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审讯(下)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公堂大门外白晃晃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姑父”两个字落地,宋源脊背一僵,原本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当即跪伏着身转过脸来。他不管不顾地朝门口跪行几步,可甫一看清来人又忽然顿住了。
“姑父,你怎么来了?”凌晧迎上前,见到蒋昀身后还跟着个矮胖的身影,霎时变了脸色,“嚯,原来还有龚大人。”
地上的宋源迎着白晃晃的光张了张口,也不知在看谁,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岳父大人……”
“子谦,你怎么……?”龚士昌目光在宋源身上逡巡,抬手指了指他,又茫然地看向蒋昀。
凌皓瞥见龚士昌这副复杂又精彩的表情,险些没笑出声来。他双臂抱胸,适时讥诮道:“龚大人,子谦怎么了?毫发无损你反倒不高兴了?”
龚士昌满脸的复杂化为愠恼,双袖一拂,负手朝堂内走去。
魏知砚也站起身,朝来人拱手行上一礼,“驸马、龚大人。”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蒋昀,又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龚士昌,冷声道:“怎么,驸马今日不教太子,改教尚书大人了?”
“你!”龚士昌那张圆脸登时涨红,还欲开口争上两句,却不防被人抬扇一拦。
“诶,晚辈说笑罢了,龚大人怎的还计较起来了。”蒋昀收回折扇,放在掌心缓缓敲着,“望月楼一案牵涉甚广,既是公审,东宫理应听审。可太子殿下毕竟年少,皇后娘娘担心他见不得血腥,于是便让本驸马过来听听。”
言讫,他越过陆乘渊,朝凌晧与魏知砚微微颔首,兀自往堂侧首的太师椅里一坐,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你们只管审就是,本驸马不过奉命来听听,回头也好给太子殿下讲讲这治狱之道。”
几句话下来,薛南星大致听出些眉目。论辈分,这驸马是凌晧的姑父,也就是当朝荣安公主的驸马,陆乘渊的姨丈。论官职,驸马按律不得掌实权,可不知怎的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也就有了眼下代东宫听审这一出。
换言之,论身份论地位,这位驸马爷踏进这个公堂,甚至坐到上座都无可厚非。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姿态摆明是端着长辈的身份压陆乘渊。
思及此,她转眸去看陆乘渊的神色,却见他不急不恼地命人奉茶,瞧不出一丝不满,甚至连丝毫意外都没有。
薛南星方才见到宋源的反应,原本还有些担心,直至目下看到陆乘渊眉梢眼底的淡然,心中不由安定几分。
沈逸察觉出来者不善,心知不宜再拖延,于是速战速决,“望月楼坠亡案、南湖沉尸案二案并审,人证物证俱全,凶手已确认系晋平侯府世子宋源。来人,将罪状拿来,给他签字画押。”
他转身一掀袍摆,朝上坐的陆乘渊拱手请示,“王爷,有关此案与龙门县换粮案的牵连,是否交由影卫司审讯?”
沈逸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大理寺公审牵制众多,尤其是眼下,牛鬼蛇神皆在,不宜再当场用刑。不如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影卫司,料蒋昀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皇上直掌的机要部门里去。
陆乘渊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啜了口茶,道:“不急。既然是公审,也得听听诸位大人的意见。”
他眉尾微挑,看向蒋昀,“驸马先说?”
蒋昀刚吃了口茶,听了这话,笑言道:“我就是个翰林院侍讲,说到底不过是听个热闹罢了,哪里敢有什么意见?”语声一顿,又道:“不如看看另外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魏知砚朝二人稍稍一揖,“下官认为,既然此案证据确凿,宋源也已认罪,将其交由影卫司审讯,再依律处治即可。至于影卫司如何审,就不由下官置喙了。”
“审讯?还要如何审讯?”龚士昌一听这话,立马腾起身,急道:“死的不过是一个小倌和一名妓子,也是那些贱人纠缠得紧,逼得子谦动手的。他不过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要如何审讯?难道要……”
“砰——”
陆乘渊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龚大人……”他一字一句,如冰尖坠地,“人就是人,大可不必加一个‘贱’字。”
薛南星原本垂眸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心弦竟是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抬眸去看他。
只见陆乘渊站起身,负手走出两步,对龚士昌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龚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龚士昌陡然被着凛然的气势摄住,自知理亏,只得将语气放缓了,“那是当然,不过此罪祸不及家人。王爷也知道,小女生产在即,她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子谦在这会儿出了事,小女怕是母子难保啊!”
陆乘渊冷冷地扫一眼跪伏在地的人,“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就该预料到这个后果,而不是等到现下再来求本王。”
龚士昌见他软硬不吃,一张脸阵红阵白,默了半晌,只得看向蒋昀。
蒋昀听了一阵,这才搁下茶盏,不
急不缓道:“宋源犯错是事实,可龚家二小姐和腹中孩儿确实无辜。昨日我见着侯爷,身体也不大如前。”
他将目光移向宋源,“依我看,不如让这孩子死得体面些,只当是一般的情感纠葛失手杀人。若是将个中种种大白于世人前,只怕侯爷和龚家小姐都难保咯。”
龚士昌抢着又道,“是啊,王爷不看龚某人的面子,也看看晋平侯府的面子。老侯爷从前与陆将军一同南征北战,多少都是有些情份在的。若是侯……”
“侯爷”二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眉间尽是肃杀之气。
龚士昌看着他眼中的森森冷意,心中顿生怯意,顷刻息了声。
蒋昀心知龚士昌触了不该触的逆鳞,眉心一紧,厉声道:“龚大人这是什么话,宋源犯错就是犯错,又何须拿陈年旧情来说事!”
凌晧见状,再忍不住,不顾魏知砚阻拦,冲上前指着龚士昌怒道:“你女儿的命就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梅香姑娘何其无辜,只因看了他一眼就惨遭毒手。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她的血都快流干了,也要拼命留着最后一口气,可最后却被他宋子谦扔进湖里活活淹死了!”
“闹够了没?”陆乘渊寒声喝道。
众人皆是一惊,堂内霎时静下来。
陆乘渊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眸中的肃杀之气已然全无。他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龚士昌,转而看向蒋昀,却是在对沈逸道:“宋源既然已经交待清楚,此案也无需过于纠结。人就留在大理寺,待宋少夫人生产后再论罪定罚。”
“表哥,你怎么……”凌晧正欲争辩,却被魏知砚抬手拦住,“云初。”
魏知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龚大人,不想本驸马今日竟做了件好事,你可得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蒋昀挑了挑眼尾,淡淡扫一眼堂内几人,目光又在宋源身上停留片刻,单薄的眼睑下是森森寒芒,“子谦贤侄,你也不必担心,此案到底是你犯的错,等闲不会连累到侯府。”
宋源双手紧紧扣住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
堂审毕,陆乘渊与沈逸去了后堂议事。
薛南星跟着凌皓和魏知砚往大理寺外走,此刻已是斜阳日暮。
“知砚,你方才拦我做什么?那老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了。”堂审毕了半日,凌晧仍是怒气未消,“你们方才站在后头,是没见到他那副嘴脸……真是想想都来气。”
“用不着见到,单看你的表情,猜都猜到了。”魏知砚揶揄道。
“你还笑?”凌皓又侧头看向薛南星,“耿星,你说,那老东西气不气人?”
薛南星正垂眸想着什么,猛然被他一叫,怔了怔,“气?”
她望了眼天色,斜阳日暮里,天地间一片悠淡的霞色,几乎下意识道:“是,天气挺好的。”
魏知砚眼尾微颤。
凌皓看一眼薛南星,又白了眼魏知砚,一拂袖,“懒得与你二人说,吃酒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凌皓便没了人影,再展目朝衙外一看,人已经出去了,身侧还多了一道倩影。看着凌皓与琴枝笑谈着上了马车,薛南星摇了摇头,唇角笑漪清浅。
她收回目光,见魏知砚还在,有些诧异,“魏大人怎的不一同去吃酒?”
魏知砚看了眼衙外,笑道:“云初去的地方不适合我,我这个人更适合在衙门里对着卷宗。”他顿了一顿,反问,“你呢?”
“我?”薛南星指了指自己,展眉而笑,“大人不知,别人吃酒是千杯不醉,我是沾酒必醉。吃我在行,可这喝酒嘛,还是免了。”
魏知砚看着她,“说到吃,我知道有间小馆的南方菜肴味道不错。既然你吃在行,不如一同去品鉴品鉴,如何?”
薛南星一愣。
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承想这魏大人竟然客套至此。她本想拒绝,可这一日下来,除了趁休堂时抿了几口茶,就全凭胸中的一口气撑到现下。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南方菜肴,肚里竟不争气地咕噜作响起来。
魏知砚似乎听到什么细微地声响,眼眸一弯,温柔不逊漫天的斜阳,“那我当你同意了?”
“走吧。”魏知砚说着,拉起薛南星的手腕往外走,边走边道:“那家店唤作‘凤南馆’,就在凤南街上……”
说到“凤南街”,魏知砚顿了顿,紧了紧握在手心里的腕子,似乎在确认什么。或许他想确认这次他已经牢牢握住了,确认她不会再像那晚一样突然消失了。
“其实那日在凤南街……”
“王爷?”
魏知砚手中一空,只见身后的人抽回手腕,怔怔地望着门口。
长指微微一颤,他默然收回手,负于身后,将指尖生生掐入掌心。
薛南星方才听魏知砚说到“凤南街”,她其实是犹豫不定的。
一来那里是她砸伤魏知砚的地方,她还未想好拿什么向他正式赔罪,却先要人家请她去凤南街上馆子,属实说不过去。二来凤南街位于城南,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若不曾交待一声就走,那“活阎王”指不定要如何斥责她。
犹豫间,人已经被魏知砚拉着走到了府衙门口。薛南星甫一抬眸,便撞入了一对如渊的深眸。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爷?”薛南星几乎本能地抽回手腕,一时间竟莫名有些……心虚。
斜阳余晖落在陆乘渊身上,分明是夏日耀目的万千霞光,此刻从他身上再反照过来,却寒得刺骨。
“乘渊?”魏知砚先上前几步,笑着道:“我与耿星正打算去凤南街,那里有间南肴小馆不错,你可要一同去试试?”
“哦?”陆乘渊单眉一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薛南星,辨不清眉眼中的情绪。
他淡淡地道:“不了。今日公审你也看到了,远不止处治宋源这么简单。”声音略一停顿,又似有意无意地抬高三分,“且这案子牵涉到一桩旧案,本王如何能抛下案子走去城南吃酒。”
薛南星心下一沉。
这话摆明是说与她听的,说什么牵涉到旧案,魏知砚可能不知,但她心知肚明,说的就是康仁十二年的案子。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陆乘渊说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坐在车头的高泽一扬马鞭,车轮辘辘,扬长而去。
魏知砚收回目光,折首却见薛南星仍旧凝眸望着陆乘渊离开的方向,不由地心里一空。
他沉默地看着薛南星,好一会儿才温声道:“马车备好了……”
薛南星缓过神来,诚恳地施以一揖,“魏大人,实在抱歉,我突然想到还有要事未毕,就不扰大人兴致了。日后得了空,我定请大人去那间凤南馆,向大人好好赔罪。”
魏知砚的眸色随着渐褪的霞光黯下来,安静地道:“那……我送你回昭王府可好?”
薛南星促狭一笑,摆手道:“多谢大人,不必了。”
魏知砚望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寥落地笑了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其实他何必再问。
第52章 求字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匆匆别过,便折身转入日暮里。
她沿着长乐街往外走,甫一转过小角门,远远便瞧见陆乘渊的马车停在街口。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方走出几步,忽然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程公子——”
薛南星回首,只见角门檐下立着一道倩影,一身藕色衣裙,朝她盈盈欠身,一双翦水秋瞳,映着昏黄的暮色,楚楚动人。
是薛茹心。
薛南星一愣,“薛小姐?”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下意识望了眼长街尽头的马车,迟疑着道:“王爷他……”
“我知道。”薛茹心不等她说完,柔声打断,“民女知道王爷在街口等着。”
薛南星又问:“那薛小姐……?”
薛茹心往檐下挪了半个身子,似乎不想被远处的人瞧见,待站定了才道:“民女是特意来寻程公子你的。”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寻我?”
“嗯。”薛茹心低下眉,捏着巾帕的指节紧了紧,柔声道:“想劳烦公子替民女传句话给王爷。”
“传话?”薛南星先是一怔,尔后百思不得其解,薛茹心
究竟为何会突然找上她。
薛茹心见她不置可否,眸色一下子黯下来,难掩失落道:“若是公子为难那便算了。”
她生得细眉细眼,娇弱动人,且不说薛南星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饶是不知,见她如此模样,也是怜惜。
薛南星忍不住宽慰,“倒不是为难……只是我人微言轻,在王爷跟前也说不上话,怕误了薛小姐的正事。”
“不会的!”薛茹心神情楚楚地看着她,肯定地道:“王爷能让公子进王府,又随他一同查案,定是对公子高看几分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只要公子愿意,定能帮到民女。”
话已至此,又是一个世家小姐委身来求,若再推辞似乎过于不近人情了。
薛南星默了一瞬,只好应声同意。
她听了才知道,说是传一句话,实则是托她办一件事。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不过是太后寿辰将至,薛茹心亲手绣了幅万寿图作为太后的寿礼,可她绣完后总觉得单调了些,思来想去,想请陆乘渊在这万寿图上题个字。
“王爷一手行书写的极好,若能得王爷题字,民女这份寿礼定会熠然生辉。”薛茹心话到末了,仰慕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既是尽孝心的好事,其实薛小姐何不亲自去问王爷呢?”薛南星问道。
薛茹心听这一问,神色有些错愕,片刻,垂下眼帘道:“实则王爷对民女有些误会,眼下还在气头上,若他知道这幅图是民女所绣,想来不愿在上头题字。所以这才想请程公子代民女向王爷求几个字,届时我再照样绣上去即可。而这字……只当是公子你所请,可好?”
薛南星一时踯躅。
她记得听凌皓提起过,去年春猎,陆乘渊曾于兽群中救过薛茹心,后来二人迷了路,临到傍晚才回营。照理来说,经此生死之事,二人应越走越近才是,可不知怎么,春猎后陆乘渊对薛茹心的态度愈发冷淡。目下听薛茹心的意思,似乎此前发生了什么事,惹了陆乘渊不高兴。
可究竟是何事能让陆乘渊对太后看中的人如此态度,倘若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贸然去请陆乘渊题字,只怕事没办成反倒迁怒于她。
薛茹心似乎瞧出她的犹疑,连忙道:“公子放心,民女与王爷不过是闹了点小别扭,王爷也并非真的生气,不过是缺个台阶。到时太后在寿宴上见到这幅绣图,凤颜大悦,便是最好的台阶。”
她莞尔一笑,“公子不也说了吗,尽孝心是好事,王爷又怎会斥责公子呢?”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竟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那感觉实在陌生,像是盛着一壶煮到滚开的酽米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
是了,他二人本就是太后极力撮合的一对,佳人才子之间能有什么误会,想来不过是男女情愫生出的小别扭罢了。
可男女之事,又岂容她这个旁人插一脚。
薛南星在心里略一掂量,抱歉地拱手揖道:“薛小姐,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主子的私事,我们做属下的实在不便插手。别说我并无理由去请王爷题字了,饶是想到理由,也不能保证王爷就愿意。况且……”
她还欲再劝,却瞥见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转瞬便有泪光歇在睫羽上。
薛南星语声一顿,试探地唤了声“薛小姐”,谁知三个字一出口,那睫羽上歇着的雨便“啪嗒”落下,接着就像断了线的珠帘般,再止不住了。
“薛小姐,你别……我、我并非不愿帮你,只是……别哭……”薛南星断断续续说着安慰的话,心里也是乱成一团麻,手足无措地原地腾了几步。
许是血脉连心,此刻薛茹心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薛南星到底还是不忍伤了这个妹妹的心,“我、我答应你便是。”
“当真?”噙着泪花的眼楚楚地看着她。
薛南星点头,又交待道:“不过你知道王爷他高深莫测,我也才来了几日,尚未摸清王爷脾性。此事我只能尽力一试,还得寻到合适的时机,急不得。”
薛茹心连连点头,抹了抹眼角,缓声道:“不急不急,民女等得。”
—
“人来了吗?”清淡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高泽跳下马车,展目望一眼车身后的长街,“回王爷,还没见着。”
车室内沉默半晌。
高泽扶着刀来回走了几步,每走两步就往后望一眼,直至不远处一道单薄的身影自暮色中飞奔而来,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他跳上车辕,朝车内的人禀告,“王爷,来了,跑着来的。”
“嗯。”声音悠悠淡淡地飘出来,“跑得太慢,是得好好练练了。”
“高泽——”声音倏然抬高。
“属下在!”
“走吧……”
“走?”高泽猛地瞪大双眼,“现下?不等程耿星了吗?”
“谁告诉你本王在等他。”语气冷得吓人,“再不走,你也一同跑回王府。”
薛南星眼看着就要赶到了,只听当街扬鞭一响,“驾——”
本已近在咫尺的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薛南星急得喊出声来,“王爷……高大哥……王……”下一个字还未出口,哪里还见得到马车的影子。
方才那点莫名的酸楚瞬间烟消殆尽,薛南星咬牙切切,“陆乘渊……”
—
昭王府虽然就在城东最靠近皇城的平康坊,可沿着东城墙绕出去,再走到平康坊,也得小半个时辰。
已是暮色四合,薛南星这一路走回来,没少后悔。原本是担心陆乘渊生气,牵连她查案一事,可折腾了半日,还是惹恼了这位阎王爷,还不如先去填饱肚子,好歹死也能做个饱死鬼。
薛南星拖着步子,几乎靠最后一丝意念撑到了昭王府,甫一迈入王府大门,这丝意念便崩塌殆尽。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她想,若是到了阎王殿,该说自己是饿死的还是累死的。未及她想明白,双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倒去。
“哎哟……程公子!”崔海吓得不轻,三步并一步上前去扶,“这、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恍惚见到一个人影,声音尖细,是崔公公。她拼尽全力挤出最后一丝气力,虚弱地道:“公公,若是我死了,劳烦公公替我转告王爷,我有负王爷重托,来世再报王爷知遇之恩……”
话音落,她两眼一抹黑,人便彻底失了知觉。
崔海惶惑地回头,“王爷,程公子今日不是跟着您去大理寺听审么,怎的回来就成这样了?”说着,又朝薛南星上下一打量,没从她身上瞧出任何外伤,抬起眉头嘟囔道:“这浑身上下也没瞧见有伤,莫非伤在肺腑了?”
陆乘渊负手立于一旁,淡淡地扫了眼地上的人,轻笑一声,“是伤到肺腑了,让厨房准备药膳。”
他目不斜视抬脚离开,路过薛南星身边,脚步一滞,冷冷丢下一句,“记得,要用南方菜肴。”
薛南星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祈南县的义庄,那是她与外祖父藏身义庄的第三日。
“外祖父,看,是鸡!”小南星盯着案桌上的贡品,重重地咽了啖口水。
“嗯,那叫白切鸡。外祖父吃过,皮脆肉滑,鲜嫩多汁,咬一口齿颊留香……”程启光也咽了口唾沫。
小南星两眼放光,“那我要吃鸡屁股!”
“好,鸡屁股留给你。”程启光嘿嘿一笑,“鸡腿不好吃,外祖父替你吃了。”
“不行不行,鸡腿我也要……”
“我的鸡腿!嗷!”她飞身扑向大鸡腿,一口咬下去。
咦?怎么瘦瘦的、凉凉的,闻一闻,味道还有点熟悉,再舔一舔,唔……是甜的。
她还欲再咬上一口,方才张大嘴,手中的鸡腿竟然猛地挣脱几下,飞走了!?
小南星大喊:“诶,别走啊,别……”
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猛然惊醒,待看清周遭一切,蓦地怔住了。
这里不是祈南,是降雪轩,眼前也不是外祖父,而是陆乘渊。至于那个大鸡腿……
她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瘦瘦的、凉凉的,味道还有点熟悉。
等等,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顺着眼前那人的手臂往下落,果然见到陆乘渊手背上一道新鲜的齿痕,上头还沾着隐约可见的口水
印。
她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第53章 信任“解毒,玉泉池!”
薛南星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崔海命人将薛南星送回降雪轩,又即刻吩咐无白先煲一碗红糖水送进去,尔后一刻不停地去命厨房备膳。
他到底已是年过半百,一通忙活下来本就老眼昏花,眼下甫一踏进降雪轩里屋就撞见这样诡异的一幕,着实惊了一跳。
自家王爷坐在床沿上,一手端着红糖水,另一只手堪堪停在塌上那人的唇边。那位程姑娘不知着了什么梦魇,眼都未睁开,忽地抓起王爷的手又闻又啃,末了竟还舔了两下。
然而更诡异的是,王爷不恼不怒,由着她犯傻不得止,见她一头倒回塌上,唇边竟然漾开一丝笑意。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愣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王爷能对新人有意固然是好事,可眼下这位新人,明面上是个男子呀。此前,崔海只想着让陆乘渊认定了她是程大人的义子,便不会再起旁的心思,可现下看来,倒是弄巧反拙了。
他心里发着愁,嘴上不自主地叹出声来,“唉——”
陆乘渊蓦地别开眼,柔和的眸光倏尔又恢复淡漠。
他豁然起身,虚握五指,掩唇咳了两声,忽然又似想到什么,极不自然地收回手,顿了顿,又负于身后。
陆乘渊瞥见崔海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将另一手中的半碗红糖水往他手中一塞,面带愠怒道:“喂不进,你来。”
崔海看一眼塌上的人,尴尬地笑了笑,“程公子这是饿极了。”
—
“起来吧,王爷走了。”
一听这话,薛南星掀开眼皮觑了一眼,见只剩崔海,便腾得坐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一口气刚下去,她忽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崔公公,我方才是怎么回的降雪轩?”
崔海直了直身子,“你放心,两个厮役一头一尾将你抬回来的。咋家亲自看着,发现不了。”说着,将手中的红糖水递给她,“来,先把这个吃了,缓一缓再用膳。”
薛南星接过,笑着道了声多谢,仰头一口饮尽。
“晚膳已经照着王爷的吩咐备好了,王爷交待了,用完膳就去他书房……”
“嗯,听到了。”薛南星抬袖揩了嘴,自己将空碗放在床头,旋即坐到榻沿,匆忙把靴袜套上。
一时间又听得崔海道:“咋家帮你也并非白帮,那晚你应承的事可别忘了。”
薛南星微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替陆乘渊解蛊毒一事。可去苗疆寻养蛊人都是后话,问题关键还是得让陆乘渊愿意,可眼下二人要查的案子还没一桩有眉目,他如何愿意抛下一切去苗疆。
她心中略一思量,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王爷又不愿服药了吗?”
崔海叹道:“这药嘛,咋家劝劝还是能服的。只不过前几日蛊虫提前发作,又急又猛,怕是已经伤到了肌理。去苗疆解蛊之事也并非朝夕可成,按太医的意思,得尽快前往俪山行宫的玉泉池调理,否则蛊虫苏醒的次数增多便再难压制了。”
“玉泉池?”薛南星听出关窍,沉吟一瞬,道:“所以,其实是有更好的法子压制蛊毒的,只是王爷不愿去?”
崔海点头,“太后倒是想了个法子——今年夏天来得格外早一些,太后寿辰将近,她老人家会以避暑为由将寿宴设在俪山行宫。太后寿宴,王爷自然是要去的,到时你想个法子让王爷去行宫外的玉泉池。”
“我?”薛南星蓦地瞪大眼。
太后和崔公公都劝不动的人,她如何能劝得了。再一转念又觉得不妥,太后是昭王的长辈,崔公公又与他最亲近,而她不过是跟着他查案的下属,连个正经职务都没有,又该以什么身份去劝。
薛南星垂下眸,涩然道:“公公,我何德何能能劝得动王爷……”
不待她说完,崔海打断道:“你有办法劝得动王爷翻查旧案,有办法进的来昭王府,定能想到法子的。”
薛南星辩无可辩,只得又接下一桩艰巨的任务。
崔海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片刻,突然道:“只是眼下你认作是程大人义子,王爷对男下属自然是严苛些,偏生你又是个女儿身。这饿个一顿两顿你尚且还能受得住,可这时日长了,以王爷那铁腕治军的手段,咋家还真担心你这身子骨熬不熬得住。”
他迟疑一阵,又叹一声,“程姑娘,实则你为何还要瞒着自己的女子身份。你既由程大人收养,莫说是义女,即便是猫儿狗儿,王爷都不会放任不管的。若是女子,王爷可能还会心软几分……”
崔海说得意味深长,薛南星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时间也未想明白,只道:“公公,若是女子,我还能近得了王爷身吗?我是跟着王爷查案,又不是做侍女,到底还是男儿身方便。”
“唉……也罢。”话点到这里就够了,崔海不再多言。
薛南星站起身,微敛起双眸,定定地看向崔海,“公公,说来奇怪,我还真从未见过王爷身边有女子。”她瞥一眼外间,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莫非王爷他……好那口?”
“呸呸呸,说什么呢?”崔海晦气地一扬拂尘,不假思索地道:“王爷那是有心上人,是用情太深,等闲瞧不上旁的女子。是,时日长了是有些闲言碎语,可那都是外间的流言,你怎么也跟着犯起浑来了。”末了,也不知是对着薛南星,还是对着自己,又喃喃补了一嘴,“咱们昭王府的人可不兴再起这种念头。”
薛南星沉默地听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其实她哪里是真的以为陆乘渊好龙阳,不过是没来由地想试探点什么。这一试,还真试出陆乘渊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陡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适才薛茹心都说得如此明了了,她为何还要试这一下。况且陆乘渊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与她又有何干。
她有她该做的事。
“来,试试这白切鸡可合口味?”崔海一声将纷乱的思绪拽回来。
薛南星一愣,“白切鸡?”
—
夜色倏忽间就沉下来,薛南星站在正院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窗纸上的剪影,仿佛要将这剪影看化了,看到心里不再有任何波澜,才敢抬手敲门。
“咚咚……”
“进来。”里头的人唤一声。
薛南星沉了口气,推门而入。
“看够了?”声音自书案后幽幽飘来。
薛南星一凛,讪讪地转过身,咽了口唾沫道:“够、够了。”
“过来。”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
薛南星往前挪了一小步。
陆乘渊未抬头,语带讥诮,“怎么,没吃饱不会走路了?”
“饱了,饱了。”薛南星连连点头,顿了顿,又缓缓道:“多谢王爷……的白切鸡。”
陆乘渊浸在暖黄的光晕里,笔头一顿,唇边抿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他垂着眸,用手中的狼毫杆在案沿上轻敲两下,很快又重新落笔。
薛南星会意,这是让她站过去的意思。
离得近了,薛南星这才看清陆乘渊在写什么,是望月楼一案的奏疏。
墨不离纸,行云流水,笔法隽古风流,笔锋雄劲峻峭,果真如薛茹心所言,写得一手好行书。
薛南星实在没想到,提刀剑征战沙场之人,提起笔来竟能不输书法大家。
她心中叹服,不禁赞出声来,“王爷的字写的真好。”
“本王让你来,不是听你溜须拍马的。”陆乘渊笔墨稍缓,但并未停下,继续道:“今日可瞧出什么了?”
薛南星稍一思索,点了点头道:“那位驸马来得蹊跷,想来是王爷引蛇出洞的法子起了作用。”
陆乘渊轻笑一声,“还不算太笨,那本王再告诉你一事。”
“驸马是江南人氏。”
薛南星心中微震,“江南人?”她瞬
间反应过来,“昆曲?”
陆乘渊微微颔首,“康仁八年江南陵州的解元,二甲进士。你猜猜,入仕后去了哪儿?”笔尖一顿。
薛南星想了想,摇头,“猜不到。”
“户部,户部郎中。”
薛南星讶然,“二甲进士刚入仕就进了六部?还是执掌天下财赋的户部?”
“没错。据说是先帝发现他计数十分了得,钦点他进的户部。后来偶然与荣安公主相识,由先帝赐婚。”陆乘渊落下最后一笔,眸光微敛,“可先帝为何会得知他擅长计数就不得而知了。”
薛南星细细思量一阵,换粮案说到底是贪墨案,既是贪墨,少不了要做账。
“驸马计数了得,即便如今不在户部,这计数的本事可不是一日两日丢得了的。”薛南星看向陆乘渊,“所以,王爷怀疑他就是替换粮案幕后主使做账之人?”
“可能不止龙门县的换粮案……”陆乘渊目色沉沉,还有工部摘星台贪墨案,甚至乎十一年前前废太子主导的多起换粮案,都与蒋昀脱不开关系。
他沉吟片刻,“不过要动此人就不像动一个宋源这么简单了。”
“因为他是东宫的人?”薛南星问道。
陆乘渊摇头,“因为公主。”
公主……堂堂大晋公主,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怎么都不该对自己的夫君宠幸小倌这么多年一无所知,到底是这位驸马有本事瞒,抑或是那位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南星心生疑惑,还欲再问,却见陆乘渊没有多言的意思,而是调转话头道:“驸马那里,暂不宜争锋相对,所以本王才卖了个顺水人情,宋源一案先当做寻常感情纠葛结案。”
这话听着像是在解释,薛南星本就知道他答应驸马是自有盘算,也心知他不必与自己解释,却在这一刻,莫名有些高兴。
陆乘渊看她一眼,将写好的奏疏阖上,搁在手边,旋即从堆叠的文书中抽出一册泛黄的书卷递给薛南星,“你要的东西。”
薛南星疑惑地接过来,猛然一怔,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她心心念念要看的卷宗,如今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捏在手中。
“多……”
“谢”字还未出口,陆乘渊道:“别谢得太早,你先看看。”
薛南星察出有异,即刻翻看起来——
礼部侍郎缢死案……李宗文杀害吴仕案……司理卿被巫谋反案……
她一目十行翻阅,不敢错过一页,直至翻到三分二处,目光忽地一滞。
她猛然抬头,“被撕了?”
“嗯。”陆乘渊颔首,站起身道:“本王拿到时就已经这样了。”
眼前烛火一闪,薛南星顺着昨夜陆乘渊所说的一环一环想下去,终于明白过来。
他正是从这本卷宗发现十年前一案有疑,而她对观音像失窃案的怀疑,再度将疑点指向那位前大理寺卿张启山,这也是陆乘渊愿意让她插手的原因。
陆乘渊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思,“眼下几桩案子的关键都是张启山。五年前他致仕回乡,本王前日已派人去他家乡宁川去查,眼下人已经找到了。”
他语声极其平静,样子亦是寂寂然,薛南星有种不祥的预感,“人呢?该不会……”
陆乘渊点了点头,“死了。”
“死了!?”薛南星心下大惊。
可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绝不能就此断了门路。她很快又问,“死因可有蹊跷?”
“那要看你能否查出蹊跷了。”
风灯火光里,陆乘渊的眸色落入她的眼。此时,他的眸色竟不似往常般幽深难辨,而是清浅的,像盛着半碗清冷澄澈的雪。
薛南星心弦一颤。
陆乘渊并非第一回让她查案,在凤南街也好,望月楼也好,他眼里始终都是怀疑的,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的目的,甚至怀疑她的能力。
而这一刻,薛南星第一次从他眼里读出了信任,毫无保留,澄澈透明。
陡然间,她有点心虚,甚至愧疚。在暮色中远航的两条船终于驶向同一方向,可她或许永远不能让这茫茫海中唯一的航友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有些答案,一旦写下了,便无法再改了。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垂下眸,用抱拳掩饰眼中的闪烁,声音亦是无比恭敬疏离,“属下领命!”
这份恭敬疏离落在陆乘渊眼底,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怒意,将他坚守了一日的坦然忽地推翻,自诩澄明的心思再度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拂袖侧身,不再看她。
薛南星瞥见他似有愠恼,在心里忖度一番,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在忧心去宁川一事?”
陆乘渊:“……”
薛南星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一手托起下颌,自顾自地琢磨道:“眼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王爷突然去宁川,他们定会察出有异,此案只能暗查。可王爷要以什么理由离京才不会遭人怀疑呢?”
合情合理地离京……
薛南星抬眸,蓦地撞入陆乘渊的眼。
二人目光交汇,异口同声:“解毒,玉泉池!”
第54章 小满(上)“你,到底是谁!?”……
“解毒,玉泉池!”
陆乘渊道:“月尾太后寿辰,寿宴就设在俪山行宫。”
薛南星稍一忖度,宁川这个地方她是知道的。从京城到宁川,快马加鞭也需五日,算上从宁川绕道去俪山的路程,也就是说,在宁川的时间最多只有十五日。
她垂眸沉吟道:“所以十五日之内要查清张启山的死,还要由宁川赶去俪山……”
“不,是十日。”陆乘渊眸色微微一动,垂眼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十日,可以吗?”
薛南星蓦地一怔,眼前之人果然不一样了。
陆乘渊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当日在凤南街,他让她一个月查清换粮案和观音失窃案,何曾问过她的意见。实则他只需一声令下,别说十日了,即便是三日,她也得拼尽全力。但他却以这样的语气问自己,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陆乘渊将她的无措收入眼底,似乎也有些恍惚。他移开目光,看向薛南星身后的一盏灯火,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在暗,但蒋昀在明。这几日本王要借蒋昀的眼,做一出戏给他们看。而这出戏,需要你。”
莹莹灯火映在他明眸深处,在薛南星心头轻轻一颤。需要她?其实查的是她背负的血案,有些时候,或许是她需要他。
“好。”薛南星抬眸,答得坚定,“十日,只需十日。”
—
翌日,小满。
“常言道,‘过满则溢,不满则兮,小满福矣’。这小满宴源起民间,意在怀昔。当年太后与先帝相识于民间,曾共经风霜,同历甘苦,她老人家常将‘过满则溢,小满足矣’挂在口边,每年小满之日在宫中设下家宴,为的也是教诲子孙知足常乐,谦逊自持。”崔海一边如是介绍道,一边指点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你你你,栗子糖可备好了?”
薛南星规矩地立在一旁,听罢崔海所言,忍不住探问,“公公,既是家宴,我这外人跟过去就算了,但穿着这身衣裳……”她低头看一眼,“合适吗?”
“欸,这马车得换华盖宝顶的,没长耳朵吗?”崔海挥着拂尘训斥厮役,听了薛南星这话,收回手,将拂尘往怀里一端,悠悠地道:“王爷说合适就合适。”转头见她浑身不自在,又道:“咋家看着就挺合适,王爷既然让你穿了,定有王爷的道理。行了行了,去院子外候着去吧!”
言讫,手中拂尘一扬,别开脸去。
薛南星当然知道陆乘渊有他的盘算,其实着他少时的衣裳
也没什么,只是当她知道这衣裳是当年荣亲公主为陆乘渊冠礼亲手所做时,她便觉着不大合适了。
她走出院门,无奈地垂下头。
身上是一袭月白色长袍,凑近了,隐隐能闻到杜若清香,袍身以银线绣制着淡雅的山水图案,袖口与下摆以细腻的云鹤纹边饰勾勒,走动间仿佛有仙鹤展翅。
这身长袍并不十分华丽,甚至算得上素雅,可这份素雅反倒与陆乘渊的气质尤为相衬,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亲手所做,母亲还是最了解孩子。
薛南星几乎能想象到少年的陆乘渊穿上这身长袍的样子,那时的他定是如清风朗月一般,飘逸脱俗,光华自敛。
可如今,月还是月,不过却是一轮深渊里的孤月。
念及陆乘渊身上的蛊毒,荣亲公主分明如此疼爱他,了解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母亲何以对自己疼爱的孩子狠心至此。
思绪翻飞间,崔海的声音断断续续自院内传来,“王爷,都准备好了。”
“嗯。”对方默了默,问道:“那身衣裳可还合适?”
“合适。”崔海笑道:“别提多合适了。程公子身形纤瘦,气质又端秀洒落。换上这身衣裳,清风皓月似的,颇具几分王爷年少时的风姿。”
声音又是一顿,“人呢?”
“一大早就过来了。老奴嫌他站在这儿碍事,让他在院门外候着去了。”
说着,脚步声起,二人往院外走出来。
夏光正好,薛南星负手站在一株桂树下,桂子未开,却有细碎的光坠在枝头叶梢。
她一袭月色长袍,偏偏而立,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日晖穿过叶隙,淡淡地落在她的眉梢,本就十分好看的眉眼忽地覆上一层光晕,美好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迈出院门,看了眼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怔了一怔,才移目看向她。
此刻薛南星微微低着头,许是找不到合适的发簪,头上只戴了个素净的银冠。
陆乘渊上前半步,二人靠得十分近了。他倏然抬手,手中不是何时多了一根玉簪。
“这玉簪……?”薛南星一眼认出,是那晚陆乘渊自她发髻上取下的。彼时她只以为是不慎丢去哪个角落了,没承想是被他取走了。
“物归原主。”陆乘渊的声音飘然落下。
声音很轻,仿佛要跟夏风融在一起,“本王少时也只簪玉簪。”
薛南星只觉发髻稍稍一沉,连带着这颗心一起,沉沉地落向静海里的长渊。
—
马车内,陆乘渊方一坐定就问道:“昨夜交待与你的,可记清楚了?”
薛南星点头,“回王爷,记清楚了。”
陆乘渊微微颔首,“本王昨夜已向皇上请旨,以破获望月楼一案为由命你进宫见驾。皇上重才,特许你参加今日的小满宴。一早崔海已经往太后处去了信,太后宽厚和善,待会儿你不必过于拘谨。”
薛南星应声称是,很快又迟疑道:“只是属下……”
陆乘渊一个冷眼扫来,薛南星立时改口,“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王爷要带我去。”
她沉吟一瞬,又道:“实则高大哥跟着王爷最久,为何不让高大哥与王爷演这场戏。”
陆乘渊实在懒得理她,只觉此人验尸查案确实有颗玲珑心,可怎的到了男女之事就少了条筋。
他别过脸,阖起双眸,冷冷抛出两个字:“太丑。”
马车刚启程,行得不快,还未至主街。
高泽在外头驱车,冷不防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心中登时凉了一大片,手中马鞭一扬。
“驾——”可怜两匹骏马陡然吃痛,扬蹄而去。
—
马车在皇城的东华门外停驻,今日西华宫设宴,宫里的人老早就在宫门里侧迎着各位主子了。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由西华宫掌事的徐嬷嬷领着往四重宫门内走。
徐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与崔海一样,是看着陆乘渊长大的。她见了薛南星,愣了一愣,才默默地低下头。
约摸走了快小半个时辰,待见到西华宫宫门,徐嬷嬷才慢下步子退至陆乘渊身后。待与二人隔开一小段距离,她终于得了机会问崔海,“海子,王爷今日带的这位是?”
崔海一笑,“侍从,瞧不出来吗?”
“唬谁呢?”徐嬷嬷白他一眼,又用余光瞥了眼身前二人。
这一路走来,她不是没偷偷瞧过,这二人一前一后,看似淡漠疏离,实则默契十足。就拿方才来说,一共二十四道小门,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王爷都不经意地慢下步子,等上一等。别说一个下人了,王爷何曾对谁如此贴心过。
她收回目光,将声音压低些,又道:“这身衣裳你当我老眼昏花不认得了吗?那是荣亲公主给王爷亲手缝制的,料子还是太后亲自选的。可惜后来没能见到王爷穿上就……嗐,我忘不了。”
“忘不了就好……”崔海望着前面二人的背影,说得意味深长,“今晚几位主子定然也忘不了。”
—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忐忑,将昨夜他交待之事在心里反复咂摸。
此行她跟着陆乘渊进宫,是要在驸马蒋昀面前做一出戏,一来得让他相信陆乘渊的毒已经深到非去玉泉池不可的地步。
二来接近敌人最好的方式,除了让敌人放下戒备外,还得与他有一样的癖好。蒋昀的癖好他们心知肚明,因而,此行还得让他相信陆乘渊有龙阳之好,好借机查探他手中的证据。
前者倒好办,王爷毒发的样子旁人没见过,到时装装样子就行。
可这后者……她心里着实没底,甚至有些害怕。但这种害怕并不全然是惧,更多的是心慌,就好像方才迈过的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他便会等一等,这种不经意的温柔,就像搅动着的漩涡,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思忖间,人已经走到了西华宫内苑。
一众人在苑中的亭子里吃茶,几人朗声说笑,太后不知听了什么,笑得甚为开怀,忽地瞥见陆乘渊自栈桥那头遥遥走来,转头对身旁的人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茹心,你心心念念的木桩子来咯。”
“太后……”薛茹心娇嗔地绞着帕子,脸一下就红了。
她循着太后的目光朝栈桥看去,隐约瞥见陆乘渊身后的人,霎时变了神色。
蒋昀坐在太后对面,也转过身望了一眼,凝眸片刻,似乎觉得陆乘渊身后那位有些眼熟。
他左侧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模样雍容华贵,往细了看,长相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更清冷一些,单看眉眼倒是与陆乘渊更像。
众人有说有笑,只有她怔怔地吃着茶点,目色涣散。
太后见陆乘渊走近了,朝她轻唤道:“荣安,未晚来了。”
荣安公主原本涣散的目光稍稍聚焦,愣愣地转过头看向蒋昀,“夫君,未晚是谁?我不要未晚。”听声音是成年女子,可语气却一如稚童。
蒋昀笑得温和,抬手拂去荣安公主唇边的茶果屑,“未晚是你的外甥,回回都带栗子糖给你吃的,可还记得?”
荣安公主愣愣地摇了摇头,目光再度涣散开,愣愣地重复:“栗子糖……栗子糖……”
太后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一声。
“皇祖母。”陆乘渊合袖一揖,“孙儿来晚了。”
“未晚。”太后见陆乘渊迎面过来,笑着上前两步,“还有个兔崽子没来哩!指不定又野到哪儿去了。”她口中的兔崽子自然是凌
皓。
陆乘渊浅浅笑道:“云初近来生性不少,想来是……”
话未说完,陆乘渊见太后越过他肩头瞥了眼身后的人,语声一顿。
“这位就是皇帝要见的那个……说是叫什么来着?”太后抬手朝他身后稍稍指了指。
“回皇祖母,叫程耿星。”说着,陆乘渊微微侧身,伸手握住薛南星的手腕,往自己身侧一拽,温声道:“过来。”
薛南星蓦地一怔,看了陆乘渊一眼,抽回被他轻握的手,朝太后揖拜行礼,“草民见过太后。”
薛南星原本站在陆乘渊身后,太后并未细看,眼下整个人走出来,她才真正看清薛南星身上这身月白色锦袍。
银线山水图样,云鹤绣边……不正是荣亲当年为陆乘渊的冠礼亲手缝制的吗?这云锦还是太后提议,由蜀地的织坊赶工数月所制,只因荣亲执意要清朗淡雅,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云锦最合适了。
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森寒,“你、你到底是何人?”
第55章 小满(中)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
“你,你到底是何人?”太后抬起染着漆红蔻丹的指尖,指向薛南星,声音几欲发颤,“还有这身月白锦袍……你、你好大的胆子!”
薛南星心中一凉,躬身再揖,“草民……”
话未出口,只听得一道温润的声音倏然落下,“这位不是昨日在大理寺公堂读验状的仵作吗?”
是蒋昀走了过来。
陆乘渊回了句,“姨丈好记性。”
蒋昀上下打量一眼薛南星,笑道:“方才我瞧着就有些眼熟,愣是没想起来。这才过了一日,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差点认不出来了,姨丈记性不好才是。”
太后一听“月白锦袍”四个字,脸色更沉,转眸看向陆乘渊,张了张口,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不必开口,就知道她欲问什么。
陆乘渊浅浅一笑,将太后抬起的手笼到掌心,“皇祖母息怒,是孙儿论功行赏罢了。他来京城就没身像样的装束,今日入宫赴宴面圣,随意不得,孙儿赏给他的。”
太后被陆乘渊这么一绕,怒气不再朝着薛南星发,而是调转枪头,“赏?胡闹!这是能随意赏的吗?下人不懂事,怎么你也不懂事。这是哀家……”她出身武将世家,性情直率,饶是久居宫中,又年过半百,斥责起人来仍是中气十足,生冷不忌。
薛南星不了解太后脾性,听见她如此斥责,心里没底,下意识抬眼去看陆乘渊的神色。
然而就在抬眸的瞬间,斥责的声音忽地一滞。
太后看见薛南星的脸,怔了一怔。
陆乘渊顺着太后的目光看向身侧的人。
此刻薛南星立于湖边,波光潋滟,粼粼闪烁,恰到好处地映在她眉眼处,衬得那对本就好看的眉眼格外耀目几分。
陆乘渊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当日他在修觉寺初见程耿星时,也与太后有同样的反应。太后既然做此反应,想来不会真的怪罪下来。
于是他趁机转移话头,问道:“皇祖母,孙儿听崔海说,您想将今年的寿宴摆在俪山行宫?”
太后被他陡然这么一打断,稍稍一愣,似乎忘了方才因何发怒。
她收回目光,再开口时,言语中的愠怒已散了七分,“什么寿宴,无非是哀家这个老婆子想多见见你们罢了。不过是皇帝提了,哀家想着在宫里日日这么待着也烦人,不如趁机出去走走。”
一顿,太后似乎想到什么,瞥向陆乘渊,“怎么?这回又想用什么借口不去?”
“孙儿不敢。”陆乘渊回道:“只是孙儿无法与皇祖母同去,得先行一步去趟玉泉宫。”
“玉泉宫?”太后又惊又喜,仿佛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朝身侧招手,“崔海,来,你替哀家看看,不,替哀家听听,这孩子说的是不是要去玉泉宫?”
陆乘渊道:“皇祖母没听错,孙儿是想去玉泉宫。前日的事想来崔海都告诉您了,若是再不去,孙儿怕真的撑不到您寿宴那日了。”
“不许胡说!”太后打断,话语间是带着心疼的责怪,“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哀家这副老骨头还指望你们多陪陪。”
蒋昀立在一旁听着,听了这话,说笑道:“未晚,你可听见了?母后这是斥责你来得太少了。”
陆乘渊笑着称是,“近日事务繁重,是得向姨丈学学,多些进宫才是。”
这两句玩笑虽话里有话,但也让气氛轻松不少。
太后眉目渐渐舒展,“行了行了,你们啊,说起来是一个赛一个地孝顺,做起来啊……加在一块儿,都不如茹心陪哀家的时日多。”说着,转身朝薛茹心招了招手,“茹心,来。”
薛茹心一直规矩地立在亭中,听了这话,柔声应是,盈盈上前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太后见陆乘渊面无表情,眼尾都不曾扫一眼薛茹心,无奈地摆了摆手,“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婆子还得倒腾倒腾自个儿,你们先去内院各自入席吧!”尔后看向薛茹心,和颜道:“茹心,你与未晚同去,不必拘谨。”
薛茹心轻咬下唇点了点头,双颊泛起淡淡绯红。
太后又将陆乘渊近些,低声道:“你的事,哀家回头再与你细算。”末了,目光再次落向薛南星,片刻,转身唤道:“崔海,你陪哀家回寝殿。”
崔海躬身上前,“是,奴才遵命。”
崔海搀着太后一路往寝殿方向走,许是思及陆乘渊耳力非常,一直走到回廊拐角,才听得太后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稍一揣度,垂首答道:“回太后,那身衣裳确实是王爷赏给程公子的。”
“哀家问的是那身衣裳吗?”声音瞬间凉了下来。
崔海自然知道太后想问的是穿那身衣裳的人,本想着避重就轻绕过去,日后那位程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他也能少一道欺瞒太后的罪名,可眼下……怕是避无可避了。
他在心里掂量一阵,“那位程公子的身份王爷亲自查过了,是祈南县的一个仵作,不假。”
“当真只是个仵作?”太后一顿,又道:“男子?”
崔海默默阖了阖眼,“是,应该……是男子,王爷验过了。”
“应该?”太后瞪大双眼,转念又问:“这验又是如何验的?”
崔海看了眼周遭,掩唇在太后身侧低语几句。
太后听着,面上神色几番变幻,默了半晌才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当真是男子了?”
若是女子还好说,陆乘渊要是喜欢,只要身家背景清白,下道懿旨赐予他做个妾室,饶是出声低微些,做个通房就是。可若是男子……这该如何是好。也难怪他对薛茹心冷淡至此,原来是将心思全放在一个男子身上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担忧,厉声一喝,“不行!”
崔海方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他见太后神色凝重,赶忙劝慰道:“太后不必忧心,眼下男是女并不重要。”
太后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话?是陆家容许有个龙阳癖,还是我大晋皇室能告知天下堂堂昭王殿下喜欢男人?”
“太后息怒。”崔海接着道:“太后您想,那程公子今日穿的那身月白锦袍代表什么?”
不等太后开口,他又道:“那是王爷心头的一根刺儿。从前别说拿出来了,那是提都不让提的。如今王爷不但亲自拿出来,还赏了给人,又代表什么?”一顿,“代表王爷愿意将这根刺拔了。”
“你的意思是……”
崔海点了点头,“自从公主殁了,薛家大小姐没了,王爷的生念也跟着没了。可自从这位程公子来了,王爷的变化可不是一星半点。就拿去玉泉宫一事来说,奴才磨破嘴皮子也抵不过那人劝上一句。您看,王爷这不自个儿就提出来。”
太后微微敛眸,别说崔海这个奴才了,她亲自劝了多少回都不管用。
崔海觑一眼太后,继续道:“不仅如此。实不相瞒,前日王爷提前毒发,也是那厮救回来的。”
“他有这个本事?”太后讶然。
崔海又点了点头,“那厮醒目,知道要替王爷保温,撑到奴才回府。事后不邀功求赏,嘴也严实
……”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也被喂了迷汤。”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神色却是缓和不少。
崔海眯眼一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先让王爷有生念,不再求死,是男是女又有何干呢?太后,您说呢?”
一番话下来,太后不再言语,万大的事也只得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太后离开后,薛南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这才敢抬起头。
方才她一直垂着头,只凭声音辨人。眼下抬头细看才发现,蒋昀身后还站着一女子。
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姿容倾城,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眉目隐隐透着清冷,乍看与陆乘渊颇有几分相似,可再一细看,目色却是黯淡无光的。
薛南星一眼便瞧出这位就是荣安公主,太后的小女儿,陆乘渊的姨母。
驸马蒋昀侃侃而谈,荣安公主站在其后怔怔地不出声,众人却习以为常。只凭这一点,薛南星就猜到昨夜陆乘渊为何会说蒋昀不好对付的原因是公主了。
思忖间,只听陆乘渊问道:“姨母近来可好?”
分明是寻常一问,荣安公主却猛地一惊,近乎本能地往蒋昀身后躲,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姨母,我是未晚,今日也带了些栗子糖给你。”陆乘渊说着,从内侍手中取过一个精致的茶点盒递过去。
荣安公主听见栗子糖,这才从蒋昀身后缓缓探出头,看一眼茶点盒,尔后像个询问长辈意见的小女娃,抬头看向蒋昀,似乎在等他点头。
蒋昀摇着玉骨折扇,笑意温柔,“公主想吃?”
荣安公主点了点头,又指向茶点盒,“想,栗子糖。”
蒋昀对陆乘渊道了声多谢,转身示意身后的丫鬟接下茶点盒。
荣安公主终于展眉而笑,眼中有了些许光彩,正欲伸手去取,却被蒋昀的折扇一拦,“公主方才吃了太多茶果,这些先带回府。”
“是。”丫鬟应声收起茶点盒。
“栗子糖……”荣安公主巴巴地看着栗子糖被收走,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般垂下头。
蒋昀唇角勾起一笑,对陆乘渊道:“放心,你送的栗子糖公主一定会吃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让人不寒而栗。
陆乘渊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看在眼里,堂堂大晋嫡系公主竟然被这样一个人掌控,虽不知内情,可见到荣安公主的模样,难免心生恻隐。
她不愿再看,目光流转间,见到陆乘渊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已然发白。
蒋昀一脸玩味地看了看他二人,又瞟一眼站在身侧不远处的薛茹心,将手中折扇一收,“公主,走吧,莫要母后久等。”言罢,越过陆乘渊往栈桥走去。
待行至栈桥上,他忽地轻笑几声,“哎哟,平日不觉得,今日怎的觉着这桥变窄了,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公主,好在只得你我二人,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好。”
声音不大不小,一字不漏地传入亭中三人耳里。
这话本就是说与他们听的,薛南星不好佯装不知。眼下该看戏的都散了,她也不必再演,于是合袖一揖,先开口道:“王爷,不如您与薛小姐先行一步。”
陆乘渊见她这副恭敬疏离的模样,简直懒得与她多说半句,径直握着她的手腕,往栈桥走。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