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绝笔“嫁入魏家?”
吾儿若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为父是否尚在人世。有些话,怕今生再无机会当面诉说,只得借这斑驳墨迹,将满腔心事倾注于纸上。
这些年来,为父常忆你幼时仰着笑脸说:‘爹爹是状元郎,最厉害了。’那时你眼中的崇拜,是为父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十年寒窗,风檐寸晷,至今犹记传胪之日,宁川四异同科,独我名列一甲。唱官三呼“张启山”,声震殿宇,为父以为终于可以光耀门楣,为民请命。
初入仕途,蒙法界泰斗程大人青眼相加。他赞我文章那日,为父欣喜若狂。自幼立志法曹,终得拜入程师门下,成为他毕生唯一亲传弟子,何其有幸。
自此,为父习验尸之术,研断案之法,如愿入大理寺,继承恩师衣钵,那时为父天真地以为,凭手中三尺法剑,可荡尽天下冤屈。然位极人臣后,方知官场比刑场更血腥,活人比死尸更险恶。
这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上之所是,众必趋之;上之所非,众必毁之。朝承恩宠,暮赴黄泉之事,比比皆是。为父出生寒微,非魏、程这等世家大族,全凭一笔一墨挣得功名。一步行差,便足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故而,为官十数载,为父亦步亦趋、谨小慎微,但求‘平安’二字。
但程师不同,他心怀天下,要的是民安,而非己安。当年他献上千里饿殍图,大胆谏言,触怒君王,被判全家流放。获罪那日,朝中风向骤变,太子一党趁机落井下石,诬为父与程师同谋。墙倒众人推,昔日同僚避之如蛇蝎。
为父孤立无援时,却有一人伸出援手。彼时为父心中有恨,恨自己半生清正,却因恩师一言被牵连,于是毅然决然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汲汲营营数年,却发现这条路终究是错了,是为父小看了魏明德的野心和手段,可醒悟时发现已坠入万丈深渊,再回不了头。
为父已知晓那封先帝密诏所在,倘有一日被魏明德发现,即便致仕离京,他们也定会赶尽杀绝。为父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于你,故设下这假死之局,愿以苟且残生护你周全。
李申兄之死,乃为父毕生难赎之罪,若有报应,但求尽加我身。吾儿若见此信时,为父已赴九泉,则魏家鹰犬必已嗅得踪迹。切记——速将碎玉图付之一炬,远遁天涯,永莫回头。
此生负师负友,唯望吾儿平安。”
父启山绝笔
*****
信笺末尾的墨迹晕染开来,是一个父亲在夜深人寂,烛影摇红下,滴落的泪。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惊涛拍岸,无数疑云又似浪潮般起起落落。薛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稳住心神,试图将所有事由头到尾一一厘清。
这封绝笔信虽不过寥寥一页,个中关键却有三:
其一,是魏太师胁迫张启山篡改康仁十二年案验尸结果,如此说来,外祖父在奉川收到的那封“京城挚友”来信,极可能就是魏太师亲笔所书。
其二,张启山决意离京,是因知晓先帝密诏所在,那么魏太师所谓的动机和野心则极有可能与这封密诏有关。要么这封密诏能动摇魏家根基,要么……是他们计划的重要一环。
最后,亦是最关键的,薛南星的目光落到信末的几个字——“碎玉图”。
四年前月娘拆毁张府书房后,独独带走了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书画。她那时恨极了张启山,却仍要留着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她心里清楚,这其中藏着她与李远平日后的保命符。如今月娘人已经不在了,要找到这幅碎玉图,恐怕只能从李远平身上着手了。
薛南星虽不确定魏太师是否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但他的人既然能找到张启山,就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月娘夫妇。
这一次,她不能再晚一步了。
思及此,薛南星不再迟疑半分,立时将信笺折好纳入袖中。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一个面生的小沙弥踉跄闯入院门。
“师父——”小沙弥神色慌张,却在见到薛南星的一刻霎时噤了声。
明修方丈道:“何事?但说无妨。”
小沙弥喉结滚动,“师父,县衙的何大人突然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凛,暗暗收紧掌心。
方丈垂眸,“你且去回何大人,寺中有僧人圆寂,正值超度法事,不便待客。”
“可是……”小沙弥面露难色,“何大人说,明厄师叔有位故人要来拜祭。弟子再三解释法事未备,可何大人说等得,便径自去了后院禅房,眼下寻了间空禅房在里头坐着了。”
故人,又与何茂一起?薛南星眸色骤冷,不必问,这位所谓故人便是蒋昀了。
小沙弥偷眼觑向薛南星,又喏喏道:“还有,何大人说,若那位京城来的大人也在,请务必移步禅房一叙。”
薛南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略一思忖,将尘一引至一旁,低声道:“尘一小师傅,我忽然想起还约了一位友人,可眼下怕是赶不及了。劳烦小师傅转告我那侍从,何大人定会送我回客栈,叫他不必担心。眼下尽管即刻去远芳书斋找李先生,若先生不在,就在书斋外候着,前后门都看好了、盯紧了,务必等到李先生为止,可别漏了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肃然看入尘一眼底,又道了句,“方才的话,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尘一动了动嘴唇,似认真重复了一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嗯,记住了,一字不落。”
薛南星见他点头,转身朝方丈合十一礼,便随那小沙弥一同往后院方向走去。
*****
暮色中,何茂那矮胖的身影正在禅房门前焦躁踱步。一见薛南星走近,他脸上的愁云惨雾顿时消散,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张……呃……不对。”他张了张口,却想不到该如何称呼更合适,只得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可算见着您了。”
薛南星懒得与他废话,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径自越过何茂,推门而入。
室内烛影幢幢,蒋昀坐在案几旁的圈椅里,正慢条斯理吃着茶,听到门声,也不抬头,幽幽地道:“莫说何茂,便是本驸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薛南星道:“草民人微言轻,区区贱名,不足
挂齿。”
蒋昀忽地失笑,“人微言轻?你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他挑眉看向薛南星,“你可知,眼下这盘棋局里,你可是枚难得的妙子?”
薛南星广袖一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揖礼,“驸马爷高看草民了。”
蒋昀见她神色疏淡,搁下手中茶盏,摇头轻叹,“你这孩子啊,聪慧过人,偏生戒心太重……”说着,他提壶斟了一盏新茶,缓缓推至案几对面,“坐下说话吧。”
薛南星却并不应声。
“怎么?”蒋昀眉梢微挑,面露诧异,“莫非……你以为是本驸马给张启山下的毒?”
他忽而失笑,自顾自又斟了一盏,“你放心,我没这个闲心思插手。”茶香氤氲间,他勾起唇角,“这茶里干净得很。”
薛南星自然知道不会是蒋昀所为。
蒋昀昨日方至宁川,昨夜与何茂的对话更是表明,他虽知晓他们在查张启山一案,却并未放在心上,否则,昨夜也不会将心思全用在设局试探上了。
她看一眼案几上的茶盏,终是拂袖落座。
蒋昀满意地勾起唇角,折扇“唰”地展开,身子闲适地往后一仰,忽而没由来地道:“昨夜见到我那外甥,啧啧……似乎情况不大妙,跟魏家小子没说两句就咯血了。不是说要俪山玉泉疗伤么,怎的转眼倒泡进宁川的野池子里去了?可惜啊,看来没什么效用。”
薛南星听他突然提及陆乘渊,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仍是不露声色,淡淡道:“驸马有话不妨直言。”
“好。”蒋昀手中折扇合拢,眼中戏谑尽褪,“你可知他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手?”
薛南星蓦然一怔。他这么问,难道并非荣亲公主下的蛊?
“是,明面儿上是荣亲公主给的。”蒋昀兀自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当年她给的,本是见血封喉的鸩毒,但本驸马怎么忍心见到外甥就这么随他爹娘去了。正巧前些年得了对‘寒心噬骨蛊’,听说这玩意儿啊,要不了命,就是会一点点噬人心头血罢了。本驸马想着总好过一命呜呼,这才好心将那鸩毒换成了这两只虫子。”
薛南星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胸中怒气,“所以王爷身上的蛊毒,是驸马的手笔?”
蒋昀搁下茶盏,面色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眸色却愈发阴沉,“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让荣安去见她姐姐时,顺手这么一换,不难。没承想,还真留了他一条命。”
薛南星默然片刻,眸色清冷道:“你以为凭这三言两语我就会信?倘若你真有解蛊之法,何须设昨夜那局对付王爷。”
蒋昀倾身向前,反问道:“我那外甥这些年求死不得,你以为他会为解蛊而屈服呢,还是觉得我会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他低笑一声,“这蛊嘛……倒不如用来拿捏一个更在意他性命的人。”阴柔的眼直直盯着薛南星,“比如——你。”
薛南星面上原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驸马突然与我说这些,断不会是因为好心,想解了王爷身上的蛊毒吧。”
“这是什么话,真是误会大咯。”蒋昀细长的眼尾浸在烛火中,显得分外阴柔,“本驸马自然是盼着乘渊好的,只是这蛊毒解与不解,何时解,全在你一念之间。”
薛南星抬目看着他,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想让我做你的棋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一句。
蒋昀眼尾中笑意更深,“怎么说本驸马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呢?”
“既然是聪明人,那本驸马便不与你兜圈子了。”他负手起身,踱出两步,“只要你应下魏家的婚事,本驸马即刻为乘渊解蛊。”
薛南星霍然起身,“嫁入魏家?”
第102章 选择“你根本没有选择。”
蒋昀回眸瞥她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还不知道魏家这些年都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吧。也是,张启山愿意服毒自尽,自然不会在临死前还反水,横生枝节。不过,横竖已成定局,你知不知道也无甚差别。”
听了这话,薛南星心中反倒松了口气,看来魏太师显然笃定张启山会守口如瓶,也就是说,她还有时间去找那幅画。
但转念间,寒意又起:听蒋昀的意思,魏太师所谋之事势在必得,连张启山也说他们斗不过他。魏家到底掌握了什么,让这些为他做事的人都认为大局已定。
是太子?可魏皇后是太子生母,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魏家的地位都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甚至只需辅佐太子便可,何须主导这许多案子。
可她到底对朝中局势波云诡谲了解不多,耳不闻,目不及,纠结个中因由实属无益,倒不如先把蒋昀的目的弄清楚了。
思及此,她忽而轻笑出声来。
蒋昀眸色骤冷,“你笑什么?”
薛南星道:“堂堂驸马爷,为了讨好魏家,竟用如此重的筹码插手这样的小事,未免也太卑微了。”她忽将语声一缓,讥诮道:“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过得像条狗?”
“你!”蒋昀唇角发颤,一直温雅的表情霎时狰狞起来,须臾,却又怒极反笑,“你大可不必耍嘴皮子,你又怎么知道本驸马与你的目的不是殊途同归?”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微震,蒋昀是要她做安插在魏家的暗棋。
话已至此,她也不再绕弯,径直道:“驸马与东宫关系匪浅,又能这么快知晓死了的明厄就是张启山,足见魏太师对你信任有加。这般地位,为何要倒戈?”
“信任?”蒋昀突然冷笑,悠悠叹道:“用你时是心腹,不用时……便是要除之而后快的祸患。张启山的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烛火忽地一跳,将蒋昀阴鸷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本驸马今日不是来与你商议的。”他泠然道:“你根本没有选择。”
薛南星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知道蒋昀所谓的“没有选择”是何意,无非是认定了她会为了解陆乘渊的蛊毒答应嫁给魏知砚。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她真嫁作他人妇,陆乘渊的蛊毒即便解了,又与亲手杀了他有何异。
她做不到。
更何况,外祖父曾特意叮嘱过她关于苗疆银月谷的事,她始终坚信一定能寻到养蛊之人。
薛南星把心一定,决然道:“驸马与魏家的棋局,恕我无意参与。告辞!”说罢转身便欲走。
然而还未走到门口,只听得蒋昀的声音不疾不徐自身后响起,“你该不会还在妄想找到养蛊人吧?”
薛南星脚步一滞。
“这些年来,皇上和太后寻遍大晋都找不到养蛊人,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找到?”蒋昀冷笑着道:“实话告诉你,他们找不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早在朝廷收复苗疆前,银月谷就被灭谷了。”
薛南星心中一沉,回过身去。
蒋昀缓缓踱步上前,“你既知此蛊来历,想必也该明白,这‘寒心噬骨蛊’乃是以养蛊人心头血喂养而成。”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解蛊的关键药引,正是养蛊人的心头血。本驸马既然敢用此蛊,自然……早已备好了这味药引。”
他在薛南星身侧停下,语气忽地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陆乘渊的性子,若得知你要嫁入魏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过有件事你需明白,这‘寒心噬骨蛊’寿命不过十五载。虫死,则人亡。”
蒋昀慢条斯理地计算着,“除去在公主府豢养的时日……你那王爷,最多只剩两年阳寿。”
“你若不信,大可去诊他的脉象,问问他这两日服下的药量,照这个速度,怕是整个太医院的押不庐都不够他撑过一年。等不到蛊虫寿终,他便会心血枯竭而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贴着薛南星的耳畔说的,“应下这门亲事,替我找到我要的东西,你尚有机会向他解释。但若今日踏出这个门……”声
音陡然转冷,“那便是亲手将他推上黄泉路。”
*****
影卫司暗所,议事房内。
幽暗的空间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在地上投出两圈昏黄的光晕。
陆乘渊坐在堂上首,缓缓合上信笺,“宁南国近两月频频在边境,为何急报偏偏在本王离京后才送达?”
一名身着朱雀纹玄甲的影鹰卫上前,此人乃朱雀卫都统墨翎,负责影鹰卫情报事务。
墨翎恭敬禀道:“禀王爷,宁南此番用兵诡谲非常。其军卒皆作流民装扮,初时只在祈南卫所辖地滋扰生事。县丞误以为寻常草寇,未敢惊动兵部,直至后来这帮‘流寇’数量越来越多,竟敢公然强掳民女,劫掠官仓,方知事态非常。”
他略顿,继续道:“县丞这才求助于西南都司,经查探,才发现贼众所持皆为宁南制雁翎刀,箭簇上更錾有王室徽记。都指挥使见事关重大,特以六百里加急驰报,若非如此,消息只怕这会儿还没传到京城。”
墨翎眉头紧锁,“不过,属下实在不解。康仁十二年,陛下登基前亲征,宁南精锐尽殁。这十年来宁南一直安分守己,称臣纳贡,岁岁来朝。为何突然蠢蠢欲动起来,竟敢直接来骚扰边关百姓了。”
陆乘渊指尖轻扣案几,冷声道:“巧的不是宁南国突然异动,而是是西南都指挥使司刚换了都指挥使,就碰上这桩军务。”
他略一沉吟,眸色渐深:“最初是谁动议调西南军平乱的?”
“回王爷。”墨翎抱拳道:“兵部岑尚书率先上奏。”
陆乘渊问道:“诸部堂官如何议?”
“廷议时,六部堂官多附议岑尚书之见,皆言西南军驻地毗邻宁南,熟悉边情。唯工部龚尚书力排众议,言道:当年魏大将军虽以身殉国换得西南太平,但魏将军战殁后,西南卫所兵备废弛多年,恐难当大任。反观东南水师近年屡抗倭寇,实战经验更为丰富。”
陆乘渊冷笑,“他一个工部的,竟如此熟悉各军情况。”他眉峰微挑,又问,“魏太师什么意见?”
“太师他……未曾发声。”
不必墨翎言明,谁不知西南都司旧部乃魏大将军嫡系,如今信任都指挥使更曾是其帐下参军。魏太师这般避嫌不言,看似合了朝堂规矩。但越是这般天衣无缝的合情合理、顺水推舟,越像是精心排布的棋局。
陆乘渊眼底寒意愈盛,“望月楼一案后,姓龚的多少受了点牵连,他这番反对,反倒成了促成此事的推手。”
他倏然起身,行至鎏金烛台前,两指夹着密信一角,任火舌舔舐纸笺。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王爷。”墨翎似又想起一事,拱手禀道:“还有一事……是从西华宫往俪山别宫传的急递。”
陆乘渊微微侧首,“讲。”
“是。”墨翎的声音沉了下来,“太后突然凤体违和,骊山之行作罢了。”
指间残笺飘落,灰烬在暗室中盘旋。
陆乘渊凝视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火星,眸中明灭不定。
他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良久,陆乘渊抬眸看一眼窗外,暮色沉沉,深不见底。既然不日就要回京,还有一事,需当即了了。
他忽而开口,“月娘的尸首安置得如何了?”
一直静立阴影处的影鹰卫踏前一步,“回禀王爷,已按王爷吩咐去办了,待超度法事毕,便可安葬于灵光寺后山净地。”
陆乘渊略一颔首,“备车,去一趟远芳书斋。”
*****
戌时三刻,状元街上的铺子半数尚亮着灯火,虽不及白日熙攘,却也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闲逛。
若是往日,远芳书斋门前定还有学子围着小摊吟诗作对,可今夜,那扇雕花木门却紧闭不开,在灯火阑珊的街市上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书斋前院未点一盏灯火,亦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唯有月光与邻舍透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
陆乘渊穿过漆黑的前厅往后院行去,忽闻隐约低声呜咽。
影鹰卫提着灯上前几步,在发出声音的厢房门前站定。
“是谁?滚!”醉声醉气的几个字从屋里传来,随即飞出一个酒壶,“砰”地砸碎在阶前,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陆乘渊抬手止住影鹰卫,独自走到门前。
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瘫坐在地,周围散落着七八个空酒壶。那袭沾满酒渍的青衫,是唯一能辨认出此人就是李远平的凭证。
此刻他双目赤红,面色灰败,哪还有半分昔日儒雅书生的模样。
李远平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来人,忽地扯出一抹惨笑,“你来做什么?”
陆乘渊负手立在半边灯火里,“本王只是来与你说一句话,本王将不日回京,会安排月娘明日下葬。”
声音清冷,辨不出任何情绪。
“下……葬?”李远平瞳孔骤缩,踉跄着撑起身子,“什么下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猛地摇头,“一定是你胡说,不可能的。月娘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就……”
“伤心过度,气血逆行,血崩而亡。”清冷的声音径自掐断他的话。
李远平一下怔住了,整个人止不住发抖。
他像不愿相信,拖着身子爬起身,想要将说话的人驱赶,刚站起来却一下跌跪在地,膝头直直磕在酒壶上,酒壶碎开,瓷片扎入膝头,传来一阵剧痛。
可这皮肉之痛,又怎及心头万分?
泪水一下滚落,肺腑与喉间都一阵刺痛腥甜,李远平仰头看向房梁,胸口几起几伏,喉间溢出阵阵暗哑的悲鸣,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声音似要扯碎五脏六腑,将满腔爱恨、无尽悔痛都宣泄出来。
陆乘渊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讥诮,“人活着时不知珍惜,死了流泪又有何用。”
李远平死死揪着心口的衣襟,手指颤抖地指向他,“你不懂!若你知道你最爱的、最信任的人一直在骗你,你还能这般轻巧地说原谅吗?”
陆乘渊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然而这丝讥笑却是转瞬即逝,而后他一字一顿道:“比起欺骗,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是啊。
一句话如惊雷劈开混沌——他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了?任何人、任何事哪里有她的命重要,她有了身孕,如何能承受接连的打击。
李远平突然止住抽泣,而后像魔怔一般,眼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瓷片,动作决绝地往颈间划去。
“铮!”
一丝灼芒自他袖间一闪,手中碎瓷应声落地。
“悔?”
陆乘渊走到李远平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要赎罪就好好活着,每日睁眼都记得,你是亲手杀了他们。”
李远平仿佛被这句话当胸贯穿,颓然跌坐在地。
微弱的灯火在穿堂风中明灭,屋内陷入死寂。
良久,陆乘渊漠然转身,“明日酉时,灵光寺后山。”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等等——”地上传来嘶哑的一声,李远平仰起脸,“月娘……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陆乘渊脚步一滞,却并未回头,“没有。”声音顿了顿,染上几分涩然,“但她本可离开宁川,是为你,才留在这是非之地。”
第103章 成亲(上)“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暮色渐沉,陆乘渊刚踏出远芳书斋的门槛,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
“王爷”无影显然没料到会在此相遇,脚步一顿。
陆乘渊扫了眼他身后空荡的街道,单刀直入,“人呢”
无影立即会意,抱拳禀道:“程公子执意让属下先来书斋寻李先生。他说……”略一迟疑,“何大人定会亲自送他回客栈。”
陆乘渊微微蹙眉,“何茂”
无影低声道是,将尘一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后,又补
充,“属下特意询问了那位小师傅,说是与何大人同来祭拜明厄大师的,另有一人。”
陆乘渊眸色一沉,目光扫过夜色中的远芳书斋,沉声下令,“先将此处暗中看好了。”
与何茂同往灵光寺的必定是蒋昀,他二人既能光明正大入寺,必不敢轻举妄动。尤其何茂此人胆小怕事,是以有他在,断不会让薛南星在宁川地界内出事。想必薛南星亦是想到这点,才会说何茂定会将她平安送回客栈。
可即便如此想,陆乘渊仍是不放心,旋即命随行的影鹰卫去灵光寺,自己翻身上马,没入沉沉夜色。
*****
戌正时分,薛南星踏着更声回到客栈。檐角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并未回房,想着待何茂走远了就往远芳书斋去。且不提那幅画,月娘的事,到底该亲口告知李远平。
自昨夜陆乘渊亮明昭王身份后,影卫司便接管了这处院落。如今客栈内只剩掌柜与两名熟脸伙计,往日的喧闹人声尽数消散,偌大的一间客栈,没了人烟,一下就冷寂起来。
薛南星独自一人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站了一会儿。
可惜今夜的月色实在好,像要把所有刻意回避的事都照得无所遁形。
满树枝叶婆娑作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棵菩提树下,看到红绸与白缟猎猎翻飞,听到方丈说“生死本同源,往生何尝不是新生”。
道理明明都懂,可这个决定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薛南星始终心若悬丝。
思绪翻飞间,一道沉澈熟悉的声音随风入耳,“南星……”
薛南星蓦然回眸。
溶溶月色下,陆乘渊一袭月白锦袍临风而立,衣袂间还带着星夜疾驰的风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目间笑意清浅。
他分明没说一句话,眸中却似有万语千言。
薛南星知道他定是见过无影了,上前两步,略带歉意道:“让王爷忧心了。”
陆乘渊浅浅一笑,“明知你不会有事,偏生心底有个声音催着我快马加鞭来见你。”
薛南星忽地想起一个词——感应。总觉得他似乎有了某种感应才会这么说,一时间,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她低下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他袍摆染上的暗红,是血迹!?
薛南星心下一惊,“王爷身上的血……是又毒发了吗”也不等陆乘渊回应,她径自扶上陆乘渊的衣襟就要扯开来看。
“南星……”陆乘渊道:“我没事。”
可薛南星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翻涌的都是蒋昀那些诛心之言,一心只想确认他的安危。
陆乘渊反手握住她,“南星。”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怎么了”
薛南星被他这一问惊醒,突然冷静下来,这才察觉握住自己的手掌温热有力。她缓缓抬眸,借着月色细看,见陆乘渊眉目清明,唇色如常,哪里有半分毒发的迹象?
是她过于紧张了。薛南星暗自懊恼,她并非冲动的人,竟被这点血迹乱了分寸。
陆乘渊仍看着她,月光歇在他的眼尾,似薄霜,眸色清冷却澄澈,似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薛南星怕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只觉不能被他查出端倪,想也没想,突然环住他的腰身,侧耳贴紧他胸前。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半晌却只说了两个字,“我怕。”
两个字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然后,她就清晰听到耳畔的心跳忽地乱了节奏,先是漏了一拍,继而又急促起来,重重的,一下又一下。
薛南星将手臂收得更紧了,想听得更清晰些,想一直听下去。
“放心,我没事。”发顶落下温柔的轻抚,片刻,怀里的身子不自然地动了动,陆乘渊的声音陡然哑了几分,带着似有若无的蛊惑,“倒是你这般抱住我,怕是要出别的事了。”
薛南星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话中深意,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慌忙松开环抱他的双手。
她这般反常,陆乘渊怎么会看不出。他牵起她的手,“可是蒋昀与你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应道:“他不过是来试探,想知道张启山临终前可曾向我透露什么。我与他虚与委蛇几句,他见问不出所以然,便作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虽知道了张启山就是明厄,毒却不是他下的。”
陆乘渊了然,沉吟一番道:“那人用人很谨慎,并没有让蒋昀插手太多,今日能让蒋昀来找你,无非是只有蒋昀是他摆在明面的棋子而已。”
薛南星见陆乘渊未做他想,暗暗舒了一口气,顺势道:“不过张启山并非什么都没说。”
陆乘渊微微一怔。
薛南星并未多言,将陆乘渊引入室内,锁好门闩,又点了盏孤灯,才自袖中取出那枚长命锁递给他。
陆乘渊接过手中,见锁身是松的,眉峰微微一蹙,“张启山留的”
薛南星点头,“嗯,是他四年前写就的绝笔信。”
陆乘渊取出夹层中的信笺,展开细细看了一遍,默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密诏……”
薛南星见他波澜不惊,疑惑道:“王爷似乎对这幕后之人并不意外?”
陆乘渊道:“也并非完全不意外。只是能让张启山临死前那句说出那句‘斗不过他’,满朝文武不过五指之数。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威加海内,饶是再大的权臣,又如何大得过当今圣上?怎会让张启山觉得斗他不过?除非……有人握着皇上的把柄……”目光落回信上时,眸色转深,“而这把柄,就是这封先帝遗诏。”
十一年前那场夺嫡之争的腥风血雨,薛南星多少有所耳闻,知道景瑄帝登基前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那三年间,他亲手斩杀慎王、斗垮太子一党,能从不被看好的勤王,一跃成为天下共主,靠的绝不仅仅是运势。
想到这里,她心头陡然一紧,这封遗诏极可能……
“魏家想谋反?”话一出口,她又觉有哪里不对,“可太子是魏皇后亲生,来日太子即位,魏家的地位只会更上一层,他们只需安心辅佐太子即可。”
“倘若这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呢?”陆乘渊冷笑一声,“太子之所以还是太子,不过是碍于‘立嫡立长’的祖制罢了。况且魏家根基深厚,要废这个太子并非易事。”话到这里,他语气转冷,“但不代表皇上没有这个心思,眼下皇上正值壮年,凡事都有可能。”
薛南星瞳仁微震,“皇上当真存了废储之心?”
陆乘渊唇角微扬,“有没有这个心思,明日回京后,自会见分晓。那些人,怕是等不及了。”
薛南星心里还琢磨着方才的推论,听了这话不免一惊,“回京?”
“嗯。”陆乘渊道:“太后凤体违和,俪山寿宴作罢了。”
“怎的这么突然?”薛南星实在诧异,“上回见太后还精神矍铄,怎么说病就病了?”
陆乘渊眼中寒芒乍现,“奇怪的并非太后突然染恙,而是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机。”
“今日收到密报,宁南国近两月屡次犯边,偏巧军报在我们离京后才传到。更巧的是,此番奉诏征剿者,恰是西南都司。”
“西南都司”薛南星眸光微动。
“不错。”陆乘渊神色渐冷,“已故的威武大将军魏浔曾任西南总兵官,在西南经营多年。如今西南诸卫将校中,魏浔旧部不在少数,甚至新任总兵,亦出其门下。”
薛南星若有所思,“魏将军……魏家长子……”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宁南犯境,就是为了给西南军一个出师的由头?”
陆乘渊微微颔首,“魏明德虽在朝中根基深厚,但皇上这些年有意压制世家外戚,对魏家并非毫无防备。只是魏明德藏得太深,深谙君臣之道,素来以清流自居,避谈兵事,圣上遂未深防。以致
关于魏明德的图谋,我一直有两处不解。”
“其一,他有可能调动的唯有西南军,但自西南平定后,皇上已逐步裁汰其兵力。即便有异动,禁军、影卫司并各镇兵马也足以制之,不足为患,魏明德不会蠢到明知以卵击石而为之。”
“其二……”陆乘渊声音渐沉,“若要以征剿为幌子,借机暗度陈仓,那么太后在俪山行宫的寿宴本是最佳时机。届时行宫防卫空虚,京城兵力分散。偏偏此时太后染疾,寿宴作罢,倒像是有人刻意想将局势控于京中。”
长指摩挲手中信笺,“直到看见这封信,若魏明德手握先帝遗诏,那他的谋划就完全不同了。”
话到这里,陆乘渊眸中墨色翻涌,“魏明德想效景泰年间旧例,集科道百官,以‘正位诏’逼宫退位。那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在宫中。”
薛南星神色凝重,“如此说来,这封遗诏便是关键。那幅画…必须尽快找到张启山提到的那碎玉图。”
陆乘渊浅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到了吗?让无影先去远芳书斋,既盯着李远平,顺便也守着那幅画。”
薛南星抿了抿唇,“我只知这画紧要,却未料到竟是关乎皇储。好在现下看来,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有这幅画存在。只是……”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也沉静几分。
她突如其来的低落落在陆乘渊眼底,他道:“李远平已经知道月娘的事了。”
薛南星蓦地抬眸,“王爷去过远芳书斋?”
“月娘的身后事已安排妥当,合该与他说一句。”陆乘渊声音淡淡的。
薛南星原以为是无影先行禀报,陆乘渊才去书斋查探,此刻听闻他竟是特意前去告知,不免讶然。这人素来言辞如刃,却能做出这等特意去安慰别人的事。
她偏首打量着他,不知是好奇还是忧心,“李远平得知后什么反应?他会不会难以接受……”
“他没事,死不了。”陆乘渊淡道。
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张了张口,问了一个她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王爷,如果你是李远平,你会原谅月娘吗?”
“只要那人是你,就没有这样的如果。”他回答地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就有了答案,又或者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薛南星的心却忽地滞了滞。
陆乘渊抬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眼下无影看着,不必担心,万大的事明日再议。”说着,将薛南星牵到榻前,“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料理完月娘后事,便要启程返京。”
“那你呢?”薛南星忽地攥住他欲收回去的衣袖。
可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这一问实在莫名,他当然是要去歇下,如今这客栈早被影卫司围得铁桶一般,安全得不得了,他也没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了。
难不成还要与她一夜同榻吗?
薛南星忽觉一阵莫名的懊恼,于是懊恼地松开手,懊恼地往榻沿上一坐,“王爷也去歇下吧。”
她说这话时是别开脸的,目光黏在床头的软枕上,声音闷闷的,谈不上失落,也谈不上生气。
陆乘渊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反应,怔愣了一下,尔后顺势在她身旁坐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一本正经问,“莫非这枕头底下,又藏了什么想要送给我?”
薛南星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急急将目光转向向窗外,只道“没有”,一顿,又硬邦邦地重复,“王爷去歇下吧。”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很快又收起笑意,委屈道:“这般欲擒故纵,叫我如何敢走。”
“我……我没有,我只是……”薛南星急红了眼,转身要辩驳,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余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间。
“只是什么?”陆乘渊认真地听着。
夜风透过窗隙灌进来,吹得烛火在她眼底明灭。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也不知怎么了,莫名觉得他本不该离开,她也不想让他离开,尤其是明日回京之后,那个曾信誓旦旦要遵从内心的“程耿星”便要永远留在宁川了。
是啊,回京后她就只能是薛南星了。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职务,就像“仵作”这两个字,一旦冠上,便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哪怕这些事由不得她来定,哪怕不知道是对是错,她也只能试着一刀一刀剖开真相。
她曾笃信自己可以自由如南风,有遵从内心做出选择的权力,可行到末路却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没有选择。就像眼看着他人搭了戏台,自己却不得不粉墨登场,荒腔走板跟着唱下去。
或许,唯有这最后一夜,她才能抛却所有身份枷锁,真正随心而为一次。
“嗯?”陆乘渊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薛南星蓦然回神。
明灭的烛火里,那人依旧好整以暇地挑眉望着她,眼中噙着似有若无的戏谑。他又似这般,明知道答案,却偏要等着她亲口道破,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等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没有羞恼,没有倔强,更没有往日的闪躲。
薛南星倏然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无比坚定地道:
“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第104章 成亲(下)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娘子……
“成亲?”陆乘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了笑,声音温柔地像浸在月色里,“你本就是我要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薛南星却不赞同,摇了摇头,“不,不是昭王和薛南星,是陆未晚和程耿星……是你和我。”
陆乘渊脸上的笑意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见他不言语,薛南星又解释,“像世间寻常夫妻那般,红烛高照,合卺交杯,三拜天地,而后……”
薛南星倾身向前,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压低了些,鼻尖相触时,她轻声道:“而后洞房花烛。”温热的气息流连在二人唇间,似触非触,若即若离,“至此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娘子,此生再不更改……”
尾音化作一声轻叹,消散在交错的呼吸间。这一刻,她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是啊,将最珍贵的自己交付于他,便能此生不负,尘埃落定了。
她这么想着,便朝着那张俊美的面容靠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于那张绷紧的唇上落下翩然一吻。
轻得像是雪地上一只颤颤落翅的蝶。
双唇触上一片柔软,陆乘渊一整颗心都怦然起来,火燎的热意自唇上散开、蔓延。他不受控地以吻相迎,反客为主,长掌扣住她的后颈,将这个吻加深。
“唔……”
唇下幽兰轻轻一颤,交缠的呼吸一下凌乱起来。
随着这声轻吟落下,温热的指尖伸过来,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襟落下,细细摩挲,反反复复,忽地探了进来,轻柔一触,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似流动的热泉,又似惊雷降落。
陆乘渊蓦地自沉沦中抽出一线清明,他忍了又忍,终是强自退开半寸,略带喘息道:“无论如何……都该礼数周到才是,三
书六礼,十里红妆,不能委屈了你。”
可薛南星却不依不饶,追着他的唇,“那些虚礼我也不在乎。”
陆乘渊再往后,握住她作乱的手,“那也该先告知泉下尊长。”
“方才在心里已经告知了。”她挣脱开,吻上他滚动的喉结,“他们说甚好。”
“那你方才说的红烛高照,合卺交杯……”
“太麻烦,省了。”
一进一退间,陆乘渊后腰已抵上床栏,退无可退。薛南星索性跪到榻上,欺身靠近,可下一刻,那只探向衣襟的手又被他握住了。
“我不能……”几个字脱口而出,却又在说出口的一瞬忽地滞住。
薛南星问:“不能什么?”
好一会后,陆乘渊理了理她鬓边散落的发,轻声道:“现在不能,这件事情应该等到洞房花烛夜。我答应你,尽力……”
“尽力?”薛南星不理解,分明早前还言辞切切,怎的突然就成了“尽力”?
不对,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床头烛火“噼啪”炸响,晃动的光影里,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他微敞的衣襟上。
衣襟!?
他不想让她扯开衣襟。
薛南星用力挣开他的手,趁其不备,扯开他的衣襟,她蓦地呆住了。
因她清晰见到自他心口延伸出的两道血色裂纹。虽只是浅浅的两条,但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薛南星看向陆乘渊,“这就是你一直推开我的原因?”
陆乘渊沉默不语。
她声音微微发颤起来,“你觉得不能要我,不敢要我,是因为不能再许我将来,是吗?”
陆乘渊握住她的手,答非所问,“我一定会尽力,只是现在……我不确定。”
不确定……
她知道他向来运筹帷幄,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不说无把握的话,他能说出“不确定”,其实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是一种确定,一种反向的确定——他身体的情况不太好了。
薛南星深吸几口气,尽力稳住心神,“什么时候有的?”
“今日才发现的。”陆乘渊神色平静,“无妨。”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揪。昨夜汤泉池中,她分明仔细看过他的胸口,那时还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后来见到她与魏知砚在一起时,他急怒攻心,伤了心脉。
眼眶发热,她强压下泪意,想起蒋昀的警告,直视着陆乘渊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从京城带的药是不是快用完了?”
陆乘渊注视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却是淡然一笑,“左右明日就回京了,不碍事。”
蒋昀的话竟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薛南星再忍不住,急道:“明日回京,那回京之后呢?此行去俪山本是备了两个月的药量,眼下不到半月就用完了,这押不芦本就难制,更何况……”更何况他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她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了。
她紧紧抱住陆乘渊,双臂用力到发颤,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进他的骨血里,将所有的温度都给他。
陆乘渊的心仿佛被人拽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他自私了,从互述心意的那刻起,他就该想到,只要蛊毒一日不解,她就要永远活在提心吊胆里。可他已经自私过一回了,如何还能再自私第二回。
他涩然开口,“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薛南星害怕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就是做不到,就是接受现实,她知道这声对不起是何意,因而她不愿听到。
陆乘渊怔了怔,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烛火轻柔一晃,他这才发现,薛南星的长睫上已然沾着晶亮,却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
薛南星靠在他怀里,嗫嚅着,似委屈似嗔怪,却有种近乎倔强的坚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定是要说,倘若早知道蛊毒会加重,就不该拆穿我的身份,不该说要娶我……又或者,你要说,‘万一以后你不在了’之类的晦气话。但是我告诉你……陆未晚,我这颗心早就给了你去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反正我是认定了。”
她一股脑地说着,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双臂收得更紧了些,“你还记不记得来宁川时经过的那座山?你问我的心愿是什么……”
声音渐渐软下来,“我的心愿便是做你的妻子,不管是一生一世,还是一时半刻……怎么,你的心愿实现了,就不管我了吗?”
话到这里,她忽然从陆乘渊怀中剥开,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结,牢牢系到了一起。尔后又觉得不够,她解开发髻,满头青丝散落,她挽起陆乘渊半披的一缕黑发,和自己的一缕青丝结到了一块。
一字一句:“天为证,月做盟,今夜起,你我就是结发夫妻。”
烛火映照下,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几分娇蛮,几分执拗,就这样直直望进他眼底,似在等他的回应。
陆乘渊眸光幽深,里头映出一个清致隽秀的人儿,映出她眸中清透的碎光。
四目交汇,二人之间是两缕青丝,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却在此时彼此纠缠,不分你我。
良久,陆乘渊缓缓开口:
“你真的……”话一出口,他又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后面的话,“你真的想好了?”
薛南星毫不犹豫点点头。
“不后悔?”
薛南星又毫不犹豫地摇头。
陆乘渊觉得,她这般斩钉截铁的模样很是倔强,倔强到可爱,可爱到不自觉间就染上了几分魅惑。
自爱而生的欲,从来都难以克制。更何况,他已经将“结发夫妻”四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薛南星还在想着这人怎么霎时不声不响了,忽然眼前一晃。
身侧的烛火剧烈摇晃,被衣袂带起的风噗得熄灭,屋里一瞬便暗了下来。
待薛南星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陆乘渊俯身下来,撑在她上方。饶是目不能视,薛南星也能感受到,此刻他正以怎样灼热的目光看着她。
黑暗中,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娘子——”
那声音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薛南星心底。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两颊随之腾地烧了起来,自己就这么与人以夫妻相称了。
薛南星没来由地生出些慌乱来,很快又莫名想起从前插科打诨看过的那些画本子,便依样画葫芦,伸手扶上他的肩,抬腿轻轻缠上他的腰。
尔后,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妥协。
几乎在这声叹息落下的同时,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围拢过来,渗入体肤,在血脉里撩动汩汩热流,一瞬便流过四肢百骸。
密密匝匝的吻混着清冽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后、颈侧、锁骨缓缓落下……
夜色如墨,明月更亮了,月辉洒入户内。
素衣如云絮般,一层一层堆迭而下,落在榻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借着月色也能视物。
可薛南星抬眸,却觉满室月华入室即黯,唯见陆乘渊眼中灼灼火光,与他额角莹莹的汗。
“南星——”
一声轻唤伴着温软的唇落在她眼角,将她从混沌中拉回。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克制,“很疼是吗?”
其实不是不疼的。
那种滋味不像被锋利的刀剑刺穿身体,也不是冰冷的钝器倏尔犯进,而是一种酸胀的、绵长的、甚至还带着点委屈的疼。
饶是她清楚地感受到陆乘渊无可挑剔的耐心,却在那一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她惯能忍,也不想让他这么压抑着,便本能地咬紧牙关,摸索着扶上他的肩,轻声应了句,“我没事。”
陆乘渊低头吻住她微颤的唇,舌尖温柔地探入,冲淡那一点痛楚后,才慢慢动起来。
陆乘渊双目落在她潮红的脸颊,紧抿的双唇,专注地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看着她从一个青涩少女,变成他的女人。
情至半酣,陆乘渊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转瞬又觉得心酸。
她半生飘零,孤苦无依,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原想将这世间最好的都许给她,可如今竟在这客栈内草草成礼,没有红烛高照,没有合卺交杯,连最寻常的新婚之喜都给不了她。于是只好极尽温存,极尽缠绵。
薛南星觉得奇怪。
方才疼得厉害时,她尚能咬牙忍耐,此刻痛楚渐消,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包裹,反倒再难自持,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喘。
这声轻吟落入陆乘渊耳中,犹如星火坠入干柴,原本强压在胸腹间的炽热再难抑制,瞬间
席卷全身。
恍惚中,薛南星觉得自己又回到离开奉川的时候,像是在日暮时分出海的船,在浪尖起伏,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而陆乘渊是唯一的岸。
起初是细碎的潮涌,一波一波试探着。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脊背,像托着一叶轻舟,怕她沉没,又怕她飘远。
她随着海浪轻颤,指甲陷入他的肩胛,像抓住浮木的落水者。
呼吸交错间,她听见低哑的喘息,混着窗外隐约的潮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海浪越来越高,船身颠簸得厉害。
溺水的眩晕感袭来,薛南星拼命攥紧那唯一的浮木。而他以更深的侵入回应,仿佛要将她钉在这片汹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刻浪尖骤然拔高,她仰起脖颈,风帆张满,在风暴中心彻底交付自己。
而他俯身咬住她颤抖的喘息,将彼此的呻吟都吞没在唇齿之间。
薛南星整个人都是迷离的,一时辨不清天上人间,再忍不住,唤了一声:“夫君……”
声线如春雨绵软,只听这一声,陆乘渊方才炸灭的烈火又再燃烧起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子里,俯脸再次吻下去。
后来,薛南星只觉得痛楚化作灼烧的火,又融成绵长的浪。
她恍惚听见远处的潮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她推上云端,又温柔地送回他怀里。
喘息烫在耳畔,混着低低的呢喃,是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怕她忘记归途。
再后来,连月色都轻了,又一回渐停渐止。
陆乘渊俯下身去揽薛南星,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已柔弱无骨,双眸微阖,轻轻颤着。
“南星?”他轻唤。
薛南星整个人要化成水,像从海里捞起的月,低低应了一声。
陆乘渊拨开黏在她颈间的湿发,斟了杯茶水喂给她,尔后披衣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沐浴的热水。
不多时,浴桶便被抬了进来。小厮仔细调好水温,备好皂角粉与布巾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陆乘渊掀开帐幔,将浑身酥软的人儿横抱入水,仔细替她擦洗起来。
薛南星早已筋疲力尽,软软地趴在浴桶边缘,听之任之,由他摆布,直至布巾擦至侧胸时,她明显感觉到那只手顿了顿。
方才在黑暗中未能看清,此刻借着烛光,陆乘渊才看清她胸前那圈被束胸勒出的红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疼吗?”他指尖轻抚过那些痕迹。
薛南星星半梦半醒地咕哝,“习惯了,不疼的。”
陆乘渊知道,她从来不会说疼。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待回京后,便不必再束了。”
听到“回京”二字,薛南星微微睁开眼,眸光氤氲地望向他,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合上眼睫,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第105章 画轴“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这一夜仿佛似短又长。
短到折腾了三四回下来,待洗净身子,窗外便已透出微光。长得又让薛南星恍如隔世,茫惘间醒来时,竟缓了好一会儿才辨清晨昏。
陆乘渊依旧像前几回一样,守在一旁,只是这回没坐在圈椅里,而是倚在榻边。见她睁眼,便起身斟了盏温茶递来。
薛南星正渴得发紧,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抬眸见他已梳齐发髻,换了身云锦直裰,不由问道:“王爷出去过了?”
陆乘渊接过空盏,眉梢微挑,“怎么又改口了?”
薛南星心尖一颤,想到昨夜二人以夫妻相称,耳根子一下烧红了。她张了张口,总觉得黑灯瞎火里,情到浓时的声声亲昵,此刻被这白日天一照,就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少女初经人事后的娇羞落在陆乘渊眼底,漾开温柔笑意,却也不再逗她,“好了,随你唤什么都行。总归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还是不能少,总不能便宜都叫我一人占尽了。”
他这一笑在薛南星心里化开,只觉如今再看他的眼神犹自烫人心扉,于是她不敢再看,移开目光,准备起身洗漱。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无影的声音自外间响起,“王爷,远芳书斋的李先生来了。”
薛南星闻言一怔,立时想起寻画之事,也顾不得浑身酸软,翻身下榻,手忙脚乱地抓起一堆衣衫往身上裹,赤着脚就往净室跑。不等陆乘渊要说什么,人影一溜烟地不见了。
陆乘渊望着骤然垂落的门帘,指尖勾着那条素白束胸布晃了晃,“这碍事的东西不要也罢,只是……”话音未落,帘缝里倏地探出一截皓腕,将绸布飞快地夺了回去。
里头传来闷闷的一声,“多谢……夫君……”
只一刻钟,薛南星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她换上一袭淡青竹纹长袍,一头青丝束成简洁的公子髻,胸前一马平川,转眼变回了清俊的少年郎。面上虽有倦色,却被这身素雅长衫一衬,更显清致可人,唯走路的姿势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陆乘渊自然瞧出她这点不自然出在何处,温声道:“若是还疼,便多歇息片刻。”
“不算疼,就是……”薛南星低头看了看,声音渐低,“就是有些酸胀……腿合不拢。”
听到“合不拢”这三个字,陆乘渊不由失笑,转而见她一脸羞恼地瞪着自己,心知她是以为自己在取笑她,忙轻咳一声,敛去笑意,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簪。
“这簪子……”薛南星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那日在汤泉池中,她情急掷出灭灯的那支。
“好在没摔坏,物归原主。”
陆乘渊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发间微微一沉。
晨光透窗而入,落在玉簪上,薛南星觉得仿佛又回到昭王府,小满宴那日,他也是这般替她戴上这支簪子。只是如今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簪发”便有了别的意思。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问,“未晚,日后你还会替我簪发的,对吗?”
陆乘渊安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渐起微澜,他轻轻颔首,“嗯。”
薛南星抿了抿唇,取下玉簪,郑重地放回他的掌心,“那便等到那日再替我戴上,这样你就没得耍赖了。”
她没说明“那日”是何时,只明眸一笑,眸中是灼灼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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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南星还记得初见李远平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