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汤泉(下)“我想……不必了。”……
指尖轻勾,一寸……两寸……将那碍眼的绢纱缓缓揭开。
就在绢纱彻底揭下的瞬间,薛南星来不及多想,朝陆乘渊倾身压吻了上去。
……
唇齿相接,薛南星感受到对方似乎怔了一怔,扣于她后腰的力道也松开几分。
这法子貌似奏效了。
她稍一回想,确认陆乘渊方才并未认出自己,便循着前几回的记忆,将他的唇瓣含入口中,辗转厮磨几下后,再以舌尖探入……
薛南星努力让唇舌间的动作不那么生涩,然而唇舌相抵的刹那,她忽觉双肩一沉,陆乘渊竟作势要将她推开。
不行!
心间仿佛有火苗蹿起,不等陆乘渊完全从那个吻中退出来,薛南星抬手攀住他的后颈,又是重重的一吻堵了上去。
“唔——”陆乘渊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薛南星只觉得还不够,生怕他又将自己推开,索性把心一横,抬起双腿,挂上他的腰间。
整个人就这么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准确来说,是紧紧缠住了他。
氤氲水汽中,二人气息混乱纠缠,唇舌相抵,身下也相抵。
两个人实在贴得太紧,推挤间,陆乘渊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微的异样——温软的触觉透过衣料传来,然而这丝异样不是在腰下,而是……在胸前。
轻柔的、缓慢的,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像随风飘摇的白云,要将他的整颗心包裹起来。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他几乎在一瞬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转瞬却又好似空白一片。
扶于薛南星腰间的手骤然松开,悬在水中半晌,终是一寸寸往下探去。
他这一松手,薛南星顿感不妙。
不对,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她没有时间多揣摩了。
她体内还有“幻情”,那邪物何时发作,如何发作皆未可知,绝不能再拖了。
一念及此,薛南星松开双腿,从腰间取出玉簪,凭借方才的记忆,对准右侧角用力飞掷出去。
鹤颈铜灯前,一道冷光飞闪,屋内唯一的光源骤然熄灭。
“铛啷——”清脆的一声自黑暗中乍响,仿若一把利刃,割断水中的暧昧缱绻。
薛南星即刻从陆乘渊身上退出来。
她稳了稳心神,低柔着道:“大人,奴家去点灯……”说着,便朝池边摸索寻去。
然而,她的手刚触到池壁,却被陆乘渊一把握住。
“不着急……”声音低到沙哑,幽幽落下,“这般岂非更有情趣?”
话音落,薛南星只觉被人猛地拽回,再度撞入那个宽大的怀里。
黑暗中,冷冽的气息密密匝匝地拢上来,低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贴着耳廓灌入:
“你……到底是谁?”
薛南星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发颤,“奴家名唤柳……”
然而她话到半截,脖子被猛地掐住,啥时间,喉间的窒息之感伴着尖锐的刺痛传来。
陆乘渊的力道控制得很好,薛南星能勉强说得出话,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会命丧黄泉。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几乎是一字一句,“本王问你到底是谁?”
本王?他说的竟是“本王”!?
心中一声惊雷,薛南星一瞬懵了——他以为她是谁,才会这样以“本王”自称?
咫尺之间,一片漆黑,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冰凉杀戮的眸光。
然而未及她想明白,对方似乎已然失去耐心,掐在喉间的手再度收紧,将她重重地抵上池壁。
耳边应声响起哗啦水声,溅起无数水星子,像炎炎夏日倏然而至的骤雨。
背上猛地一阵吃痛,眼角因疼痛溢出的一滴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
灼烫的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滴在喉间那只手的虎口上。
可她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薛南星不能发出声音,因她已经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脑中逐渐混沌起来,所有触感似在无形被放大,身体某处仿佛被破开一道豁口,有山岚江雨不断灌进来,裹挟住她所有的神思,不断往上飘……
她知道,是“幻情”开始起作用了。
黑暗中,人的意志力最是薄弱,也最易被药物控制。因而她要拼命忍住,将所有的痛都留在体内,努力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对方却似乎被她这样的反应怔住了,掐住她脖子的手倏然松开。
“咳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空气陡然蹿入肺腑,激得薛南星接连呛出几声咳嗽。
可她没有时间喘息,也没有时间去想陆乘渊为何突然放开她,她只知道要尽快离开。
趁着对方恍神的间隙,薛南星从陆乘渊怀中挣脱出来,撑起最后一丝气力,跃出水面,扯过牙架上的披风,往屏风外躲去。
她正思忖着如何避开门外的监视,正这时,外间遥遥传来几声惊呼:
“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不远处停下,有人慌慌张张禀道:
“大、大人,不好了——”
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躲在门后,透过门隙看去,只见何茂急匆匆地朝游廊尽头步去,压着嗓子朝身后跟着的护卫,斥道:“大惊小怪,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在此吗?”
又走远几步,他才续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别苑里走水了,且不止一处。除了东院,这前院、北院的多处厢房,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走水了。”
“什么!?”何茂先是一惊,很快又问,“火势如何?”
“回大人,都不大,就是北院鸣翠园那间……”
何茂一听这话,立即抬目朝鸣翠园方向望去。
不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难以辨清。
后头的话薛南星再听不清了,她只知道何茂走了,她也必须马上离开。
薛南星抬起脚,在迈过门槛时,又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屋内是寂然无声地黑暗,这一眼,她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却又好似什么都看见了。
可她不能停留。
薛南星抿了抿唇,不再迟疑。
她系上披风,将兜帽罩在头上,开始往何茂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体力已经不够,没法再跃上屋檐,薛南星只得沿着游廊走,尽力让步子急而不乱。
她脑中神思急转,回想着方才那护卫的话——前院、北院多处同时起火,且火势不大,显然有人刻意为之。这场火起得太巧了,火势控制后,何茂定会下令加强前院和北院的防备。
如此一来,眼前便有两条路,一条是藏在东院,寻一间空置的厢房躲起来,待“幻情”药效过了再想办法逃,可“幻情”的药效何时过去,毒发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概不可知。
今夜蒋昀设下这局的目的是陆乘渊,无论何茂有没有相信陆乘渊已喝下“幻情”,待火势一过,他们迟早会过来“验货”。到时发现陆乘渊并未中毒,她人也不见了,定会一间间搜查。她藏在这里,恐怕也只能躲一时。
第二条路是未着火的西院,眼下火势四起,西院大多仆从应该都已被遣去救火,最是人少且安全的地方。此时趁乱混进去换一身仆从衣衫,之后无论是藏还是逃都会容易许多。
薛南星这么一想,当即就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分明潜进来时很容易,可离开的路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重担,变得异常艰难。眼前的游廊逐渐模糊起来,摇摇晃晃,映着檐角风灯的幽光,镀上一片诡异的色彩。
体内的异常反应越来越强烈,脚下步子也越来越轻,几乎是虚浮的。这种虚浮却不同于她任何一次受伤,像踩在云端上,整个身子像孔明灯般,似有一处薪火自体内某处燃起,浑身有热气腾着,要带着她四处飘摇而去。
对未知的恐惧潮涌般侵袭而来,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变得异常敏感,每一丝情绪都正被无限放大,哪怕只要再走一步,任何触感都有可能将她吞噬。
不行,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撑着厢房旁的半截廊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这么倒下。
许是人处于危机时的本能起了作用,恍惚之中,薛南星忽然想起蒋昀那句“此物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起作用”。
是了,或许这样便能克制住“幻情”,至少能替她争取一些时间。
薛南星强忍着不适,抬手摸向耳垂,取下琉璃耳坠,掰直耳勾,对准指尖,用力戳了进去——
“嘶……”尖锐的刺痛袭来。
指尖渗出涔涔鲜血,一根、两根……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强行将她从混沌中拽出来,脑中轰然炸开一线清明,脚下也终于重新有了着地的感觉。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便借着这丝清明继续往前。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喝一声:
“站住——”
这声音……是何茂的。
薛南星身形一滞,心中雷声轰隆过境,竟是这么快就折回来了!
何茂方才匆匆去看过火势,所幸鸣翠园里的主子无碍。但是,能这样放火的八成是为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预感不妙,于是亲自带人回来东院查看,谁知一来,便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
“各院突然走水,今夜送来的姑娘都跟着嬷嬷去了北院,正一个个搜身呢,你一人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身侧的护卫上前质问。
何茂眯了眯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身披雪絮披风的背影有些眼熟,“来,给本官转过脸来。”
那背影却如同被钉住般,一动不动。
身侧的护卫再无耐心,三两步跨上前,伸手按住那人肩头,猛地往后一拽,怒斥,“聋了吗你?没听见大人的话吗?”
随着这一拽,雪色兜帽滑落下来,青丝洒落肩头,露出一张苍白而清致的脸。
然而,不等他二人再多看一眼,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身影,旋身一挡,隔开了他二人的视线。下一刻,那道身影便将那女子拉入怀中,低头拥住。
“你他妈的……”护卫顿时火冒三丈,正欲破口大骂,甫一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容,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何茂惊恐地瞪大眼,“魏、魏大人?您……您怎么醒了?”
薛南星刚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缓过来,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是魏知砚!?
魏知砚冷冷笑道:“怎么,何大人是给本官喝了什么迷魂酒,想让本官长睡不醒吗?”
“魏大人说笑了。”何茂干笑一声,心思急转下,解释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没休息好,怕怠慢了。”
“的确没休息好,身边少了个暖床的,总觉得欠了点什么。”魏知砚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又抬眸看向何茂,“恰好这名婢女本官瞧上了,想请何大人割爱。”
何茂怔了怔,眼珠子滴溜一转,故作为难地“哎哟”一声,“实在不巧,这婢女是沈大人早就瞧上的,虽说这种事不讲什么先来后到,可到底……”
“怎么?本官是连个婢女都要不到了吗?”不等何茂说完,魏知砚径直打断他,“若沈大人想要人,让他自己来找本官便是。”
“额……只是……”何茂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脸上也早已没了之前的温善,饶是心中百般不愿,也再找不出理由不放人,支支吾吾半晌没能接上话。
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灌入耳中,薛南星自知不宜再拖下去,低声对魏知砚道:“知砚哥哥,我身体……不适,想……想先离开这儿。”
其实魏知砚抱住她的第一刻就察觉到了异样,披风下的整个人都湿透了,浑身透着火一般的灼热,脸色却白如苍雪,眼下听了她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心中更是担忧。
他不再迟疑,颔首应了句“好”,又替她将兜帽戴好,尔后抬头对何茂冷冷道:“怎么,还舍不得走吗?”
何茂忍了又忍,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是,下官不打扰大人了。”
薛南星听了这一声,总算松了口气,转瞬又似想起什么,“知砚哥哥,你若见到王爷,还请不要告诉他见过我,只管让他尽快离开。”
“离开?为……”
“为何”二字还未说完,魏知砚语声忽地一顿,须臾,他缓缓道:“我想……不必了。”
“不必?”薛南星觉得不解,而这一丝不解,却莫名让她心中生出不安。
她疑惑地抬眸去看魏知砚,却见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深眸之中隐约多出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何茂的声音再度自身后传来,“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
第92章 薛南星“你方才说……你是谁?”……
“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何茂一脸菜色地看着眼前的“沈良”,此刻他已换回一身月白直裰,白玉发冠下是同样一张精雕玉琢般,无半点瑕疵的脸,可眼下迎着水色灯火再细看,这张脸却变得清寒无比,整个人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溪水泛起的月色被夜风搅碎,零落在他眉眼间,可一瞬便被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吞噬。
何茂见了这一幕,不由打了个寒颤,声音发虚,“沈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就是名婢女罢了。大人若是喜欢,下官给您再寻个更好的。”
陆乘渊目光沉沉,不发一言。
倘若说方才在汤泉房内只是一个猜测,那么此刻眼前的这一幕,是真正让这个猜测尘埃落定了。
他怔怔地看着魏知砚怀中的人,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她怎么会是一个女子
她那样坚韧不屈、冷静自持,便是男儿也难及万一,又怎么会是个女子!
荒谬,太荒谬了。
这个他灰暗岁月里的唯一一抹亮色,这个让他抛却满身枷锁、好好活下去的人,这个让他倾尽所有信任、心甘情愿为之改变的人,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从来没有……
满腔的诧异与惊怒,惘然与不解交织,霎时化作根根倒刺,细细密密地扎进肺腑,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口淤血来。
何茂见状,大惊失色,“大、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血了”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被陆乘渊一记凌厉的眼风逼得噤了声,当即呆在了原地。
薛南星从混沌的意识中蓦地惊醒。
她下意识想转身去看,可还未抽出力气回头,就被人扣住后脑勺,按入怀中。低沉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放心,他没事,我先带你离开。”
魏知砚收紧臂弯,正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噌”一声利响。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贴着他的鬓角飞过,直直插入身侧廊住,刀身震颤不止,生生截断去路。
雪刃的寒光中,映出魏知砚被削落的一缕断发。
何茂看傻了眼,脚跟子也跟着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一旁的护卫愣愣地看向手中空荡荡的刀鞘,瞬间也懵了。
陆乘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指拭去唇角的血,径直走上前,森冷的眸光钉在雪色披风上,一字一顿,“跟我走。”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伸手就要去握披风下的手,却被薛南星躲开了。
陆乘渊手中一空,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转瞬却又化作一片雾气,连嘴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不等他再作反应,魏知砚道:“陆乘渊,你疯了吗?你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宁川吗?你难道不怕……”
“怕?”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寒眸如曜,深不见底。
陆乘渊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魏知砚,“本王何时怕过。”
“好,你不怕,你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那些人奈你不何,但是她呢!?”
魏知砚说着,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蜷缩着身子,长睫轻颤,像从雪地里刨出的雏鸟,倔强却脆弱。他心神不由一缓,语气也柔和下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你可有替她想过?”
难?
可笑,那都是她自找的。
陆乘渊眉眼间浮起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连声音都染上狠厉,“本王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魏知砚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道:“这别苑里还有第三双眼睛,你我心知肚明。若被那人得知她的身份,借此大做文章,怕是你我都难以护她周全。”说罢,他拔出插在廊柱上的长刀,随手扔在地上。
陆乘渊听了这话,更觉荒唐至极。
无论她是男是女,她都是昭王府的人,他想让她生就生,想让她死就死!
陆乘渊以冷目扫向眼前二人,最后看入魏知砚眼底,忽然间,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慢慢地道:“那是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他也再无耐心周璇,一手扣住薛南星的手臂,劈掌往魏知砚胸口一推。
魏知砚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中了这一掌,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后猛退几步,“砰”一声撞到廊柱上。
陆乘渊头也不回,拽着手中的人大步离去。
身后的人抚着胸口撑起身,呛咳两声,嘴里涌出一口鲜血来。
何茂战战兢兢地立在不远处,见了这抹扎眼的血光,这才缓过神来。他一脚踹向身侧的护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叫人来替魏大人瞧伤!?”说着,便忙不迭迎上前,无不惶恐道:“魏大人,您、您可还好?”
魏知砚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目光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离开的方向,
半晌,只缓缓道:“无碍。”
何茂直被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慌忙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下官先扶您去歇息?”
魏知砚未置可否,正欲抬脚,忽听得游廊一头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啪啪”几声脆响,在这样深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刺耳。
“精彩,实在是精彩啊!”
魏知砚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转角绕出,长眉凤目,一袭紫蓝锦袍,摇着折扇,信步朝这边走来,口中悠悠然地道:“没想到啊,今夜这场戏可比想象中的精彩多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摇头,“是本驸马大意了,小满宴那日你替那‘小子’出头,我就该猜到。”
何茂见到来人,喉头滚了滚,不露声色地松开手,退至一旁。
魏知砚冷目睨向蒋昀,讪笑一声,“这就是驸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蒋昀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笑道:“贤侄误会了。本驸马不过为求自保,想多走一步棋罢了,只是没想到,这棋子竟还不止一颗。”
魏知砚眸中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你到底想做什么?”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折扇一点点收起,自顾自地道:“难怪太师不让我动她,原来早就想抢了这颗棋。可惜啊……”他轻叹一声,看向魏知砚,“可惜南星这孩子,似乎对你……”
不等蒋昀把话说完,魏知砚眸色骤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蒋昀见到他眸中狠色,非但不怒,反而笑意更深,摇头轻啧几声,“向来温润谦和的少卿大人,竟然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失态,真是有趣。”说着,他抬起扇柄敲了敲魏知砚的手背,“不过,你这点儿气,怕是撒错地方了。”
魏知砚眼中狠厉之色毕现,手中力道加重,几乎要将衣襟勒进蒋昀的咽喉,“你别忘了,你不过是魏家养的一条狗。”
蒋昀听了这话,细长的眼尾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阴柔好看的脸上浮起一抹瘆人的笑,“你也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可是同一个。”
魏知砚目色微变,眼中怒意稍敛,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昀借势拨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幽幽地抬起眼,“我要命,你要人。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别苑外,无影见陆乘渊大步走出,赶忙迎上前。然而他刚张开嘴,便瞥见陆乘渊身后竟还拽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雪色披风,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瞧不真切。
无影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指了指那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陆乘渊一言不发,直接将人连拖带拽扔上了马车。
无影瞧出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戾气,连忙将满腹疑问咽回肚子里,调转话头又道:“王爷,方才见到山哥了,他说……”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打断,“人呢?”
无影一愣,忙回道:“卑职让他在山下等了。”一顿,又问,“王爷可是找他有事?”
陆乘渊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送去影卫司,给本王好好审。”
“是!”无影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很快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审?审他?”
陆乘渊不再言语,转身撩袍,径直上了马车。
清冷的月色被车帘隔绝在外,车内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唯有女子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陆乘渊看着无影将油灯挂在壁角,迈入车室,越过蜷缩在地上的人影,径自在主座坐下。
此刻,她几乎半伏在车室地板上,整个人缩在雪色披风里,头垂得很低很低,乍一看,只以为是在跪着认罪。
陆乘渊目色泠泠地看着地上的人,语气也泠泠然,“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不是质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声音明明很近,薛南星却觉得像隔了千万重山。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披风下的紧握双拳,染血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趁陆乘渊进来前,她又悄悄拨弄了插在指缝中的耳钩,换得了此刻的短暂清明。
陆乘渊眸色骤然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色翻涌,“所以,崔海也知道?”
薛南星心知这一问意味着什么,陆乘渊知道她骗他,而所有在他之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一念及此,身体忽地涌起一阵灼热,似有烈焰在血脉中燃起,烫得她几乎窒息。
体内异样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过来,这便是“幻情”的作用,让所有哪怕是细微的情绪都无限放大。
不管是情欲,还是担忧,快乐,还是心痛。
她强撑着微微直起身,一手攥住胸前衣襟,竭尽全力让心神缓下来,尔后挤出浑身气力,朝地板重重磕了个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崔公公……不要怪罪山哥,一切都是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怒极反笑,“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本王被蒙在鼓里!?”
这一笑,他所有的,克制许久的自嘲、挫败、失望与不甘,几乎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
其实他何必再问,何必再自取其辱。左右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从来都没有分清过,包括一次次柔情缱绻里的回应,也包括犹在耳边的那句“我并非不信王爷”。
假的!统统是假的!
唇角的笑意转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杀戮的眸光。
陆乘渊一手拎起薛南星,粗暴地将她推在座榻上,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直至方才,你还不愿让本王见到你的真容……还在对他人投怀送抱!”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蓦地怔住了。
眼前这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散乱的鬓角全是湿的,不是水,不是泪,而是汗。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断渗出,滑过那双迷离失焦的眼眸,顺着苍白的脸一滴一滴坠落。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褪色的花,在雨中飘摇欲坠,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凋零。
掌心猝然传来一阵一烫,陆乘渊这才惊觉他扼住的是怎样一片灼烫的肌肤。
胸腔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陆乘渊怔怔地撤回手。然而,就在脱离他掌心的瞬间,眼前之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力地朝他倒了下来。
陆乘渊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手的却是一片湿腻。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指尖,竟已被染上刺目的猩红。
染血的指尖蜷了蜷,颤抖着揭开披风。
披风下的袖口早已被血浸透,而此时此刻,袖中的那双手还倔强地紧握着,指缝间渗出涔涔血腥。
直至怀中滚烫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颤,紧握的拳才终于撑不住,一点点松开。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十指,常人最敏感的无名指缝中还插着半截耳勾。
她竟然就这么苦苦撑了近一个时辰。
回想方才汤泉池中的一幕幕,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也什么都懂了——所以这才是她不愿被他见到的原因。
陆乘渊只觉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擭住,扯出,拽得四肢百骸都跟着刺痛起来。
原来再强烈的怒意,都敌不过看她一眼,只需要一眼,她所有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
陆乘渊一手扶着薛南星的背,稳住滚烫的身体不让她往下滑,一手打开座塌下的矮柜,摸出一个药盒。他单手拨开药盒,取出一个小瓷瓶,尔后轻轻捏住薛南星两颊,待她张开嘴,将瓷瓶里的药液倒了进去。
这药是宫中徐太医所制,有醒神镇痛、平复心绪的功效,能缓解大多迷药与情药的毒性。可陆乘渊只知她大约是中了情药,却不知是哪一种。眼下虽喂她服下解药,但究竟能不能解,他心中并无把握。
好在怀中的人服下解药,身体渐渐安稳下来,不再发颤,急促的喘息声也缓和了许多。
陆乘渊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指尖上,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并未指望能马上得到回应,没承想,怀里的人竟听到了。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软糯的低语声贴着耳畔落下,“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陆乘渊脑中日久盘桓而不得始终的疑惑,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他一把推起怀中之人,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头,目色复杂不堪,“你方才说……你是谁?”
第93章 幻情(上)“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薛南星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喉间忽然涌入一股甜润的凉意。
很快,那凉意顺着咽喉蜿蜒而下,像
初春消融的冰溪漫过龟裂的河床,将她蜷缩成团的心绪一寸寸浸润舒展。
这感觉很奇怪,能让钻心刺骨的疼痛如退潮般剥离,却又同时将某些其它的触感一点点拉回来。
熟悉的霜雪气息拢上来,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蹿入鼻息,渗入血脉,在滚烫的肌肤下掀起细小的雪浪。
仿佛淬火而出的利剑浸入冰水,又像干涸的沙砾终于注入水源,她整个人舒服极了。
可下一刻,她便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往那凉意源头贴去,任由微凉的触感贴着每一寸肌肤传来,游走于四肢百骸,恨不能将整个身子嵌进那片霜雪里。
身体想贴的一刻,快意在体内蔓延开,带来一点清明。
恍惚之中,她终于听清那道山水迢迢外的声音破雾而来,“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声音好听得不像话,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分明是……从梦里传来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像封闭的山谷豁然破开一道口子,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那些终日背负的铠甲在呼啸声中崩裂坠落,露出藏在里面的那颗滚烫、炽热,却柔软至极的心。
薛南星无意识地将头往某人颈窝里埋了埋,想让这个梦停留地更久一些。
而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也终于在这个梦里不再有任何顾忌。
唇瓣擦过对方突跳的颈脉,她蹭着沁凉的锦缎呢喃,“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倚靠的身形突然一震,紧贴住她身体的心跳也似乎跟着停了一瞬。
可脑中神思还是浑浑噩噩,飘摇不定的,她没有多想,也没必要多想,一心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下一瞬,身体被猝不及防地推开,那道低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飘来,“你方才说……你是谁?”
薛南星的眼皮很重,像负了千钧的重量,却还是努力睁开了一条缝,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嗯……是他了。
薛南星满意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方似乎被她这一笑怔住了,又将她摇了两下,重复问道:“你说你是南星?”
捏住她双肩的手似乎使了很大的力,像是要把她掰揉捏碎,可她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也对,一个梦嘛。
薛南星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梦,原来“幻情”的药效过后会让人做一个不敢做的梦,果然是专攻人心智的邪物。
不过多亏这邪物的功劳,她到底能在自己的梦里做一回主了。
她这么一想,内心深处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忽然被点燃。
薛南星开始有些不耐烦,不再理会对方唇瓣翕动说着什么,径直推开肩头那两只烦人的手,环手攀上对方的肩,将头埋回他的颈窝。
“别动……”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好闻。
她又往里拱了一下,贴着那片难舍难离的微凉,像是对它主人的回馈,终于好心答道:“嗯,南星……薛南星……我娘取的名字,好听吗?”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眼前的喉结滚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似是一时哽住了声音。
薛南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好听吧!她希望我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不过……”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了一下,鼻根竟涌上一阵酸楚。
原来人在梦里,真的会变得脆弱。
她苦涩地笑了笑,也不管不顾,就着脸颊下的衣襟蹭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继续絮絮叨叨起来,“不过我现在叫程耿星,是‘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意思。我要求一个真相……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再光明正大地拿回我娘给的那个名字。前路若是一片漆黑渺茫,又如何谈自由呢?”
话到末了,她忽地抬眸,望入那对似有云烟浮沉的深瞳,这一眼,她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什么,得到答案后,又安心的靠了回去,轻轻问了一句:“你说呢?未晚……”
未晚……
二字一出,陆乘渊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
他望着怀中人微红的眼尾,甚至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满心满脑只回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骤雨初歇的暮春,她自泥泞中踉跄起身,垂首立于风中,干裂发白的嘴唇紧抿着,满身满脸全是泥渍和血污。可她一抬头,那双明眸却有灼灼星火,万千华光。
其实,从一开始,他并非毫无察觉。
他曾怀疑过,证实过,甚至亲眼“见过”……他早该猜到她那份疏离与倔强都是有迹可循的,早该坚信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心动。
他应该再坚持一些的。
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就像错位的齿轮,错配了一节,却也将错就错,走到了现在。
一时间,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悔——庆幸她回来了,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却又懊悔她回来了,他竟没有发现,甚至曾那样严苛待她。
脑中没来由地想起魏知砚那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彼时他并未听入耳,眼下想来,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他看着薛南星颈侧被掐出的紫红指痕,阴寒的刺痛再次从心头传来,掐断纷乱的神思。
陆乘渊隐隐感到有什么正潜伏于胸口蠢蠢欲动,他下意识抬手去捂,却蓦地触及一阵温热。
这温热自胸口蔓延开,是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
“未晚……”耳边响起软绵绵的呢喃,像是对他无尽懊悔与痛苦的宽慰,“真好,一切都不会太晚。”
……
回到客栈,陆乘渊将人轻放在塌上,转身吩咐刚找来的哑婆子,替薛南星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
他自房中取来金疮药膏和纱布,哑婆子也正从薛南星房里出来。陆乘渊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自己拿着药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扉轻阖。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榻上的人似乎睡着了,微乱的鬓角还沾着泠泠水意,衬得一双修眉清致至极。
此刻,她就这么安静地侧躺在榻边,卸下平日一贯的防备与疏离,乖巧得不似她。
恍惚间,陆乘渊竟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一时看入了神。
薛南星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睁开眼。昏黄的光入目,浮现出一张好看的脸,像镀了一层光晕,既朦胧又清晰。
这就是梦中人的样子吧,她想,还好他又回来了。
她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说了,“方才你去哪儿了”
陆乘渊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更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怔了半晌,才想起此番进来的目的,握住药膏的指节蜷了蜷,“方才……去取药了。”
说着,他在塌边坐下,拔开碧玉瓶塞,托起薛南星伤痕累累的手,一点一点,屏息凝神地上起药来。
薛南星本就服了镇痛的药,再加上陆乘渊的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药膏的沁凉,还是他指尖的温度在作祟,只觉有一股酥酥麻麻,似春蚕啃咬的感觉。
那感觉不是在指尖,而是在心上。
她忽地想起什么,一只手悄悄探入软枕底下,摸索起来。
陆乘渊余光瞥见那只不安分的手,眉头立时蹙起,轻责道:“徐太医给的药虽能镇痛,可也抵不过你这般折腾自己。”
他搁下药膏,伸手将那只胡乱摸索的手抽出来,然而一转眸,却对上一抹清澈纯粹的笑。
满是血痂的指尖捏着一个小巧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带出一阵淡淡的甜香。
“找到了!”薛南星满眼都是欣喜的光,将手一伸,递到陆乘渊面前,分外认真地道:“你看,我真的没扔。”
陆乘渊怔然接过香囊,指腹触到一处粗糙的纹路,垂眸细看,才发现香囊上多了一小团靛蓝的绣纹。
“这是……”他疑惑地抬
头,却见薛南星方才还明媚的笑意倏然凝固,一瞬转为愠恼之色。
“是‘晚’字,未晚的‘晚’。”她似乎有些失望,低声嘟囔道:“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陆乘渊见到她晴转多云的表情,不由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晚”字。绣工虽拙劣,可想到她在夜灯下笨拙却认真穿针引线的模样,心口仿佛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他低声问,指尖拂过绣线粗糙的纹路,“这就是你不愿拿出来的原因?”
薛南星像极了被冤枉后等待道歉的孩童,气鼓鼓地撅起嘴,偏过头去不看他。
陆乘渊眸中笑意更深,仿佛揉碎了满室烛光。
他倾身靠近,垂首敛目,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掌心贴着她后脑,将人轻轻带向自己。
额间相抵时,呼吸纠缠,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蹭,却最终只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激起千层涟漪。
……
陆乘渊极尽温柔地将最后一根手指包扎妥当,甫一起身,袍角却被什么勾住——
被包得白花花的指尖正紧紧地攥着他袖袍一角,一双潋滟期许的眸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又要走了吗”
这一声“又要走了吗”带着一丝柔一丝俏,和一丝在薛南星身上难得一见的撒娇,融在这暗色里,简直要将他的心掏空了去。
他要走了吗
他自然是不想走的。
他不知道多想留下来陪她,恨不得一刻都不分开,弥补回他们错过的十年。
可他明知薛南星体内情毒未清,又怎么能留下来,饶是方才情到浓时,他也只敢在她额间一触即离。
陆乘渊坐回塌边,安静地注视着薛南星,轻声安慰,“我不走,就在外面。”
“外面……”薛南星迟疑着朝外间望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幽黑的深渊,仿佛只要退出咫尺之间的光晕,眼前的人就会被黑暗吞噬。
不行!他不能走!
攥紧袖袍的手倏尔松开,却在下一刻攀住了陆乘渊的肩。
她欺身逼近,缓缓将鼻尖埋进他的颈窝,声音低柔地分不清是哀求还是命令: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第94章 幻情(下)“怎么?不想认账了?”……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晚风呢喃一般的话语,自唇齿间悄然而出,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到。
呼吸倏地乱了起来。
陆乘渊那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被这么无意识地一撩拨,全然不受控制了。
他的手是凉的,身子是凉的,可落在颈侧的气息却有火燎的热意,像肆意流淌的热泉,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时涨时落。
一丝晚风从纱窗浸进来,把矮几上的烛火吹得颤了颤,连带他一向清明的思绪也昏暗躁动起来。
怀里那人似乎对他不言不语的态度十分不满,忽地抬起头,往床榻里侧挪了半个身子。
陆乘渊心神一恍,不明所以。
然而就是这一恍神的工夫,他肩头忽地被一沉,身形一晃,竟被她翻身压倒在床榻上。
“不行,你陪我睡。”
闷闷的一句命令落下,一双手牢牢攀住他的脖子,脑袋还朝着他的颈窝拱了拱,像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他抛下。
片刻后,她似乎觉得还不够,索性将半边身子压了过来。
炽热的柔软贴上来,像一蓬蓬带雨的云,一点一点侵占他的领地,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包裹吞噬。
陆乘渊只觉浑身一颤,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向某个部位,血脉奔腾,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他有一瞬间的无措,近乎本能地去推,可那双手好似长了根的爬山虎,甫一触碰,却箍得更紧了。
“又不是第一回了。”热气拂在耳畔,带着撩人的甜。
陆乘渊身子一僵,整个人怔住了。
怀里的人却不以为意,反而抱得更紧,“头两回你都乖乖的。”转而又无不惋惜地叹道:“就是身子太冷了,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喃喃呓语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不过好在还有一处是热的……”
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什么?他甚至偏头看了看床头的药瓶,怀疑徐太医给的药出了问题,为何“幻情”的药效不但未褪,反而愈发强烈了。
他这边还没缓过神,下一刻,下颌便被一只柔软的纤手掰了回来。
一转眸,对上的是一双目色迷离的眸。
陆乘渊眉心一跳,隐约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只见眼前之人咬着唇,微阖着眼,似认真地回忆了片刻,尔后回味般轻哼了一声,囫囵着,“又热……又硬……又……”
不等她吐出最后一个什么字,陆乘渊慌忙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说荤话。”
被无端捂住嘴的人只觉得莫名,这可是她的梦,凭什么她的梦里还不能说话了?
心中那股倔强的劲儿一起来,她霎时变作一只奓毛的小狼,抓起唇上那只手,一口咬了下去。
“嘶——”
烦人的手吃痛松开,作为对它主人的惩罚,薛南星捧起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咬着牙,“我偏要说……”她缓缓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又……大!”
虎狼之词,语出惊人。
她话说出口,竟浑然不觉有异,见陆乘渊听呆愣了去,像是怕他不相信自己,竟还较起真来,“真的!比我验过的所有男尸的都大,都硬!虽然动起来是有点可怕,可只要我捂一捂,搓一搓,便会安分一些,还算听话,就是手累了些……”
【审核大大明鉴,女主不是那个意思,不要误会了】
她话未说完,朦胧间,看见“梦里”的这人怎么好像……煮熟了?
烛火暗色下,那张清冷如玉,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脸,此刻已经从耳根烧红到了衣襟里,胸膛倏尔滚烫起来,“咚咚”震个不停,几乎能听见闷闷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薛南星低低一笑,带着点从未见过的狡黠,侧耳贴了上去,随后便好似听到什么让她安心的声音,心满意足地道:“就是这里……只要这里是热的就好。”
一颗心仿佛随着山岚卷起万丈后陡然坠下,又像有蓬勃燃起的烈火,“砰”地一声轰然炸灭。
陆乘渊简直要被她这突如其来又变化莫测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头去看。
一阵闹腾过后,屋内重新静下来。
衣袍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左摇右晃,扑入她的眉眼,撒落一层柔光,宛若初生婴孩般纯澈。
她倒是无知无觉,磊落得很,如今倒是他瞻前顾后,心思不干净了。
可回想此前以为她是男子时,自己就已经情难自已了,眼下知晓她是女子,还是自己数千个日日夜夜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如何还能控制得住?只得将早已抬头的那处往外挪了挪,试图尽量远离“罪恶”的源头。
他这一动,怀里的人又不乐意了。
这一回,她迷迷糊糊地嗔怪起来,“你骗人。”
陆乘渊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
“昨日……你还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今日却要抛下我。”怀里的人
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撑起身,定定地看入陆乘渊的眼底,似要将他的心看穿。
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问道:“陆未晚,是不是因为我是薛南星,所以你就不喜欢我了”
三分质疑,三分委屈,余下的四分却像是……在撒娇。
此时此刻,她喊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身体,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娇婉。
陆乘渊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他喜欢得就快要死了,恨不能将此生都葬在这里。
陆乘渊眉眼弯弯,也在暗色里凝视她,片刻,轻声开口,“即便你是男子我都喜欢,何况……”
不等他把话说话,薛南星突然“哦——”了一声,迷离的目色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这声似有恍悟的“哦”之后,她又失望地垂下眸,小声呢喃着,“原来你喜欢程耿星,你喜欢男子,我就知道……”
“南星。”两个字带着一丝喑哑,陆乘渊目光沉静,由她的发顶移向眉梢,最后落入她澄澈的眼底,“我死过一回,十一年前父亲战死,母亲亲手给我下毒后便自尽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我也以为是。但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跟我说话,让我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要跟我一起看沉香园的桂花开。为了这个约定,我活下来了。所以她是我过去十一年的信念。”
薛南星半知半解,却也认真乖巧地听着,不再乱动。
“可当我确认她死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却有另一个人告诉我,‘为霞尚满天’,告诉我即使夕阳西下,也有会漫天星河,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希望。”
陆乘渊说着,抬指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将她微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温柔而坚定地道:“我很幸运,我的过去和未来都是你。”
一阵突如其来的温软,将他话中未尽的温柔尽数接了过来。
唇瓣相触的一刹,陆乘渊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形翻转,舌尖在她齿关轻轻一掠,便如鱼入江海,就这么深深吻了下去。
入夏后的燥热被夜暮洗去,裹挟着丝丝凉意,却被他送来的气息掀起一层接一层热浪。
热浪在半空中浮沉,将这一方天地间涌动的旖旎酿化成蜜,携着甘醇清冽、似有若无的酒香,萦萦绕绕蹿入她的鼻息。
迷离之间,薛南星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醉了去。
便就这么醉了去罢。
她这么一想,恍惚中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丈尺床幔如墨云低垂,骤然落下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
浪潮一阵一阵拍打过来,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搁浅了,体内涌起从未有过的渴望。
【审核大大明鉴,这里只是亲了一下】
她下意识伸出手,拼命抓住了什么,喉间不受控制地溢出渴求般的呻吟,破碎而低婉:
“给我……”
二字一出,原本沿着她身体落下长掌,倏然停在襟口住。
薛南星腕间一紧,那场骤雨便突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耳畔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可此时的她混沌不堪,想不明白,也不愿想,只觉得身体的渴望还叫嚣,她试图抬手再去寻找方才抓住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颈后突然一酸,眼前一黑,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陆乘渊缓缓从她身上退开,看着晕过去的人儿,目色几番浮沉,最终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便替她掖好被衾,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净室。
黑暗中,“哗啦”一声巨响,某人提起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
薛南星从昏睡中醒来时,还有些茫然。
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她只记得被陆乘渊带上马车,后来大约晕了过去,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可她想撑坐起身,甫一动,浑身上下,那些昨夜没感受到的疼痛,便加倍地涌上来。
“慢点儿……”
话音落,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慢慢扶起身。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是陆乘渊的手。
薛南星抿了抿唇,本能地往里挪了半个身子,恭敬地道:“王爷,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她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哪哪儿都不对劲。
昨夜陆乘渊知晓她是女子,分明是怒极的,此刻又怎么会如此温柔?而且,她昨夜从何茂的别苑里出来时,分明是穿着女子裙衫,眼下却换回了男子的中衣。还有她指尖的伤……
无数疑问缠成一团结,薛南星忍不住抬眼去看陆乘渊。因是刚醒来,她眉眼里带着一丝倦意,眸中有清泠泠的水光,思绪虽是清醒的,看人却还有些朦胧。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朦胧一眼,她便彻底愣住了。
熟悉,这一眼太熟悉了。
昨晚的昏黄幽光里,也是这样一张朦胧的脸,这样一双有暮烟浮沉的眸。
她即刻抬起手,揉了揉双眼,眼前光景一瞬清晰,余光却无意中落在陆乘渊腰间——他何时挂了个香囊在身上!?
她又愣住了。
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莫非昨晚那一切不是梦?可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对,昨晚她分明没有任何痛觉。
薛南星深深沉了口气,稳住心神,立马掀开软枕,试图找到什么能推翻她心中怀疑的东西。可翻来覆去半晌,别说香囊了,连发丝都找不着一条。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第95章 王妃“好,我答应你。”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认、认账?认什么账
薛南星一怔,旋即又将这二字稍一咂摸,是认她隐瞒身份欺骗他的账,还是认她昨晚把他摁在床榻上的账?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偷偷瞥向榻边圈椅中的人影,只见此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一门心思等她回应。
定睛再看,竟是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心中生出莫名地不安,此人这般晦涩暧昧的态度,该不会……
薛南星下意识挪动指尖,触及柔软的胸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完了!
原来浑身酸疼是这么来的。
此念一出,薛南星只觉太阳穴抽抽地疼。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还未理清与他的关系,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交待了。
她再无心机揣摩陆乘渊意味深长的表情,只觉认什么账都不如先认罪,于是胡乱扯过外衫,披衣下榻,不等站稳便要直直朝地下跪去。
然而膝盖还未沾地,却被人抬手一扶,又摁回塌上。
陆乘渊在她身侧坐下,轻责道:“你余毒刚清,浑身新伤旧患,眼下这样急着起身做什么?”
薛南星满心满脑都是昨夜的荒唐事,偏这话落入耳中,只听去“浑身”二字。也不知她想到什么,面上霎时烧得发烫,慌忙往后退开半边身子,垂眸道:“恳请王爷恕罪。”
尾音轻颤着碎在晨光里,像真似染了几分愧意。
陆乘渊指尖蓦地收紧,垂眼
看向薛南星。
药性消退,眼前的人又成了那个恭敬疏离的程耿星。他从前一直觉得她动不动就跪下的样子,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才惊觉这份疏离是她十年伶仃岁月里生出的铠甲。
都是他的错。
陆乘渊握起薛南星的手,合入掌心,“你没错,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是我!”不等他把话说完,薛南星猛然抽回收,兀自打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骗王爷,不该……”语声哽了哽,她在心里稍一掂量措辞,讪讪道:“不该趁人之危,毁了王爷清誉。”
“毁我清誉?”陆乘渊险些没被这四个字呛出血来,他还欲说些什么,只见眼前的人重重地一点头。
“嗯。”薛南星拱手一揖,目色诚恳之至,“王爷,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王爷原谅,只,只求能有机会将功补过。望王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信我一回。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快查明陆将军的死因,再设法解了您身上的毒。到时我一定自动消失,绝不再扰王爷清目!”
陆乘渊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问:“你要去哪儿”
薛南星抿了抿唇,语声添上几分决然,“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1]。左右我不过一个人,四海为家惯了,也会点三脚猫功夫,王爷不必担心。只是……”一顿,又道:“只是昨夜之事实非我本意,还望王爷……不要介怀。”
一番话说罢,她目光坚毅,全然一副要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的形容。
陆乘渊简直要咬碎了牙,一口郁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半晌才阖了阖眼,放缓语气,“你在给自己定罪之前,就不看看环境物证么”
言罢,他朝身后的床塌扬了扬下颌。
薛南星狐疑一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被褥
脑中像是荡起一声清脆的丁零声,对了,女子初夜,被褥上理应留有痕迹才是!
她忙不迭地揭开被衾,前前后后翻遍了也不见有落红。
“太好了!”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尔后长舒了一口气,“昨晚我们并未……”话还未说完,转眸之际,却见陆乘渊脸色似乎不大好看。
难道这般诚恳认罪也不管用?
薛南星垂眸默了片刻,忽地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王爷若要治罪,杀剐存留悉听尊便。唯求能容南星苟活至薛程两家沉冤得雪那日”她目光流转至陆乘渊腰间的香囊,又补上半句,“如果可以,还是得替王爷解了蛊毒,不然我黄泉路上也不放心……”
陆乘渊眼看着她又剑走偏锋,不等她拉拉杂杂说完,径直解下腰间香囊,往前一递,“你又要走,又要死的,那这个呢不作数了”
薛南星一怔。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对儿女情长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这些年习惯了不去想。眼下这香囊递到了面前,再不明白怕是说不过去了。原来,他要算的从来不是瞒骗身份的账,而是这本情账。
她不由地抬头去看陆乘渊。
碎金般的晨光落在他温柔又凌厉的眼尾,像缀着一层柔光。
此刻他沉默不言,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却似有万语千言不受控地灌入耳中,流到心尖上去。
这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那个“梦”里。
“梦中”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大约在说一些旧事,没提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她几乎能确定就是在说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心里又软又暖,像一颗熟透了的红柿子。
薛南星如坠雾中,忽觉眼前一暗。
陆乘渊倾身靠近,垂眸凝视她,低声问:“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薛南星晃了晃神,喉间发紧,涩然道:“记……也记得一些。”
陆乘渊眸中漾开一抹笑意,“记得哪些?”
薛南星眸光盈盈,低声应道:“记得王爷从前似乎认得我……”
“还有呢?”
“记得王爷说要一起看桂花……”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环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抚过她眉梢眼角,“既然记得,那还要走吗?”
“……你若走了,我也就没命了。”
随着沉静温柔的声音落下的,还有额尖上一枚万般珍视的吻。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五内空空。
而后,她看见陆乘渊不自觉张了张口,唤出的名字竟是一声:“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