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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广袖,凤目含光,宛如古画里走出的魏晋名士。而今再见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袍衫遍布血痕,发髻散乱,面色灰败,颓唐样子哪还有昔日风采。

他孤零零地立在客栈前堂,身形单薄得像张纸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直至薛南星走近,那双涣散的眼睛才渐渐聚起一点光亮。

“张大人。”李远平躬身作揖,刻在骨子里的文人礼数已成本能。

薛南星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多礼。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张大人,不过是个验尸的仵作罢了。”

李远平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转而似又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无论如何,多谢你让家父的冤案重见天日。否则,只怕父亲的墓碑,永无清明之时。”

这谢意薛南星实在担不起,虽说李

申得以平冤,但李远平因她的介入痛失妻儿也是事实。听得这声“多谢”,她喉间一片涩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踌躇间,又听李远平哑声道:“多谢王爷。”

薛南星讶然望向陆乘渊,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淡淡道:“你专程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道谢。”

李远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眼眶渐渐红了,“不瞒王爷。草民此来……是想接月娘回家。”

“回家”二字如重锤敲在薛南星心上。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月娘叉着腰,将那群顽皮学生赶走的情境,嬉笑怒骂背后,分明藏着掩不住的疼爱。是啊,月娘离开张府后,远芳书斋便是她的家。她孤身一人,劫后重生,直至遇到李远平后才有了依靠。此后二人倾注心血,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家,她一定是想回家的。

他们先前匆匆料理月娘后事,本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在返京前了却这桩心事。如今李远平能解开心结,自是最好不过。

薛南星侧目看向陆乘渊,见他微微颔首,对李远平道:“好好送月娘与昀儿最后一程吧。”

李远平听了这句话,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便流了下来,却是哑然无声,别过脸去。

薛南星心头酸涩,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静立一旁,等他平复后再提其它。

良久,直至泪眼风干,李远平才转回脸,对他二人再道了声多谢。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八仙桌上取过一个靛蓝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手指摩挲着布面,低声喃喃着什么。

薛南星这才留意到桌上竟还放着这样一件物事,观其形状,里面装的似乎是一幅画。

画!?

薛南星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蓦地一怔。她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旋即问道:“你手上这是……?”

李远平如梦初醒,轻抚包袱道:“是月娘生前最珍视的画作。原想着若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便托大人将此画与她同葬。”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如今能亲手交给她,最好不过了。”

薛南星指了指那包袱,“能否让我看看?”

李远平虽面露疑惑,却未多作迟疑,解开包袱取出一卷画轴递来。

薛南星徐徐展开画卷——但见峭壁嶙峋,断桥横亘,山雾缭绕间隐约可见猎户小屋。

一时间只听得李远平道:“这是月娘亲手绘的远州景致。”

竟是挂于他书房内室的那幅画,而不是《碎玉图》。

薛南星想深一层又觉得不该,当年月娘曾从张府书房带走的书画不在少数,李远平岂会不知?她当即追问:“先生可还记得,四年前月娘曾带回一批书画?”

李远平回忆片刻,“确有此事。那时初到宁川筹建书斋,自然是要添置一些书画的,可彼时银钱拮据。我本想着自己画一些,可有一日月娘说遇到大户人家清理仓房,扔了不少书画,她便拾了一些回来。虽非名家手笔,但画工精巧,我便暂存于仓房。”他眉头渐蹙,“可蹊跷的是,不出几日那仓房竟莫名起火,那些画烧得一幅都不剩了。”

薛南星心下一沉。烧了?从张府里刚搬出来就被烧了,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可她一时想不通是何人所为,略一沉吟后,又问道:“先生可还记得其中有一幅《碎玉图》?”

李远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确有此画。那幅画虽非名家手笔,但其意境深远,因而记忆犹新。”

“画中意境?”薛南星眸光微动。

“画中绘有两位年轻男子。”李远平回忆道,“一人锦衣华服,一人身着囚服。二人各执半块玉蝉佩,玉面朝外,正是‘宁为玉碎’之象。”

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正是玉蝉昆仑佩的形制。

“蝉者,变于污秽中,寓高洁之意,又因其蜕壳重生,象征轮回不息。”李远平继续道,“画中二人碎玉明志,题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暗含破而后立之志。”

陆乘渊若有所思,“本王曾闻言,康仁三年的‘清田变法’,尚在刑部任职的程老曾因力主改革而下狱。后得魏大人求情,以官爵相抵,才换得程老出狱。”他目光微沉,“如今看来,这《碎玉图》所绘,或许正是当年二位大人碎玉明志、共谋变法的场景。”

薛南星想起外祖父生前的确曾提及过年轻时的牢狱之灾,如今想来,这枚玉蝉昆仑佩早在数十年前就已一分为二。

外祖父珍藏的半块后来传给了母亲,最终又辗转到了景瑄帝手中。而另外半块……她心头一震——魏太师!外祖父临终吞下的那半块,必是魏明德之物!

难怪张启山要将东西藏在这幅画中,只可惜如今画已成灰,玉佩亦无法作为指证魏明德的铁证了。

薛南星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愤懑。

“说来那画还有个古怪之处……”李远平突然道。

李远平道:“那《碎玉图》虽画工平平,装裱却极尽考究。尤其是画轴,材质特殊,火烧不毁。”

火烧不毁!?

薛南星听此一言,眸光一凛,“那画轴可还在?”

李远平点头,指向她手中,“便是这个。”

薛南星指节蓦地收紧。她方才未曾留意,此刻细掂之下,这画轴果然比寻常的要沉上几分。

陆乘渊眸光一凝,接过画卷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指尖点在画轴一端,“是十字锁。”

薛南星倾身看去,只见那画轴末端并非寻常的浑圆形状,而是在圆形中暗嵌着一个精巧的十字凹槽。

这机关做得极为隐蔽,若不细看,几乎与普通画轴无异。

陆乘渊道:“十字锁由玄铁铸芯,锁芯精巧,且每套锁芯构造不同,需由制锁人用特质钥匙解锁。”

“那强行砸开呢?”薛南星问。

陆乘渊缓缓摇头,“若没猜错,此轴内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薛南星目色一沉,“如此说来,若寻不到制锁之人,这画轴便打不开了?”

“或许可带回京中一试。”陆乘渊忽而抬眼,“你可还记得你初进大理寺那日遇见的白老先生?”

沉沉目色骤然点亮,薛南星诧然道:“他会解这锁?”

“嗯。”陆乘渊颔首,“你有所不知,白老先生精研天下奇锁,这‘十字锁’我也是从前听他提过才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陆乘渊见状,低声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确实蹊跷。虽说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与指向,可薛南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左思右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从某个时刻起,她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

先是找到张启山,他却突然服毒自尽,本以为断了线索,却又从长命锁中得到先帝遗诏的指引;她正愁着如何找到遗诏,李远平便适时送来这幅画;如今十字锁难解,却偏巧陆乘渊身边又有一位亲信精研这类奇锁。细想一层,这一路追查下来,看似处处碰壁,实则却又十分顺利。

不,是过于顺利。

她凝视着手中画轴,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念头骤然浮现——这机关重重的画轴里,装的当真是先帝遗诏?亦或是其它?

薛南星在心里将所有可能权衡掂量一遍,已是另有盘算。

她倏然抬眸,却只轻描淡写道:“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第106章 惩罚“但儿子有一事相求。”……

比薛南星与陆乘渊早三日抵京的,还有赴宁川办案的京兆府少尹魏知砚。

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少尹大人,此番不仅亲自押解外逃两年的采花贼归案,更在半日内便审结了这桩悬宕已久的案子。结案后,竟破天荒地递了告假折子,径直回了魏府。

外人只道是寻常休沐,魏府的下人们却瞧出了端倪——自家这位二公子,此番归来竟似换了个人。

一来,自入仕以来,二公子从未告假。前些

日子额头带伤,尚且夤夜在府衙批阅卷宗;如今案子办得漂亮,反倒主动休沐,实在蹊跷。

若说是舟车劳顿倒也说得通,可这二来……

二来,魏知砚回府后,便将自个儿锁在房中,再没出来过了。

起初有仆役叩门询问,里头寂然无声。后来奉了老爷之命硬送吃食进去,竟连人带食盒被掀了出来。要知道二公子素来温润如玉,便是对最低等的杂役也从未红过脸。这番出京办差归来,竟似变了个人似的。

魏知砚所居的东院里,张嬷嬷盯着丫鬟们端出的饭菜直叹气,这已是今日第三回原封不动地撤下来了。她在魏府伺候了十余年,二公子自幼的饮食起居都是经她的手,何曾见过这般情形?

“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她正待训诫这些小丫鬟们要格外仔细着伺候,廊下忽地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

“公子还在房里?”

张嬷嬷后颈一凉,转身见竟是老爷负手立在月洞门外,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仙鹤在暮色中森然欲飞。她慌忙紧走几步上前,福身道:“回老爷的话,自前日从衙门回来,二公子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日未踏出一步。”

魏明德目光掠过几个丫鬟们手中原封未动的食盒,眉心微蹙,“还是粒米未进?”

张嬷嬷绞着帕子,欲言又止,“饭食确实未动,只是……”她声音渐低,“公子要了酒,已经饮了三坛……”

“混账!”魏明德厉声一喝,满院仆役霎时跪了一地。

张嬷嬷伏地颤声道:“老奴该死!可二公子说若没有酒,便连水也不肯沾一口。老奴实在不忍看他这般作践自己,这才”

其实这满院子的酒味魏明德岂会闻不到,他居高睨视跪在最前头的张嬷嬷,忽而开口,“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在魏府当差有些年头了?”

张嬷嬷额头抵地,不及细想便答道:“奴婢是康仁十一年进府的,打从二公子垂髫之年就伺候在侧,到如今整十二年了。”

“他们呢”魏明德冷眼扫过地上跪伏的众人。

嬷嬷稍一思量,“回老爷的话,二公子念旧,不轻易换人,这些丫头小子们,除了那两个十三四岁的刚进府,其余的最少也伺候了五六年。”

魏明德负手望向庭院,叹道:“是啊,你们一个个伺候得久了,倒把主子的话当成了圣旨。”

他突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寒风:

“来人——”

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一丝温度,“每人三十大板,就在这院中行刑。若还不见人出来,便四十、五十地往上加,打到直到他出来为止。”

话音方落,跪伏的仆役们齐齐僵住了。

张嬷嬷到底是府里的老人,最先明白过来,老爷这是要用他们的命,逼二公子跨出这道门。她膝行上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老爷开恩啊!容老奴再去劝劝二公子……”

她这么一哭求,后头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再也绷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作一团。

魏明德仿若无闻,对护卫冷声道:“还等什么”

护卫闻令,即刻扑上来拖人,顷刻间,哀求声、哭喊声撕碎了暮色。有个小丫鬟死死扒住门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血痕,还是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魏明德负手立在台阶上冷眼看着,第一记板子落下才转身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若有断气的,就扔在院子里,让他好好看看。”

天色渐暗,院里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最后一声呻吟也消失,满院的酒味彻底被血腥气取代,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才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魏知砚颓然站在阶前,惨白的脸上映着晚霞,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趴着的人,他们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还有几人活着,有几人已经被活活打死。

几个护卫早就打得手臂发颤,钉棍上的血滴答往下淌,见到魏知砚出来,如见救星,“公子出来了,奴才这便去禀告老爷。”

“不必了。”魏知砚声音哑得可怕。

他怔怔地盯着地上,血水顺着砖缝蜿蜒,汇成一道道细流。须臾,他踩过血泊,拖着被染成猩红的袍摆,“我亲自去谢罪。”

魏知砚踏入中堂时,已剃净须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仪容整洁如常,仿佛方才颓然立在血泊之中的人从未存在过。

魏明德端坐上位,见他进来,略抬了抬眼皮,“来了?”他轻啜一口茶,扫了眼窗外的天色,“不错,有长进。”

魏知砚整袖肃立,躬身行礼,“父亲的教诲向来刻骨铭心,儿子不敢怠慢。”

魏明德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可知为父为何如此责罚于你?”

魏知砚垂眸不语。

魏明德放下茶盏,将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书院后巷捡了一只野猫,心疼得很,甚至从书院偷跑回来喂那只畜生,耽误了不少功课。”

魏知砚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记得。”

“后来为父命人将猫扔了,你做了什么?”

“儿子……”魏知砚喉结滚动,声音却是平静,“日日逃学去寻,还央求奶娘帮忙。再后来……”顿了顿,“后来儿子回府,亲眼见到奶娘……”

“因护主不力,被杖毙。”魏明德冷冷接话,“但你可知他们真正该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们”,包括从前的奶娘,自然也包括刚才院子里的张嬷嬷和其他下人。

魏知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清晰记起七岁那年,他下学归来,兴冲冲跑去找奶娘问小猫的下落,却看见她趴在院中的条凳上。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奶娘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刺目的血色……

他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护卫死死架住。任凭他如何哭喊哀求,板子依旧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奶娘的头软软垂下,再无声息。

他记得自己踉跄着扑过去时,奶娘的眼睛还睁着,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却再也没办法应他一个字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甚至很久都无法适应没了自小幼陪伴他的奶娘的日子。

父亲从未责骂过他,只是在他跪在灵堂前时问了一句,“可知奶娘为何而死?”他答不上来,父亲便让他“想明白为止”。

这十几年,他始终未能参透。直至今日,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听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害死了他们。

魏明德负手走向他,“当年为只野猫,如今为一个女子。你这般失了分寸,为父不得不再给你提个醒。”

提到“女子”,魏知砚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南星不一样。”

“哦?”魏明德驻足,“所以这次你能眼睁睁看着满院仆役受刑?”

他侧目看向魏知砚,像是在欣赏自己调教出的杰作,突然满意地笑了,“是,是不一样。若非如此,小满宴那日,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留她性命。只是……”他笑意忽地一滞,连带声音也冷了下来,“但倘若这只‘猫儿’敢乱伸爪子,为父就不止是杖毙几个下人这么简单了。”

魏知砚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护得严实。父亲虽严厉,却为他挡尽朝堂明枪暗箭;长姐如慈母,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弥补了母亲早逝的缺憾;长兄在世时,更是连骑马都要亲自为他牵缰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生都与日晖为伴。

正因如此,他只需专注诗书礼乐,做个光风霁月的魏二公子。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奶娘为何会死。

直至小满宴那日,他站在朱红宫门外的阴影里,亲耳听见父亲与长姐如何处置薛家遗孤,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银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跪在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第一次觉得陌生。原来他所谓的幸运,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以为沐浴的日晖,实则是腐土里开出的恶之花,亦是他从来最为不耻的。

他迷茫、纠结、痛苦,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弥补些什么。甚至跪在父亲书房外整整一夜,只为求他们放过薛南星。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倾其所有护她周全,连坦白真相的念头都在心头辗转千百回。

可宁川重逢那日,当他看见薛南星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所有愧疚与善意都在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欲望与愤怒。

那一刻,他才明白,爱不是守护、不是付出,更不是牺牲,而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只要他能得到她。

或许,本质上来说,他与父亲和长姐一样,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魏家的血,他根本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解开困扰多年的算题终于解开。

魏知砚抬眸,目色突然冷下来,这种冷,不是森冷、寒冷,而是对自己极度失望,却又已然接受的冷。

“儿子一定会让南星乖乖听话的。”他顿了顿,抬手郑重一揖,“不过,儿子有一事相求。”

第107章 回京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

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落尽了,昭王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陆乘渊此行离京,全然不知情的只道他是奉旨离京办案,毕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远有乌邦虎视眈眈,宁南国蠢蠢欲动,近有换粮案多地频发,文官与武

将剑拔弩张,尤其工部和兵部,先是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执不下,后又为派谁去宁南平叛吵得不可开交。

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如太后、凌皓等稍亲近些的,则以为陆乘渊是去俪山调养旧疾。直至太后凤体突然抱恙,一道加急懿旨才将他匆匆召回。

与昭王回京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则惊雷般的秘闻——十年前命丧青峰崖的薛尚书嫡女,竟奇迹生还。

当年薛尚书清名满朝,府上惨案曾令多少故旧扼腕。如今这桩秘闻,犹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各处茶寮酒肆皆在热议此事。各种传言绘声绘色,愈演愈烈,不过两日,便添了七八个话本子般的桥段。

“听说那薛家大小姐当年被隐世高人救走,这些年在终南山修道……”

“我二舅在刑部当差,说是在乱葬岗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把滴血的剑……”

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嚷嚷,“什么死而复生,说不定是苗疆巫女借尸还魂!”

……

薛南星放下车帘,转头看向陆乘渊时眉头微蹙,“虽说我回京的消息传得越开越安全,可这些谣言未免太过离奇。”她指了指自己,“借尸还魂?他们怎么不说我是狐仙转世?”

陆乘渊唇角微扬,“越是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传得越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依我看,不出三日,市井间就该有《薛氏侠女传》的话本子了。”

“侠女?”薛南星轻哼一声,“怕是《薛氏女鬼录》先满天飞了。”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一本正经道:“的确是只勾魂的鬼。”

他声音依旧清冷,可那双明眸却陡然暗下来,如墨般浓稠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她眼底。

这样的眼神薛南星太熟悉了,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连带覆在她肩头的掌心也莫名烫了起来。

从宁川返京途中,陆乘渊顾及她的身子,不仅吩咐车夫缓行,夜里只守在她榻前,连半点逾矩的心思都强压着。可回京后这两日,眼见她身子恢复了,那双深眸里的暗火便再难掩饰。尤其二人独处时,这灼人的目光总让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雪地里盯上猎物的狼。

此刻见他眼神渐深,薛南星急忙抵住他胸前,目光飞速辗转,落向坐榻边的长形包袱。

她指了指包袱,“这画轴……不如让我拿去给白先生?”

陆乘渊眉头微蹙,“嗯?”

薛南星见他目露疑惑,解释道:“一来这两日你不是在宫里就是去影卫司,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空去大理寺,定是有堆积的公务要处理。二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你不是说白先生从前跟外祖父的时间最长吗?我本就想见见他,多听他说一些从前的事。”

一语毕,倒也合情合理。

陆乘渊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也好,白先生那边我自是放心,你也难得与他一叙。”他话音微顿,似想起什么,忽而执起薛南星的右手细看起来。

那日她用耳钩刺入指缝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甲床下的紫黑淤血仍未散尽。薛南星见他蹙眉,忙道:“早就不疼了。”

“我忧心的不是这个。”陆乘渊指腹轻抚过她指尖,“是怕你验尸时使不上力。”

“验尸?”薛南星当即反应过来,“可是我爹娘的尸骨运回京了?”

“尚未运到。”陆乘渊摇头,“约莫就这两日了。共十三具尸骨,待太后寿宴后怕是有的忙。”他握紧她的手,“所以这几日,定要好生将养。”

薛南星听到“两日后”三字便陷入沉思。

再过两日,再过两日她就能亲手查验双亲的尸骨,为他们洗雪沉冤。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描摹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近在眼前,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待心绪稍平,更深层的思虑浮上心头:

即便能从尸骨中验出他杀的铁证,要撼动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仍是难如登天。魏家与后宫勾连,更牵扯储君之位,若无确凿证据能一击毙命,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魏家逼宫造反的计划提前。

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提如今尚不确定魏明德手中还握着什么,单论那蛊毒的解药还没拿到,断不能因翻案牵扯到蒋昀身上。

陆乘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似能洞悉她心中忧虑,“验尸之事你尽管去做。至于证据……我倒觉得人证物证已然齐备。”

他眸光如炬,沉声道:“此案翻与不翻,不在证据多寡,而在大势所趋。当年薛尚书清流风骨,程老桃李满朝,朝中多少寒门子弟受其恩泽。如今圣上若以‘为忠良昭雪’之名行事,必得清议支持。”

“魏明德此人老谋深算,这些年来他既不结党,也不营私,反倒处处提携寒门子弟,这般作派,连朝中清流都对他敬重三分。以致皇上虽有意打压世家,却对魏家无从下手,反而更为树大根深。”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借势而为。他越是装作清正,就越怕沾上谋害忠良的污名。因而,证据或许不必多么确凿,半块碎玉足矣。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陆乘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让你该想起的事,都想起来。”

薛南星蓦然会意。

的确。

再没有比劫后余生的遗孤更有力的证人了。那些记忆既然能消失,自然……也能“重现”。

陆乘渊接着道:“魏明德最大的倚仗,无非是那封先帝遗诏。他想借文官清议之势,指斥圣上得位不正。但若先让天下人看清他伪君子真面目……届时,纵使他手握传国玉玺,也不过是块废石。”

他将目光落在画轴上,“所以这画轴你且去找找白先生看能否打开,若是不能,便毁了。”

薛南星略作思索,问道:“但倘若那封遗诏在魏明德手中,而这画轴中的另有他物呢?”

“那更好。”陆乘渊勾起唇角,“正好看看,这位‘清流领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见他这般从容,薛南星心知这两日他必有布局,可指尖仍不自觉地收紧。魏明德能走到今日地位,既敢谋反,必有万全准备,他手中一定还握着其他东西。

那画轴在掌中愈发沉重。

可不论魏明德计划如何,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解药,替陆乘渊解了蛊毒。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在魏明德有下一步举动前,先将计就计,从蒋昀那里拿到一部分解药。

正思忖间,又听得陆乘渊忽将话锋一转,“对了,我已向皇上禀明心意,请旨赐婚。说到底,婚姻大事关乎两个人,皇上说想见见你,也问问你的意思。我想,太后寿宴便是喜上添喜的好日子,不如……”

“太后寿宴?”薛南星蓦地抬眸,诧然道:“那岂不是两日后?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眸光微沉,“你不愿?”

“不是不愿意。”薛南星攥紧了衣袖,“只是……我刚恢复身份就在寿宴上定亲,未免太惹眼。况且……”她喉间一紧,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陆乘渊静静凝视着她,目色沉沉,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良久,他才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嘴上说明白,显然是不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南星见他眸光转冷,急忙解释。她自知在宁川时已应下婚事,如今再推脱确实理亏,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只是方才提及验尸,想到冤案未雪,实在无心谈婚论嫁。况且我既已公开身份,魏太师若要动手早该来了。如今有王爷暗中护着,倒也不必急着用与你的婚事作保。”声音渐低,“横竖……我已经是你的人了,那些不过是虚礼,不着急。”

“不是吗?”薛南星微微偏头,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陆乘渊。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他的提议尽数挡了回去。

陆乘渊最是受不住她这般模样,三分狡黠七分娇憨,偏又叫人挑不出错处。静默良

久,终是无奈地“嗯”了一声。

“别生气了。”薛南星忽然倾身上前,纤臂环住他的脖颈,“你方才不是说皇上想见我吗?不如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是穿男装还是裙装?我太久没着裙了,也不知会不会失礼……”

她絮絮说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倒叫陆乘渊心头的一点愠怒与疑惑瞬间消散了。

他没有回答她,望着她开合的唇瓣,忽然俯身封住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字句。

混着缠绵的吻,近乎叹息地唤了声:“娘子怎样都好……”

*****

第108章 解药(上)“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大理寺,卷宗室内。

“你真的是南星?”白九昭颤抖的手握着验状,老眼昏花的双目透过玳瑁镜片仔细打量着薛南星。

薛南星点头,“嗯,如假包换。”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验状上的一行字,“‘初情莫重于检验’,外祖父教的。”

白九昭将验状凑到眼前,又盯着薛南星看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眶,“瞧我这双没用的眼睛,你这眉眼,跟青玄生的一样,验状笔风也与程大人如出一辙,怎么能不是南星呢?王爷当初拿来那份验状时,我就该想到的。”

薛南星这才明白,原来陆乘渊早在望月楼一案发生后就怀疑过她的身份。只是后来兜兜转转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是男儿身,阴差阳错又瞒了许久。

薛南星莞尔笑道:“先生您凭一份验状便瞧出端倪,是耳清目明才对。”

白九昭摇了摇头,感叹道:“人老了,近事记不清,旧事却忘不掉。”他这一感叹,便絮絮说了许多,从程启光何时进大理寺,说到他娶妻生女,又说到薛南星的母亲程青玄。虽都是些平常事,但落入薛南星心里,无不动容,那些被痛苦掩埋的记忆,仿佛被这些娓娓道来的温情唤醒。

不过她知道,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多言,而是定了定神,解开包袱取出画轴,直入正题,“白先生,王爷想必已跟您提过,今日来是想请您帮忙开这十字锁。”

“对对对。”白九昭拍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个完,竟把正事都忘了。”说着,便引着薛南星往内室走去。

原来这间卷宗室分为两间,除了外间存放卷宗的地方,最靠里的壁照后还有一间小室。

白九昭颤巍巍地推开靠墙的一座乌木壁照,“这间小室从程大人在的时候就有了,这里取卷宗方便,壁照夹层里填了棉花,隔音极好,够僻静。当年我们常在此讨论疑难案件,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夜。”

薛南星目光扫了一圈,这间密室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榉木案几。

“后来程大人离开后,这里便空置了好些年,直至王爷主事时,知道我好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意让人重新收拾出来。”白九昭指了指一侧的长案几,“来,这边坐,我先看看这锁。”

薛南星跟着他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目光一一掠过案几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工具:几套大小不一的铜制钩针、细如发丝的银线探具、薄如蝉翼的钢片,还有几把造型奇特的小锉刀。最边上摊开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手札,页边已经泛黄卷曲。

转眸间,便见白九昭已戴上玳瑁镜,小心翼翼拿起画轴。他先是就着窗外的天光仔细观察锁孔,又用手指丈量轴身的长度与重量,最后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铜针,在锁眼处轻轻试探。

“能将十字锁嵌入画轴,这手艺……”白九昭咂了咂嘴,“不是寻常锁匠能做到的。”

薛南星见他眉头紧锁,不由问道:“很难解?”

“确实棘手。”白九昭擦了擦额角的汗,却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但并非无解。”他从身后的檀木柜中取出几件造型奇特的工具。

“这十字锁的机巧在于里头的簧片……”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以铜钩探入锁芯,银针拨动锁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白九昭的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就在薛南星要劝他歇息时,忽听“咔嗒”一声脆响,画轴应声而开,轴心脱出,一分为二。

很快,白九昭用铜钩从轴心内部勾出一个细长的水槽。他凑近闻了闻,眉头却皱得更紧。

“这里头装的便是腐水?”薛南星想起陆乘渊所言——锁内可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本来应该是,但这里头的,又好像不是。”

“不是?”薛南星惊诧道。

“嗯。”白九昭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拧眉沉思片刻,“按理说,十字锁的水槽该盛满特制的腐水,通常是用绿矾油混合蛇毒,不仅气味刺鼻,日久还会在槽壁留下青绿色蚀痕。可这个……”他举起水槽对着光线查看,“既无异味,也无腐蚀痕迹,倒像是……是清水。”

清水……

薛南星眸光一凛,所以这锁只是幌子,藏画之人,根本就没打算毁掉里面的东西。

薛南星心头蓦地一沉,此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来,愈发强烈。

“我能看看吗?”她声音有些发紧。

白九昭点了点头,将拆开的画轴递过去。

薛南星往画轴里看了眼,而后深吸一口气,探手取出里面的物件——是一封泛黄的信笺。她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才缓缓展开信纸。

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的呼吸渐渐凝滞。眉心越蹙越紧,捏着信纸的指尖也微微发颤。

读到末尾时,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可是有异?”白九昭似乎察觉到什么,起身问道。

薛南星没有回应。

他又走前两步,正欲开口再问,却见薛南星已转过身来,手中信也已利落地折好信纸塞回信封。

薛南星摇了摇头,神色如常,“竟然只是张启山留给女儿的一封家书。”

她嗓音微哑,却扯出个浅笑,“一时感怀,让先生见笑了。”

白九昭看了她一眼,又望着她手中画轴,不由感叹,“难怪水槽里盛的不过是清水,原是封家书。”他似又想起旧事,摇摇头,面露感伤,“张大人膝下仅此一女,虽管教严厉,却是真心疼爱。可惜如今父女二人……”

“嗯。”薛南星轻声应

道,指尖摩挲着信封,“既是家书,理应物归原主。我会禀明王爷,设法将画轴送回宁川。”她目光转向白九昭身后的案几,“劳烦先生将轴芯递给我。”

白九昭不疑有他,转身取来轴芯,递过去时仔细叮嘱道:“装回时切记莫要转动轴芯。这十字锁有个机巧,就是只能打开一次,一旦重新锁上,再想打开就必须强行破锁。虽说水槽里装的像是清水,但老朽也不敢完全确定是否暗藏玄机,还是谨慎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十字锁转瞬已再次关上。

“南星!你……”白九昭愕然瞪大眼睛,“我方才不是说……”

“说什么?”薛南星茫然抬眸,反问道:“您说这锁怎么?”

白九昭见她神色恍惚,只得无奈摆手,“罢了,若王爷要看,也只能再想法子了。”

薛南星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歉然道:“先生莫急,信的内容我已记下七八分,定会如实转告王爷。”

她将画轴递还给白九昭,“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这画轴暂请先生保管。若王爷问起……”略作停顿,“就说我先回一趟薛府。”

回薛府一事是他二人早就商议过的,虽说陆乘渊坚持要亲自送她去,可目下他正忙着公务,薛南星要自己先回也说得过去,想来他不会生疑。

薛南星说完,不等白九昭回应,已转身离去。隐在袖中的手往里拢了拢,指节紧紧篡住袖囊中的信。

出了大理寺,薛南星径直往永康坊疾行。永康坊在皇城脚下,是皇亲贵胄和二品以上大的聚居之地,昭王府、琝王府都在这五街八巷里,而公主府也在。

——公主府书房内,鎏金鸟笼悬于窗前。

蒋昀斜倚在紫檀木案边,指尖捻着几粒粟米,漫不经心地撒在案上。他轻吹口哨,笼中的画眉闻声跃至案前,就在尖喙即将触及粟米时,脖颈上的银链猛地绷直。那鸟儿被拽得一个趔趄,发出凄厉的啼鸣。

“啧,真动听。”蒋昀唇角微扬,又拈起一粒粟米,重复动作。

侍立一旁的内侍窥见他面露悦色,低声道:“驸马爷这趟回京后,心情似乎格外好。”

“哦?”蒋昀挑眉,指尖逗弄着惊慌的鸟儿,忽而笑道:“这趟去宁川,意外得了一只乖巧的雀儿,自然欢喜。”

内侍垂着眸,也敛起笑意,抿了抿唇,“那奴婢……”

蒋昀听见他欲说还休,转过头,抬指挑起内侍的下巴,“怎么?你也想当我的雀儿?”

这名内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杏眼桃腮。薄施脂粉后更显娇媚,若非一身靛青男装,活脱脱就是个刚及笄的闺阁少女。

蒋昀拇指抚过内侍的唇瓣,将沾染的胭脂抹在自己唇上,低笑道:“本驸马今日兴致好,自会好好赏你。”

内侍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比女子还要娇媚三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蹙起秀眉,“只是……奴婢听说公主近来夜夜梦魇,常在梦中唤驸马爷的名讳……”

“咔”的一声,蒋昀猛地拽紧手中银链,将挣扎的鸟儿悬在半空。画眉凄厉的啼叫声中,他慢条斯理道:“公主不是最爱栗子糖么?今夜便让她吃个够……”指尖骤然收紧,鸟儿顿时没了声响,“吃完后便能好好睡一觉了。”

内侍会意,接过奄奄一息的画眉放入笼中,熟练地勾住蒋昀的脖颈,正要踮脚献吻。正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驸马——”家仆在门外急声禀报。

蒋昀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回驸马,有一位眼生的公子求见。”声音顿了顿,“说是姓薛。”

姓薛的公子?细长的眼尾微微一颤。

内侍立刻会意,整了整衣襟前去应门。

门开启的刹那,天光倾泻而入。阶前立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夏光落入清致的眉目,好看极了,可再一细看,双眸里却是清清冷冷的,如方外人看这尘世,叫人脊背生寒。

“薛公子……”家仆刚要阻拦,薛南星已抬脚跨过门槛。

“哟,我正纳闷呢,这薛家何时多了位公子,原来是近日名动京城的薛大小姐。”蒋昀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袖口,眼角斜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薛南星,“怎么?今日大驾光临,莫不是要……反悔了?”

薛南星来意明确,不欲与他过多周旋,径直道:“我来拿解药。”

蒋昀先是一怔,继而从胸腔里迸出一阵低沉笑声,“解药?薛大小姐回京后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可既不入薛府大门,更不履魏家婚约。”

他站起身,负手靠近两步,眼中寒芒渐凝,“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薛南星神色疏淡,平静道:“你要我嫁入魏家,不过是为取魏明德手中那本账册,既让他没了你的把柄,也能以防他日东窗事发,你能全身而退。”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疏落的日光,“但若我能给你东西,足以让你能反过来拿捏魏明德,岂非比我嫁入魏家更有用?”

第109章 解药(下)“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

此言一出,蒋昀手中折扇突然停住,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此话怎讲?”

薛南星缓缓道:“魏明德的布局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十年前就有了。可他眼看着陆乘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却始终放任其坐大,成为自己最大的威协,为什么?只因他早就算准了一件事——”

她微微抬眼,“他知道,待到时机成熟,乘渊定会为他所用,成为对抗皇上的利刃。”

蒋昀瞳仁微缩,忽地想起魏明德那句“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他一直以为魏明德是想利用薛南星来控制陆乘渊,可小满宴前谁都不知道薛南星还活着。魏明德这些年任由陆乘渊势力壮大,很可能一开始陆乘渊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蒋昀收起折扇,面上轻佻之色尽褪,“你手上到底有什么?”

薛南星神色不改,声音清冷,“魏明德要让陆乘渊知晓的真相——当年陆将军的真正死因,这才是能让他心甘情愿为魏明德所用的关键。”

“陆熠?”蒋昀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他凝眸沉思一阵,眼底渐渐翻起暗流,“你的意思是……今上?勤王?”

当年陆将军临危受命出征宁南,皆因前太子勾结外敌致使边境告急。那一役,不仅让先帝对太子彻底失望,更让蛰伏已久的勤王得以崭露头角。

“若陆将军去宁南后发现……”蒋昀声音渐沉,“与敌国暗通的并非太子,而是最终受益最大的勤王……”

薛南星接话,“那他突然战死,就极有可能并非意外。”

“你有证据?”蒋昀急道。

薛南星点头,“陆将军的亲笔手书。”

“你会给我?”

“为何不会?这封信绝不能落到乘渊手中,但用来换解药正好。”薛南星上前两步,“魏明德自以为布了这一局,可以顺其自然让乘渊看到这封信,却不知这信如今在我手里。魏明德想要执行他最后的计划,这封信必不可少。你若得此信,到时候还怕拿不回你的账本吗?”

蒋昀想了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我凭什么信你?”

“你已经相信了。那日你来找我,便是已经相信我会帮你。驸马说我没有选择,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薛南星淡淡笑道:“不得不说,驸马确实慧眼如炬。的确,于我而言从前所有不过空白,魏明德如何谋划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乘渊活着。”

蒋昀沉吟片刻,忽而抬手,“东西呢?”

薛南星寸步不让,“我要先看到解药。”

蒋昀轻哼一声,朝身侧内侍略一颔首。那内侍会意退下,片刻后捧来一个鎏金锦盒。盒盖掀开,露出两方檀木凹槽,各嵌着一粒赤色丹丸,泛着幽幽光泽。

薛南星羽睫微垂,伸手刚欲探向锦盒,却被蒋昀

一柄折扇拦住。

“急什么?”蒋昀似笑非笑,“信呢?”

薛南星深吸一气,自袖中取出一封泛黄信笺。火漆封印上,陆家军的虎头印依稀可辨。

蒋昀展信细阅,眸色渐深。半晌冷笑出声,“果然是陆家军的军印,那昏君藏得可真是深啊!”

薛南星摊开掌心,“药。”

蒋昀指尖轻拈红丸木槽,对着天光细细端详,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蛊虫成双,解药自然也要分作两枚。”他慢悠悠地将木槽收回锦盒,“本驸马想了想,这封信嘛,只够换一枚。待本驸马拿到账本,再给你另一枚。”

薛南星听了这话,手一下握紧成拳,可她不能发难。

她强压下心中怒意,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时至今日,魏明德还会信我是真心嫁入魏家?”

蒋昀轻啧两声,折扇在掌心轻敲,“本驸马说过,你别太妄自菲薄了。更何况……”他突然上下打量薛南星,目中阴鸷之色浓郁,“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你的情意了。”

薛南星心头猛然一颤,“你什么意思?让你用解药要挟我嫁入魏家,是魏知砚的主意?”

“是谁的主意重要么?”蒋昀“啪”一声合上锦盒,“总之,本驸马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待你入了魏府,另一枚解药自会奉上。”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却恰好证实了薛南星的猜测。

她忽然觉得可笑。

就在方才,她还暗自庆幸,用陆将军的信换得解药,就不必再欺骗魏知砚的感情。却没想过,原来这些根本就是魏知砚想要的。

窗外是灼灼天光,却穿不透厚重的窗纸。

良久,薛南星冷笑一声,接过红药丸,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此时,京城最热闹的流云渡酒楼雅间内,琝王世子凌皓正盯着茶盏出神。这位素来爱凑热闹的京城第一纨绔,此刻却对楼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不住地叹气。

几个平日里与他厮混的纨绔子弟见状,忍不住凑上前来,“世子爷,这位薛大小姐回京都两日了,您可曾见过真容?”

凌皓不吱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说薛尚书夫妇当年一个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一个是名动京华的绝世佳人,这位薛大小姐想必也是倾国倾城之姿?”另一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那可未必!”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摇着折扇,插嘴道:“若真是个美人,怎会回京后闭门不出?说不定是相貌丑陋,羞于见人!哈哈哈!”

雅间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宝蓝色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突然以扇掩唇,压低声音道:“家母曾提起,当年皇上还是勤王时,对薛夫人可是……”他将折扇一收,长叹道:“哎,可惜啊,爱而不得。”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们说,如今薛大小姐突然回京却闭门不出,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有了别的心思?毕竟薛夫人不在了,能得个小的也……”

“谢阡陌,你胡说什么!”凌皓再听不下去,霍然起身,又挨个指向眼前几人,“你们一个个的,少在这信口开河!”

这宝蓝锦袍的公子名唤谢阡陌,是太后的本家,往上数三代与太后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又因祖上立过军功,得了个忠勇侯的爵位,自诩是皇亲国戚,平素最是肆无忌惮,说起皇家秘闻来口无遮拦。

此刻这位谢小侯爷见凌皓动怒,反倒来了兴致,抬起眉笑道:“世子这般着急,莫非……”他故意拖长声调,“是见过那位薛大小姐了?”

“我……”凌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噘着嘴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个落魄小姐嘛,本世子不稀罕。”

他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不稀罕,不是不想见,而是想尽办法也见不着。

活了二十年,凌皓这“城百事通”的名号从未像今日这般名不副实。他跑遍昭王府、薛府,甚至厚着脸皮进宫打探,得到的永远都是那句不冷不热的“太后寿宴上自会相见”。可寿宴还有整整两日,要他像那些寻常看客一般,巴巴地等到寿宴才能一睹薛大小姐真容,这叫他如何甘心?

挫败,当真是挫败至极。

凌皓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正闷头灌着茶水,忽听窗边传来一声,“薛小姐……?”

他猛地抬头,只见袁侍郎家的大公子正倚着雕花窗棂,朝楼下努嘴:“这薛家大小姐神神秘秘的,倒是二小姐常出来走动。”

凌皓眼珠一转,手中茶盏往案上一撂,袍角翻飞间已到了楼下中堂。

凌皓三步并作两步追出茶楼,正瞧见薛茹心将茶点盒递给身后的丫鬟,准备转身上马车。

他赶紧扬声喊住:“薛小姐留步!”

薛茹心脚步微顿,回过身见是凌晧,规规矩矩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礼毕便要转身离去,显然不愿多作停留。

“且慢——”凌皓一个箭步拦住去路。

薛茹心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世子还有事?”

凌皓素来直来直往,索性开门见山,“是这样的,本世子听闻你姐姐回来了。我嘛,小时候不是在宫里就是陪我娘去礼佛,没怎么见过她,不过后来没少听皇祖母提过,所以也想一睹真容。不知你可曾见过她,能否带我见一见?”

薛茹心闻言,抬眸扫一眼茶楼二楼,微微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姐姐只回来过一次,偏巧那时我在书院,未能得见。”

不知是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还是觉得自己突然冒出来这一问实在唐突,凌皓悻悻摆手,“罢了罢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倒是薛茹心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不知世子可曾见过程公子?”

“耿星?”凌皓诧异一瞬,很快眉头又拧成疙瘩,“别提了!表哥给他派了差事,神神秘秘的,回京两日连个人影都不见。”话里话外透着股怨气,显然没少往昭王府跑。

薛茹心眸光一凛,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凌皓只觉得这一笑有些莫名瘆得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可那笑意不过转瞬,薛茹心便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过两日太后寿宴,想必都能见着了。”

“耿星要去太后寿宴?他不是……诶,别走啊……”凌皓话还没说完,就见薛茹心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他嘟囔了句什么,泄愤似的踢飞了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老远,凌皓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看姑娘没意思,吃花酒没意思,赌钱也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他仰头望了一下苍天,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明明还是与那帮人厮混,明明还是跟从前一样吃喝玩乐,甚至还没了表哥管束,怎么就突然没意思了呢?

表哥……对了,表哥还带走了一个人!

凌皓忽然想明白了,自从程耿星离开京城后,他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本以为他们回来后自己终于不用整天无所事事了,可那两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时间,他觉得心里堵得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起来,这一溜达,竟不知不觉晃到了永康坊。

凌皓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时兴起的闲逛,竟让他在公主府门口,撞见了她。

第110章 做戏(上)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耿星?”凌晧脚步一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南星闻声回首,回眸见是凌晧,怔了怔才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此事……说来话长。”

“神秘兮兮的。”凌晧撇撇嘴,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她往僻静处走去,压低声音道:“你是在查姑父对不对?”

不等薛南星回答,他便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后来仔细琢磨,总觉得那日在大理寺,姑父分明是在暗示宋子谦什么。该不会……望月楼的案子是他指使的?”

薛南星轻轻摇头,“宋源的案子已经了结,世子不必再深究了。”

凌晧面露失望,“我这不是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吗?”说着又扬起笑脸,“再说了,你不是常说要‘求昭昭天明’吗?看,我这个徒弟是不是尽得你真传?”话到末了,眉宇间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神采。

那明亮的笑容却让薛南星心头一刺。

她喜欢“耿星”这二字,渴望拨云见日、求得真相,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心中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一片空茫茫的。

是,不是完全的绝望,也谈不上

心痛心伤,倒是茫茫二字最贴切。

凌晧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跟丢了魂似的。昨日遇见知砚兄也是如此,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去流云渡散心,结果他倒好——”说着模仿起魏知砚呆坐的模样,“整晚就这般坐着,活像尊大佛,可不就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薛南星听了这话,缓过神来,“魏……魏大人回京了?”

凌晧挠了挠头,反问,“他离过京吗?”

薛南星沉默不语,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情绪。

凌晧又问,“你找他有事?”

薛南星抿了抿唇,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该见见魏知砚,却又不知见面后要说什么。那些未出口的质问,那些被辜负的信任,此刻都化作喉间的一团棉絮,堵得她呼吸发紧。

“嗐,多大点事儿!”凌晧突然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今晚流云渡有赏乐宴,我可是跟知砚兄说好了,他今夜必须到场。”他冲她眨眨眼,“正好你回京后还没给你接风,不如同去?”

薛南星迟疑片刻,“赏乐宴?”

“对!”凌晧见她犹豫,连忙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就在京城最负盛名的‘碧波仙子’画舫上!东家特意从江南请来了第一乐姬梦璃姑娘献艺。”他夸张地比划着,“听说她的琵琶声能让江水倒流,百鸟驻足。这样的盛事,怎么能少了我堂堂琝王世子……”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薛南星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不语,凌晧眼巴巴地凑近,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师父,美景佳人都齐了,就差挚友相伴了。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是啊,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似被这句话牵着,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凌晧原本垂头丧气,见状顿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地规划起晚上的行程。

薛南星轻声道:“对了,今日之事,别告诉王爷。”

凌晧看了眼“公主府”的匾额,自以为领会其中深意,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不说,在哪儿见到,你要带你去哪儿,我半个字都不说。要是让表哥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薛南星略作沉吟,似又想起什么,“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沾酒必醉,可今夜那样的场合不浅酌几杯又不合适。世子久经宴席,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千杯不醉?”

凌皓想都没想,当即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你这话可问对人了。”他将手一伸,“呐,昨儿剩的‘解酲丹’,莫说浅酌几杯,便是饮尽一翁也不在话下。”

薛南星微微一笑,接过瓷瓶,“还有一事要有劳世子。”

“怎么又见外了?”凌晧佯装不悦,“尽管说。”

“世子能否进宫请出徐太医?”

*****

“这药,你从何得来的?”徐太医神色骤变,指尖微颤地捧着药丸。

他钻研陆乘渊的蛊毒多年,对各种药性如数家珍,仅凭气味便能辨出七八分药性。这些年始终无法根治蛊毒,正是因为缺少养蛊人的心头血这一关键药引。而眼前这枚赤色药丸,不仅配伍精准针对蛊毒,更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薛南星神色平静,“太医不必追问。我只想知道,此药能否解王爷之毒。”

徐太医将药丸小心置于掌心端详,“初步看来对症,但具体功效还需回药房验证。”

“有劳太医。”薛南星郑重抱拳,“若验明无误,请即刻让王爷服下。”

徐太医点头应下,却想起小满宴上陆乘渊对她的信任,不禁迟疑,“子为何不亲自……”

薛南星轻笑着打断,“病人自然要听医嘱。我随手拿来的药,王爷怎敢轻用?”

“啰嗦什么!”凌晧突然插话,推着徐太医往宫门方向走,“让你去就去,耽误了正事,本世子拿你是问!”徐太医不敢得罪这位小霸王,连忙朝薛南星作揖告退,捧着药盒匆匆离去。

薛南星看着凌皓拽着徐太医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此刻她站在皇城外交谈,距大理寺不过一街之隔。她望了眼大理寺的方向,默了片刻,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薛南星回京后,已来过薛府。薛以鸣见她应允恢复身份,当即喜极而泣,含泪诉说这十年来如何思念兄长与侄女,甚至连她的闺房都一直留着,定期命人洒扫,只盼有朝一日她能归来。

此刻,薛南星静坐房中,目光扫过这间早已收拾妥帖的闺阁,床榻锦被簇新,妆台纤尘不染,连窗边的绣绷都绷着未完成的绢帕,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心中冷笑,眼下看来,不过是一早布好的囚笼罢了。

她的行李极少,除了一箱验尸器具,便只剩几件旧时男装。倒是陆乘渊送她回府时,特意备了些女子衣裙与珠钗首饰,说是为太后宴席准备。

薛南星取出那条桂花巾帕,指腹摩挲过帕角的绣纹,坐了一会,终是拾起针线。

自上次之后,她的针脚已熟练许多,可此刻每一针穿引,却似扎在心上。

直至斜阳渐沉,窗棂映出细长的影,她才停下手中动作。

薛南星望了眼天色。

见陆乘渊迟迟未至,知道他定还忙着。她便不再犹豫,站起身,打开那箱珠钗,挑拣几样精致贵重的,另取一只空匣盛了,径直往东园去。

有些戏,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薛以鸣尚未下值,东园内,薛二夫人方氏正倚在廊下的酸枝木椅上,烦躁地翻着账册。她娘家虽是从商的,银子堆里打滚长大,可自从嫁入薛家,这权贵没攀上几分,倒把嫁妆贴了个七七八八。

十年前二房与大房分家后,薛家便日渐式微。待薛以言身故的消息传来,薛以鸣在朝中更是彻底没了倚仗。这些年全靠着女儿薛茹心在太后跟前得脸,才勉强给薛以鸣谋了个五品的闲职。可朝堂上下打点要银子,偌大的薛府门面要银子,方氏这些年不知从娘家挪了多少贴补,自己连套像样的头面都不敢添置。

前日府上突然冒出个“死而复生”的大房侄女,方氏心里正窝着火。她“啪”地合上账册,对身旁的心腹嬷嬷抱怨道:“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在茹心议亲的节骨眼上……”

“夫人——”她还欲再言,一旁的侍女突然轻声提醒,眼神急急瞥向院门。

方氏背脊一僵,转头见是薛南星捧着匣子过来,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回头对侍女嗤笑道:“慌什么?不过是在昭王府待了几天,还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她斜眼瞥了瞥薛南星,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野丫头一个,回府几日连人影都不见,这薛家大门倒像是她随意进出的客栈——谁知道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你那等清白?”

话是对侍女说的,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往薛南星心口扎。

薛南星恍若未闻,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二婶——”

“哟,这声‘二婶’我可担不起。”方氏挺直腰背,假意整理衣袖,“怎么,有事?”

薛南星将手中锦匣往前一递,“方才收拾行李,翻出这些物件,实在无处安置。二婶说得对,我在外漂泊久了,这些闺阁之物早用不惯了。”她打开匣盖,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首饰,“可毕竟都是贵重东西,扔了可惜。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二婶保管,我才放心。”

方氏本懒洋洋地别着脸,一听“贵重”二字,眼角余光忍不住往匣中瞟。待看清那满满一匣子的赤金点翠簪、珍珠步摇并翡翠耳珰,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这些……”方氏指尖微抬,又忽地收住,故作矜持地轻咳一声。

薛南星将木匣往前推了推,温声道:“二婶,我在京城无依无靠,如今只剩二叔和您最亲了。这些首饰搁在我那儿也是蒙尘,倒不如交给您保管,权当是侄女的一点心意。”

斜阳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匣中,那颗明珠步摇泛着莹润的光,金丝缠绕的蝶翼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方氏的眼珠随着那光芒转动,终是没忍住,伸手抚了上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珠面时,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罢了,你说得也有理。”方氏叹了口气,语气忽然慈爱,“二婶就先替你收着,就当……就当是给自家闺女攒嫁妆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木匣递给身旁的侍女,再抬眼时,眉目已柔和下来,甚至带了几分疼惜,“不是二婶说你,你到底是薛家的大小姐,整日不着家也就罢了,可这衣裳……”她上下打量着薛南星简素的男装,摇头道:“老爷也是,都不知道心疼。”

“二婶教训的是。”薛南星低眉顺目,“这几日实在有些琐事未了,也确实乏了。今日回

来收拾妥当,正好能安心歇一晚。”

方氏笑得慈眉善目,连连点头,“那就好。如今天色已晚,你二叔在外应酬,这几日茹心又在宫中筹备太后寿宴,早出晚归的。不如留下来陪二婶用膳,咱们娘俩也好说说体己话。”说着转身吩咐,“春兰,让厨房……”

“二婶。”薛南星轻声打断,面露倦色,“不必麻烦了。侄女今日有些中了暑气,实在提不起精神,怕是会扫了您的兴致。”她转向春兰,语气温和,“劳烦春兰姐姐备些点心,我带回房就好。”

春兰一愣,迟疑地看向方氏。

方氏本就不是真心想留她,闻言正中下怀,面上却装出遗憾,“也罢,身子要紧。回房后定要好生歇着。”

“嗯。”薛南星顿了顿,又道:“对了,若是王爷……”

“放心。”方氏不等她说完,便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二婶晓得轻重,任谁来寻,都替你挡了去。”

回到南院,薛南星反手落锁。

她利落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从灶房取来草木灰,细细洒在门缝窗棂之下。这南院本就偏僻,加之她刚回府,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配齐。

后院寂静无人,薛南星足尖轻点,借着一株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干,掠过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