娟秀。
“这是师傅最爱的戏本子。”小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前在戏班里就经常唱,后来来了楚风阁,没机会唱折子戏了,就把折子戏改成小曲来唱。”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傅曾经说过,很羡慕祝英台,至少她是真女子,能与梁山伯光明正大地相爱,还能流传千古。”
“所以……”小倌的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他很喜欢那个蝴蝶钗,愿死后也能与爱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
薛南星心中略觉怪异,成双成对?
小倌说着,从一旁的妆奁中取出那枚蝴蝶钗,递给薛南星,“就是这个。”
薛南星取过蝴蝶钗,仔细端详,这钗的做工十分精巧,数百颗紫色琉璃镶嵌其上,绚烂夺目,栩栩如生,只是……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曲澜生既然如此珍视这支钗,又羡慕梁祝二人能羽化为蝶,成双成对,莫非它原本是一对?
“这钗或许是重要证物,能否先交于我保管?”薛南星问道。
小倌面露悲恸,点头应下,“师傅人都不在了,留在这里也是徒添伤感,若是这钗能帮到大人自然再好不过了。”
薛南星将蝴蝶钗收好,目光在房间内细细逡巡,想要找到能够造成曲澜生背后那些淤斑之物,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榻旁边的一个精致锦盒上。
锦盒约两掌宽,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薛南星走上前,伸手打开了盒子。
“大人,那是……”小倌见状,脸色倏尔一变,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薛南星看向锦盒里面的东西——是一个两指宽的条状物体,用黑色的绸缎包裹着,看起来十分神秘。
薛南星伸手拿起那条状物体,入手冰凉,七分硬三分软,触感十分奇特。
“大人,您……”小倌见她拿起那东西,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薛南星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心中疑惑更甚。
小倌见她不放手,只好声细若蚊蝇道,“大人,您若是喜欢,我……我送您一个新的便是。”言罢,捏紧绢纱,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这到底是何物?”薛南星联想到死者身后的淤斑,只怕自己错过了关键证物。
小倌见她神色肃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僵,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将那条状物体塞回锦盒里,猛地站起身来。
“你……”她指着小倌,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这小倌分明只是陈述事实,却比她以往听过的任何荤话都要荤上百倍,简直颠
覆了她对男女之事的一切认知。
他索性敞开了话头,直言不讳,“其实无论男女,亦或龙阳,在鱼水之欢中寻求刺激乃人之本性,大人何须羞于启齿。”
这小倌,看着年纪轻轻,怎么……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薛南星一时无言,见无其它发现,也不想过多逗留,交待了几句后续去衙门验尸的事宜便告辞离开。
*
临走到门口,薛南星忽又听到身后有人唤道:“大人,大人——”
只见那小倌气喘吁吁追上来,“大人,奴家名叫如仙,日后若是有任何疑问,您随时来寻奴家就行。”说着,他往薛南星手中一把塞入一个锦囊,“关于师傅那桩案子的,亦或是其它的都成。”
薛南星握着手中的锦囊,七分硬三分软,只觉手心快被火灼穿了,忙将手中之物塞回给如仙。
推搡间,老鸨急匆匆走出来。
薛南星诧异,“嬷嬷?可是想起什么要与我说的?”
老鸨摇着团扇,笑盈盈道:“大人,适才您那桌菜肴……盛惠十两。”
“十两?”薛南星瞪大双眼,“方才那位大人没给吗?”她本就手头拮据,哪里还拿得出十两银子。
谁知那老鸨尴尬一笑,“正是那位大人让我找的您,说是怕您还有别的消遣,一块儿再结。而且……”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还说了,您向来出手阔绰,绝不会少一个子儿。”
薛南星:陆乘渊!
此处位于城西,昭王府在城东,且不说她浑身上下能否搜出十两银子,即便是给了,她哪里还有钱顾马车去王府?难怪这位昭王殿下今日如此“宽容”,给了足足一个半时辰,让她一人留在此处查案,原来早就算好了时间,想让她自己走去王府。
薛南星敛起双眸,只恨不能将陆乘渊三个字在后牙槽里咬碎了。
一旁的小倌如仙见她咬牙切切的模样,有些惶恐,“大人莫生气,这东西您若是不要,我拿走便是。”
“等等,我要!”薛南星不再与如仙推搡,接过锦囊塞进怀里。今夜便要住进王府,这个“活阎王”指不定还要想什么法子来试探自己。
她把心一横,好,既然是装,那便装到底。
第27章 失踪我这就去一趟京兆府!
已是未初,日头渐高。
柳叶打着卷儿,才初夏就已经有些发蔫,烟柳巷的喧闹声也暂且消停了些。
薛南星望了一眼头顶上白晃晃的日头,又望了眼不知尽头的长街,长叹一声。方才那老鸨得知她不够银子,霎时变了脸色,不依不饶,若非那个名叫如仙的小倌解围,她只怕还没能离开楚风阁。
不过好在是去昭王府,打着昭王的名义应该能先雇辆马车,至于车钱,只能到了再想法子了。薛南星紧了紧身上的袍衫,目光投向街头转角的一间马车行。
她正欲挪开步子,身侧忽然涌来一阵香风,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转身,微微怔了怔。
女子身姿款款,摇了两下手中的团扇,嗔怪道:“程公子,才过去两日就忘了琴枝吗?怎么,是凤南街那场戏,奴家演的不够卖力?”
薛南星这才想起,来人正是前日她请去凤南街的角妓之一,名唤琴枝。此时琴枝只是略施粉黛,少了几分明艳的风情,乍眼倒还真没认出来。
“琴枝姑娘有礼。”她微微颔首,转念又有些意外,问道:“此处不是南曲吗,这个时辰,姑娘怎会在此?”
“嗯……”琴枝一双凤眸轻转,娇笑两声,“奴家适才经过南曲街头,无意瞥见一位公子与您身形相似,顺便跟过来瞧瞧,没想到当真是您。”
薛南星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由南曲街头走到此处只需一刻钟,而从她与陆乘渊下马车后到现下,少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琴枝仍然在这此,显然并非顺便瞧瞧,而是有心在等她。
她眉头微蹙,疑惑问道:“所以,琴枝姑娘特意在此等我,可是有何事?”
琴枝面上笑容凝滞,一改方才的轻慢之色,“公子心思澄明,果然瞒不住您,奴家确实有一事相求。”她咬了咬下唇,似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问了声,“奴家适才见您与一位贵公子同乘一辆马车,身后还跟了两名黑甲侍卫,很是威风,想来您的事已经办妥了?”
薛南星知道她指的是昭王,便点了点头:“托姑娘的福,算是办妥了。”
“那就好,那就好……”琴枝嘴里重复着,神色却并未放松。
“琴枝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薛南星轻声打断。
琴枝轻蹙蛾眉,柔声道:“实则是我有个同乡姐妹,已经失踪三日了。适才见公子您身边那位贵人身份不一般,料想公子定是寻了个优差。奴家便在此处候着,碰碰运气,想着借公子之力帮忙寻人。”言罢,她又长叹一声,“奴家也知道此举唐突,但我也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失踪三日……此事不应该找官府吗?薛南星问道:“可有报官?”
“昨日一大早就去报了官。”琴枝说到此处,心中怒气上涌,“可是京兆府的人压根不在意!起初那些衙差还是好言相待,可一听我们是风尘女子,便以各种理由推诿,说青楼女子,整日抛头露面,指不定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不值得浪费官府人力,还将我们赶出来,让我们别……别脏了衙门。”
她抚着胸口,越说越来气,“是,我们是风尘女子,可到底都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之躯。这帮臭男人,在床榻上那会儿就甜言蜜语,唤你夫人、喊你娘都行,一旦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套上那身官服,就当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呸!”
薛南星顿时明白过来,普通人家的失踪案向来不受衙门重视,除非出了人命案子,否则有案不立是常有的事。看琴枝姑娘面颊涨红、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想来是在那帮衙差面前受了不少气,走投无门,才找上了她。
她随即宽慰道,“姑娘先别急,此事我会想办法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那姐妹叫什么名字,具体是何时失踪的?”
琴枝见薛南星愿意帮忙,顿时双目放亮,连忙道:“我那姐妹,名唤梅香,人是三天前,也就是四月十六的夜里不见的。大约是……”
她略一思索,“是卯时左右。梅香有个常客,每回都是卯时过来,那日他来了后点名要梅香,可我们找遍了整个楼,都没见着她,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露过面。起初我也没太在意,以为她临时跟哪个客人出去了。但第二天我从凤南街回来,还是没见着她,问了楼里的姐妹们,都说一整天都没见到她。咱们雨花楼是立了规矩的,出门都得登记在册,梅香一向守规矩,并非是个没有交待的人。”
薛南星又问:“会不会是家中有急事,突然回乡了?”
“绝不可能。”琴枝连连摇头,语气坚定,“梅香是我同乡,她从前的事我多少了解一些。她自小父母双亡,十三岁那年就被长兄卖给一个乡绅做外室,但那乡绅的妻子暴戾无性,对她百般折磨。她实在不忍受辱,才从乡下逃到京城,是绝不会再和那些人有任何瓜葛的。她曾经说过,宁愿在京城一双玉臂万人枕,也不愿再回到那个魔窟。”
琴枝见薛南星眼中流露出疑惑,担心她不信自己的话,又切切叹道:“沦落风尘的都是苦命人,平日里,我们互相扶持,早已情同姐妹。梅香与我又是同乡,更是无话不谈,她绝不会不告而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默了一默,只听琴枝嘟囔着:“酉时我还见她在前门迎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平白无故消失呢?”
薛南星心中暗自思忖,梅香失踪已经三日,琴枝与她情同姐妹,想必平日里能想到的角落都已搜寻过,再问也是多余。于是她转而问道:“琴枝姑娘,你再仔
细想想,她迎客时,可有什么异常之事?遇到了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话?”
琴枝“嗐”了一声,“这烟柳巷人来人往的,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咱们日日迎客,说的无非也就是那几句,‘客官进来坐坐’,‘客官好生俊俏’,‘客官……’”她的声音忽然一顿,转眸盯向薛南星,“梅香她好像说过一句:‘客官,怎么是你?’”
“你可有见到是对谁说的?”
琴枝摇头,“我当时乍一听还以为她碰见熟客了,可转眼一看,她又是一个人。要不是公子您问起,我都给忘了。”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薛南星将这句话反复咂摸,风月场上的人,即便是遇到再熟的客人,也断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除非她遇到了出乎意料之人。但究竟什么人,是梅香认得,却又是绝对不可能在青楼出现的呢?
心中疑云丛生,她总有一种感觉,梅香的失踪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一股莫名的预感猝然涌上,她展目望了眼南曲街尾楚风阁的方向,又往北曲看了眼,尔后转眸定睛看向琴枝,“梅香姑娘可认识南曲楚风阁的小倌?”
“楚风阁?小倌?”琴枝愣了一愣,不明白薛南星为何突然问这个,可见她神色凝重,于是垂眸想了片刻。
“我们与那些南风馆的小倌向来没什么交集。好好的男子汉,偏要打扮成女子模样,搔首弄姿,我可看不惯那种做派。不过梅香提及小倌倒是没什么成见,尤其是两个月前,她得了一个小倌帮忙,之后还想着去南风馆多谢人家来着,只是被我拦下罢了。”
琴枝说完,似乎才想起薛南星刚刚是从哪儿出来的,虚虚瞥了她一眼,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薛南星倒是不甚在意,一下子抓住重点,“两个月前?你还记得具体时日,又是谁帮了她吗?”
琴枝拧起眉心,思绪一截截地往回拉,低声自语:“具体时日……春分前几日,我们约好了去西郊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她语声一顿,蓦地抬高声音,“我记起来了,是春分前两日,二月……”
“可是二月十四?”薛南星听了个起头便心生疑云,又是春分前两日,曲澜生去望月阁唱曲那日。
“没错,就是二月十四。那天梅香出门采买去敬神的用品,回来的路上,在南曲街口不小心撞上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东西撒了一地。随车的嬷嬷一看掉出来的是元宝蜡烛香,觉得不吉利,伸手就要打她。幸好车里的小倌解围,那嬷嬷才罢手。”
薛南星心中一震,语气急切起来,“那她可曾看清车里的人是谁?”
琴枝想了想,“正脸倒是没见着,她只是听声音,觉得应该是个小倌。那人与嬷嬷说话时,将车帘掀起了一个角,她好奇往里瞥了眼,见到他戴着一支紫色琉璃蝴蝶钗,那钗美得惊人。”
“还有,”琴枝补充道,“梅香说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本想再看清楚些,但那小倌刚掀开帘子,就被一只大手往里搂了进去,那人似乎不想被人看到,她也就匆匆道了声谢离开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渐渐转深,心中的猜测已是确定了七八分,只是这梅香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无论她是生是死,寻人一事都耽搁不得。
横竖去昭王府的路上都要经过皇城外,若是能遇见魏大人,请他先行一步去寻人也是好的。事不宜迟,她匆匆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琴枝姑娘,你我这就去一趟京兆府,快!”
第28章 怀疑那抹笑意还未真正泛起,便瞬间消……
昭王府,书房内。
书案上堆叠如山的文书,皆是望月楼一案的证人供词。
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前,扫视着手中的供词,整个书房只听得见翻页的“哗啦”声。
沈逸与高泽垂首屏息,各立一侧。
直至翻到最末一页,陆乘渊的目光忽地停驻。
沈逸听见翻页声停下,悄摸着伸长脖子,觑了书案一眼,见是最后那页,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这页供词不正是章兆琛的吗?那可是王爷方才亲自去章府审的,自己又一字不落地如实记录,断不会有何遗漏。
他立直了脊背,迟疑道:“王爷,可是章兆琛的供词有何疑点?”
陆乘渊不言语,只将供词合上,推至肘边。
沈逸不解,又把章兆琛方才交待的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章兆琛月初便去了距京百里外的中函一带巡查铺面,昨日赶在城门关上前才进京,连日舟车劳顿,戌时未到便睡下了,府里的人都能作证。至于钥匙,他更是每日贴身保管,这半月以来从未离过身。
思及此,沈逸拱手道:“章兆琛此人虽然圆滑,但章家世代经商,家族鲜少有人入仕。如今能在大晋的大江南北广设店铺,无非是仗着与晋平侯的这层姻亲关系罢了。章兆琛作为家主,为了其族内生意免不了与朝中内府打交道,想来不会在如此重大的诗会上毁了自家产业。且方才可是王爷您亲审,料他也不敢撒谎。”
陆乘渊轻嗯一声,他本就未怀疑是章兆琛做的。凶手是在望月阁上锁期间,提前算好时辰喂服解药。这段时日章兆琛一直在中函,这一点做不了假。
让陆乘渊心中生疑的是另一件事——据章兆琛所言,他从未听过什么楚风阁,年关过后,他一直在外地巡铺查账,待在京城的时日少之又少,更遑论有闲工夫请人去望月楼唱曲了。这几个月来,望月楼都是宋源在帮忙打理。
沈逸见陆乘渊似在沉思,暗自理了理思绪,“如此一来,便只有望月楼的管事最有可疑了。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出事前两日说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依下官看,八成是心里有鬼。眼下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大理寺,下官一定严审。”
陆乘渊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忽然问道:“晋平侯府上可派人看着了?”
“派了几个朱雀部的影鹰卫,与侯爷也打了招呼,他老人家倒是配合。”高泽答道。
陆乘渊微一点头,对沈逸道:“那管事是望月楼的人,审完之后自然要告知东家一声。待人审完,本王亲自将消息送去晋平侯府。”
“是!”沈逸拱手应下,“王爷,若无其它事,下官就先行……”
“等等。”
沈逸被一道冷声打断,抬起眼皮,越过堆积的文书去看陆乘渊,只见他似乎迟疑了一瞬,尔后从书案上抽出两页文书,执起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递过来。
沈逸上前接过一看,是望月楼死者的验状。适才从章府过来的路上,昭王就给他看过,此刻又递过来给他,还特意将验状上记录的验尸时辰划去了,这……是何意?
不待沈逸多想,陆乘渊淡淡道:“拿去给白先生,问问他,可知道这验状出自何人之手?”
沈逸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问白先生?这不就是昨夜那个仵作写的吗?”
陆乘渊阖眸吸了口气,而后悠悠地侧目瞥向他。高泽见状,忙朝沈逸打了个眼色,下颌一个劲地往门口扬。
沈逸被这寒光一摄,立时明白过来,登刻躬身往外退去,“下官多嘴,我这就去!”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高泽见沈逸仿若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唯恐这团无名火烧到自己头上,立马主动问道:“王爷今晨吩咐属下,将程耿星单独留在大理寺的卷宗室前,可是怀疑那厮不老实?”
提及卷宗室,陆乘渊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忽觉有人抓着这狼毫尖儿,在他空寥寥的心头拂了一笔。
至于拂动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这感觉来得莫名,他一向自诩澄明的心思竟然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顿了须臾,搁下手中的笔,似乎沉声喃喃了一句:“
是不老实。”
高泽耳尖眼利,听到这三个字,只觉自己问到了点子上,带着诧异追问道:“他当真是溜进了卷宗室?”
陆乘渊心中冷哼一声,不单是进了卷宗室,寻的还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可他默了一默,不紧不慢道:“进是进了,不过是白先生认错了人,让他进去的。”
他稍顿了顿,又道了一句:“本王也未料到白先生会在。”
末了的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像是……在解释什么?
高泽扬起眉头,只觉自家王爷今日有些奇怪,至于哪里怪了,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他咂摸不出味儿来,只当自己方才耳目昏沉,将“很老实”错听成“不老实”了。
陆乘渊默了须臾,好似想到了什么。他从书案的文书下抽出一本陈旧的卷宗,甫才翻了几下,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高泽见陆乘渊神色有异,试探问道:“王爷,这卷宗?”
“康仁十二年的。”声音沉得吓人。
高泽暗暗疑道,康仁十二年……能让王爷如此上心的就只有那件事了。可薛尚书一家死了十年,景瑄帝登基后第一件事是肃清前太子余党,第二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此案。但最后此案以意外坠崖定案,薛家十数口的尸首也在出事的山崖下寻到。
这案子早已盖棺定论,现下王爷突然又把卷宗找出来,是要重查的意思?
他心中尽是不解,“王爷,可是薛尚书的案子有疑?但当年此案由大理寺和刑部合查,更是由圣上亲审,最后才被判定为意外。莫不是王爷怀疑……”后头的话高泽没敢再说。
“以当年的勤王和薛程两家的交情,本王自然不会怀疑圣上。只不过程耿星前日提及观音像失窃一案,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件事。”陆乘渊眼底锋芒渐露,只听“啪”一声,卷宗被一掌阖上。
他起身绕至书案前,负手走了两步,“观音像失踪案亦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最终却不了了之。当年的大理寺卿你可还记得是谁?”
高泽沉吟一瞬,答道:“是张启山,程老的得意门生,属下没记错的话,是康仁八年,由程老举荐,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迁至大理寺卿。”
“记性不错。”陆乘渊看了高泽一眼,接着道:“从前程老任大理寺卿时,他就在大理寺,后来程老任左都御史,他又跟着去了都察院。正因为能力出众,又是程老的得意门生,圣上才会放心将薛尚书灭门案交由他去查。饶是五年前,他在观音像失窃案中办案不利,圣上也不过是将其降职处置罢了。”
“但如今望月楼一案偏偏证实了观音失窃案有古怪,以张启山的能力,怎会查不出猫腻?除非他不想查,亦或……有人不让他查。”
陆乘渊眸中黑沉沉一片,“人有了权利,便会有欲望。他任大理寺卿前前后后近十年,本王不信他只是在这一个案子上做了手脚。”
“所以王爷您怀疑,他不想查,亦或不能查的案子还有一桩,也就是……十年前薛尚书灭门案!?”高泽恍悟,“难怪这张启山降职后没多久便致仕回乡了。”
陆乘渊旋即下令,“让无影去找,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是!”高泽领命,目光瞟到书案上的卷宗,猛地想到什么,问道:“王爷,您是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或者他背后的人有关,所以才用卷宗来试探他?”
陆乘渊冷冷笑了声,“若真是张启山之流派来的,就不会想尽办法溜进卷宗室了。他们留在大理寺内的眼线,另有其人。”言罢,他拿起案上的卷宗,转手扔了过去。
高泽接过来,满是疑惑地打开,随手一翻便发现不妥,“王爷,这卷宗被撕去了几页!?”
“嗯,恰好少了薛尚书的案子。”陆乘渊面无表情,显然方才就已经发现。
“属下明白了。那帮人怕日后被翻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撕了卷宗。若程耿星真是他们的人,不会不知道。”说着,高泽那两道浓眉又拧了起来,“可是王爷派人去祈南查他的底细,又让他住进王府亲自盯着,今日还如此试探……既然王爷不是怀疑程耿星与他们有关,那是在怀疑什么?”
此话一出,陆乘渊竟也怔了怔。他在怀疑什么?他又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或许是看到那张满是程老笔风的验状起,又或许是再往前……
陆乘渊一时默然。
他想起在修觉寺外,第一次见到程耿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血泊里妄想救一个亡命之徒。可唯独那双眼眸,淬着星辰,敛着秋水,澄澈、透亮、坚定,一如当年那个在碧水青山里回头的小姑娘。
……又或许是从看到这双眸子起,他便有了一个猜想,一个他必须要验证的猜想。
高泽又扬起眉头,他终于明白到自家王爷今日哪里不对劲了。昭王殿下向来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沉得像装了个千斤坠。连一向对情感愚钝的他,都觉得王爷的性子实在太冷。可方才两次提起程耿星,王爷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会儿神。
高泽下意识撇头瞧了眼窗外,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落下的呀。诡异,实在是诡异!
“影卫司那头查得怎么样了?”陆乘渊冷不防地问道。
高泽听到这一问,暗暗叹了口气,还好,王爷还算正常。
他赶忙禀报道:“王爷,在影卫司里动手的人找到了,果真是虎部出了问题。一个检事趁昨夜大部分人调去了望月楼,便往牢里递了句话,还解开了胡文广的口封,人一走,胡文广便咬了舌。”他稍一思忖,请示道:“此人可要动?”
影卫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内设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大部,分别执掌侦察、刑讯、逮捕以及御前特殊任务。四大部各司其职,秉承先贤,忠于吾皇,个中精锐皆由圣上钦点。如今虽只是发现一个区区检事有问题,但能渗透到密不透风的影卫司内来,背后势力只怕还不是一个工部这么简单。
陆乘渊慢悠悠开口,“不着急,留着此子还有用。”他说着,似有若无地扫了门口一眼。
“那……胡文广的尸体?”高泽问道。
陆乘渊轻描淡写道:“此人也算死得其所,便留个全尸吧。剥了皮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目光不经意间又瞥向窗外。
高泽又问:“那家属亲眷呢?”
陆乘渊沉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你第一日跟着本王?”
这怒气实在没由来,高泽不敢言,只应了声“是”,便悄悄抬眼去看陆乘渊的脸色,却见他定睛注视着窗外。高泽满头雾水,巡着他的目光望去,莫非王爷也在看今日的太阳打哪个方向落下?
“什么时辰了?”陆乘渊突然问道,声音冷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果然还是不对劲。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俯首回道:“看日头,应该过了申时。”
话音甫落,窗外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小跑过来,不一会儿,崔公公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王爷,程公子到了。”
陆乘渊微挑了眉,稍稍顿了顿后,朝门口踱出半步,“如何来的,走来的?”语声中的冷厉已散了大半。
高泽缓缓嘘出口气。
“程公子他……”崔公公迟疑一瞬,松弛的脸颊微微颤了颤,“乘马车来的。”
陆乘渊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不算太笨。”
只听崔公公又道:“京兆府的魏大人亲自送他来的,眼下魏大人和程公子都在门口候着呢,可是请他们进来?”
那抹笑意还未真正泛起,便瞬间消散殆尽。
“本王亲自去迎。”陆乘渊冷声冷气,才走出两步,又往身后丢下一句:“不会动了吗?”
高泽觉得方才嘘出去的气又在胸口聚了起来。
第29章 以身相许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
未正时分。
衙门里刚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一高一矮两名衙差,抻着腰站在门口望天。”
好在这案子让大理寺接过去了,不过是核对名册上的家宅身份,再送人回府的工夫,就折腾了足足一夜。“高个子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拍胳膊腿道:“这魏大人又格外认真,累得我啊,这胳膊腿都直不起来了。”
矮个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得了吧你,连着几夜花天酒地都精神得很,这才半宿的工夫就抻不直腰了?”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吃花酒那是有美人相伴,若是办案子时也有美人在侧,我哪里还……”声音戛然而止,那高个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对方身后。
他轻拍矮个子两下,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还真有美人来了。”说着,目光又转向那美人身侧,一个不及双十之龄的男子,神色轻蔑地上下打量一番,“可惜啊,带了个姘夫来。”
薛南星与琴枝步履匆匆赶到京兆府,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刺耳的嘲讽声传来:“哟,这不是雨花楼那位琴枝姑娘吗?怎的,今日不寻妹妹了,改成寻情郎了?”
琴枝愤然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开口的高个子被激怒,厉声斥责:“好你个刁妇,带了个姘夫有底气了是吧,敢到这儿撒野来了!?”
“你!”琴枝被气得语塞,脸颊涨红一片。
薛南星却是不羞不恼。
她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淡然地扫了一眼,而后悠悠道了句:“怎么,京兆府的人都去忙昨夜的案子了,就留了两条狗在门口叫唤。”语声平静如水,只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人”和“狗”二字。
高个子听到这话,霎时怒火中烧,指着薛南星质问:“你说谁是狗呢!?”
琴枝掩唇轻笑,挑起眼尾,“谁应声了可不就是谁吗?”
高个子怒不可遏,登刻抡起拳头,朝薛南星迎面砸来。
薛南星的双手依旧稳稳地负于身后,侧身一闪,面前的拳头猛地砸了个空。高个子一下失了重心,踉跄着向前冲出几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地上的人羞愤难当,爬起来啐了一口,骂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一把推开拦着他的矮个子,撸着护腕,朝薛南星直冲过去。
“你确定要动手?”薛南星眉眼微挑,目光深处竟然带出刀兵之气。
两个衙差皆怔了怔。
“此处可是京兆府衙门口,是皇城之外,天子脚下。”薛南星目光凌厉扫向二人,手指苍天,昂声喝道:“你们家主子看不到,但这堂内的‘明镜高悬’匾额,这头顶的昭昭天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二人被这通身的清风皓月之气陡然一震,挥了半截的拳头悬在空中,犹豫几下,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矮个子一时察觉不妙,拧眉盯着薛南星看了一会儿,猛然想到什么,咽了口唾沫,别过脸低声问那高个子,“你仔细瞧瞧,这小子是不是昨夜跟着昭王去望月楼的那个?”
高个子被他这么一提醒,登时一个激灵。他定睛细看,一对绿豆眼逐渐瞪大,片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还、还真是。”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二人正愁着不知道如何收场,衙门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程兄?”
浮雕影壁后走出一道身影,朱色绯袍带起半斛明媚的暖阳,是魏知砚。他身侧还跟着另一人,看官服品级,应该是个知事。
方才一高一矮两个衙差脸色讪讪,唤了声“魏大人”,便垂头耸耳地退立一旁。
魏知砚似惊似喜,“程兄来京兆府,可是有事?”
薛南星懒得再与那二人纠缠,朝魏知砚匆忙行了一礼,旋即将梅香失踪一案的利害关系简明扼要道来。
话到末了,她自觉自己来得唐突,于是拱手揖下,“只因事出紧急,草民又赶着去昭王府复命,这才贸然打扰,还望大人见谅。”言讫,提了袍摆就要跪下。双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托起。
这双手同样修长有力,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魏知砚温声道:“此案事关重大,又是京兆府的人渎职在先,理应由京兆府一力担起。程兄又何须多礼?”他略略一顿,声音更亲和了几分,“且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
你我之间?这四个字来得有些莫名,薛南星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妨多想,只当是这位少尹大人亲民,便微微点了点头,“那寻人一事便有劳魏大人了。”
魏知砚转头吩咐道:“吴知事,即刻替这位琴枝姑娘再录一份供词,寻着线索再仔细搜寻,无论生死,今日内务必有个结果!”
“是,属下领命!”吴知事应下,往前两步,朝琴枝比了个“请”。二人才甫一转身,只听身后之人又道:“等等……将方才整理的名册拿给本官。”
吴知事听罢,满脸错愕,方才魏大人不是说找个录事送去昭王府吗?眼下又要拿来做什么,也不知那录事出发了没。他下意识折回身,惶惑道:“大人,这名册……”
“这名册重要。”魏知砚打断他,“本官务必亲自送去昭王府,速速去取!”
吴知事心中一紧,半截话堵在了嗓子眼,只好赶忙跑去截人。
魏知砚转眸看向薛南星,“诗会宾客的家宅背景刚整理好,我正打算送去给乘渊。方才听你说赶着去昭王府复命,不如我送你一程,如何?”
薛南星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收起毒芒,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时辰不早了。
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躬身拜下,“那便有劳魏大人了。”
*
马车在昭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南星跟在魏知砚身后下了马车。她望了眼头顶上的匾额,这里便是昭王府了,也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可如今那份卷宗就在里头,即便知道是地狱之门,也得义无反顾往里走。
她微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的一颦一动皆落到了旁人眼底。
魏知砚读到她脸上一副慷概赴死的形容,心中不免动容,问道:“程兄,你当真要住进昭王府吗?”
薛南星立时展了展眉,颔首道:“嗯,我不过乡野鄙夫一个,幸得王爷不嫌弃,还许我一处落脚之地,自当心存感念。”此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有些心虚,于是顿了顿,又道:“且在禹州时,王爷曾经救过我。”
魏知砚倏尔轻声笑道:“大晋开埠四十年,哪里还有‘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陈观旧念。你若是不愿意,我与乘渊说一声便是。”
薛南星愣了一愣,向丹田沉了口气,故意朗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以身相许一说,魏大人说笑了。”
脸上的笑意还未收回来,只听一道尖细而悠长的声音传来,崔公公剌着嗓子行礼,“奴婢见过魏大人——”声音一顿,“程公子——”
二人闻声,几乎同时转身朝府门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马车前那道清瘦且疲惫的身影上。
魏知砚上前两步,颔首笑道:“昭王殿下怎么亲自出来了?”
陆乘渊目光漠然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知砚,“正念叨着昨夜的案子,就听说你来了,着急出来看看可是有何线索?”
“别的线索倒没发现,不过你交待的事可都是一一办好了。”魏知砚收起笑意,将手中的名册递给他,“昨夜所有宾客的名录都已在此,封楼前离开的人也都已经找到,皆已登记家宅背景。名录也已经誊抄一份,送去了防城司,一个都跑不了。”
陆乘渊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面无表情道:“有劳。”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魏知砚心知陆乘渊惯常冷着一张脸,也未多言语。他默了默,转眸看向薛南星,“你放心,方才你与我说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办。”话音一顿,有意无意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又接着道:“我说的话,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说完便告辞离开。
薛南星蓦地瞪大双眼,愣愣地看向魏知砚的背影。这二人说话怎么都是奇奇怪怪?一个吐一半吞一半,不清不楚,另一个咸一半淡一半,不明不白。明明几句话就能将她为何去了京兆府一事说清楚,眼下却又要陆乘渊误会一茬。
她只觉从昨夜到现在,悬着的心
就没有掉下来过,一桩一件,撞得她太阳穴生疼。
“看够了没?”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道冷喝。
薛南星后背一凛,回过头去,见陆乘渊将手里拿着那本名册丢给崔海,冷着脸问:“什么时辰了?”
崔公公抬起眼皮,觑了觑薛南星,低声道:“回王爷,这会儿刚到酉初。”
薛南星自知来晚了,俯首道:“王爷恕罪!实在是草民查到了新的线索,耽搁了时辰。”
陆乘渊道:“查到京兆府去了么?”
薛南星做了个拱手礼,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已然是请罪之姿。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薛南星半晌,她躬着身一动不动,不用看就能想到她此刻的神情,定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恭敬自持、清冷坚毅,与方才朗声说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落在陆乘渊心里,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薛南星只觉得过了好半晌,身前一股袖风拂过。
“进来。”两个字随风飘至耳畔,随即,又如坚冰般掷地。
*
魏府内堂。
“听闻昨夜望月楼诗会上,出了一桩命案。”一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堂前传来。
“回父亲大人,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男子从望月阁坠落,当即而亡。京中不少世家子弟在场,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孩儿也是忙于处理此案,昨夜才未能回府。”魏知砚恭敬回道。
“嗯。”魏太师语声温和,“既然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去查,你就不必过于挂心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是,多谢父亲大人。”魏知砚点头应下。忽地,他好像想起什么,迟疑片刻,问道:“父亲,您可还记得程启光老先生有个外孙女?”
魏太师似乎怔了怔,眸光渐渐悠远,默了好半晌才道:“记得。小姑娘成天跟在你和陆乘渊身后跑,要同你们一起去学堂,古灵精怪得很。”
魏知砚唇角不由上扬,笑道:“是啊,十年前不比现今,那时女子不许去学堂,可她偏要去。书院的先生不让她进,她便偷偷换了身乘渊的衣服钻狗洞进去,被先生发现了,连带着乘渊也一并受了罚。”
“竟有此事?”魏太师哑然失笑,“说起来,她还曾经救过你一命。为父如今都未想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儿,是如何背着十岁的你,一路从西郊走回府上来的。”他顿了顿,半是笑谈,半是感叹道:“若不是她懂些急救之法,你当时中了那蛇毒,怕早已一命呜呼咯。”
话说到这里,魏知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眼波温软,粼粼漾浅漪,涟漪中映出一对清隽的眸子,眸里藏着灼灼星火。
女孩软糯却倔犟的声音在耳畔浮起,“知砚哥哥,你别睡,陪我说说话可好?”
“知砚哥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你可要仔细听,不能睡着了哦!”
“知砚哥哥,马上就到了,你千万别睡!”
她就这样不胜其烦,絮絮叨叨地念了一路,直至最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晕倒在魏府门口。
……
“还是从前好啊!”魏知砚纷乱的思绪被打断。魏太师立于半明半暗的堂前,长叹一声,“只可惜这孩子……死了。”
眼底的圈圈涟漪瞬间被搅乱,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一团雾气,敛在魏知砚幽暗的眸子里,久不能散去。
魏太师沉声问道:“你突然问她做什么?”
魏知砚怔怔地凝视着空中的虚无,顿了须臾,待眸中的雾气褪散,才道:“没什么,孩儿只是突然想起,觉得惋惜罢了。若是她还在,想必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死了就是死了。”沙哑的声音添上几分冷厉。
魏知砚垂首不语。
他回到房中,打开床头的雕花木柜,从里头取出一只紫檀木锦盒,盒面镶嵌着细密的金丝,勾勒出一幅祥云瑞兽的图案,边缘处镶有一圈细腻的白玉。
“啪嗒”一声,锦盒被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微微泛黄的绢帕,布上绣着几簇鹅黄桂花,周围隐约沾着一些洗不净的陈血,乍一看,与这精致的锦盒格格不入。
魏知砚拿起绢帕,几簇桂花恰似星辰点点,落入他眼底。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清俊的唇角浮出淡淡笑意,“若你真的尚在人世,那我便将自己许予你,可好?”
第30章 跪下今日起您就是昭王府里的人了
昭王府内布局阔达,楼台连绵。
薛南星垂着头,与陆乘渊错开半丈远,无声地跟着他走,只觉得弯弯曲曲走了许久,眼前才出现一道门槛。
“程公子,进来吧!”耳侧响起崔公公的轻声提醒。
薛南星迈过门槛,方踱出一步便停了下来。短短一日下来,昭王这无名火已烧了几回了,此人喜怒无常,着实让她摸不清脾性。可人在屋檐下,低头总是没错的,何况这回是她自己迟到在先。
思及此,薛南星在门口的香鼎前,俯身跪了下来。
陆乘渊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一滞,悠悠地转过半边身子,目光极淡地扫了一眼沉烟后跪着的那个人。
崔海见状,两道细眉拧作一团,赶忙奉上内侍递来的茶盏,刻意将声音扬高了几分,“王爷,虽是入了夏,可这地上铺的是大理石砖,寒气重得很,王爷吃口热茶暖一暖。”言语间,将“寒气”二个字加重了些,瞅了眼地上跪着的薛南星。
陆乘渊罔若无闻,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璇身坐下,振袖靠着椅背,眸若黑冰,“有人喜欢跪,就让他跪着吧。”
薛南星往地上磕了个头,道:“草民自知有过,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不过此行确实查到了重要线索。”
陆乘渊一手接过崔海递来的茶,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回王爷的话,草民查到,曲澜生房中的蝴蝶钗是四月十六日亥时前出现的,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对。”薛南星抬起身,从出怀中取出蝴蝶钗,“这钗……”
才刚听了个开头,陆乘渊冷声打断,“看不清。”
薛南星顿了一下,只好往前跪行两步,将蝴蝶钗双手递给崔公公。
崔海接过手里,还未呈出去,只见陆乘渊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问道:“尸体背后的斑块呢?”
“还未找到是何物所致。”薛南星语声恭敬。
陆乘渊眉峰微挑,“所以,你这一个时辰你就查到了这个?”
薛南星回道:“还有一事。草民从楚风阁出来后,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
香鼎中沉烟袅袅,如雨如雾,叫人看不清跪在当中的青衫落拓。陆乘渊再耐不住性子,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寒声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崔海一听,登时出了身冷汗,赶紧朝薛南星递了个眼色,掩起半张脸,压着嗓子唤道:“程公子,快起来回话罢。”
薛南星稍一迟疑,当即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
薛南星跪得膝盖有些僵直,又是猛然起身,缓了半晌,才走到陆乘渊面前,从头细述:“草民在烟柳巷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有一个姐妹,名唤梅香,已经失踪了三日。而梅香失踪的日子,恰好也是四月十六日。草民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细问之下,果真发现了端倪。”
“原来这个梅香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曾经见过曲澜生。彼时他正乘坐马车前往望月楼,梅香不慎撞上了马车,遭到随车的嬷嬷责骂。是曲澜生出言相助。而那时马车内还有另一个人。”
“所以,你去找魏知砚是为了让他帮忙寻人?”陆乘渊唇线微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长指松开,轻叩起来。
“正是。”薛南星点了点头,“梅香的失踪很可能与曲澜生的命案有莫大联系,且她已失踪三日,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无论生死,
每拖延一刻,我们能追踪的线索就会减少一分,因此务必尽快寻到人,耽搁不得。”
她言辞恳切解释道:“梅香的姐妹琴枝已经向官府报过案,但京兆府的人却敷衍了事。草民这才想到再去一趟京兆府,赵大人也好,魏大人也罢,只求尽快请到人再重新调查此案。”
陆乘渊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继续。”
薛南星颔首道:“据琴枝回忆,梅香失踪前在烟柳巷北曲的雨花楼前迎客,当时她突然对着某人说了句‘怎么是你?’这句话着实有些奇怪。青楼女子对着人客惯来娇嗔,怎会突然以这样的语气对客人说话。于是草民心中生疑,到底有什么人,会是她意想不到的,又或者说,常理之下绝不会出现在青楼门口的?”
陆乘渊指尖轻叩,沉吟一瞬,“女人……和小倌。”
一语中的,与薛南星所想不谋而合。
薛南星不由弯了弯唇角,点头道:“所以四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在雨花楼前撞见了梅香。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被人知晓自己重返烟柳巷,而这个原因……”
她思量一阵,“可能是因为曲澜生发现梅香竟然认出了他。他回想起两个月前,也就是他去望月楼的那日,曾经与梅香有过一面之缘。曲澜生担心梅香那时候不仅看到了他,还可能看到了马车内的另一个人,于是将梅香掳走。”
推论到这里,薛南星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眉心紧蹙,喃喃道,“可他将人掳走后,转头就被迷晕杀害了吗?”
陆乘渊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比起曲澜生,似乎车内的另一个人才是那个真正不愿被看到的。”言罢,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他这样一点,霎时反应过来,“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帮了梅香之后,将车帘撩开了。或许,他其实不在意自己暴露在外人面前,相反,他甚至是希望能被人看到的。”
“王爷,他曾经说过,羡慕梁祝二人,至少他们最后能光明正大相爱,能流传千古。”
陆乘渊双眸微敛,“所以去望月阁唱曲就是他光明正大崭露的机会。”
“正是!曲澜生从前只能偷摸着躲在私宅里,对着一个人唱,爱着一个不能爱的人,更无法公之于众,这种日子他早就受够了。”
薛南星说着,竟习惯性地负手走了两步,“两个月前,他得知要去望月阁唱曲很开心,虽然才刚出发,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与期待。直到马车撞到人停下来,那种虚荣感促使他撩开了车帘。他不怕被人看到,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故意的!”
“望月楼一案显然并非一时意起,而是早有部署。曲澜生在禹州未寻到观音像,还被王爷您找到了那些玉珠,彼时他这条命就注定留不得了。那个人在动手杀曲澜生前,得知梅香认出曲澜生,怕自己与他的关系被查出来,所以先对梅香下了手。”薛南星言讫一顿,抬眸看向陆乘渊。
一对明眸里盛着光,忽尔投向陆乘渊幽深的眼底,他一时竟有些恍然。
可这恍然只一瞬便消散了。
陆乘渊移开目光,默了一阵,淡淡“嗯”了一声,自己提起壶,又斟了盏茶,推至茶案的另一侧。
薛南星微微怔愣,这是让她坐下的意思。但想到陆乘渊也并非头一回斟茶给她,再不识相恐又惹他不悦。她便不再多想,道过声谢,顺势坐了下来,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崔海见状,又是一身冷汗。
吃完茶,薛南星见陆乘渊怒气已消,便主动问道:“王爷在章府可有问出什么线索?邀曲澜生去唱曲的,可是宋世子的舅父?”
陆乘渊摇头,“不是他。章兆琛这半个月都在中函,昨日夜里才回府,钥匙也都贴身带着。他声称不认识楚风阁的小倌,且年关过后一直在外地,已经数月不去望月楼,这段时日都是宋源在打理。所述种种,一查便知,作不得假。”
“宋世子?”薛南星差点忘了,宋源也算是望月楼的东家,“若他想办法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即便是诗会当时在场,也不能摆脱嫌疑。”
提及此,薛南星心下一沉。案发后宋源第一时间冲上望月阁,虽也合乎情理,可是他不管不顾冲到阑干边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于慌张,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还有那些奇石,她下意识捂了捂揣在腰间的石头。
愁眉深思的模样落在陆乘渊眼里,他不温不淡道:“晋平侯府已经派人看着了,待那管事到了,本王自会一并审理。”
薛南星抬眸,心中所想竟然都已经被这个人提前安排好了。倏忽间,她只觉得满腹疑窦仿若拧作一团的绳结,正愁解不开时,恰有人递了把铰剪过来,说不上是意外还是安心。
陆乘渊看她一眼,转念问道:“不过,你可有想过曲澜生为何要将这只钗放回楚风阁?”
曲澜生一直以来都小心保管的钗,忽然间就这样放在妆柩上,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薛南星回道:“一是他不再珍视这支钗,二是他想通过这个钗传递什么消息,亦或两者皆有。”
陆乘渊却轻轻摇头:“若是不想要了,扔了就罢了。若要传递消息,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那个徒弟,或者写封密信。如此多法子,他何必要绕这道弯。”
没错,曲澜生若是猜到自己必有一死,何必绕这道弯。薛南星一时答不上话,垂眸深思间,眼底乌青愈发明显。
“别想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陆乘渊振袍起身,往书案后走去,淡淡抛下一句:“本王可不想麾下的马还没开始跑就先累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
只听陆乘渊唤了一声,“崔海,降雪轩可都安置好了?”
崔海嘴角噙着笑意,“回王爷,都安置好了,保准程公子住得舒心。”
薛南星立时起身,拱手行过谢礼,旋即又要跪下。
崔海赶忙上前托住她的手肘,苦着脸小声嘟囔,“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再跪咯。”身上的冷汗怕已数不清是第几回望外头冒了。
薛南星觑了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坐在堆叠的文书后头,难窥喜怒,便也懒得再猜度,对崔公公绽出一个明快的笑意,“也多谢公公。”
陆乘渊没再看她,默了片晌,沉声吩咐道:“崔海,好好教教他王府里的规矩,成日草民前草民后,失了昭王府的体面。”
“是!”崔海应下,低声在一旁提醒,“程公子,今日起您就是昭王府里的人了,还不快多谢王爷?”
“草民……”
“嗯…咳…”崔海捏着嗓子清了清。
薛南星会意,连忙改口,“王爷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竭尽全力,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陆乘渊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巧言令色。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抬起眼皮,浅浅瞥了一眼。正前方是一只香楠马鞍书案,案上笔墨纵横,满架牙笺,一张张一册册,应该都是供词与文书。
陆乘渊端坐在书案后的梨花加官椅中,手中翻看着什么,扉页泛黄,厚近寸余,她一眼便认出是那本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