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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桂花锦帕“南星,物归原主……”……

“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近乎怒吼的几个字落地,薛南星手腕一紧,被猝然拖拽起身。她猛地吃痛,只觉手腕要被折断了,没忍住叫出声来,“疼……”

此字一出,眼前的人似乎恢复了一丝理智,腕间的力道松了几分。

手腕上的痛感减轻,随之而来是熟悉的冰凉触感。

薛南星心中满是困惑,这是她母亲绣给她的帕子,是她劫后余生对过去唯一的念想,为何陆乘渊会有这样的反应?

“本王问你,这帕子从何处得来?”陆乘渊又问一次,一字一顿,如坠冰窖。

薛南星想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宛如被冰刀抵住咽喉,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

是魏知砚的声音。

二人同时看向他。

魏知砚似乎对二人紧张诡异的氛围没有丝毫察觉,清浅一笑,“还真是被你捡去了?”

薛南星反应过来,只当是他在替自己解围,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垂下双眸。

陆乘渊的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有惊怒,也有惘然与不解。眸色几番变化,在最后黯淡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灰暗而轻飘,“这是她……”

然而不等他多言,只听得魏知砚道:“是她当年赠予我的。”

陆乘渊觉得荒谬。

可下一刻,却见魏知砚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一样的桂花图样,一样的“星”字绣图。

“这帕子本是一对,当年她赠与我,本来是与我一人一方。可有一日在狮子山,我被毒蛇咬伤,她用了她手中那方替我止血,后来两方帕子便都留在我这里,没承想,此后再也没机会还给她了。”话到末了,语中满是遗憾。

薛南星越听越不对劲,不由地抬眸去看。只这一眼,便瞧见魏知砚手中两块一模一样的桂花帕子。她不会认错的,那样的绣图和针织,皆是出自娘亲之手。

霎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思绪萦绕翻飞,以至于魏知砚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清,只想着找个机会问清楚,问他为何会有娘亲的帕子,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

短暂沉默后,魏知砚接着道:“此事怪我,之前在凤南街不慎弄丢一方,没想到被耿星捡去了。”他温柔的眸光落入薛南星眼底,声音不觉低沉几分,“那日是我与耿星第一次见。好在缘分未尽,今日兜兜转转,竟然又寻回了这帕子。”

狮子山……凤南街……

陆乘渊很慢很慢地笑了。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手上的伤,一心只回想起她曾经的话——

“这帕子对我太重要了,等闲不能给了你去。”

小姑娘笑靥天真,带着一丝女儿家的羞赧。可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个重要法。

眼中惊怒霎时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一下子便蒙了眼,将过去种种模糊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如吞针一般强行咽下,任由其游走于五脏六腑,刺透四肢百骸。

最终,所有的诧异、愤怒、不解与无奈……尽数化作一个自嘲的笑。

陆乘渊松开手,任由那方染血的帕子飘然落地,转身离开。

薛南星心里滑过一丝微妙的寒意,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立时捡起地上的帕子追了出去,“王爷……”

可方走出两步,她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魏知砚道:“魏大人能否等等我,我有些事想问。”

魏知砚抬眸看一眼周围,

“这里不便说话,我命人将马车停在巷尾的转角等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头。

暮色深沉。

此处已近巷尾,人渐稀少,却能隐约听见烟柳巷那头传来的嬉笑声,遥远得不真实。

薛南星追出来,迎着月色,望见陆乘渊的背影,那如水中月影般的背影,暮风拂过,便会飘摇,破碎。

她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前几日那个疾风肆掠的夜里,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背影,一样的孤凄……

然而再一细看,似乎又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高泽抱刀靠在车辕上,见到陆乘渊愣了一下,嘴唇翕张似乎说了句什么。

薛南星快步上前,“王爷……”

陆乘渊身形一滞,停在马车边。

二人只有一步之遥,陆乘渊却并未回头。

虽然不知道陆乘渊为何对那方帕子态度反常,可眼下再提绝非上策。薛南星心里稍一忖度,低声开口,“王爷,世子他们还在院子里,我想……”

“上车。”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一凛,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迟疑间瞥见陆乘渊的手,伤口虽不深,却因靠近筋脉,此时仍断续流着血。方才匆忙出来,竟忘了先取药。

她心里担心,忙对一旁的高泽道:“高大哥,可有金疮药在身?王爷手上受了伤,得尽快止血上药。对了,那琴弦上怕有锈迹,得先清洗……”

“本王说上车!”

薛南星猛地一惊,连带身子都被这声近乎嘶哑的低吼震得颤了颤。

高泽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地坐上车头,别开脸去。

薛南星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陆乘渊。

她见过陆乘渊杀人时的狠厉,见过他失望时的悲凉,甚至见过他濒临死亡的脆弱,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光线昏黄,她立在陆乘渊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心里有一座山崖,正在坍塌,崩坏。

可纵使她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为何,为了那方帕子?帕子……

念及帕子,她陡然想起魏知砚还在巷尾的拐角等她。

他们不日就要出发去宁川,陆乘渊这里她还有时间慢慢问,可魏知砚那里若是今夜不问清楚,再见怕是要等到太后寿宴。彼时又是何种光景尚未可知,今夜她必须先去问个明白。

她垂着头,往前走出半步,近乎叹息一般地道:“王爷,我……”声音忽地一顿,她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也不愿再骗他,犹豫片刻,最后只道:“晚些时候我一定回府向您回话。”

陆乘渊未发一言,沉默地立了许久,才终于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室。

马车绝尘而去,薛南星收回思绪,转身离开。

烟柳巷巷末几乎没了人影。

薛南星甫一拐过巷尾的拐角,便见到一辆华盖宝顶的马车,这车她认得,是魏知砚的。

她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待离得近了,低声唤道:“魏大人。”

坐在车头打盹的侍从身子一抖,闻声探出头来,“大人他……”

未及他开口说完,身后飘然传来两个字,“南星……”

二字如雷惊心,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

她竭力稳住心神,没有回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身侧。忽地,眼前落下一方帕子,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手掌中。

熟悉的温柔自头顶落下,“南星,物归原主……”

第62章 初吻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马车晃晃悠悠,行得极慢。

车内壁角各一盏油灯,中间小几上置一壶两盏。

薛南星注视着面前微漾的茶水,暗暗掂量着。其实方才听到那声南星,她是不想承认的,毕竟她怀疑外祖父的死与他极为相熟的故旧有关,即便是光风霁月的魏家她也不能贸然全信。

可眼下魏知砚挑明了,她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且若能就这帕子问出些其它的,也算值得。

她沉默了半晌,问道:“魏大人是从何时看出来的?”

魏知砚抿了口茶,将目光落在空中的虚无,似乎想了一阵,“或许是从第一眼见到那方帕子起。”

“凤南街那晚?”薛南星惊愕不已,“这么早?”

魏知砚见她双眸瞪得溜圆,不由失笑道:

“不过那时并不确定,直至……”直至昨夜在坤宁宫外听到父亲与长姐的对话。

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连带眸色也暗了

下来。

“直至何时?”薛南星追问。

魏知砚搁下茶盏,沉默了一下,才道:“直至方才你又拿出那方帕子,我看清了才确认。”

薛南星听罢,忖了忖,又问,“那另外一方帕子呢?为何会在大人手中?”

“自然是你所赠。”魏知砚看向她,“狮子山。当年你确实在狮子山上救过我,情急之下,你用了这帕子包扎伤口,这可不是为了替你解围而随口胡诌的。”

他笑着将那日二人为何会去狮子山,又如何迷了路,被蛇咬,尔后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如何将他背回府娓娓道来。他说话时的笑意很淡,却比茶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水还要温柔。

薛南星听罢,转眸见他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只觉心尖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蓦地收回目光。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再问了,本以为若这帕子从娘亲那里得来,还能多了解些娘亲的事,说不定能摸出一条线索。可眼下一问,竟是自己儿时所赠。

她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薛南星不是没想过自己在上京城会有儿时玩伴,她也并非完全不愿回忆旧事。只是对于十年以前的种种,她实在记不起,可偏偏眼前之人又与她说了这样多。

就像多年不见的友人,极熟悉而又极陌生,一旦再见,说话好像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再开口说些什么。

她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才迟疑着问了一句略显多余的话,“大人与我……从前很熟悉吗?”

“何止熟悉?”魏知砚的语声中带着温柔的责怪,“从前你成日跟在我后头叫着知砚哥哥,不像如今,一口一个大人,疏离得很。”

薛南星抿唇一笑。

听了这话,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陆乘渊。魏知砚与陆乘渊二人家世的渊源她听凌皓说过一些,若她常跟着魏知砚,会不会在十年前也曾经跟着陆乘渊。

思及此,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她看向魏知砚,“那……我认得王爷吗?”

魏知砚眼尾一颤,似乎怔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道:“算认得罢。从前我与他都在紫云书院念书,在勤王府也常见。你整日与我一起,多少也是认识他的,只是不大熟悉就是。”

薛南星心里一空,可转瞬又有些不解,若于陆乘渊而言,她不过是个眼熟的小丫头,为何他要对这方桂花帕子如此紧张。

她还欲开口再问,只听得魏知砚又道:“不过陆家那场变故后,乘渊性情大变,对从前的人和事都不愿提。”他叹一声,无奈苦笑,“你见他如今待我不冷不热,如何要能想到我二人十年前的同窗之谊。”

是了,崔公公昨夜也曾提过陆乘渊不愿提旧事,某种程度上,陆乘渊与她一样,都在逃避那些痛苦的血淋淋的人和事。只是她更幸运些,能彻底忘记,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替父母亲

人平冤昭雪。而陆乘渊要自己将伤口割开,再亲手将里头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她又何苦追问,去撩拨他伤口里的刺呢?

有些事忘了未必是坏事。

薛南星轻轻地“嗯”了一声,安静地道:“有关我身份的事,还请大人替我保密。”

魏知砚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为何?薛伯伯虽不在了,可还有薛二叔,那你毕竟是你的家……”一顿,轻声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

薛南星一时茫然。

从前她虽外祖父葬身于各处义庄时,她确实很想有个家。然而好不容易在奉川有了家,有了和善的邻里,朝夕相处的同僚,可一夜之间便化成灰烬。那种感觉太可怕,与其失而复得,她宁愿没有。

魏知砚见她不做声,多劝了几句,“同在朝中,我偶尔也曾听薛二叔提过,对于当年分家,他不是不后悔的。他觉得若非没能阻止你们离京,你们也不会遭遇此难。”

他将薛南星眸中的犹疑尽收眼底,“薛二叔说……他对不起你。”

薛南星牵起一抹释然的笑,“此事与他无关,我也从未怨过任何人。”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愿回去做薛家大小姐,若是太后得知你还在世,一定……”

“魏大人……”魏知砚还欲再劝,却被薛南星打断。

即便有一日她要回去,也要待凶手伏法,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光明正大地回去。

她缓缓抬头,清眸中映着灼灼火色,“知砚哥哥,或许,或许有一日我会回去,但不是现下。”

魏知砚心跳陡然一滞。

昨夜起,他满心满脑都是想让她恢复身份,想重提婚约,直至这一瞬,所有的迫不及待与无法遏制的占有欲,都被这声“知砚哥哥”温柔地笼回心底。

是他太着急了。

魏知砚颔首,“好,我答应你。不过……”不过还有一事,是他最不放心的,“乘渊那里怕是不好隐瞒。如今望月楼的案子已了,不如我寻个机会,找他将你要到京兆府可好?”

薛南星对十年前和外祖父案子的怀疑只字未向魏知砚提及,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要留在陆乘渊身边查案,只道:“不必了,眼下王爷对我‘程耿星’的身份深信不疑,若贸贸然离开,反倒惹他怀疑。”

“只是……”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不等魏知砚再开口,薛南星粲然一笑,拍着胸口道:“这些年我没少扮男子,若不是这帕子,想来知砚哥哥你也未必认得出我,不是吗?”

魏知砚见了这一笑,只得作罢。

马车行得再慢也有停的时候,车外传来侍从的小声提醒,“大人,昭王府到了。”

听到这一声,薛南星忙起身告辞,“知砚哥哥,我先走了。”不待魏知砚提出要送她到门口,撩开车帘踱步而出。

魏知砚的眸色一下便黯淡下来。又一次,她又一次匆忙离开……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仰头一口饮尽。

“知砚哥哥——”倏尔间,似有若无的一声隔着车帘透进来,魏知砚寥落地笑了笑。

“知砚哥哥?”又是一声。

他蓦地一怔,抬手撩开车窗帘,入目的便是一个温暖明媚的笑,霎时间点亮了沉沉的夜。

薛南星站在马车外,抬头望着车窗里丰神俊朗的人,弯着眉眼道:“差点忘了说,谢谢你,知砚哥哥。”

魏知砚愣愣地看着她。

终于,她回了一次头。

陆乘渊那头还不知气消了没,薛南星心里着急,匆忙道过谢,便疾步往王府里走。越往里走,越是不安,索性一路跑到了正院。

“程……”崔海侯在陆乘渊寝殿门口,瞧见薛南星跑过来,急得险些喊出声来。

“公公,王、王爷,王爷他……”薛南星扶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句不成句。

他忙不迭地迎过来,将她往院里拉出几步,待走远了些,又不放心地瞅了眼寝殿,才捏着嗓子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吃了酒不说,手也受伤了,人回来时险些……”

“险些怎么了?”薛南星担心他又毒发,一口气还未捋顺,忙追问道。

崔海端着拂尘,白了她一眼,“险些祸及

无辜。”

薛南星听罢,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是毒发就好。”

崔海冷哼一声,“依杂家看啊,王爷这会儿未必比毒发好受。”尤其是他今夜又拿出那个锦盒写个不停,指不定心里头搁着事儿。

几句话的工夫,薛南星已经往寝殿那头瞧了三次,崔海见状,扬了扬下颌,“去吧……不过别怪杂家没提醒你,该服软的时候还是得服软,女儿家家的,骨头太硬可是要吃亏的。”

薛南星讪讪地点了点头。

这是薛南星第二回进陆乘渊的寝殿,寝殿很大,却并无过多华丽的布置,甚至可以用空旷形容。

内殿除了书案上点着灯,不见其它光亮,陆乘渊正借着灯色写些什么,受伤的是右手,此时已用纱布包扎好,还能提笔,想来已是无碍。

薛南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陆乘渊许她进来后便不发一言,神色亦是寂寂然。薛南星一时拿不准,也不敢打扰,只得安分地候着。

目光默默在那方光亮下游走,书案一侧堆放不少案帖,大概是各地影卫司送来的,另一侧放置一个半臂长的锦盒,也不知里头放着什么。逡巡之间,又落回到陆乘渊身上。

他身上只着一件干净的素色中衣,沉默不语的样子非常冷淡,双眸低垂着,尾稍拖曳出清冷的弧度。许是因刚沐浴过,鬓角发梢还带着湿气,浸在昏黄的光晕里,竟生出一丝魅惑。

心跳陡然加快,仿佛在空旷的殿内被放大,薛南星唯恐这咚咚的心跳声被人听了去,心虚地捂住胸口,悄摸掐了自己一把。

书案后的人似乎察觉出什么,眸色稍稍一动,抬眼看她,“说吧,你来做什么?”

“我……”薛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住了。

陆乘渊手中笔尖一顿,“想好怎么圆谎了?”

“我……”薛南星被啧得说不出话。

是,方才她不敢提帕子的事,是以凌皓还醉在院子里为由骗了他,可后来话未说完便被生生掐断了,再然后她也没再找其它借口,怎么就被此人记了这一“仇”。

可眼下再辩已是无用,也罢,见到他人没事就好。

她喉间几番涌动,最终说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王爷没事就好。”

案前默了片刻,忽而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光影将陆乘渊的神情分割地朦胧难辨,连带笑声也变得莫测起来。

薛南星错愕地看过去,只见他搁下手中狼毫,负手踱出书案。她这才看清,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股凌寒的讥诮。

“怎么,你觉得本王会有什么事?”

陆乘渊逆光朝她走来,那方寸间的光亮在他身上一寸一寸褪去,尤如乌云蔽月,直至整个人都浸没于暗影之中。

他微微抬手,语声中讥诮未褪,“你是觉得本王会因为这点伤流血而亡,还是以为本王会因为你去找魏知砚就愤极毒发?”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他,身体不由被这凌寒之气震慑得连连后退。

陆乘渊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直至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她才分明看清他眸中交错复杂的轻蔑与愤怒。

陆乘渊走出最后一步,声音如冰冷刺骨的刀,直抵她的咽喉,“你以为本王毒发就一定需要你,还是觉得就凭你……”

“哐当——”一声,陆乘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后背重重地砸到门上,下一刻,两只腕间同时一紧,被一对微凉干燥的掌死死摁住,抵上门扉。

只一瞬间,二人的气息便纠缠在一起。

她离他太近了,满鼻息都是清冽的霜雪气息和醉人的酒香,以至于她不敢抬眸,甚至动也不敢。

陆乘渊的声音变得极低,贴着耳畔落下,沉得近乎于喘息,“还是觉得就凭你……便可以左右本王的生死!”

薛南星觉得不可理喻,她从未想过要左右谁的生死,更何况是他!

她只是纯粹的关心他,担心他。她自己也不知,何时起,这个人的生死竟成了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那根弦。

崔海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骨血里又再生出莫名的倔犟,她缓缓抬眸,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眸中淬着灿若星辰的光,呼吸微颤着一字一句道:“王爷没事就好。”

心下轰然一声,陆乘渊彻底怔住了。

方才所有那些难以言喻,莫名而生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这轻巧的几个字化作绕指柔。

眸中寒霜逐渐融化,目光也炽热起来。

薛南星只觉得腕上的手在摁紧,松开,复又摁紧,尔后莫名烫了起来。

未待她反应过来,下一瞬,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

吻……

第63章 赶路“男子,我是男子!”

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一股温凉的逆流自她唇上漾开,沿着滚烫的血脉,泛上心头,激起一阵一阵地颤栗。

薛南星浑身一紧,便什么都忘了,半空中悬浮着混着他湿热的呼吸和清冷的气息,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这个吻轻柔地近乎克制,如夜里徐来的清风,轻拂过她发烫的双唇,尔后温柔地擦过她的鼻梢,额尖,脸颊……不是侵略,不是愤怒,不是宣泄,而是一种柔软至极的珍视。

一下,一下,如清秋晨雾里的桂花,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一茬茬在心尖上绽开,香甜酥麻得令人着迷。

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一路向上,回潮似的,冲入脑中。

一时间,她竟觉得难以抽身,抑或是舍不得抽身。

然而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炙热的吐息纠缠而来,丝丝缕缕撩动全身的悸颤。那些不可名状的欲念,如同野兽般的黑影,一旦来过,便会食髓知味,再也停不下来了。

陆乘渊忽地一顿。

咫尺间,薛南星看见他喉结往下滑了滑,天生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团迷离的火。

一股不安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开,可腕间力道非但不松,反而更紧了。

她顿觉不妙,自黑暗中挑出一瞬清明,往后仰了仰头,挣扎着道:“王爷!不能,不能这样!”

然而她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陆乘渊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随着她小腹的摩擦扭动猛地崩断。

身体像是被触及了某个阀门,所有的理智、冷静、伦常,在一息之间消弭殆尽,化为铺天盖地的欲望。

“王爷!王……唔……”

所有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回去,完全不同于方才温柔的浅尝辄止,这个吻更像是试探,是暧昧,是缠绵,是诱惑。

温软湿润的唇相贴,像一朵带雨的云,轻吮碾磨着入侵她的领地,尔后舌上一个轻巧的叩击,无声地叩开她唇上的两瓣柔软,长驱直入。

黑暗中骤然搅起无声地漩涡,掀起百丈高澜,薛南星只觉得自己要被裹卷吞没,随那漩涡不断下沉。她明明水性极好,却在此刻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动弹不得,只得自鼻息间挣扎出几声颤巍巍的哼鸣,对方却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吻得更深更重了。

霎时间,晕眩而惊恐,惶然无措侵袭而来,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薛南星再顾不上其它,也不管齿间是何物,胡乱地啃咬了下去。

对方似乎被她的不配合扰了兴致,有些不耐烦地移开双唇。

可未及薛南星喘过气来,两只手腕忽地被同时钳住,往上一带,举过头顶。头上一声闷响,交叠的手腕被死死摁到门上。

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吊起来了,惊得瞪大双眼,“王爷!你做什么!?你……”

又是一个力道极重的吻,像是寻到血腥味的饿狼对不听话的小白兔的惩罚,决绝犀利,贪婪疯魔。

薛南星还欲挣扎,却只觉后腰一紧,被陆乘渊狠狠地往前一扣,柔软的小腹紧紧抵上他的……

她浑身一颤。

昨夜浴池里的画面,排山倒海而来。饶是隔着数层布料,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下的滚烫炙硬。

薛南星总算明白陆乘渊为何突然失去理智,是属于男人的冲动,在此刻化作焚身之欲。

她差点忘了,陆乘渊是禁欲多年的男人,在这样炽热缠绵的氛围中,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呼吸,都可能成为撩拨他的信号。

男人,男人!

陡然间,脑中闪过一线轰鸣,陆乘渊是男人,而她也该是男人。饶是陆乘渊再怎么不近女色,也不该对男人如此。

思及此,薛南星自骨血中豁出一把气力,一口重重地咬上陆乘渊的唇。

唇齿间弥漫起黏腻的血腥气。

“嘶……”

陆乘渊一下子吃痛,终于停了下来。

“王爷,男子……”薛南星喘息着道:“男子,我是男子!”

此话一出,眼前之人蓦地一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薛南星赶忙抽回双手,将陆乘渊用力推开寸许。转眼见他一动未动,便又朝自己身下瞥了眼。

陆乘渊幽深的眸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落,视线停留在二人紧贴的下身,这一看,才清晰感受到对方腿间也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

脑中一道霹雳轰然炸开,炸出一线清明,将他幡然震醒。

黑暗中,陆乘渊阖了阖眼,重重地呼吸几声,似乎忍了许久,才终于收回双手。

薛南星泥鳅般地从陆乘渊身前滑开,带着残存的惊恐与无措道:“王爷恕罪,我是男子,实在没法伺候王爷。”可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对,又郑重其事地道:“虽说那蒋昀也常被男子伺候着,可……可他找的那是小倌,术业有专攻,我只会验尸,这床笫之事也帮不上王爷。”

“要不我去替王爷寻个小倌来?”话到这里,已是胡言乱语,“要不去楚风阁?如仙不错,模样清秀,声若莺啼,他……”

“滚!”

冷声一喝,掐断她思绪中那些有的没的。

薛南星如蒙大赦,登时抬高声音,朗声应道:“是,属下遵命!”尔后逃也似的溜出殿外。

崔海在门口的廊庑中守了好一会,想着应该没旁的事了,正打算去歇下,可方抬起步子,冷不防被人从后头撞了一撞,一阵风拂过,再定睛看时,周遭已没了人影。

他正纳闷着,转身瞧见寝殿的门已经开了。

“王爷?”崔海试探着唤了声。

没有回应。

“王爷?王……”崔海往里走着,又唤了两声,冷冷的三个字从殿内传出,“备冷水!”

薛南星一夜未眠,直至听见四更的更鼓,才强迫自己阖上眼。然而她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

“什么?王爷走了?”薛南星不可置信地看着无白。

无白不明所以,“公子不知道?早上王爷亲自来过,见公子还睡着……”

“王爷来过为何不叫醒我?”薛南星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懊恼不已,转头见无白满脸委屈,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王爷既有心不带我,自然不会准你叫醒我。”

无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忽然好像想到什么,掐着指尖算道:“不过王爷是卯初出发,乘的是马车……从城西出发,一路走官道,眼下走了快三个时辰,算算应该酉时能到连城的驿馆。那里是去俪山和宁川的分界地……”

“等等。”话到这里,薛南星忽地打断他,“你常年在京中,如何对这些如此熟悉,有人告诉你的?”

无白又点了点头,“天未亮王爷就来了,可什么也没说,也不许奴才叫醒公子,只与高侍卫在门口说了会话。奴才觉得奇怪,怕王爷有其它吩咐,便留心听了一会儿。说的就是这些。”

薛南星心中了然,这些话哪里是说给无白听的,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此人为了折腾她,竟然故意提前一日出发,早知道昨日

就一口将他的舌头咬断,一了百了,不!前两回就不该救他,嗐,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

无白见她恨恨地咬着牙,以为她担心不知如何赶上王爷,忙宽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奴才还听王爷对高侍卫说,为了什么……不惹人起疑,今夜会宿在连城驿馆,若是公子快马去追,定能赶在天黑前赶到驿馆。”

快马?薛南星冷笑,“那王爷留的马拴在何处?”

无白一愣,“公子怎么知道王爷留了匹快马在后院,不过……”

不等于白说完,薛南星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马车辘辘,行路颠簸。

这夜极深极长,陆乘渊一宿未眠,索性命人连夜清点完随行的物品,提前一日出发。

他本想去降雪轩叫醒那个人,一去便听见屋里传出香甜的微鼾。

一股不甘的无名火蓦地烧了起来。很好,竟然还能睡得如此香甜,既然如此,便让他睡个够。

陆乘渊看一眼紧闭的门窗,甩袖离开,不等天亮就踏上的前往宁川的马车。

马车出城后,陆乘渊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经日上叁竿。

他叫停了马车。

夏日的清晨,露收鸟鸣,陆乘渊撩开车帘,回首往来路望了望,上京城已经举目不见。

崔海下了后头的那车,快步迎上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陆乘渊掩唇虚咳了两声,顿了顿道:“本王受不得尘土,与车夫说,不必紧赶。”

崔海看鬼一般地望着他,“王爷,这话您已经交代过不下三回了,老奴记着了。这马车若是再慢,就只得停着不动了。”

陆乘渊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避开崔海的目光,故作镇定地道:“本王的意思是,去往宁川还得几日,最好每行一段就停车清理修整一番。”

崔海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点头称是,尔后也回身望了眼,自顾自地道:“可惜王爷最好的马留在了府上,咱们这两辆马车,想快都快不了咯。”

陆乘渊听罢,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车帘。

这么走走停停,一行人硬是在余日落尽之时才行到连城地界。

整整一日过去了,除了偶尔经过的驿使,再不见其它马匹。陆乘渊耐心耗尽,加之一路上,高泽反复提醒,若再不加快些怕是要宿在荒郊野岭。

他不再犹疑,嘱咐高泽加快步伐,自己索性翻了本书来看。不知是因为太晃抑或太乱,他盯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车方起,还没跑出几里,只听一阵嘶鸣,车夫一个急停,车里的陆乘渊险些被扔出去。

高泽怒喝声传来,“怎么回事!?”

下一刻,只听见外面车夫哆哆嗦嗦的声音,“王、王爷,高侍卫,有鬼,我看见鬼了……”

“天还没黑透,哪里来的鬼?我看你放……”高泽的声音忽然一顿。

陆乘渊猛地扯开车幔。

霞光兜头浇洒,狭窄的官道前,站着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仔细了看,才能勉强辨认出她身上青衣本来的颜色,以及泥垢下清俊的五官。

薛南星站在马车前,自烁然的晚霞中向他投来一抹炙烈的笑。

心跳倏地不受控制了。

陆乘渊一时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怔在车辕上一动不动了。

倒是高泽先疑惑地开口,“程耿星?你,你怎么赶到我们前头了?”

崔海闻声上前,白了高泽一眼,“我们行的是官道,一路又走走停停。她快马小径,赶在我们前面很奇怪么?”

高泽恍悟,“所以王爷今日特地嘱咐不用紧赶,是为了等……”

陆乘渊缓缓侧目,冷声道:“还愣着干嘛,真当见了鬼,不会打马了吗?”

高泽被这冷冽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了声,连忙撩袍上车,呵斥车夫启程。

崔海实在拿陆乘渊这臭脾气,没办法,只得赶忙迎上前,悄声示意薛南星跟上。

马车缓缓经过二人,崔海忽然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伤?”

薛南星觑一眼擦身而过的马车,转头苦涩笑道:“王爷的马实乃良驹,可惜我驯不了。”

崔海看一眼她身后,问道:“那马呢?”

“踹了我几脚就跑了……”薛南星也是被马踢了,才明白无白那句“不过”后头想提醒她什么。

“跑了!?”崔海大惊。

这可是圣上御赐给王爷的汗血宝马,经王爷驯服,性情温顺,驯马的法子也交待给无白了,怎会突然野性难驯地踢了人就跑了?

好在那马有灵性,想来也会自己回府。

于是他暂且放下惊诧,又问,“那你又是如何赶来的?”

薛南星抬手搓了搓鼻头,“跟着沿路的商贩,顺路走了一段,剩下的……”

剩下的路,不用问,只瞧她一身的擦伤和泥垢,便知道其余的路程全靠自己翻山越岭来的。

马车行了几步,骤然停下。

车内传来冷冷的两个字,“上车。”

第64章 吃醋可她不该有贪恋。

斜阳渐沉,马车内点了灯才重新启程。

陆乘渊一袭青衣广袖,握着本书沉默地坐在光影里,长睫微微下压,眸色亦是清清冷冷。

光线不算亮,却能清晰瞧见他唇上的伤,虽只得半寸,可印在这张本就无瑕的脸上格外突兀。

薛南星放下车帘,心虚地蜷坐于车门边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嵌入车壁里。

陆乘渊冷目瞥她一眼,握书的指节紧了又紧,缓缓道:“过来。”

薛南星背脊一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迟疑着道:“王爷,我这满身泥垢,不敢污了王爷的马车……”

陆乘渊的脸色眼见地黑沉几分,“本王叫你过来。”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往里挪了半个身子,转眸却见陆乘渊一脸愠色地盯着她,只得不情不愿坐到他身侧。

陆乘渊合上手中反反覆覆也只翻了一页的书,搁在手边的小几上,扫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道:“除了额角的淤青,脸上的擦伤,还伤了哪里?”

薛南星愣了一愣,不由别过脸看向他。

他神情中冷淡未散,眼神与语气却意外地温柔。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薛南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没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索性伸手拽住眼前那只无处安放的腕子,一手揭开薛南星的衣袖。

“嘶——”薛南星没忍住叫出声。

衣袖下是一片血肉模糊,有数处擦伤,有荆棘的划伤,新结的血痂沾着布料,被猛地一扯,伤口撕裂又是伤上加伤。

二人皆怔了怔。

陆乘渊眉心一紧,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斥责道:“这还说没事?被马踢坏脑子了吗?”

“我……”薛南星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霸道至极。

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被那劣马踢伤了不得止,还翻山越岭赶了一整日的路,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哪里还记得何处有伤。

再者,若非他如此粗蛮,至于又撕裂伤口吗?也不知此人是不是故意的。现下回想起来,那匹马也极有可能是他有心留下折腾她的。

“陆乘渊,陆乘渊!若非如今有求于你,我定……”她咬着后牙槽,暗暗腹诽,“好在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三分有一,左右不过再忍二十日就可以离开此人。忍、忍……”胸中怨怒未消,却在目光落到手臂上的一瞬忽地怔愣住了。

陆乘渊不知何时取了药粉和纱布,正低头替她上药!?

薛南星用力眨了眨眼,直至感受到臂上传来的刺痛,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是梦。

“可能会有些刺痛,你忍一忍。到了驿馆,我会让随行的医正再替你好好看看,这两日怕是不能碰水,你沐浴时得格外小心些……”

从陆乘渊的这个“我”字起,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这许多,薛南星再也听不清了,只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月色流泻湖面,带着一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薛南星垂眸看着那只在臂腕间逡巡的手,一下分了心神。

长指如玉,指尖亦是微凉,执笔处生着些薄茧,每每擦过她的小臂之时,就像砂纸轻轻摩擦,带着极细微的酥痒。

壁角的火色轻柔一晃,那种不自在的酥麻感,回潮似的,一下涌上心尖。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昨夜那个吻,那个她本可以一开始就拒绝却并未拒绝的吻。

霎时间,薛南星生出些不安。

昨夜没及时抽身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分明方才还狠得牙痒痒,分明还想着要离开,分明知道若任由自己沉沦,那这颗心便由不得自己了……只可是,怎的还会对眼前之人不经意的温柔生出贪恋。

可她不该有贪恋。

薛南星蓦地收回手臂,头也不敢抬,“多谢王爷,我自己来就行。”

陆乘渊手中动作一滞,垂目看了她半

晌,也收回了手,沉声道:“本王方才说的记住了吗?”

薛南星轻“嗯”一声,愣愣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会验尸,包扎伤口自然不在话下,可眼下只得一只手,多少有些不便,折腾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纱布打了个结。

陆乘渊似乎懒得看她笨拙又倔犟的模样,索性别过脸,“今夜早些歇下,明日就得换个身份了。”

“新身份?”薛南星双眸一亮,提起查案就来了兴趣。也是,真正的昭王应该去俪山养伤,此行去宁川的得另有其人,听陆乘渊话里的意思,应已安排妥当。

她顿了顿,试探问道:“敢问王爷,咱们这回的身份是……?”

“眼下正值户部官员到各地检查年中税赋之际。”陆乘渊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两本簿册,递给薛南星,“这两人要去的就是宁川。”

薛南星接过一看,“官簿?”她迅速翻看起来,“沈良……张纯甫……”

她一目十行看过去,忽地视线一滞,惊诧道:“这二人竟然都曾是张启山的门生?”

陆乘渊轻“嗯”一声,“说是张启山的门生,不过是点拨过一两句罢了,但只这一两句便足够成为接触张启山一案的理由了。”

他继续道:“官拜六品,不大不小,够用。一个资质平庸,风流成性,一个迂腐书生,榆木脑袋,在朝中皆不受待见,换言之,不会引人瞩目。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二人皆是上月才由鸿泸寺调任至户部,宁川知县没见过。”

薛南星听罢陆乘渊所言,恍悟道:“所以张启山的门生去宁川检查税赋账簿并非巧合,人是王爷选的?”

她虽不懂税赋规制,但也知道此事所涉繁杂,大晋州县上千,光是提前安排名单行程都要耗费不少工夫,所以陆乘渊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宁川。

陆乘渊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薛南星眉眼一弯,“王爷考虑周全,属下叹服。”尔后自顾自地道:“这个沈良在鸿胪寺这些年都只是个六品右寺丞,方才王爷说他资质平庸,还风流成性,想来这官职也是靠混迹欢场保下来的。要扮他倒也不难,照着世子的模样演就行。”她暗暗思忖,等闲自己在那些场合也吃不了亏。

“本王自有思量。”陆乘渊忽地打断她的思绪,瞥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过了今日,你便是张纯甫。”

薛南星下意识应声称是,可话一出口,忽地反应过来,“等等,张纯甫不是那个书呆子吗?”

“有问题?”陆乘渊挑眉。

薛南星指着手中官簿,看向陆乘渊,“王爷,按这官簿所写,此人是景瑄五年二甲解元,中进士时还不到十六,想来是有大才。”

实则,这位张纯甫入仕后不到一年就擢升至六品修撰,可四年过去了,也还是六品,若非陆乘渊要用他,怕还入不了六部,想来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念及此,她一个头两个大,据理力争,“我,我不过一介粗鄙仵作,横看竖看都不像啊。王爷,王爷您不同,您文韬武略,玉树俊才,一手丹青妙笔更是……”

不等她说完,陆乘渊冷着张脸道:“那你觉得本王哪里像书呆子了?”

“可王爷也不像生性风流之人啊!”薛南星脱口而出。

陆乘渊眼尾一颤,幽深的眸色倏尔中浮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忙低头服软,故技重施地眨着水灵灵的杏眸,嗫嚅道:“王爷,您让我写多少验状都不在话下,可拽文实属有些为难。”

陆乘渊回过神,似乎猜到她要闹哪一出,索性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道:“你生来便会验尸?”

薛南星被问得莫名,怔了一下。

只听得陆乘渊又丢来一句,“不会拽文便学。”

“可是这拽文的本事岂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再说……”

薛南星垂死挣扎着,可陆乘渊哪里听得进去,兀自道:“周身邋遢,眼底乌青,哪里又半点为官的样子。到了连城驿馆安顿片刻后,崔海和高泽便会带人前往俪山,你且安心休息,明日再随本王启程去宁川。”

薛南星见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得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崔海和高泽是贴身跟着陆乘渊的,他们二人去俪山才能障人耳目,合情合理。等等……这样一来岂非只剩她和陆乘渊两个人?

有崔海和高泽在还好些,一个多少能替自己掩饰一二,一个好歹能分散些陆乘渊的注意。可若是只有她一人对着他,日对夜对,出双入对,万一又发生昨夜之事还得了。

方才死了的心又被拽紧了,“王爷与我,我们二人单独去宁川?”

陆乘渊一道寒光斜睨过来,眼神凌厉,“怎么,又有问题?”

“没,没问题……”薛南星耷拉着头,哪里像是没问题样子。

陆乘渊懒得再看她,兀自阖上眼,转瞬又似乎想到什么,不耐烦地开口,“你放心,还有一人,你也认识。”

“山哥?”薛南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陆乘渊,又惊又喜道:“是山哥?王爷带了他随行?”

“嗯。”陆乘渊敛了敛眸。

薛南星眉眼弯成月,粲然笑道:“多谢王爷!”尔后离弦箭似的冲到驿馆门口。

“山哥,真的是你!”她伸手拍了拍梁山肩头,似乎在确认这是活人,不是幻觉。

梁山咧着嘴傻笑,笑着笑着,一双虎目突然水汽迷蒙,快要哭出来,“小……公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王爷不是说……”

“嘘!”薛南星转了转眼珠,示意他陆乘渊就在她身后,漫不经意地笑了笑,“别哭了,我是自己睡过头没赶上马车,自己打马过来摔着了,不碍事。”她上下打量一眼梁山,自己却也忍不住哽咽起来,“胡子刮了,黑了,也瘦了,想来王府的护卫不好当吧!”

梁山一拍胸脯,“我一个糙汉子怕什么,这才是我该做的事儿。”一顿,悄摸着朝薛南星身后觑了眼,见陆乘渊远远立着与高泽说话,这才低声道:“倒是你,可还好?”

薛南星知道他所问何事,打了个眼色,道:“放心,王爷待我极好,知道我是程老先生的义子也并未责怪,还对我予以重任,许我彻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梁山跟得薛南星时间长,一句话就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我就说王爷是个好人,人人都传他是活阎王,这三界当中哪里有菩萨心肠的阎王。”

薛南星“噗呲”笑出声来,扶着腰道:“山哥,几日不见,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大涨啊!”

梁山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你还别说,在这上京城里,溜须拍马的功夫格外好使,好在从前跟着公子学了不少。”

薛南星一拳垂在他胸口,“还学会笑话我了。”

然而这一拳打下去,还打在远处那个人的心上。

陆乘渊向高泽交待完细节,转头瞥见有说有笑的两人,只觉得眼睛痛了一下。

他甚至等不及走过去,冷喝道:“梁山!”

“属下在!”梁山浑身一凛,赶忙迎过去,“王爷请吩咐!”

吩咐?

陆乘渊一怔,他方才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无名火窜起,下意识想着要喝止那一幕,还真没想到理由。

他顿了顿,看到一旁那匹备用的高马道:“你先出发去宁川,探个安全舒适的

落脚处,本王和程耿星随后就到。”

梁山拱手揖道:“属下领命,天一亮即刻出发。”

陆乘渊道:“谁让你天亮出发,本王的意思是现下,马上。”

“现下?”梁山望了眼天色,还欲挣扎几句,可余光瞥见脸色黑如锅底的陆乘渊,登刻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苦着脸道了声“是”。

薛南星隐约听见二人的对话,方才生出的谢意和感动霎时烟消云散。

她两步上前,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去宁川山路凶险,荒无人烟,王爷能否允许山哥明日一早再出发。”

也不知这话里那个字激怒了他,陆乘渊的脸色更难看了,“昭王府的人若是怕山路凶险,那之后便也不必回京了。”

梁山一听这话,赶忙拿起车上的马鞭去牵马,“属下领命,属下即刻出发,属下告辞。”

话音落,也不等薛南星再开口,亟亟扬鞭而去。

陆乘渊双袖一拂,兀自朝驿馆内走去,经过薛南星时,冷声冷气讽刺道:“你这同乡大哥倒是比你有眼力见。”

薛南星篡紧拳头,恨恨朝他的背影挥了几下,转身见到驿馆的小厮去牵马车,这才倏地想起来她不会驾马车。

那这车谁来驾?

第65章 心愿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什么?没车夫?”薛南星反复确认,“那马呢?马也没有吗?”已经数不清是问了第几回了。

驿馆的掌柜埋头记着账本,终于不耐烦地搁下笔,“这位,额,张大人是吧,还要我说多少遍您才明白。车夫、马、驴……通通没有,我们这儿是驿馆,不是车马行,您这不是为难人吗?”

薛南星转头瞥一眼立在门口若无其事的陆乘渊,只觉气得肺疼。

好端端的,这位阎罗王也不知哪根筋不对,非得让梁山先走,眼下整间驿馆问遍了,不但聘不到一个车夫,连马都找不到一匹。

可偌大的一间驿馆,不该啊!薛南星不死心,又问道:“掌柜的,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您能否再帮忙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人能让一匹马给我们,成吗?”

那掌柜摇了摇头,“嗐,不是我不愿帮您。可您想想,能在咱们这儿歇脚的,谁不是急着赶路的,还真不是钱的问题。”他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指着门口的马车,轻描淡写地道:“我看这匹马高大健硕,您和那位沈大人身形都不胖。依我看,不如同骑一匹马,省事儿!”

“同骑一匹马?”他说得轻巧,薛南星却听得脊背发凉,连连摆手,“那可不行!”

“如何不行了?两个大老爷们哪儿来这么多讲究。”掌柜重新执笔,朝内院方向一指,眼皮都不带掀一下,“马厩旁还有几个马鞍,数量有限,赶紧套上出发吧,再晚就连鞍都没咯!”说罢,敷衍地打了个送客的手势。

薛南星欲哭无泪,只得回房取了行李,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驿馆门口,心中思绪缠成一万个烦恼结,如何跟陆乘渊解释要同一匹马,怎么才能说服他让自己坐前头,万一路途奔波难以避免身体接触又该如何应对……

正踌躇间,她一抬头却见一人手握马鞭,翻身上马,那身青白直裰,那样迅捷的身手,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王爷,您……?”薛南星瞠目望着他,又看看他身下的马,是那拉车的马没错啊,怎的这么快就卸了车,套了马鞍。

不等她开口问,陆乘渊朝她伸出手,“上来。”

——

薛南星在心里劝了自己半晌,终于伸出手,被陆乘渊拉上了马。

虽说之前已经有过更亲近的接触,可当这种亲近是从身后侵袭而来时,却有一种如同在熟悉的房间内抹黑的不确定感。因而当身后清冽的气息山岳一般将她笼罩住,她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薛南星坐在陆乘渊身前,脊背僵硬,面色紧绷,因不敢向后倚靠,整个人便像木头似的杵得笔直。

大半时辰过去了,后背是没靠上陆乘渊,可无着无落的,行路又颠簸晃荡,很快她便有些撑不住了。

正这时,发顶突然落下一道寒声,“本王会吃了你不成?”

薛南星心下一凛,只觉得头皮发麻,默了半晌才生涩地挤出几个字,“属下愚笨……”

答非所问。

陆乘渊脸色一沉。他知道她每回害怕自己时,都会自称“属下”。此人推断案情时侃侃而谈,有求于人时巧言令色,可偏生到了自己怀里就成了惊弓之鸟。

他目光一垂,便见薛南星眉眼轻垂,白皙的脖颈尽露他眼底。他阖了阖眼,移开目光,下一刻,伸手从马鞍后捞过一个包袱,往身前一塞,冷声道:“不想你的行李掉在路上就往后靠。”

薛南星只觉后背突然触及一片柔软,将僵直了半日的疲惫瞬间卸了出去,舒服地差点叹出声来。

有这层包袱隔着,薛南星总算松了口气,仿佛这是一层保护壳,身心都松快了几分。她这才感受到陆乘渊胸膛宽厚,一双手臂不松不紧地将她圈在怀中,执缰而护,带着独属于他的清香。

一时间莫名安心起来。

薛南星一言不发,陆乘渊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怀中之人总算没死命绷着了,身子软和地靠了过来。

二人同骑,因中间隔着个包袱,陆乘渊减慢了些马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发现怀里的包袱越发压紧了些,再一凝神细听,却听见身前的人呼吸绵长,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