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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证据“我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薛南星当然知道他会杀了她,但不是现下,否则他也不会听自己说这么多。

凌晧这头却忍不住了,“表哥,别、别,这小子不过是一时脑子犯浑……”说着,他又蹲下身,对薛南星道:“你赶紧再求求表哥。”

陆乘渊不言语,薛南星也不出声,凌晧几乎要急哭了,“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短暂的沉默后,薛南星踯躅一瞬,还是闷声开了口,“属下……”

堂外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后头的话被忽如其来的风雨声淹没。

高泽带着一身湿气进来,“王爷,龚士昌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高泽先是一愣,又看到凌皓与地上跪着的人,当即噤了声。

陆乘渊自眼风里扫了高泽一眼,平静地道:“知道了。”

“龚士昌来这儿要人了?”凌皓诧然。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径直往门口走去,得走到门槛处,忽见远处苑角里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在风烟雨幕中肆意飘摇。

他顿住脚步,冷冰冰丢下一句,“程耿星,找不到证据你这颗人头也不必再留了。”-

“师父,你知道方才有多险吗?真的吓死我了。”凌皓见人走了,赶忙凑上来,拉起薛南星道:“你就不怕吗?”

怕,薛南星当然怕。她怕外祖父的案子还未查出头绪就掉了脑袋,但方才那一瞬,她更怕心中的信念崩塌殆尽,怕无颜面对外祖父。

薛南星还记得那一年,她跪在尸腐味极重的义庄,接过外祖父手中那把解尸刀时,学的第一句就是“人命至重”,她不能忘。

她淡淡笑了笑,“若王爷真要因此要了我这条小命,我也认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不知道他方才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好在那姓龚的来得及时。”凌皓顿了顿,嘟囔一句,“不过他怎么来了这儿?”

“龚尚书不是宋源的岳丈吗?宋源突然被囚进影卫司,他过来替女儿讨个说法也合情合理。”薛南星理着衣袍道。

凌皓托着下颌,“是,要人也好,讨个说法也罢,他来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不该来影卫司啊?”

薛南星诧异地看向他,追问道:“此话怎讲?”

凌皓思量一阵,“昨

夜去侯府拿人的是大理寺,早上侯爷和宋少夫人来我府上时,也只说让我帮忙去大理寺说情。按他们的说法,宋源是被囚在大理寺的审讯室,由沈逸在审。若是宋少夫人往龚府递的消息,那龚士昌理应去大理寺才对啊,怎的来了影卫司?”

“或许他已经去过大理寺,得知宋源被押来了影卫司?”

“不会。”凌皓摆了摆手,扫一眼外间,压低嗓音道:“大理寺我去过,沈逸一直在审‘宋源’,不过那人又不是宋源。”

他见薛南星目露疑色,解释道:“我一大早去大理寺时,确实听说表哥和沈逸连夜在审宋源,不见任何人。我没辙,就想着去影卫司找高泽问问情况,谁知一进内衙竟然见到宋源就跪在这儿。”

凌皓朝薛南星脚下指了指,“当时人就跪在这儿,像是刚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满脸满身都是血,看得我浑身发麻。表哥和高泽什么都不说,我便只好赶去问你,看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薛南星蓦地转身看向门口的一片空茫,眸中尽是错愕与不解。原来这才是陆乘渊夜审宋源的理由,他并非真的要刑训逼供,可他方才为何又……

她回头问凌皓,语声带着懊恼,“世子适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我……”凌皓瘪着嘴,“你也没问呀!”

“……”

薛南星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凌皓快步跟上,“师父,去哪儿?”

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为了保住这个,去找证据。”

“上哪儿找啊?”

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不会。既然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到梅香,不如一切重新回到望月楼一案上。

薛南星目不斜视,“去望月楼,看看曲澜生还想说什么。”

出了内衙,陆乘渊沿着甬道在风雨里走着,高泽撑着伞跟在一侧。

“禀告王爷,虎部那个叛徒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递进了宫里。”高泽顿了顿,“但是并未见到有人出宫往龚府里递信。”

“没有人?”陆乘渊微敛双眸,问道:“那隼呢?”

宫中虽严禁豢养信鸟,但隼是大晋神鸟,宫中设有神隼台,由专门的内侍喂养。这种鸟在禁中被养了数代,能识人辨方位,若真被有心人用来传信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能将隼训来传消息,必然不是寻常内侍。

“王爷的意思是,是内侍的大珰传的消息?”高泽脑中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宫里的主子?”

陆乘渊颔首,“宦官这等人物,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如今东西二宫明争暗斗,皆与前朝关系甚密,禁宫的思罪堂还囚着一位。要查出这隼是谁训的不难,但要查到养隼人背后是哪位主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泽垂着头琢磨半晌,问道:“王爷,卑职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要引蛇出洞,为何王爷要放任世子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带出去?好在王爷留了后手,提前命卑职盯着龚府和宫里,否则,若是世子不慎透露消息,那便前功尽费了。”

陆乘渊轻笑一声,“除了程耿星,凌云初还能将消息透露给谁?”

“但程耿星这个人……”

高泽话未说完,就被陆乘渊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陆乘渊侧目斜睨他,寒声道:“不是有你盯着他们吗?”

高泽浑身一凛,“卑职该死,擅作主张,请王爷赎罪。”

陆乘渊别开目光,隔着雨幕看向甬道尽头,“引蛇出洞,不引又怎么知道王府里的这条不是蛇呢?”

高泽恍悟过来,“所以王爷是想一箭双雕,利用虎部那个叛徒引出宋源背后的主使,又故意让世子将消息递给程耿星?”

他思索着道:“程耿星一早并无无异状,是从世子口中得知王爷拘了宋源后就径直赶来了,加之他并不知道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动过手脚,如此说来,此人当真不可疑了……”话到末了,不觉生出几分愧意。

陆乘渊不再言语。其实即便是经历了昨夜一瞥,亲眼见到程耿星的男儿身,他也并未再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抑或龚士昌之流有关,他这么说,无非是顺水推舟,打消高泽的顾虑罢了。

但有一点高泽说的没错,这步棋他终究是冒险了,倘若宋源只是一枚弃子,他这步棋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打草惊蛇。可这场雨停后便是盛夏,盛夏过后就是他与南星分别的时节。

此案牵扯出的愈发复杂,他没有时间再从长计议了。

*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微,夏阳挣脱云层,洒下半斛光,天际豁然破开一道裂口。

离开影卫司,薛南星与凌皓径直到了望月楼时,远远就瞧见门外站着三个粗衣壮汉,正探着头朝里头张望,看模样似是杂工。

可没几句话的工夫,几人便被门口的影鹰卫赶走了。

薛南星微感异样,上前问道:“方才那几人是做什么的?”

影鹰卫回道:“那三人自称是望月楼的杂工,说早前宋世子吩咐下,要在诗会结束后将望月阁内的石块都搬走。王爷早就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尤其是望月阁,更别提要从里头搬东西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骤然敛起,朝凌皓道:“世子,跟过去看看。”旋即朝那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快,两人跟着在街角的一间茶档停下,见三人叫了盅粗茶正吃着。

薛南星与凌皓亦叫了盅茶,在邻桌坐下。

“没想到都三日了还不让进去。”中间一个酒糟鼻斟了碗茶,看年纪像是领头的。

“头儿,我看要不就算了,我瞅着这些石头跟我家门前溪边那些也大差不差,无甚好稀罕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塞了口糕点,不以为意。

“你懂什么?世间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点石成金,都是那些权贵一句话的事儿。这上京城里,什么是废,什么是宝,还轮不上你我插嘴。咱们收了钱,就得老老实实将这些‘宝贝’搬走。”

旁边一个包头巾的道:“就是,别的不说,活不干完就没银子结,我可还等着这些未结的银钱吃酒哩!”

微胖的那个却仍在弱声弱气地抱怨,“早知道前几日就全搬走了,也不知那宋世子还留了一半在上头作甚,眼下可好,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封。我看这剩下的银钱指不定有没有着落呢!”

……

听到这儿,薛南星放下茶碗,反复咂摸着这几句话,搬一半留一半……在望月阁留下一些石块好解释,无非是要掩饰垫在曲澜生后背的那几块石头,可宋源为何要先搬走一半呢?

她思索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世子,眼下咱们在明,不好闹出大动静。但宋源这侯府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若是不暴露身份,单凭一个茶客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我囊中羞涩……”

话没说完,只听“啪”一声闷响,眼前多了个鼓鼓的钱袋。

凌皓理了理腰间的玉带,抬着眉头,“够了吗?今日本世子就要让大家抢着来推我的磨。”

凌皓站起身走到邻桌,在凳子上坐了,把手中的钱袋往桌上一搁,“你们是望月楼的杂工?”

那包头巾的和微胖的杂工盯着桌上的钱袋,吞了啖口水。中间的酒糟鼻倒是淡定,他咳了两声,“是又如何?公子这是何意?”说完,扫了一眼钱袋。

薛南星坐下,左右顾盼,掩着半张脸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公子无意间听你们说要去望月楼搬什么石块,可是前几日诗会展出的那些奇石?”

酒糟鼻默不作声地吃了口茶。

薛南星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在京郊新建了一个庄子,前段时日听说晋平侯府的世子从山崎运了不少奇石进京,就想着待诗会结束了,找宋世子购置一些放到自家的庄子里。可谁知今日一来,发现那望月楼出了事儿,楼也被封了。眼下又找不着宋世子的人。这不,恰好

听几位大哥说起,就想着打听打听,上哪儿可以找到这些奇石。”

酒糟鼻听罢,这才搁下茶碗,去看凌皓与薛南星。

旁边那个微胖的杂工憋不住了,“这位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咱们还真知道。只不过……”

可未待他将意图表明,那酒糟鼻手肘一拐,撞了撞他,“咳咳……”

凌皓勾起唇角,抓起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哗哗哗一阵响,随即从里头摸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搁在微胖杂工眼前,“你最实诚,拿去!”

那杂工喜出望外,颤手拿起银锭,塞进后牙槽里一咬,惹得另一边那个包头巾的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虽说望月楼这趟活宋世子给的够多,可眼下这锭银子可抵得上一个月的工钱了,不拿白不拿。

“我、我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城南的仓房!”包头巾的抢着说道。

微胖的也不示弱,“是,城南仓房,就在同福楼附近,挨着南湖边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几腚银子你二人拿去分了。”凌皓丢出几腚银子,看得二人两眼放光。

看着那两人乐呵呵地捧着银子,酒糟鼻这下彻底不淡定了,可眼见能说的都被那二人抢着说了,他的眉头鼻头霎时皱成一团。

薛南星从凌皓手中要过几腚银子,往桌中间搁上一锭,“不知这些石块是何时运过去城南的?”

“我记得,四月十六日!”酒糟鼻眉头舒展,抢先答道。

薛南星笑着将银子给他,又问道:“宋世子为何要先搬一部分去城南的仓库?”

几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微胖杂工挠着头道:“宋世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四月十六那日,咱们去了望月楼,那些石块就已经堆在望月阁门口了。”另外二人都跟着附和。

薛南星思索片晌,将手里剩的几腚碎银摊开,又问道:“几位可有城南仓房的钥匙?不知能否带我们先去瞧瞧?”

酒糟鼻两眼一转,“钥匙只宋世子和同福楼的掌柜有,可我也不知道掌柜的许不许人进去瞧。”他又瞥了眼薛南星手中的银子,堆笑道:“不过,带二位去一趟不成问题。”

“那同福楼的掌柜怎会有钥匙?”薛南星疑惑。

这回凌皓开了口,“同福楼也是章家的产业。”

薛南星满腹疑窦猛地一沉。

四月十六日,宋源清出部分石块后就锁了望月阁,而后又去了楚风阁,再掳走梅香。搬走的石块、城南仓房、同福楼、南湖边……梅香……

零星的线索一个个串起来。

她蓦地看向凌皓,“世子,我可能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第42章 验血“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同福楼坐落于南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栈分为东西二栈,东边朝着上京城,西边挨着京郊南湖,内有堂室、廊庑、楼台、马厩,极具规模,因其临湖照水,坐拥湖景之美,又位于出入城的必经之道,颇受来往商贾的喜爱。

此楼毕竟是京城出名的栈楼,掌柜的日日与人打交道,多半是人精,不比那几个杂工拿银钱便可以套出话来,到底还是得靠权势来压。薛南星思虑一阵后,还是去京兆府请了魏知砚一同前来。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一见到魏知砚那袭绯色官服便百般殷勤地迎了上来。

“咱们楼确实有个旧仓房,就在西岸。几位大人,这边请——”掌柜的抚着两撇八字须,将人往后院带去。

一行人绕出同福楼后院,沿着湖岸走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便在一间破旧宅子前停下来。宅子墙垣脱落,荒草丛生,若非落了新锁,旁人只当是个荒废的老宅,压根不会想到这是间仓房。

掌柜很快开了锁,推开门,抬手扬了扬空中的尘土,折回身道:“咳咳——几位大人,便是这里了。”

魏知砚微微颔首,先一步进去,凌皓拉着薛南星跟上。

茶叶香、酒香,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薛南星快速扫一眼仓房,与残破的外表不同,里头的陈列倒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茶叶与一坛坛的酒,除了进门口的一丈方地,几乎没什么落脚的空处,更别提见到什么石块了。

酒糟鼻的杂工也跟了进来。他瞟一眼仓房里,又退出门,狐疑地上下左右打量几眼,这才跟进来,走到凌皓与薛南星跟前,一脸不可思议道:“公子,这、这不可能啊,前几日我们明明就是将那些石块搬进这里的。”他指了指仓房最里头的墙角,“喏,就是堆在那儿。莫非已经被宋世子卖给别人了?”

魏知砚闻言过来,从京兆府来的路上,薛南星已将心中的猜测告知与他。他四围扫一眼,抬指捻了把手边最近的木架,“锁是新落的……这些也是新摆进来的。”

说完,他转头问那掌柜的,质问道:“四月十六日,宋源命人搬进来的那些石块呢?”

“石块?草民没见过什么石块啊!”掌柜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他见几人皆是神色肃然,憋屈道:“这间仓房离同福楼虽近,可到底不是挨在一块儿。早前楼里扩建了几间库房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算算也一年有余没人进来了。若不是前几日世子过来,说迟些日子要往楼里的库房入些新酒,让草民先把库房里的东西滕来此处,草民也不会过来。”

他又仔细回想一下,喃喃道:“可那日草民来的时候也没见着什么石块呀!”

“掌柜的可记得宋世子是何时来找的你?”薛南星问。

掌柜垂下眸想了想,“好像是四月……十七?对,四月十七,我记得两日后就是望月楼的诗会。那日世子来得格外早,说是望月楼那边还要准备,让咱们快点将东西搬过来。”

“他看你们搬完了才走?”薛南星听出各中蹊跷,又问道。

“是啊。”掌柜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什么,双手插袖,努着嘴道:“说是着急,可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也没见世子入什么新酒过来。咱们这些日子取酒取茶都得绕过来,多少有些不方便。”

魏知砚见薛南星不言语,低声问:“可是想到什么?”

薛南星敛起双眸,目光落在方才酒糟鼻杂工指着的角落,嘴角忽而噙起一丝讥诮,“我在想,他独自一人一夜之间要做这许多事,还真是为难了。”

言讫,她转身往仓房里看去,见最后那排木架后还留着一道木门。

“宋源曾说过,望月阁那些石块虽不及诗会展出的那些精美,但到底是远从山崎运来,诗会过后会好生处置。可他为何要在四月十六日急着先搬走一部分石块?”薛南星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只得一个原因,那就是石块中有他必须要销毁的证据。”

“曲澜生的尸体上,除了后背的几块瘀斑,就只剩面部和手部的少许擦伤为死前伤,而这几道伤口确实与石块擦伤的性状相符。从愈合情况来看,应是诗会前三至五日造成……”

待走到木门前,薛南星转头看向魏知砚与凌皓,“所以,搬来这里的石块就是他杀害曲澜生的铁证。”

“可眼下也见不着有石块啊?”凌皓急问道。

她回身启了门闩,将木门拉开,抬手朝外间一指,“在这里!”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光澄澄,整片南湖不过在门槛外半丈开外。

只听薛南星接着道:“四月十五日望月阁工期结束,宋源将曲澜生迷晕,藏在石堆中。十六日打算趁着望月阁上无人,将曲澜生搬到阑干上,垫好石头,再锁上门。可从石堆里搬出曲澜生后,宋源发现他的脸和手背被石块擦伤,混乱间,他并不确定哪些石块沾上了曲澜生的血迹。他一时没法子,只好将所有可能碰到的石块都先清理出来,只留下一部分用作掩饰 。”

“宋源原本打算扮成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就来城南仓房处理这些石块,可不料在烟柳巷撞见了梅香。情急之下,他只好将人掳走,但是那些石块多留一日便会多一日危险,必须尽快清理……”

“于是,他便将梅香带到了此处?”魏知砚接过话头。

“大人英明。”薛南星眸光灼然,“一夜之间,他要清除证据,又要毁尸灭迹,没什么比将人和物扔到这湖里更快的办法了。”

“所以四月十七日宋源并非是来得早,而是前一日他根本没离开!”凌皓也恍悟过来。

“来人!”魏知砚转身吩咐,“寻几个有经验的捞尸人来搜湖。”他顿了顿,沉声道:“从靠近仓房的这片搜起。”

“是!”几个衙差领命。

薛南星怔然望向门外,目之所及是茫茫湖水和满地雨水泥泞,即便那日留下了拖尸的痕迹,也被早间的那场急雨冲得一干二净了,她还是来晚了。

她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对魏知砚拱手揖道:“大人,早上那场雨下得急,屋外的痕迹怕是都毁了。在找到梅香的尸体前,我想再试试。”

“试试?”魏知砚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颔首,“试试看我的直觉。倘若杀梅香是一时起意,那宋源必然不会提前备好凶器。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这间仓房原本已经空置许久,亦不会有现成的凶器。彼时,他最容易得到的利器便只有那些石块,遭石块袭击而亡定会在现场留下血迹。”

“可地面干净,不似有血迹……”

“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薛南星请几个衙差将所有木架酒坛搬出仓房,又让掌柜的烧几个火盆,备几坛酽米醋和酒。众人虽有不解,却也听从魏知砚的吩咐一一照办了。

很快,地面被清空,火盆也烧旺了。

薛南星把火盆里红彤彤的火炭倒出来,尽可能均匀地铺开在地面上,然后将窗户推开透气,在旁静候。

地面是由一块块地砖铺砌而成,火炭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烧着,过了好一阵子,渐渐熄灭了。这时薛南星取来扫帚,将地上的炭灰尽可能地清扫干净。

此时酽米醋与酒坛就放在门口,薛南星清扫完碳灰,将其中一个酽米醋坛抱起来,均匀地泼在地面上。

“世子,酒!”薛南星朝凌皓使了个眼色。

凌皓瞬间意会,有样学样,抱起一坛酒均匀泼了。

地面刚刚被炭火烧过,一块块地砖还热得发烫,酽米醋和酒一泼上去,立刻白汽蒸腾。几人捂住鼻子,并肩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汽氤氲的地面。

很快,一部分地砖开始变色,渐渐显现出了成片的鲜红,形如血沫。薛南星半跪在地,揩起一点血沫状的液体,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是血。”

她转头对魏知砚与凌皓道:“酽米醋和酒遇热化气,能将地砖缝隙中残留的血液带上来,使之显现于眼前,哪怕过上十天半月,血液早已干透,这一方法依然可行。”

眼前这片血迹就这样一点点呈现出来,不是一丁点,而是很大的一片。凌皓盯着地上的血迹,早已目瞪口呆。

“梅香曾在这里遭受过攻击,不但流了血,很可能整个人还在地上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血迹不可能蔓延这么大片。”薛南星也盯着地上的血迹,眼前浮现起梅香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目圆瞪,无助且悲凉的模样。

薛南星没见过梅香,却从琴枝口中得知,她是一个不甘命运折磨,不足双十的妙龄姑娘。前一日她还想着去城隍庙祈福,即便沦落风尘,她也心有所往。然而,只因撞见了不该撞的人,就惨遭毒手,甚至直到死去的那刻,她可能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隐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将满腔忿怒强压下去。

“师父,你不用掉脑袋了。”薛南星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撞,只听凌皓在耳边低声道。

却不知这声“师父”被魏知砚听了去,“师父?”

凌皓倒是坦然得很,“知砚兄你方才也见到了。”他忽然抬臂,将薛南星往臂弯里一圈,扬着眉道:“我这声师父叫的不过分吧!”

另外二人皆是一怔。

未等薛南星自己从凌皓臂中绕出来,她肩头的手臂被人轻轻拨开。

魏知砚拨开凌皓搭在薛南星肩头的手,说笑道:“云初兄乃琝王世子,与乘渊是表兄弟,贸然认师父,你可有告知乘渊?”

凌皓一听,满脸愠色地努了努嘴,“管他做什么。”

“不过,若是如此,我倒是与耿星同辈了。”魏知砚说着,目光落向薛南星。他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第43章 蛊毒“滚……”

魏知砚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薛南星本来并未留意去听这二人说些什么,眼下蓦地被他一看,只觉心头被灼了一下,烫得她赶忙收回目光,竟是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魏知砚的长姐是当朝魏皇后,也就是凌皓的皇婶,陆乘渊的舅母,理是没错。可这几位都是皇亲国戚、朝中权臣,她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耳边没由来地响起陆乘渊冷声冷气的两个字“师父?”薛南星不由心中一凉,早上已是顶撞了这位昭王殿下,人在屋檐下,可不能再得罪他了。

薛南星望了眼外间的天色,那场急雨仿佛一下子将积云落尽了,此刻日暮西沉,竟喷薄出霞色满天。

她忖了忖,影卫司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境。眼下总算找到证据,梅香的尸体怕也很快就能寻到在此之前,还是先行向昭王禀告一声为好。

思及此,薛南星弯身朝魏知砚施以一揖,“魏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王府禀告王爷,寻梅香一事就有劳魏大人费心了。”她见魏知砚点了头,旋身又对凌皓道:“世子,梅香姑娘在京中无旁的亲人,只得雨花楼那些姐妹,所以认尸一事……”

“我明白。”凌皓拍了拍胸口,“安慰姑娘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话音落下,凌皓仿佛有什么着急的事,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踱步而去。

马车停在同福楼的马厩里,魏知砚坚持要送薛南星一程,二人便一同往同福楼方向走去。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际的霞彩就散了,暮色一点点浮上来。

薛南星垂眸盯着脚尖,身旁之人似乎走得格外慢,她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加快步子。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凤南街那晚误伤魏知砚,怎么都该正式道个歉,这两日又唐突地找他帮忙,似乎又该好好道谢。她一时踯躅,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可下一刻,身旁那人先开了口,“不知前日所提,你可考虑好了?”声音很轻,轻得像夏夜的晚风。

薛南星怔了怔,这才想起前日昭王府前,他曾问自己是否真的要住进王府一事。可如今人已经住进去了,她想查的案子还毫无进展,陆乘渊又将卷宗放在王府里,即便是日日绑着束胸入睡,那也得继续待着。

她寥落地笑了笑,“左右我都是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就不劳烦魏大人了。”说着,她抬眸看向魏知砚,他的神情被夜色隐去,只留一道被暮霭剪出的轮廓,精雕玉琢般深邃好看。

魏知砚眉心微动,脚下的步子更慢了。他默了一瞬,倏尔轻声道:“其实,你并非一个人。”

薛南星又是一怔。她想了想,也是,白日里查案有昭王和世子在,夜里睡觉还有个无白看着,饶是外祖父不在了,也还有梁山和忠叔如亲人般看护她,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眸中的寥落散了些,她浅浅笑道:“大人说的没错,日日跟着王爷查案子,还能得大人和世子的倾力相助,不能算是一个人。”

魏知砚也垂目笑了一下,还好,她提及了他。

他将目光转向湖对岸起伏的山峦,暮色染着未褪尽的霞霭,将那座山的轮廓映衬得格外清晰,如一头沉睡的雄狮。这是城南郊外的狮子山,薛南星不知道,但是

魏知砚知道,十年前,她离开京城前,曾经在这里救过他一命。

——那次他被毒蛇咬伤,虽及时清了大部分蛇毒,但也有细微的毒液入了血脉,令他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这七日虽漫长,可脑里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那个小姑娘明朗的模样,耳边响起的都是那句“知砚哥哥,别睡了,快醒醒……”

于是他醒了,可她却不见了。

父亲说她死了,死在青峰崖下。

他将绑过他腿伤的桂花帕子藏好,却没想过十年后能在另一处再见到一样的帕子。帕子的主人褪了年幼的稚气,但身上那股坚韧无畏更胜从前。

秋日里常常思念的那个人,如今在夏夜的长风里,竟也时时地想了起来。

魏知砚收回思绪,微微垂下眼眸,“其实,那晚……”

“大人,到了。”

魏知砚抬头才发现,二人已经走到了同福楼的马厩前,马车也已经备好。

这段路实在太短了。

那头薛南星已一步跨上车辕,恭敬地揖了一揖,转身进了马车内。

魏知砚自嘲般笑了笑,其实他想说,他早就认出那晚在凤南街的人是她,他也早就认出了那块桂花帕子。

薛南星回到王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问过府门前的守卫,得知昭王申时便回府了,想来此刻应该在书房。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早上冲撞了陆乘渊,薛南星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误会了他,也不知昭王殿下怒气消了没。

她一路揣摩着措辞,一路往正院方向走去。戌时的更鼓之音刚停下,王府里就已经一片沉寂,昨夜还通亮的廊庑今夜却只留了零星的几盏风灯。

薛南星方踏进正院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院内各屋的檐角点了罩灯,书室和房内却是漆黑一片。

她停下脚步,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一眼

书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薛南星心下一沉,饶是昭王不在,崔公公也该在,即便崔公公不在,书室的门也不该开着。

她忽地忆起初入王府时崔公公的叮嘱“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切忌来正院”,可一转念,今日不过是二十三,也算不上月尾。

薛南星心里犹疑着,脚下却像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往里迈去。

越是靠近书室,心中的疑虑越甚几分。

薛南星试探着推开门,“吱嘎”一声轻微的门响犹如石破天惊,她惊出一声冷汗。可片晌后,屋内却并未传出其它响动。

她稳住心神,往里走了几步,死一般的沉寂中渐渐传来有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痛楚,而那人……却像是在生生忍耐。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越是离得近,那股味道越是清晰,冷冽至极,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再往里走,却见地上似乎也有一道人影,借着窗外透入的光,薛南星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陆乘渊。

他背靠书架而坐,湿透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惨白的脸颊,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

“王……王爷?”薛南星不敢置信。

眼见如此狼狈的陆乘渊,她心里一堵,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

陆乘渊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连定人生死亦是淡漠从容,没有弱点,不见软肋。是以,此刻见他如一条困于冰窖里奄奄喘息的鱼一般时,她竟涌上一股认知崩塌的无措感。

“王爷,你怎么了?”

薛南星蹲下身,下意识伸手去把他的脉,可就在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手腕被一把攥住。

陆乘渊似乎看清了来人,嘴唇翕张,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已经弱不可闻,却带着强烈的气势,直逼而来。

薛南星被这气势震住,仰首望着陆乘渊,蓦地一惊。

离近了她才发现,陆乘渊的脸并非只是苍白,而是像一块寒冰,又像一张蝉翼,薄到几乎透明,脆弱的皮肤下,血脉纹路清晰可见,如猩红的藤蔓般,正自脖颈往上一寸寸蔓延。

而那双眸子,本是清如月黑如曜,此时却红到几欲滴血。

一股隆冬霜雪的味道窜入鼻息,躲无可躲地,让她有一息的晕眩。

薛南星一咬牙,伸手将陆乘渊的衣襟扯开,露出他的左胸。坚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血纹,更可怖的是,密密麻麻的血纹下,两条尾指大小的凸起正慢慢蠕动,如同两条贪婪的虫,一点点侵蚀着陆乘渊的心脏。

果然,陆乘渊不是受伤了,而是……中了蛊毒。

她早年曾听外祖父讲过一些边塞奇闻,据说苗疆边塞有一种蛊毒,名唤寒心噬魂。此蛊虫寄生于心脏之中,以食人心血为生,每逢月隐之日苏醒后,会疯狂噬咬宿主心脉。

联想到崔公公此前的叮嘱……

昏暗中,薛南星心跳一滞。难怪陆乘渊身上时常带着冷冽之气,也难怪他曾说过自己会用押不庐做药引。押不庐产自苗疆,想来所制之药,正是用来压制他体内蛊虫的。

可那药呢?为何毒发了却不用药,人都去哪儿了?

“王爷,药呢?崔公公呢?”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空洞的眼神。

薛南星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扶住陆乘渊的肩头,“王爷,告诉我药在哪儿,我这就去取。”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动,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本王说……”

“滚是吧?”薛南星打断他,见陆乘渊这副明明快死了还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觉有些恼人。

薛南星忽然起身,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书案前,竭力稳住颤抖的手点燃油灯,自顾自地道:“对不住了王爷,若是换了平日,我一定滚,可眼下不行。”

她一边喃喃一边翻找,“左右我这颗人头已经是王爷的了,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横竖这条小命是留不住了,不如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话语间,她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余光落到手边的一册卷案宗——康仁十二年。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躺在手边,触手可得。

卷宗在手边,笔墨在眼前,薛南星知道,她大可先誊抄一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眼下这般境况,只要她够快,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是陆乘渊呢?

脸颊上忽的一阵温热,陆乘渊感觉有人抬指轻抚,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王爷,你怎么了?”那道温热转至腕间,这声音……是程耿星。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滚……”陆乘渊自骨血里挤出一丝气力。

“王爷,药在哪儿?”

陆乘渊感觉到那个人扶住自己肩头,坚定地看入自己的眼眸,可他不愿被他看到。真是可笑,他分明知道了此人并非南星,怎么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而张皇失措。

“本王说……”

“对不住了……不该说的……不该看的也看了……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倔强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传来,陆乘渊还想赶他走,却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早在凤南街重遇时他就知道,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年有自己的风骨和韧劲,然而没想他能顽固至此,明知留下必死无疑,却还是冥顽不灵。

奇怪的是,他竟然会为早已知道的事实方寸大乱。

翻箱倒柜地嘈杂声中,陆乘渊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枷锁断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楼宇坍塌般,先是微不可察的一道裂纹,继而摧枯拉朽,所有积压的情绪瞬间成倍反噬,五脏俱焚。

他抬手捂住了唇,几乎同时 ,一口热流喷在了掌心。

猝不及防,他苍白的指缝瞬间被浸成了黑红色,这道黑红顺着苍白的、经络分明的手掌淅沥淌下,触目惊心。

薛南星猛然回头,瞳仁微颤。她转眸看一眼窗外,抬了抬脚,复又放下。

高高在上者,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脆弱袒露于人前,她自己好奇走进来该死就算了,决不能再去惊扰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她看着地砖上诡谲的暗红……再不救人怕是来不及了,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中,陆乘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飞奔而出。

他心中冷笑着,缓缓阖上双眼,淡然垂下手,任由掌心的血腥蜿蜒交错,沿着指节淌下。

暖光自陆乘渊眼中寂灭,连带着钻心刺骨的痛,戛然而止。

第44章 身份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

“王爷,王爷,醒醒!”薛南星见陆乘渊毫无反应,并起双指触上他颈部动脉,传来的是透入骨缝的阴寒戾气。

还好脉搏还在微弱跳动,只是晕了过去。

薛南星收回手,猫着身子将陆乘渊的手臂绕至自己肩头,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尔后沉了口气,使劲将人架了起来。

好在她自小力气就比一般女子大,加上这些年练剑学会了运气之法,架起陆乘渊不算太难。

薛南星将陆乘渊抬至书室侧房的竹榻上,脱掉他湿透的袍衫,再将方才从他屋中抱来的被衾一张张裹在他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床榻边,喘了口气。

适才薛南星撬开了陆乘渊寝殿的门,翻找了几个柜子都不见有药,去了正院的后罩房才得知崔公公进了宫。在崔公公回来前,她必须想办法先让陆乘渊的身子暖起来。

于是她以王爷要沐浴为由,命厮役烧些热水和火盆。可煮热水烧火盆都需要时间,为避免被下人发现,只得先让陆乘渊在书房里待着,用这个法子给他保温。

然而不给他温度,一块冰裹得再严实也还是一块冰。可她能想到的,替陆乘渊驱寒的法子就只剩……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人,唇色惨白至发青,脸上爬满蛛网状的血纹,细看下已经开始呈现红黑色。

薛南星的心猛地一沉。

无论他是敌是友,至少现下,在曲澜生与梅香的案子上,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让凶手伏法,揪出幕后主使。

薛程两家血案牵连甚广,陆乘渊是她眼下能触及的,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死。

左右此人是晕过去了,只要撑到厮役备好热水和火盆就行,应该不会被发现。

思绪倏然清明,薛南星不再犹豫,迅速脱下外袍,继而是中衣、亵服……

她俯下身来,微微阖了阖眼睫,掀开被衾,一头钻进了最里层。

满被窝的冷冽气息逼来,夹着黏腻的血腥味。

呼吸不由放缓,她朝着面前那个已然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嘶……”透骨的寒气似撒欢的虫蚁,很快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致全身的骨血。

她却下意识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不再有丝毫保留,仿佛要用全部的温度去对抗这刺骨的寒。

怀中这个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欲求不满地吞噬、汲取着周围的每一丝温度。

薛南星又将掌心敷在陆乘渊的左胸上,手冷了,便再搓热,不够热,她就朝着上头哈气。怀里的人仿佛不再是陆乘渊,而是一只在隆冬里摔碎了壳,带着浑身血丝被冻僵的雏鸟。

她心里只想着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或许是某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寒虫似乎终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嚣的势头稍稍缓了下来,黑红的血纹渐渐转为鲜红。

薛南星紧绷了一晚的弦总算松了些。

然而她这头刚松了口气,正欲坐起身,那头崔海就撞了进来——

崔海刚进到正院,在门口隐约闻到浓重的寒霜气和血腥味,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一眼便瞧见书架底下的黑血,登时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

“王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没能护着王爷,王爷……”崔海哽咽着往侧屋寻去,方掀开帘幕,声音忽然一顿,他差点没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程公子,你、你……”他指着薛南星,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公公,来不及解释了。药呢?”薛南星伸出一只手,急问道,身子却仍是躲在被窝里不敢妄动。

崔海见她神色异常肃然,又将目光滑落至她怀里的人,这才回缓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绸带,从中掏出一个红漆小药盒。

“药,这儿、这儿!”崔海取出盒中的暗红色药丸,“今日还未及月尾,怎的就突然这样了,早知如此,老奴就不该……”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起陆乘渊,却被薛南星一把压下。

这一反应实在突兀,可眼下这些被衾就是护甲,哪里能让人轻易掀开。

于是薛南星只好扯了个理由,“里头好不容易添了些温,可别让凉气再钻进来了。”末了,她伸手接过药丸,“公公,我来吧。”

崔海看她一眼,松了手。

服完药的陆乘渊并未立刻醒来,好在身上的血纹已经开始慢慢褪去,胸口的寒虫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崔海见陆乘渊已无大碍,便命人进宫传徐太医,又让哑婆子将书房清理干净。

他这才与收拾妥帖的薛南星一同出了书房。

“杂家是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崔海阖上书房门,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抑或是别的姑娘?”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头一震,方才崔公公进来时,自己并未坐起身,后来穿衣也是有意回避了,他是如何猜到的。

“你放心,你掩饰得很好,旁的人等闲看不出,尤其你还……”崔海将目光往薛南星下半身落了落,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才转而移开目光。

“实话告诉你,杂家原本没往这处想。尤其是昨夜在降雪轩亲眼见了你那出‘皮影戏’,饶是怀疑你的出身由来,也愣是没想过你会是个女子。可方才一见后,再将早前的种种串起来,可算是看明白了。”

崔海负手往院里走几步,“这男子嘛,到底是不懂女子,尤其是像王爷这样从不近女色的。但你别忘了,杂家可不是真男子。咋家打小就开始服侍荣亲公主,公主从幼时到及笄,再到后来生下王爷,都是杂家在旁伺候着。这女儿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模样,杂家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叹了声,停下脚步,“这女子啊,再怎么扮得像男子,也到底与男子不同。”

薛南星下意识挪了挪腿,压着嗓子道:“如何不同了?”

崔海挑了挑眉,“方才王爷的身子冷成那样,你冻手冻脚地替他捂着,可脸却是红。”

脸红?薛南星的心又是一紧。

她强压着心头的慌乱,辩解道:“我自幼长于南方,性情内敛,即便同为男子,赤身裸体相对也会不自在。”顿了顿,又道:“也不惯被人看着穿衣。”

崔海一笑,直言道:“你也不必否认,是男是女,验过便知。左右杂家是个残破之身,是男是女都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说着,他扬起下颌,“来……”

“等等!”薛南星急声喝住,欲言又止,“公公,我……”

崔公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她真是男子,早就主动让他验身了。

薛南星一时间有些懊恼,离开奉川后,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想一连栽了两回跟头。

一回是在凤南街上,被魏知砚误认作是姑娘家,可那夜月黑风高,好歹暂且蒙混了过去。再一回就是眼下,这回怕是再难蒙混过关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书房,陆乘渊就躺在屋里,若他醒

来后得知自己是女子,只怕脖子上这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头是彻底保不住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来。或许崔公公念在她救了王爷一命的份上,替自己暂且守住这个秘密。

薛南星阖了阖眼,“公公心思澄明,可民女入了王府实属巧合,绝非另有目的。”

即便崔海已经猜到了,可眼下听她亲口承认,仍不免有些诧然。

迎着廊庑上风灯的光,他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逡巡片刻,若是当年的薛家大小姐还在,只怕出落得就是这副模样了。也难怪能在短短几日,让王爷起了生念,又有本事亲手掐断。

崔海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薛南星垂下头,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后来我得知一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我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寒心噬魂蛊毒。”

此言一出,不由得崔海不震惊。当年荣亲公主下了此蛊后便自刎于陆将军棺前,宫中御医竟无一人知晓此为何毒,如何去解。后来圣上登基,命人踏破遍名山大川寻求解药,数年后寻到苗疆才得知此物非毒,乃蛊虫也。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能一眼瞧出?

崔海瞳仁微震,“你知道这蛊?”

“不瞒公公,民女的养父替官府运尸去苗疆,不慎误入一个苗寨,那村寨巫蛊盛行,家家户户皆有养蛊人。那段时日,养父曾见识过不少蛊虫,对这名唤‘寒心噬魂’的蛊虫印象尤深。此蛊需由养蛊人的心头血喂养数十年,一辈子只能养一对。加之这种以血喂养的方式极其吊诡,若非心中有极大的怨恨,一般人并不会轻易去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阴寒剧毒之物。”

除这“养父”的身份外,薛南星所言非虚。

刚逃出京城的头一年,她与程启光一路南行,最后在祈南县的义庄隐姓埋名。

祈南南接宁南国,西壤苗疆一带,途径祈南的苗疆人不在少数。若是有苗疆人死在了祈南地域,官府验完尸后,便会派人将尸身和验状一同送去苗疆。可苗疆村寨部落众多,地形复杂,又盛行巫蛊之术,衙门惯来没人愿意去,这事儿便落到了义庄新来的守尸人程启光头上。

崔公公听罢,神色间并无太多波澜,“你说的这些杂家也知道,可只是知道个传言又有何用。想当年,圣上得知王爷身中蛊毒,即刻便遣人远赴苗疆。那地方邪门得很,巫蛊盛行,人人行事隐秘,守口如瓶,解蛊之法更非是皇命一纸便能轻易寻得的。圣上接连三年,不断派人搜寻,终究也只是寻得一味药引,暂且替王爷压制住寒毒罢了。”

薛南星道:“公公放心,民女能说出这话,并非只是拿传言诓骗公公。祈南西壤苗疆,民女也曾与苗疆人打过交道。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的家乡,并非如外界所言那样狡诈诡谲。巫术也好,蛊毒也罢,不过是他们保护自己和族地的方式。若能以友人之后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寻到养蛊人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崔海尖细的声音不觉扬高几分,“你就是这个‘友人之后’?”

薛南星言辞切切,“至少民女可以去试试。”

程启光运尸的那次,是要送去一处叫银月谷的地方。尸体刚运到,他无意间发现死者并非如验状所述死于意外,而是中毒身亡。说来也巧,死者是银月谷谷主的亲弟弟,他得知此事后震怒,于是请发现疑点的程启光帮忙彻查此案。最后,程启光仅用了三日便查明了真相,令谷主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得了谷主的信任,见识了不少蛊虫及巫蛊之术。

薛南星还记得,外祖父回来后便告诉她,世间有一种蛊虫名曰“寒心噬魂”,若要解蛊,必须带中蛊之人去银月谷寻找养蛊者。她不知道为何外祖父要特意与她说这些,但没承想,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然成了她保命的筹码。

崔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晌,又瞥一眼书房。

薛南星见他似有犹疑,于是趁热打铁,“公公,王爷待我,远有救命之恩,近有知遇之恩。民女若真有异心,方才那样情形,又何必抱着暴露身份又毁自身清白的危险救王爷。”她立直身子,高举三根手指,“民女对王爷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若存有半点歪心邪念,甘愿……”

“行了行了,方才一幕杂家全当没见着。”崔海摆摆手,对天起誓的话不信则无,不听也罢。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倘若她能留在王爷身边,让他能放下前尘旧事,便也是好的。

薛南星松了口气,躬身一揖,“多谢公公!”

“不必谢得太早。”崔海扬手打住,“王爷身上这毒乃顶天的秘密,眼下你亲眼见着了,按理是留不得的。不过如今你是王爷的人,要杀要剐轮不到杂家做主。杂家能做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日后万大的事,还得你自个儿担着。”

“民女明白。”她不敢要求过多,能替她瞒着就够了。

“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杂家这宿还有得忙哩。”崔海说着转身往院外走,可没走出两步却被薛南星叫住。

“公公,民女还有一问想请公公解答一二。”

崔海折回身,“何事,说吧。”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第45章 醒来玉蝉昆仑佩?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

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日前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又如从前一般开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陆乘渊眼尾微挑,“哦?他居然还敢过来。”

“是啊。”崔海一本正经又声情并茂,“老奴也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昨夜老奴从宫里取药回来,进了书房便发现一地的黑血。老奴当即被吓得不轻,谁知见到那程公子,他竟敢……”

“他竟敢怎么?”陆乘渊啜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海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他竟敢擅自将王爷抬到侧屋的床榻上……”随即又由床榻边划向身后,声音越发尖细,“还在书室里翻箱倒柜,连王爷寝殿的门都给撬了……”

听到这里,高泽原本垂低的鹰目已经瞪得溜圆,手也不觉扶上腰间的刀柄。

陆乘渊指节发白,手中的茶碟几乎要被生生捏碎了。程耿星……竟然撬了他陆乘渊的房门!?

一口气还未顺下,又听崔海道:“王爷的寝殿连老奴都不敢擅入,他私自闯入不得止,竟然还上了王爷的床榻——”

“……咳咳……”

陆乘渊方吃进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

还未待他开口再问,一旁的高泽实在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这厮爬上王爷的床榻做什么?”

“算这厮醒目。”崔海卖完关子,这才端出早就备好的说辞,“他见王爷浑身冰冷,知道得先替王爷暖身,可又不敢轻易惊动旁人,于是他便撬了门,将能找到的被褥、被衾一股脑地全都搬过来,裹在王爷身上。”

“老奴冲进屋里,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和……裹成粽子似的王爷。”

听到这里,陆沉渊一时怔忪,转而又有一瞬觉得好笑。他想笑程耿星自诩聪敏,却傻到以为用几张被衾裹着他就能暖身,又想笑他自己,竟然以为程耿星是要趁机带走卷宗离开。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说不上的温软被唤醒。不由自主间,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修长苍白的手覆上左胸口,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确认。

高泽见陆乘渊眉宇间聚起团云,又默不出声,越想越觉得程耿星此人留不得,扶着刀就要冲去降雪轩。

崔海见状,连忙伸手摁在他那跃跃欲试的刀柄上,“高侍卫,你这怒气冲冲地,是要做什么?”

“那小子见了不该见的,公公,您说我要做什么?”高泽反问。

“嗐。”崔海一拂袖,指着外间道:“若程公子真有异心,又何必想法子救王爷,更别说眼下还待在降雪轩等着你去拿人了。”

“可是他……”

“够了。”陆乘渊厉声打断,“闹够了没?”

崔海懒得再看高泽,转头朝陆乘渊禀道:“王爷放心,老奴已经千交待万交待他,昨夜之事只当没看见。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轻易说出去。”

陆乘渊坐到塌边,由着内侍蹲下身替他套上鞋袜,“本王身上这毒,你以为那些人不知道吗?可那又如何,知道的人越多,才越会忌惮本王。”

说着,他移目看向高泽,“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大好……”

高泽愣了一下,拱手道:“还请王爷点拨。”

陆乘渊站起身,悠悠地道:“脑子不大好使。”

“我……”高泽一个字还没宣出口,只听“哐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硬物掉在地砖上了。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见一清月色的小物件躺在床榻角落,甚为眼生。看掉落的位置,应该是陆乘渊方才起身时,从被褥里带出来的。

崔海年纪虽长,可眼明手快,立马弯身去捡。离近了瞧才发现,是半块通透的昆仑玉。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榻上,是了,定是降雪轩那位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呈给陆乘渊,“王爷,是半块昆仑佩……玉蝉图样的。”

陆乘渊明眸微颤,“玉蝉昆仑佩?”

知道了抛尸的地点和方位,魏知砚专门命人寻了城外几个经验丰富的捞尸人,天还未全亮,梅香的尸体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沉尸点湖底的石块,全都捞了上来。

薛南星验完尸回到王府,已过了申时,她径直来了正院却得知陆乘渊仍未醒来。

待她回房写完验状,夕阳已落了大半。外头静得寂然,仿佛这府里的主子没醒,下人也都没了声息。

忙完手头之事,薛南星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她抬袖一闻,登时被熏得眯起了眼。昨夜实在太累,她懒得沐浴就躺下了,今日一大早又赶去城南验了具腐烂不堪的水沉尸,这一日下来,还有凌皓止不住地在她身边呕吐。

薛南星赶紧让无白打了热水,将门窗锁好,进了净室。

她坐在浴桶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水中的自己,猛地怔住了。

胸前空空如也,那半块玉蝉佩呢!?

昨夜她并未沐浴,回来后合衣就睡下了,唯一一次脱了衣服就是在陆乘渊书房的侧屋里。那会儿她觉得那玉佩硌在胸口有些碍事,便取了下来,起身穿衣时虽着急,可她明明记得将玉佩塞进怀里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咚咚咚……”

未待她细细回忆,外间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薛南星听得一惊。

无白的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来:

“公子,王爷来了——”

第46章 夜访一步步向她靠近

轩窗里亮起明黄的灯火,朦胧的一个影子印在窗纸上,渺远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立在檐下,将迈不迈的腿顿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混沌间,竟一时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里面的人应该是才洗了头发,隐约窜出些皂角和花油的清香,像夏日暴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