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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乘渊简直觉得要被她气笑了,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此刻竟在他怀里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呵,骨气?”他轻笑一声,然而手臂却不由收紧了些,又减了些马速。

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薛南星一觉醒来,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入目的便是落日熔金,漫天霞光的一片澎湃之景。

薛南星瞬间坐直身子,仰脸迎着霞光,任由化进山岚的流霞拂上脸颊,“好美啊——”

“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天地复又安静下来,耳畔只得簌簌的风声。

薛南星这才发现,此刻他们正行至一处山腰。

她忽地想起两个月前,她离开禹州的云外山时,天色与眼下很像,彼时她已经心知凌皓劝不动陆乘渊准允自己进大理寺,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她背负着一身血债,踏上未知之路,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

而今日不同,此去宁川若是顺利查出张启山的死因,她便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大步,哪怕是涉险,哪怕身前是山峦峭拔,只要越过山头,便能窥见曙光。

她在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这许多日子里都是茫茫无依的时刻更多。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这一回前头还有万丈霞光,身后还有……

“王爷——”轻轻一声被风送入耳畔。

薛南星于山岚疾风中缓缓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陆乘渊怔了怔,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却似染了澜沧江的薄薄雾气,烟笼月照的叫人瞧不真切。

忽然间,薛南星手指天际,抬高声音,欣喜叫道,“王爷,您再看!”

陆乘渊闻声抬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的火烧云翻卷奔涌,满眼尽是万里山光暮,天地间一时皆明光万丈。

他蓦地怔愣住了。

他早已习惯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蒙上一层黑纱去看,饶是夕阳再美,也不过叹一句“只是近黄昏”。可不知何时起,怀中这

个人正一点一点填满这颗心,撕掉他眼前遮天蔽日的黑纱。

思及此,笑意自眼底浮起,慢慢地,缓缓地,霎时间,所有的那些不为人知,不表露于人前的温柔,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该是常笑着的。

眸中雾气消散,他带着笑意去看怀中的人,鬓角的青丝在风中恣意翻飞,忽地在心尖上拂了一把。

怔愣之际,却见她也回过头来。

四目交汇,明眸如星,里头盛着融融的赤诚。

“王爷,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嗯。”

“此案结束后,王爷可还有其它事想做?”

陆乘渊愣了愣。他着手查这件案子,无非是想着死后对爹,对南星有个交待,在此之前,似乎除了死,他再没想过会有其它选择。然而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薛南星见他目色沉沉,并不言语,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除了死……”忖了忖,又换了个说法,“王爷有什么心愿吗?”

她的眼底澄澈,宛若清潭见底,似乎有照清这世间一切的魔力。

心愿?

其实陆乘渊并非没有心愿。

他的心愿是回到十一年前,回到爹还未战死,母亲还在窗边缝制长袍,南星与他还在沉香园里倒腾那些桂树的时候,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皇上赐他“未晚”这个字,却殊不知,所有一切都太晚了。

陆乘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沉默着摇了摇头。

薛南星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失落之色被陆乘渊收入眼底。

他忽然反问:“你呢?你的心愿。”

“我的?”薛南星有些错愕,似乎从未想过陆乘渊会问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答案。

她不再看他,逃避似的折回身去,只将目光投向天满天霞色。寂静的光辉平铺浇下,路上的每一道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或许当所有的坎坷真的已经跨过之时,或许……

她头一回认真地想了想,倏尔觉得,或许“闲时与你立黄昏”这个心愿也挺好。

发顶轻轻落下一声“嗯?”,他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

所有思绪化作煦风和日般的一个笑,薛南星垂眸笑道:“既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

陆乘渊觉得莫名,冷着一张脸道:“那你为何还要问我?”

“好奇。”

“好奇?”

不待陆乘渊再开口,薛南星突然握住缰绳,一勒马头,“驾!”

二人的青衫长袍在风中肆意缠绕,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自身后洒落下断断续续的少年之音——

“王爷,您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所以一切都为时未晚……”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您想做的吗?”

“王爷,我方才见您笑了。”

“真好看……”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如同藏起儿时珍宝那般,藏起了那句始终未能宣之于口的: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第66章 宁川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原定在路上的时日是三日,头一日虽耽误了些时辰,可方才二人一路疾驰,不曾停歇,戌时便到了宁川界外官道口的驿馆。

“看星星?”薛南星不可置信地重复一句。

她不依不饶磨了一路,本想引他说出解蛊一事,继而提议去此案毕后去苗疆。可没承想,居然从陆乘渊口中问出这三个字,这位“活阎王”想做的事竟然只是看星星。

陆乘渊不再言语,翻身下马,朝薛南星伸出手臂,“下来。”一顿,又道:“左手。”

薛南星一听,知道他是怕自己右手的伤还疼着,唇角弯了弯,“没事,伤口早就不疼了,我自己下来就好。”

陆乘渊脸色一沉,收回无处安放的手,若无其事地负于身后,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了,那便去把马刷了。”

“刷马?”薛南星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听了这二字差点没摔下来,“这会儿?刷马?”

她忙稳住身形,翻身下马,还欲再辩几句,可哪里还有陆乘渊的人影。

捏紧缰绳的指节发白,薛南星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好在眼下的她是张纯甫,要扮作六品京官,身上自然少不了带些银子。

就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何况这区区刷马?

“够了?”薛南星朝守马厩的小吏递过一锭银。

小吏的视线黏在手心的银锭上,点头如捣蒜,“够够,够了,别说刷马了,买马都够了。”

“买马?”薛南星扫一圈马厩,“你们这儿有马买?”

小吏将银锭塞进怀里,拍了两下,一边栓马,一边道:“当然有,哪间驿馆能没匹马啊!别说马了,马车、车夫也都是有的,驿馆里若是连匹马都没有,那还能叫驿馆么……”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小吏定睛一看,是两锭银。他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位年轻大人倏然间目色恨恨,咬牙切齿地道:“聘个车夫……”

“不,两个!”

翌日,晨光微熹。

陆乘渊洗漱完,甫一打开房门,便撞见一张笑盈盈的脸。

他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道:“昨夜马刷干净了?”

薛南星皮笑肉不笑,俯首一揖,“回王……沈大人,干净极了,蹭亮。没想到半夜刷马还能提神,大人当真用心良苦。”

陆乘渊眼尾扫她一眼,负手往院外走,行至门口,见到两驾马车,车辕上各坐一车夫,蓦地怔了怔。

“为报大人一片苦心,我连夜寻了两辆马车,只为大人接下来的路途能舒适安心。”薛南星一顿,伸手做了个请姿,“沈大人,请!”

话音落,她胡乱地比了个揖,逃也似的钻进后头那辆马车。

*

梁山在宁川城外等到申时,就被身旁的人烦到申时,他自认为自己算是健谈的,可与王爷这位叫无影的暗卫一比,他简直就是个哑巴。

无影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五官清秀,个头不高,浑身透着机灵劲。

“山哥,我一见你就跟我亲哥似的。你有所不知,我从前是有个大哥的,可一场战乱过后,全家都死绝了,只剩我一人。跟着王爷后,也是一个人……直至前几日接到新任务,说这回能有个伴,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无影一张嘴巴拉拉杂杂的没个完。

梁山是真的说累了,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叹道: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指不定今日这些话憋了多少年。

转眼见无影的目光突然定在不远处,“山哥,王爷到了。”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下了马车。早上马车离开驿馆没行出几步,她就被陆乘渊叫了下来,连车带车夫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人属实奇怪,喊她过来后,既不说话,也不应声。薛南星对着那张黑沉沉的冷脸足足一日,实在难受,眼下出了车厢,面上还愠色未散。

“今日起,这个就是你的小书童了。”陆乘渊下车后朝无影点了点下颌。

昨日在路上,薛南星已听陆乘渊提过,影卫司在大晋不少州县设有暗所,宁川就是其一。此行二人在明,且系掩饰身份,少不了需要影卫司在暗处接应,因而除了梁山这个护卫,还得有个与影卫司暗所的接头人,只是没想到这位接头人竟然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将影卫司的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不用多想就知道目的为何。

“书童?”薛南星装模作样,学着张纯甫的语气推辞道:“下官不需要书童,倒是缺个护卫,不如让这位壮士……”

一道冷目扫来,她语声一噎。

薛南星讪讪地移开目光,落向身侧那个眉目齐整的少年身上,竹冠布敞,身后负笈,恭恭敬敬地往自己身后一站,俨然一副书童模样。显然陆乘渊早已安排妥当,哪里还会听她所言,许梁山跟着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薛南星心中腹诽,只得将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无影眉眼里透着机灵,转身稍一拱手,“无影小哥,接下来这几日还请多多担待。”

无影笑道:“公子又说胡话了,我自小跟着公子,哪有什么担不担待的。”

一旁的梁山听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还真有人天生就是做暗卫的料。

几人说话间,只听得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笑语寒暄。

薛南星闻声望去,城门口不知何时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年逾四十,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眉目间含着谦卑之色。

那人举目四望,一见二人,便提起袍裾,着急忙慌地朝这头迎过来。可奈何官袍太长,他的腿又太短,短短几步路,不知踩了多少回袍摆,跌跌跄跄好半晌,才来到二人跟前。

想来此人就是宁川知县何茂。

昨夜薛南星认真看过宁川官簿,何茂此人与张启山乃同科进士,虽只是榜尾,但也成就了康仁年间唯一一次“四异同科”的科举盛状。她原以为何茂是个温文

儒雅,气质清高的文官,可眼下横看竖看,倒更像个和气的——伙夫。

思忖间,只听得一旁的陆乘渊低声道:“人不可貌相。”

薛南星瞥他一眼,这人不知何时多了柄折扇在手,此刻正摇着折扇,一副悠然自得的闲适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平日冷漠孤离的样子。

何茂人还未站定,乍一眼看清眼前二人,不由怔愣片刻。

这两人……一个下唇有伤,另一个脸上挂彩。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下唇有伤的这位,无需多想,定是欠了桃花债的风流浪子沈大人,而这位挂彩的,想必就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张纯甫,指不定得罪了何方神圣,被揍了一顿。

念及此,他忙向陆薛二人分别作揖,十万热忱地行了个大礼,“下官何茂,何长青,拜见沈大人、张大人。”

这位何大人一眼就分辨出二人哪位是沈,哪位是张,想来提前也做了不少工夫。

薛南星算是理解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也是,官场中人,哪个不是人精,和气谦卑的外表下未必真的和气谦卑。于是她不敢大意,端起一副清高做派,不苟言笑地回了一礼,尔后负手而立,一派文人傲骨之风。

另一边的陆乘渊将手中折扇往掌心一敲,合手比了一揖,笑道:“何大人怎的亲自出城来接了,这如何过意的去。”

“沈大人客气了。”何茂半躬着腰,将二人请上马车,“是下官招待不周。下官已在醉逢楼备下薄宴,替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来,这边请!”

*

宁川自古文风鼎盛,崇尚儒学,以文教为重,因而书院林立。眼下正值下学时分,路上学子络绎往来,不乏琅琅诵读声。

何茂抬手托着车帘,一路介绍,“这条便是状元街,宁川的书院学府大多聚集于此。二位大人别看宁川地方小,才子状元倒是出过不少。咱们这儿状元故居,状元祠,状元桥……没十座也有八座。”

一顿,他转头看向陆乘渊与薛南星,添了一句:“想当年,张启山张大人也是咱们宁川出去的状元。”

薛南星自然会意,这是攀关系的意思。她看了眼车帘外的书院,默默听着。

陆乘渊顺水推舟,摇头叹道:“说起老师,我与纯甫兄皆是痛心。原想着此行能与老师一叙旧情,没承想一打听,才得知他已经过世四年了。”

何茂也跟着长叹一声,目露悲色,“是啊,当年宁川四异同科的盛景犹历历在目,如今只剩两人,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四异同科即一地的四人同时中榜,大晋开埠以来也只得三回。何茂既然主动挑起话头,薛南星自然要合了他的心意多问几句。

她佯装对此事一无所知,好奇问道:“敢问何大人,当年那四位仕子,除了老师,还有三位是?”

何茂听此一问,登刻放下车帘,“当年四异同科的四人曾一度并称为‘宁川四杰’,为首的自然是才情俱佳,精通刑狱律法的张启山,第二位是榜眼李申,可惜他才高气傲,好像是与翰林院哪位大人不对付,负气之下辞官回来,开了间书院。”

话到这里,何茂搓了搓手,竟有几分难为情,“还有一位便是下官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无奈,“十年前,下官的身形只得如今的一半。可人在官场浮沉,难免多应酬往来,这日复一日的,可不就……”他目光落在陆乘渊身上,意味深长,“沈大人,您是知道的。”

陆乘渊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薛南星略一揣度,又问道:“那还有一位呢?”

“唉!”何茂又叹一声,犹疑半晌才道:“二位从京城里来,还有一位想来是听说过的,我也不瞒了。正是前些日子犯了事,被那昭王斩首剥皮的禹州知州——胡文广。”

“胡文广?”

第67章 旧案薛南星登刻傻了眼

“胡文广?”薛南星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感叹一句:“确实听过,没想到他竟然与老师是同科仕子。”

何茂道:“好在我们三人与那胡文广不算相熟,不然的话,指不定要受他拖累。”他一脸不屑,“当年他执意要去禹州我就奇怪,呵,原来是那会儿就看中了龙门县那个粮仓。”

薛南星只觉得这“宁川四杰”之间的牵连怕没表面这么简单,又问道:“方才何大人说只剩一人,那除了大人您,还有一位……李申,如今何在呢?”

何茂回道:“他啊,四年前回乡了。”

“回乡?他不是宁川人?”

“四年前?”

陆乘渊和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何茂见他二人问题多多,又是他自个儿挑开的话头,干脆一次解释清楚,“宁川因为状元多,又书院林立,尤其是宁川书院、文渊书院声名远播,历来都有不少异地学子前来求学,自然乡试也是在宁川。那李申就是早年由远州来求学的,也算是半个宁川人了。加之他才情确实出众,‘宁川四杰’有他一席也合情合理。”

“至于四年前……”何茂回忆片晌,叹息道:“说来李申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和张大人一样,留在京城大展宏图,可他入仕后不到一年,就辞官回远州了。远州那地方,地如其名,又远又穷。人啊,总是由奢入俭难。他在远州成亲后,想来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待不下去,便带着夫人来宁川办了间书院,叫——远芳书院。”

薛南星问:“既是如此,他为何四年前又要回远州呢?”

何茂继续道:“其实啊,凭着他榜眼的名头,那书院本来办得是有声有色。可谁又能想到,四年前突然起了那么一场大火。大火熊熊烧了一整夜,不但把书院烧了个精光,连他夫人也烧没了。二位大人想想,一夜之间,最宝贝的东西全没了,这人能不受刺激么?说起来,他当年还因此大闹了一场。”

原来当年这场大火是年初起的,彼时张启山还在世,他和李申是同科三甲,又都出身宁川,同一时间入的翰林,感情自然是非常深厚。他们两人,也是‘宁川四杰’中走得最近的两位。

那场大火后,李申第一时间找到张启山,求他帮忙查这件案子。何茂虽任知县多年,可查案方面毕竟不如张启山在行,于是便将这案子的始末全权委托给了张启山。

“下官记得,当年高氏,也就是李申的夫人,她的尸体还是张大人亲自所验,说是自尽。”何茂如是道。

“自尽?”二人皆是惊讶。自尽的方法很多,这位李夫人明知这间书斋是李申的心血,为何要选择自焚这样极端的法子。

何茂道:“二位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更怪异的是,高氏是先以铁链自缢,再自焚。”

“先自缢,再自焚?”陆乘渊只觉匪夷所思。

何茂道:“是啊,说什么口鼻内无烟灰,是断气后再焚尸的。”

薛南星问道:“既然已经自缢,如何自焚 ?且不说有无这个必要,一个人如何也死不了两回啊!”

何茂一拍大腿,“就是!我们当年也这么想,李申更是一万个不相信。可不得不说,大理寺卿就是大理寺卿,他当着咱们所有人的面来了个案件重演。您猜怎么着,还真能做到自缢后再自焚。”

当年张启山勘察现场发现尸体附近有一些木签状的碳灰,据他推测是香签。高氏是在书斋正堂自缢焚尸,即便有碳化的香签,也应该是在神台上,并且落下后也不会呈如此完整的木签状。因而他推测,这几炷香当时就插在地上。

薛南星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书院里最多的就是书册和纸笔,只需以笔为柴,聚成一堆,铺一层干燥的宣纸,再点燃几炷香,插于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宣纸,继而烧然毛笔、书桌,大火便能在人死后凭空燃起。

她沉吟道:“如此说来,那高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有意要烧了那间书斋。”

何茂点了点头,“可是那李申听了之后,却死活不肯接受,当即在衙门里就闹了起来,坚称他夫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口咬定是有人要害他。可当我们一问他怀疑谁,他又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后来呢?”二人再问。

何茂道:“后来嘛,李申受不了刺激就回了远州。这一晃眼,四年都过去了,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么样。不过张大人也已经不在了,他再怎么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这厢话音甫落,外间忽地传来几声清脆的叫唤,“远芳书斋雅集,以字易物,书多得多,都来瞧瞧嘞!”

“远芳书斋?”薛南星觉得耳熟,不由地伸手撩开车帘。

何茂似乎猜到二人会问什么,径自道:“这间远芳书斋是三年前开的,书斋先生也姓李。说是李申在远州的学生,为了承继师愿,来宁川开了这间书斋,取名‘远芳’,说的是为纪念‘远芳书院’。”

他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李申四年前回远州,这姓李的不过隔了一年就来了宁川,算上几个月路程,他能做李申多久的学生?无非是借着李申的名号,来招揽学生罢了。”

此刻,人语声渐杂,连带马车的行速也慢了下来。

薛南星看向车外,入目的便是“远芳书斋”的几个字,书斋看着不大,却透着一股文雅之气。门口摆着个字画摊,摊位上悬挂着“书院雅集以字易物”的横幅,吸引了不少身着学服的后生围观。有的后生在帮忙吆喝,有的则在摊位旁的小案上当场挥毫泼墨,题字作画。

薛南星定睛细看,只见字画摊后闪过一抹翠粉,似乎站着一名女子。

马车缓缓前行,窗外的字画摊如同一幅会移动的画,逐寸逐寸后移。直至末了,画里出现一位青衫男子,在一众白衫学子里尤为突兀。

只听得何茂又道:“喏,这位着青衫的就是远芳书斋的李先生,至于叫什么,下官倒是记不得了。”

薛南星定定地看着青衫男子,他垂着头负手而立,看不清长相。

她默了半晌,才缓缓放下车帘。

穿过状元街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几人相继下了马车。

醉逢楼位于一处桥畔,楼阁高大,气势恢宏。

“沈大人、张大人,这里就是咱们宁川最好的酒楼——醉逢楼。”何茂一脸热情,引着二人往楼里走去。

二人看了一眼醉逢楼的招牌,正要抬脚进门,门里忽然退出来两人。

那两人一老一小,皆是蓬头垢面,衣裤褴褛。老的咧嘴憨笑,小的亦是模仿着大人的模样,一边冲门内点头哈腰,一边不住口地念叨着:“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快走吧,走吧。”门内走出一人,看打扮应该是掌柜,冲那两人挥挥手。

那两人抱着几个白面馒头,一边大口啃嚼,一边憨笑着跑开了。

掌柜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进门,转眼瞧见何茂,蓦地一惊,连忙躬身行礼,“何、何大人到了……”

何茂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赶忙去看薛陆二人的脸色,“实在抱歉,二位大人别让这两个疯乞丐扰了雅兴。”

陆乘渊转头朝那跑开的两人看了一眼,摇着折扇往楼里走,“无妨。”

薛南星见这位掌柜的不恶语相向,也不拿馊水剩饭打发,而是给了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倒是对这醉逢楼心生几分好感。

此时已至晚市,酒楼大堂里的十来张酒桌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客人。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被何茂引着上了二楼。二楼很是宽敞,摆放了八张酒桌,另有四间雅阁,分别挂着“醉梅、醉兰、醉竹、醉菊”的牌子。

其中一间醉兰阁的门口并排立着不少小吏,还有一位嬷嬷,想来今日洗尘宴便是设于醉兰阁内。

薛南星打量一圈,目光忽地停驻在醉兰阁对面的墙壁上。

墙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陈旧墨迹,仔细读来,乃是一首题词——《一剪梅》:

独坐孤灯待天明,张帆远扬,独自行遐。

胡风凛冽拂面颊,心念故园,梦绕乡家。

月色清寒照李桃,愁绪难排,倚栏叹嗟。

何时归返赏梅花,共聚团圆,笑语盈颊。

耳畔忽然响起陆乘渊的声音,“张、胡、李、何……”

“嗯。”薛南星颔首,“四行字大小不同,笔法各异,乃出自四人之笔。”

“首句用墨粗重,次句工整端正,第三句瘦小含蓄,这第四句嘛……”陆乘渊瞥向刚走过来的何茂,玩味笑道:“何大人这句最是灵动飘逸。”

何茂一对圆眼眯成一条缝,嘿嘿笑道:“沈大人过奖了。”

何茂得此夸赞,态度愈发殷勤几分,连忙将二人往醉兰阁内引,“二位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下薄酒,还望大人们不吝赏光。不过,下官敢打包票,这席间的菜肴定能让大人满意。”

“菜肴”二字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薛南星并未在意,只当是什么宁川特产。

然而,门扉一启,她登刻傻了眼,原来此“菜肴”非彼菜肴。

醉兰阁内,灯火阑珊,足足站了近十位婀娜少女,眉眼如画,含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身上穿的是各色薄纱舞衣,肌肤若隐若现,身姿曼妙绝美。

少女们一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眸流转,笑颜如花,媚态横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身而来。

薛南星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背后不禁渗出冷汗。

她近乎本能得往陆乘渊身后退了半个身子,余光瞥向他,本想求助。这一瞥,却见她身边那位双眸微眯,视线在那些少女身上一一掠过,那玩世不恭、风流不羁的神情简直浑然天成,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选妃。

隐于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陆乘渊,原来你执意要扮沈良是为了这一刻。

第68章 调戏让在下陪着做什么?

何茂察言观色,见到二人皆是看呆了去,搓着手笑道:“二位大人,可还满意?”

陆乘渊笑而不语,只将手中折扇一合,负于身后。

薛南星心知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榆木呆子,也知道陆乘渊在等她开口。可何茂并未多言,她也不好当即发难,只得无甚表情,不置可否地站着。

何茂见二人不言语,忽然想起方才他俩驻足于题词墙前的情形,于是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娓娓道来,“这醉逢楼乃是宁川最具盛名的酒楼,每逢乡试将近,众多才子汇聚于此,题词作画,以文会友,共抒雅兴。想当年,张启山大人与我等同榜应试,正是在这醉逢楼中一见如故,共同题下那首《一剪梅》。”说着,他原地指了指,“就是在这间醉兰阁……”

何茂目光悠远,面上是在忆往昔,话里话外提的都是与张启山昔日那点风流韵事,其意自明,是让眼前二人不必顾忌,尽享此欢。

薛南星听着,思忖的却是张启山的案子。脑中思绪随着何茂所述,逐渐幻变出“宁川四杰”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不禁微微入了神。

正恍神间,手臂上冷不防被什么敲了两下。

她下意识垂眸一看,是陆乘渊手中那柄折扇。下一刻,便听见他的声音悠悠飘来,“张大人?”

陆乘渊手中折扇未撤,抵上薛南星的手臂,力道反而更大了几分,她几乎能感受臂间传来的“威胁”之意。

薛南

星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让她摆张纯甫该摆的谱。

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扇柄,负手踱出半步,先是冷眼扫了一圈屋里的花娘,随后转向何茂,沉声道:“本官此番来宁川,是为查验税赋之事,账目尚未得见,却只见满屋佳丽,何大人这是何意?”

薛南星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眸中透出凌厉之色,目下无尘的样子竟然颇具几分官威。

陆乘渊挑眉,意外地看向她,眸中似惊似喜。

另一旁的何茂却被这凛凛官威震慑得不轻,连忙合袖作揖,小心翼翼道:“张大人千万莫要误会,下官只是想尽地主之谊,唯恐酒水寡淡,怠慢了二位大人,这才唤来几个丫鬟婢女斟酒布菜。”一顿,他又重复一遍:“对,只是斟酒布菜而已。”

丫鬟婢女?薛南星见何茂睁眼说瞎话,不禁觉得好笑,“如此打扮的丫鬟婢女,本官还真是前所未见。”

“这……”何茂一时之间被怼得无言以对。

此前,他并非没有事先打听,也听说了这位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闷葫芦,可谁让沈良是个浪荡子呢?于是何茂盘算着,这男人嘛,能有几个真正经的,想来有沈良在,他再稍作暗示,提几句张启山当年的风流佳话,这张纯甫即便平日里再不沾荤腥,也断不会一来就拂了沈良和恩师的面子。

可谁能想到,这闷葫芦劈开了,里头竟是个实心的。

几句话的工夫,何茂额间已渗出涔涔细汗,他只得朝陆乘渊投去求助的目光,怯生生地唤了声:“沈大人……?”

陆乘渊却懒得搭理他,只安静地看着薛南星,唇角噙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意。

薛南星瞥见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忽地想起这人昨夜喝令她刷马时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脑中没由来地蹦出个念头:选了半晌“妃”,可不能就这么白选了。

不等何茂再开口,她放缓语气,慢慢悠悠地道:“沈大人?那便让她们好生伺候沈大人罢,本官也并非不近人情,权当没看见就是。”尔后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陆乘渊唇边那丝笑意瞬间凝固。

何茂听此一言,如蒙大赦,殷勤地迎到陆乘渊身侧,“沈大人,那咱们就……只管尽兴?”可抬头一看,却见这位沈大人的脸色比方才那位还难看。

“沈大人您怎么了?诶……沈大人,等等下官……”

何茂急忙跟上前,恭请二位祖宗入座,又抬手朝一群莺莺燕燕中点了点,留下两个相貌最是出众的,这才扬袖一挥,将其他人都屏退了。

折腾了半日,何茂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先是低声对那两个花娘吩咐了几句,然后来到薛南星身旁,亲自端起她桌上的酒壶,往杯中斟满一杯澄黄的玉液,满脸堆笑地敬上,“张大人,下官听闻您滴酒不沾,特意为您备下了这桂花蜜,您尝尝可合口味?”

薛南星一怔,原来这才是陆乘渊让她扮作张纯甫的原因。

她接过酒杯默了默,自觉方才多少有些恩将仇报了,不由地看向陆乘渊。可还未开口道声多谢,只听得那人旋着手中酒杯,阴恻恻地道:“这里可没人替你挡酒。”

……

不多时,笙歌渐起。

“来来来,都往这边坐。”何茂招了招手,花娘们柔声应是,双双朝陆乘渊歌舞相迎而去。

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有一丝瞧热闹的幸灾乐祸,眼下见到花枝招展,身披薄纱的花娘围过去,薛南星竟有些不敢再看。

可再一细想,左右陆乘渊这人她从未真正看清过,既是一场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也实在无从介怀。也罢,不如好好享受眼前的美食,填饱肚子才最实在。

薛南星目不旁视,毫不犹豫起筷,埋头苦吃起来。该说不说,这几日赶路没能好好吃上一顿,本就饿得慌,这宁川菜肴又确实美味可口,甚合她味口。尤其是那壶桂花蜜,甜而不赋,浓香醇滑。不用装模作样应付何茂,她大快朵颐,一时间,好不畅快。

酒桌另一边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二人觥筹交错,频频举杯,推杯换盏间尽显豪放。陆乘渊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酒杯递来不推辞,花娘投怀亦不十分抗拒,可眼尾每每扫到某人时,眸中的凌凌厉色便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没过一会儿,何茂便瞧出来了,这位沈大人是觉得有人碍眼,玩得不畅快。也是,瞅着沈大人唇下的伤,想来瞧不上这些寻常花式。他不由反思,自己也确实有些束手束脚了,先前说好了“只管尽兴”,可眼下这般,算哪门子尽兴。

何茂眼珠一转,目光落到对面花娘手里的酒壶上。他抬手指了指,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怒气,质问道:“哪个嬷嬷教你用这个替沈大人斟酒的?”

陆乘渊身侧的花娘被何茂这么一点拨,瞬间会意。只见她随即起身,裙纱轻摆,在几人眼前划出一个张扬的弧度,就这样大胆地骑坐在陆乘渊腿上,声音娇滴滴地能掐出水来,“大人,是奴家伺候地不周到,大人喝了这杯,就当是原谅奴家了,可好?”

向来见怪不怪的陆乘渊,此刻竟也似乎怔愣了一下。他方才一直半推半就地做样子,欢场中的逢场作戏、孟浪场面,他并非没见过,虽浑身不自在,却也能勉强应对。

可突然兵临城下,他才体会到见过是一码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码事了。

未及他做出回应,那花娘纤手一提,将酒壶抬起,往后仰了仰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微启,玉手微扬,醇香的酒液便潺潺流入檀口,花娘便附身朝陆乘渊倾身而去。

陆乘渊坐在薛南星的左侧前方,不远不近。

薛南星刚看准一块大肉,伸出筷子,甫一抬头便撞见这突如其来的香艳画面,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花娘的青丝如瀑洒落,一丝一缕,逐点遮盖二人的侧脸、脖颈……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生出莫名的不知所措,仿佛偷窥被抓包般,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薛南星近乎慌乱地移开目光,胡乱夹了一块什么,又胡乱地塞到嘴里,尔后单手撑额,将自己与两步之外的香艳隔离开来。

这一幕堪堪落入陆乘渊凌厉的眼尾。

他阖了阖眼睑,不露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广袖中原本一直紧握成拳的手蓦然松开,腕间轻转,桌下旋即闪过一道白光——

“唔……咳……咳咳……”薛南星侧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钢针入骨。偏偏口中之物还未下咽,陡然这么一吃痛,憋得她连呛出一连串咳嗽。

然而,还未待她从突如其来的痛感和呛咳中缓过来,坐下方凳一歪,身子猛然失重。只听得“砰”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张大人!?”何茂惊惶失措地站起身,分不清是醉酒还是惶恐,脚下踉跄几步,竟一下子跪坐在地,“您没事吧?这凳子怎么……来人!”说着,他爬起身就要斥责门口的小厮。

薛南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痛苦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

她这头话音刚落,陆乘渊那悠悠淡淡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薛南星回过头,瞧见他那副冷眼旁观的神情,只觉得既可恨又可笑。方才摔下来那一瞬,目光落在地上和那张摇摇而坠的凳子时,她就明白怎么了。

两颗烤杏仁,地上落一颗,凳脚上嵌一颗,除了他陆乘渊能有这样的内力,还能有谁?眼下他猫哭耗子地这么一问,哪里是关心她怎么了,分明是在要挟她,让她替自己挡了方才那桃花劫。

薛南星只觉牙槽都快咬碎了,胸中怨气翻腾了半日,才悻悻然道:“定是连日赶路,腿疾又犯了。”

“腿疾?”何茂又问一句,“张大人有腿疾?”

薛南星瞥一眼陆乘渊,朝何茂点了点头,“是,幼时落下的隐疾。舟车劳顿、刮风下雨便会发作,尤其是左膝 。”

何茂听了这话,神情复杂,眼底是想压又压不住的庆幸。他悄悄觑了觑陆乘渊,这才凝眸道:“张大人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客栈歇下才是。下官这就命人……”

“咳咳……”陆乘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何茂不以为意,接着道:“命人送您……”

“咳……”

何茂一愣,正欲再言,只听得另一人突然道:“不必!”

薛南星立时打断,若她再不开口,陆乘渊怕是要一直咳下去。

“不必了。”薛南星近乎妥协地说了三个字,又朝陆乘渊敷衍地拱了拱手,“劳烦沈大人与本官一同回客栈。”

“这……”何茂一头雾水,你腿疾犯了,拉人家沈大人一同做什么,他转头一看,见那位沈大人摇着折扇,果然面露难色。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挑眉问道:“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

第69章 车室(上)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唇角似笑非笑,“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她蓦地瞪大眼,带着质问去看陆乘渊,可甫一撞入他的眼,这种不可理喻霎时变作了不可思议。

陆乘渊本就生着一对桃花眼,眼尾稍长微挑,可偏偏这样好看的眼尾平日里是清冷的、凌厉的。然而此时此刻,眼尾的清冷与凌厉被三分醉意隐去,余下盛满雪的清亮眸子,一笑似有微霜般的温柔。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道念头,此人不是在为难她,而是在……调戏她!

一股热意倏地直冲脑门,薛南星的两颊登刻间红成一片。

何茂自以为审时度势,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沈大人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不如由下官安排人手护送您,再请个城中医术高明的大夫……”

“何大人!”薛南星实在不愿再听他废话,骤然厉声喝断。她脑中飞速盘算出个借口,面色沉郁道:“明日需要查阅的税赋清单还未理完,本官原想着今夜专心整理,可眼下腿疾犯了,恐怕这几日都下不了地。”

说着,她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目色中流露出七分妥协与三分郑重其事,“此乃正事,耽误不得,烦请沈大人援手。”

陆乘渊眉心一颤,默然转眸看了眼薛南星的左膝。

须臾,手中折扇“啪嗒”合于掌心,他长叹一声,勉为其难道:“既是正事,自然不能耽搁在本官这儿了。”言讫,又轻拍了拍何茂的肩头,“何大人,今日十分不巧。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聚。”

何茂听罢二人所言,酒气顿时全散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择日再聚,择日再聚。”

*

薛南星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出了醉逢楼,几番推辞下,直至上了马车,才总算将何茂打发走。

薛南星放下车帘,不由地松了口气,“可算走了。”

一转头,便听得陆乘渊冷声讥诮,“谎言信手拈来,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薛南星暗暗腹诽,可奈何有求于人,只得挤出一丝苦笑回应。适才经过状元街时她心中已经有了盘算,那远芳书斋本就有几分蹊跷不说,单凭“以字易物”那四个字就得拉着陆乘渊去一趟。若能设法让他留几个字,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陆乘渊的目光忽然落在她左膝上,见她仍用手扶着,问道:“真的还疼?”

薛南星手指蜷了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地扶着膝盖。不疼是假的,可再疼也得忍着,比起这点皮外伤,去远芳书斋更重要。

她赶忙松开手,“不,不疼了。王爷,眼下回客栈还有些早,不如先去远芳书斋瞧瞧?”

陆乘渊沉默地盯了她一阵,并不回应,只冷冷道:“过来,本王看看。”

“看!?”薛南星猛地一惊。

陆乘渊不知,可她心知肚明,此时此刻,车室中的二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一个是未出阁的女子。之前种种已是过份亲密,这几日她也刻意避免与他离得太近,若再有肌肤之亲,岂非前功尽弃?

况且……她垂下头,不由掖了掖袍摆。这腿上新伤旧患,定是难看极了,她毕竟是女子,哪个女子愿意将难看的一面摊开给心上人看。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时开始将陆乘渊与“心上人”相提并论了。

心神纷乱,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连带心跳都犹如雷动。

这样的局促与不安落在陆乘渊眼底,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却不知被什么推动着,鬼使神差地离坐,撩开袍摆,在薛南星腿边半蹲了下来。

薛南星一下子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拨开她的袍摆,愣愣地看着他为她脱靴,解开净袜上的布带……

陆乘渊长指轻绕布带,微微一挑,原本是为了松开被绑住的裤脚,却没想下一刻,净袜竟轻轻滑落下来——

一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从袜口探出来,足尖粉白如珠贝,足背微微躬着,带着紧张和羞赧,与那只宽大的黑靴格格不入。

心头像是猛地燃起了一簇柴薪,虽不烫人,但慢慢熏着烤着,陆乘渊也怔住了。

薛南星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脚露了出来。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她的脚实在太小,只怕陆乘渊会就此发现端倪。

心下猝然凉了一片。

“脏!”她一边慌忙收回腿,胡乱套上靴袜,一边惶恐道:“不敢脏了王爷的手,我、我自己来。”

因着心虚,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模糊,传入陆乘渊耳中,也不知被听成了什么。他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垂头凝视着自己空虚的手掌,默了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方才没碰着她们。”

薛南星手中动作慌乱,心中更是乱作一团麻,压根没仔细听。她敷衍地“哦”了声,继续卷起裤腿,可卷着卷着,手中动作一滞。

他方才说了什么?以为她是在嫌他“脏”?

实则,她从未纠结过陆乘渊到底是否碰了那些花娘。且不说他亦是迫于无奈,躬身入局,饶是他昭王殿下妻妾成群,日日笙歌又与她何干,她又有什么资格提“嫌弃”二字。

可他偏偏就这么曲解了,竟也这么解释了。

“我,我的意思是……”薛南星本想解释,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想解释了。刑狱之法一则是一,二则是二,验尸断案最忌一个“误”字。她从来都在避免“误”,却在这一瞬,发觉误会也能甘之如饴。

看着裤腿一寸寸往上卷,陆乘渊的眉心渐渐紧蹙起来,膝盖至小腿胫一大片青紫映入眼帘,连带数处擦伤,伤口虽都不深,可落在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心尖上某处陡然被掐了一把。

实则适才那一下,他已经收了七分力,可谁知此人的腿前日已伤成这样,谁知他能坚韧至此,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地赶了两日路,谁又能料到……他如此细皮嫩肉,脆弱得像个女子。

一瞬间,陆乘渊不知该斥责抑或道歉,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却无法沉底,好半晌才不冷不热地责了声:“伤成这样,还说不疼?”

薛南星这才垂目去看,果然如她所料,自

己这条腿简直没法入眼,细看侧膝,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紫红瘀痕,便是这位昭王殿下方才的杰作了。

陆乘渊伸手从小几下的抽屉里取出药粉,沉声道:“腿,先上药。”

薛南星应了声“哦”,乖乖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经不起折腾,还不知轻重。”陆乘渊冷声斥责,替她上药的动作却温柔至极。

指间力道适宜,动作熟练,可能他天生就是这样做事认真的人。薛南星竟丝毫不觉疼,也意外地没有反驳。

她低垂着头,安静地看着,一时间,没由来地想起陆乘渊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忽然嗫嚅着道了句:“王爷从前,常常自己上药吧。”

陆乘渊轻轻“嗯”一声,沉默片刻后,声音很轻地道:“不仅是替自己。”

薛南星倏尔反应过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背后,是无数场生死厮杀的惨烈。他十五岁独赴战场,五年间,踏遍尸山血海。这双手,何止是替自己上药,上面所染的,又何止是敌人的鲜血,还有无数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血迹。

世人皆言他是屠一城百姓的活阎王,他也从未辩解过。正如她,从未真正相信过。

咫尺间,她见到陆乘渊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她知道,他是忆起了旧事,忆起了那些他不愿宣之于口的旧事。

此刻,薛南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从零落的思绪中揪出一些有的没的,拉拉杂杂说起来。

“若我有王爷这般细致,就不至于常常被师父责骂了。”

“嗯?”陆乘渊挑了挑眉。

“王爷您有所不知,从前有一回,师父的手臂不小心被树枝划开,剌了好长一道口子。”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比我这个还深还长。可那会儿又请不起大夫,师父便让我替他缝合伤口。要知道我才刚十岁,解尸刀都不曾拿稳,哪里敢逢血淋淋热乎乎的伤口,尤其还是我最亲近之人,当时我就吓得爬到了树上。”

陆乘渊抬眼看她,“你属猴的吗?”

“我……”薛南星瘪了瘪嘴,“嗐,这不是重点。您知道吗?师父也不止血,就这么在树下守着,他说‘不想为师的血流干就赶紧滚下来’。”

“所以你这倔脾气是跟程老先生学的?”陆乘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薛南星见他笑了,便也懒得计较,接着道:“我哪能倔得过他老人家呀!他这头说完,我那头就灰溜溜下来了,愣是闭着眼,硬着头皮把那伤口缝合了,他老人家一声没吭。最后打完了结,我睁眼一瞧,才发现自己东一针西一针,几根线都歪得没边了,也不知师父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从那以后,师父大大小小的伤都让我处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弄伤自己。直至我能镇定自若,细心专注地处理每一道伤口,他才告诉我……”

话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

壁角的烛火在她眼底晃动,浮起一股热气,热气中她仿佛又回到数月前的奉川,回到她亲手剖验外祖父尸体的那一刻。在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外祖父这样做的意义,直至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外祖父一直在教她同一件事。

她默了一瞬,声音哽咽却坚定,“他才告诉我,他并非是想让我练胆量,而是想让我面对每一具尸体都能冷静从容地检验,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即使……那是我最亲近的人。”

薛南星说完,目光落下来,发现不知何时,陆乘渊已经上完药,甚至已经替她将裤脚掖进了靴里。可他并未起身,只这样半蹲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向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他的眸色很深,深得仿佛能沉到她的心里,叫这颗心跟着壁角的烛火一道颤了颤。

一时间,她有些无措,竟傻傻地想去扶起他,可一伸手又觉得不对,旋即想站起身,还是不对劲,又慌乱无措地要蹲下。

陆乘渊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不由地失笑。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车室猛地朝前一晃。

他下意识伸手去护薛南星,可偏偏对方正欲蹲下,身形本就不稳,被这么陡然一晃,情急之下,竟拽着他往后倒去。

下一刻,他就这么摔倒在薛南星身上。

马车陡然被勒停,外间似乎有一阵嘈杂声,可此时此刻,车室内的两个人,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壁角的光线从陆乘渊背后浇下,薛南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正目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清冽的鼻息混着酒香喷洒而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裹着厚厚的花袄,拎着酒壶,在凛冬的雪地里,一下一下地踩着雪。

咯吱、咯吱、咯吱……那声音痒在心尖上,好听极了。

她竟不由地阖上了双眸。

下一刻,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吻住了她。

第70章 车室(下)“糟了,人呢?”……

梁山与无影坐在车头,一个说要去状元街,一个说王爷交待了回客栈。马车行至分岔路口,二人各握一截缰绳,僵持不下。

拉拽间,马似乎也烦了,突然疯跑起来,险些将车头两人甩飞出去。好在他俩皆是习武之人,此处又并非主街,人不算多,很快便勒停了马车,未致撞到行人。不过方才这样一顿折腾,车室内的主子怕是遭了罪。

梁山心里担心,待马车停稳后便朝车里唤了声,“二位大人可还好?”

车内一片沉默。

“大人?”

依旧无人回应。

梁山心中一紧,莫不是撞晕过去了?他心道不好,慌忙掀开车帘。然而,就在掀帘的瞬间,眼前之景叫他彻底怔愣住了——

王爷就这般俯身压在自家小姐身上,他们的脸,不是,是嘴,怎么还挨在一起了!?

一刹那,如雷击心,他整个人都凌乱了。震惊、懊恼、担忧、无措,百感交织而来。他素来心思单纯,此刻又如何能应付这纷繁复杂的情感。

梁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目光怔怔地转身,坐回了车头。无影瞧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下巴指了指车室,问道:“山哥,里头怎么了,二位大人可安好?”

梁山的下巴好似脱了臼,颤颤巍巍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好、很好。”

对,定是无事的,不过是意外跌倒在一起罢了。方才马车颠簸得如此剧烈,两人同时摔在地上也在情理之中。这车室狭小,一上一下叠在一起也并不出奇,既然叠在一起了,不经意嘴唇相接也无需大惊小怪。是的,无需大惊小怪,大老爷们儿,何须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可、可他二人为何不立马分开?

思及此,梁山心中再难自洽,脑中乱成一团浆糊。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失,没能妥善保护小姐。然而转念一想,小姐如今女扮男装,难不成王爷有龙阳之癖?接着,他又回想起崔公公的吩咐,让他剃净胡须,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再出门,甚至又想到偌大的昭王府,连个丫鬟侍女都没有。

一旁的无影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却迟迟不发一言,自觉有异,于是便将身子后倾,留心听了一阵。

里头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在整理衣袍,紧接着,便听见几声虚咳,此起彼伏,似乎两个人同时在咳,尔后断续有些碎语,可片晌又没了声。

无影听得一头雾水,见身边这个还呆着不动,只得提高嗓门问了声,“二位大人,眼下行至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沉默须臾,车室内同时传来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状元街!”

“回客栈!”

片刻前,车室内的二人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忽地被一阵风涌进来,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炽热气息。

薛南星幡然清醒,伸手扶上陆乘渊的衣襟,一下子推开他。

二人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分坐两边,沉默地理了理衣袍,又几乎同时虚掩双唇,轻咳了几声。之后,便安静地坐着,彼此间竟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默契。

薛南星恍惚中想起些有的没的——

他不是才吃过酒么?怎么身上有酒香,嘴里却并无酒味。他吃过什么,怎么有点回甘?

倘若外祖父,或是爹娘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骂她?她对于爹娘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左右不过是日后到墓前认个错。可外

祖父责罚她的情境还记忆犹新,百年以后见到他,他会不会像她头一回跟着捕快混去勾栏那次一样,把她拎回去,罚她做一个月女红,绣得她两眼昏花?

当初想方设法跟着陆乘渊,只为查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明明上一回还想着要将他打晕,明明方才还想着离他远点,怎么突然就阖了眼,还被他带着于幽径深处穿花拂柳,流连不知时久。

隐约中,她感受到一丝危机。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荒唐中,她那艘在夜里航行的船正在一点点沉溺,江海茫茫,若溺在那一汪海水里,便再也浮不上来了。

若非车帘掀起一阵风,怕不是要将自己交待在此处。

等等,车帘掀起!

她这才惊觉,方才应该是有人掀开了车帘。很快,人语声断断续续从外间飘入:

“二位大人可还好?”

“没、没事……好……”

所以这样难堪的一幕全被梁山瞧见了!薛南星顿时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

陆乘渊将她的慌乱与无措尽收眼底,目光落在她依旧莹亮的双唇上,突然开口道:“耿星,我……”

“王爷!”薛南星猛地打断他,她隐约猜到陆乘渊想说什么,可她却不敢听了。

她承认,陆乘渊对她确有几分与众不同。这回回的情难自已,她是能感受到的,而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然而此刻,她猛然清醒过来,仔细思量,忽然觉得不该如此。

陆乘渊是有心上人的,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是她薛南星,更不会是程耿星。一次次的情难自已无非,不过酒后乱了心性,抑或于他陆乘渊而言,她本就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罢了。当她卸下男子装扮,向陆乘渊坦白她一直在骗他时,他还会如此对她吗?

这一刻,她几乎能确定,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该听。

薛南星恭谨地垂下头,拱了拱手,“属下有错在先,无端端非得蹲下,连累王爷也摔了一跤,还摔在一块儿去了,若旁人撞见,指不定要误会,还望王爷莫要介怀。”她想要洒脱地一笑而过,却不料扯了半晌嘴角,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乘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薛南星,方才被她堵回的话嵌在肺腑里,窒息闷痛,此时见她又端出一派恭敬疏离的样子,又自称“属下”,一时间,只觉肺都要炸了。

然而他甫一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冷不防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二位大人,眼下已到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一股无名火蓦然烧起来,陆乘渊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一字一顿道:“回客栈!”

“状元街!”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陆乘渊扫了眼她的左膝,冷声道:“早些回客栈歇下,那书斋明日再去问。”

薛南星一听这话,急道:“不行!”

“如何不行了?”陆乘渊有些愠怒,“你眼下非要去状元街做什么?”

“我……”薛南星一时语噎。的确,若为去打探李申的消息,大可明日再去,方才心急喊了声“不行”,眼下被陆乘渊这么一问,倒是真将她问倒了。

她默默盘算半日,思来想去没寻着好理由,咬了咬下唇,“我、我想去透透气……”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两颊登刻泛起一片绯红。

陆乘渊愣了愣,看了她良久,忽而垂下眸,低低地笑了。

无影在外间苦苦等了好一会儿没个结果,旁边那人也跟撞了邪似的。他心中掂量着,左右王爷是要回客栈的,送了真主子再说。于是他一勒缰绳,下一刻就要掉转马头。

然而车轮甫动,车内便悠悠传来三个字:“状元街。”

大晋以文立国,宵禁本就不严。宁川远离京师数百里,早没了宵禁约束。此地因着书院林立,年轻学子众多,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者自然更甚。白日里那状元街已是热闹非凡,未曾想,一到入夜,更是人潮如织,喧嚣异常,马车压根没法往里驾。

陆乘渊便吩咐无影将马车停在街口,打算与薛南星两人步行进去,可另外两人却执意不肯,说是担心有危险,非得跟着。陆乘渊懒得与他二人争执,便允了。

就这样,四人一行,各怀各的心思,从街口往远芳书斋走。

陆乘渊与薛南星走在前头,梁山与无影则一左一右,跟在侧后方。

越往里走,梁山的心便越发凉了起来。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经方才那一幕,梁山这脑子再怎么不转弯也瞧出来了——这位昭王殿下在护着小姐。他明明身高腿长,却走两步就等一等,对面稍微多来几个人,便会有意无意在小姐身前挡一挡,短短几步路,他都伸手扶了三回了,这不是对她有意是什么?

他两道浓眉斜飞入鬓,双眼溜圆地瞪着前头,仿佛要将前面两个人看穿看透了。

“诶,山哥,你也觉得奇怪?”无影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循着他的目光觑了一眼,扯着他的衣袖问道。

梁山心下一惊,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坏了自家小姐的名声,忙收回目光,一把挣开他,“什么奇不奇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一直盯着看什么?”无影努了努嘴,“你非得跟着来,我还当你瞧出什么了呢?”

梁山又是一惊,心道这小子机灵得很,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于是强压下心中慌乱,“我、我本就是护卫,此处人多,龙蛇混杂,我盯着主子不是应当吗?倒是你,你为何非要跟着来?”

无影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你当真没瞧出来?”

梁山猛地摇头,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行吧!我既然叫得你一声哥,说与你听也无妨。”无影凑近了,压低声音,“程公子腿上怕是伤得不轻。”

“就、就这?”梁山瞪大眼。

“不然呢?”无影反倒觉得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奇怪,“不然你以为什么?若非他腿伤严重,王爷怎会一路护着他。”

梁山问道:“那你方才非要跟过来做什么?”

无影四周环顾,挑眉笑道:“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自然得趁机好好逛逛。”

梁山甚是无语,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可一转头,人群里早已不见了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糟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