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寿宴(下)凌皓突然噗通一声……
凌皓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凌皓却全然不顾,见景瑄帝沉吟不语,转头又朝太后撒娇:
“皇祖母,孙儿心悦南星已久。我二人缘分起于修觉寺,曾共患难,经生死。她验尸断案时冷静自持,私下洒脱率真,从前不知她是女儿身,只道是惺惺相惜。如今方知,这便是情之所钟!皇祖母不是问孙儿要寻怎样的世子妃吗?孙儿如今想明白了……”他微微沉了口气,字字铿锵,万分笃定道:“就要南星这样的!”
“世子?”薛南星直接愣在原地。
原来他这两日这般反常,想的不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子身份,竟是在琢磨这些。
突如其来的“赐婚”一事本就令她措手不及,眼下凌皓这番言辞更是叫她一个头两个大。满殿目光齐刷刷投来,其中一道尤为灼人。不用抬头,她都知道陆乘渊正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二人。
偏生太后不明所以,追问一句,“南星,你与云初当真早就相识相知?”
薛南星喉咙更紧了。相识是早就相识了,还是不打不相识。可这“相知”……
这话实在不好答,凌晧说的那些倒也不假,但彼时二人以兄弟、甚至师徒相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情,饶是在修觉寺三日三夜待在一起,那也只是查案,连榻都未曾沾过,谈何“缘分”二字。
正自难安,一道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
“皇祖母。”陆乘渊禀道:“云初与南星的确因修觉寺的一桩案子相识。不过,后来南星一直随孙儿查案,二人交集并不太多。婚姻大事终究要两情相悦,实则,南星已有心上人。”
凌晧如遭雷击,蓦地呆住了,瞪大双眼看向薛南星。
太后似并不意外,笑道:“姑娘家长大了,有心上人也是常理。”转而对景瑄帝道:“皇帝,既然南星意有所属,不如就成全了她。”说着,又对凌晧道;“云初,你看着南星做什么,再怎么看,感情之事也强求不得,总归要她自己情愿才好。”
凌皓犹不死心,撇着嘴嘟囔:“可她明明说过喜欢同我一道查案!我俩配合天衣无缝。若她当了我的世子妃,我们便能日日携手破案,做一对……”他眼珠一转,突然灵光乍现,“神探侠侣!”
“噗——”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满殿哄笑此起彼伏。连素来威严的景瑄帝也不禁莞尔,“云初,查案归查案,姻缘归姻缘,岂可混为一谈?况且南星从前为仵作乃形势所迫,你难不成还要她验一辈子尸首?”
凌皓见圣颜缓和,立刻顺杆往上爬,“我不管,我就要……”然而话音未落,忽被一声厉喝打断:
“凌云初!”琝王面沉似铁,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御前失仪成何体统,还不快回来。”
凌皓偷瞄父亲一眼,心念一转,想起还有一人没求过。他一个箭步窜到陆乘渊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袖,“表哥,你帮我说句话嘛!”不料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张寒霜覆面的脸,这张脸,脸色比他爹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陆乘渊阖了阖眼,沉声丢给他两个字,“回去。”
接连碰壁的凌皓肩膀一垮,只得无奈看一眼薛南星,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往席位挪去。
景瑄帝这才淡淡开口,“南星的婚事,朕早有考量,也已问过她的意思。”他目光掠过陆乘渊,又落回薛南星身上,停留一瞬,最终却落在席间某处。
“云初都这般直来直往地争取了,怎么有婚约在身的反倒沉得住气?”
婚约……
二字一出,薛南星心头猛地一跳,抬眸看去,见景瑄帝说这话时看的不是站在殿前的陆乘渊,目光分明是落在席间某处,是魏知砚的坐席。
她心中大震,本能地想要看向陆乘渊,却在转瞬间硬生生止住。此刻满殿目光如炬,不止是陆乘渊,还有有魏明德、有魏知砚、有蒋昀,有所有想利用她这颗棋子的人,都在等她的反应。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
能被人看在心里,她既然选择了,走到这一步,断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薛南星睫梢一颤,将所有情绪敛入眸底,缓缓垂下视线。
下一刻,她便听得席间有动静,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侧停驻,有人朝御座深深一揖,温润的声音在耳畔落下,“陛下明鉴,臣与南星幼时便有婚约,一别经年,终得重逢。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完婚。”
自方才提及赐婚一事起,薛南星的一颗心便如一叶扁舟浮浮沉沉,到凌皓那番闹腾,又自心中掀起阵阵惊涛,可此刻听着魏知砚的求亲之言,她本以为会慌乱无措,可不知怎的,心中惊涛竟意外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波澜。
或许正是因为魏知砚这番话,让她意识到局势已定、退路已断,她回不了头了。而这无法回头的决然,反倒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尔后,她便清晰地听到殿上,景瑄帝与魏太师叙话,听到魏皇后细说二人的童年旧事,听到魏知砚提及他们的重逢——
凤南街上,随手掷出的一颗石子,竟阴差阳错砸中了失散多年的未婚夫。从京城到宁川再回京,兜兜转转的缘分,定情信物桂花帕子的见证。
任谁听了都会叹一句,多么天造地设的佳话啊!
席间隐约传来贵女们艳羡的私语,就连方才还不依不饶的凌皓也偃旗息鼓,自觉输了一头,闷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可她知道,唯有一人,此刻听到这些他们共同去过的地方,共同经历过的人和事,所想到的一定与她一样,满脑子都是对方,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惊涛骇浪。
思绪到了这里,薛南星安静地看向魏知砚,对方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而他身后不远处伫立立着熟悉身影也堪堪落入眼中。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神情,亦不敢细看,只能借着这一眼确定他仍安好,只要他安然无恙就好。可她不敢看太久,怕自己忍不住,怕魏知砚看出来,更怕陆乘渊察觉出什么。
可这殿上看出端倪的,又岂止她一人?
太后静静听完几人所言,目光似不经意落到陆乘渊身上,满殿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唯独他似一轮孤月,饶是一袭锦衣绣袍再华贵,也只会衬得那身影尤自清冷孤寂。
太后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收回视线,看向眼前这对璧人,温声问道:“南星,你可愿意?”
薛南星怔了一怔,只觉这句话似有深意,却一时琢磨不透。
未及细想,景瑄帝已含笑开口,“南星,太后是问你,你的心上人可就是知砚?”
魏皇后执扇笑道:“陛下,女儿家面皮薄,您这般直白相问,让她如何作答?”她眼波流转,“依臣妾看,方才那一对视啊,可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么?”
魏知砚深深望进薛南星眼底,转而对景瑄帝郑重揖道:“是臣对南星倾心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景瑄帝似为他的深情所感,展颜而笑,连说两个“好”字,“既然南星与知砚有婚约在前,又两情相悦……”
“陛下!”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打断圣言。满殿为之一静。敢在这等场合打断天子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殿内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骤然凝滞。
陆乘渊喉结微动,终是朝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南星尚未亲口应答太后垂询。”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露诧异。几位长辈分明已将婚事谈得热络,薛南星始终沉默不语,不正是默许之意?可话说回来,陆乘渊这话虽突然,却也不无由来。圣上方才确实说过“要她自己情愿”,如今不听她亲口道一声“愿意”,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凌皓醉眼朦胧间听到这话,竟从酒意中挣出几分清醒,大着舌头嚷道:“就是!方才要我……嗝……要南星情愿,现在怎么又不问她了……”话未说完,琝王一个凌厉眼刀甩来,硬生生将他后半句话逼成了个酒嗝。
然而,不等景瑄帝开口再问薛南星,也几乎不给魏知砚任何插话的机会,陆乘渊径自上前一步,声音沉冷如铁,“陛下可还记得小满宴当日,臣曾说过,程耿星早将自己的人头压给了臣。”
景瑄帝眸色骤然转深,沉默片刻方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是昔日的‘程耿星’,彼时南星为形势所迫,才委身你昭王府。”
“陛下明鉴。名姓可变,身份可改,可人终究是同一个。程耿星也好,薛南星也罢,不都是她么?”言毕,陆乘渊慢慢回身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这灼灼目光烫得心头一颤。
景瑄帝面色微沉,“乘渊,你待如何莫非南星的婚事,还要经你首肯不成”语气已然带了几分愠怒。
“臣,不敢僭越。”陆乘渊拱手深揖,指节用力到泛白,“只求陛下恩准,容臣当面问她一句话。”
景瑄帝沉吟片刻,终是颔首。
陆乘渊谢恩起身,步履沉重地行至薛南星面前。四目相对的刹那,薛南星才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他面上没有丝毫温度,连唇色都是泛着青白。可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却分明盛着震惊,藏着惘伤,一丝一缕仿若有形,却又是黯淡无光的。
“你……”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真的想好了吗”顿了顿,又似有不甘地多问了一句,“不后悔”
薛南星心下轰然,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发颤。心中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却在听到这一问后,一下溃不成军。
离开宁川的前夜,那次不正式却真实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也曾这样问过。彼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身心尽数交付。而今同样的问题,却已是沧海桑田。
她张了张口,喉间却似有千钧重石,难受得快要窒息,可她却只得拼命忍住。
还未等她真的回答,陆乘渊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缓缓阖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然而,当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一丝一缕的不可置信、震怒与惘然已尽数消散,落下的只有一片空茫。
不,是死寂。
薛南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即便是在识破她身份的那夜,至少他的眼中还有怒火,还有痛楚,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如同枯井,深不见底,毫无生气,仿佛……一个死去的人。
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将她的心狠狠一扯:
他还活着,可他的心已经死了。
薛南星还欲再多看他一眼,却见他已木然转身,朝景瑄帝恭敬一揖,“陛下,臣,问完了。”
不等景瑄帝发话,陆乘渊头也不回地转身,紫色衣袍在殿门处一闪,便融入了沉沉夜色。
第122章 诀别“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薛南星看着他的背影融入沉沉暮色,脚尖不自觉地朝殿门方向转了几分。
可眸光一转,却瞥见薛茹心正附在太后耳边低语。太后略一颔首,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殿门。薛茹心会意,朝帝后盈盈一礼,便悄然退席。
薛南星知道,她是要去寻陆乘渊。
薛南星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也好,也罢。她对自己道:总该有人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南星、知砚……”
景瑄帝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他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方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他接着先前的话道:“今日朕便正式为你们赐婚,以续两家之好。”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薛南星心中空茫茫一片,满心想的只是让这一切快些结束,于是怔怔地点头,怔怔地谢恩,怔怔地走上前,任由太后将自己的手与魏知砚的手交叠于一起。
殿内的恭贺声此起彼伏,或真心或假意,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晃动,或真诚或虚伪,她也全然不在乎了。整个人如坠云雾,直至眼前出现一张俊逸却阴鸷的脸——
蒋昀。
她蓦然清醒过来,是他,一定是他!她原打算瞒着陆乘渊假意应下魏家亲事,只待从魏知砚手中取得解药后再作解释。可皇上此番赐婚实在太突然,甚至偏生要选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分明是要将这桩婚事昭告天下,令她再无转圜余地。
再想深一层,谁最乐见这般局面?
魏明德?不,他既是杀害她至亲的凶手,根本不可能对她信任,又遑论真心让她做魏家儿媳妇了。魏知砚?是,他的确一心想成此姻缘,可前日分明应允过要等她,方才的反应也不是不惊诧的。
如此想来,便只剩一人——蒋昀。
薛南星不知蒋昀用了何种手段说动皇上赐婚,亦不知他对魏明德是真心倒戈还是另有所图。但此刻,陆乘渊所受的伤痛,却是实实在在,锥心刺骨的。
思及此,薛南星心下凉了一片,是她太天真,贸然将陆将军的亲笔信给了蒋昀,以为可以换来解药。却不妨此人
城府之深,远超她所想。
正与薛以鸣举杯相庆的蒋昀似有所感,忽而抬眼望来,细长的眼尾微挑,唇边笑意更深。
薛南星将指尖狠深深掐入掌心,直至一阵锐痛传来,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眼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既然蒋昀如此迫不及待要促成这桩婚事,她也顺水推舟应下了,那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拿到解药。
薛南星不再犹豫,抬脚就要朝蒋昀走去,却忽然见一名内侍匆匆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蒋昀眸色一寒,将酒盏往侍从手中一塞,转身对太后行礼告退,似乎在说不胜酒力,要出去醒醒酒之类的话。
此时帝后已离席,殿内大多宾客皆酒至半酣,醉意朦胧,提前离席的不在少数,因此蒋芸的离去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但薛南星分明瞧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心头蓦地一紧,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
不行,她必须得去看看。
薛南星搁下手中酒盏,从围着她攀谈的几位贵女中抽身而出,见太后正与命妇们闲话,便借口酒意上头,出去透透气,对方氏告知了一声。尔后她趁着无人留意,沿着殿边阴影往外走去。
夜风拂面,她刚要松口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南星”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裹着湖边吹来的沁凉的风,分明是夏夜,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
薛南星眸色暗了暗,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转身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讶色,“知砚”她看一眼殿内灯火通明处,先开口问道:“太师和几位大人都还在,你不陪陪他们吗”
魏知砚轻笑摇头,“左右不过是些场面话,我听着也无趣。倒是你,方才饮得急,我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什么,薛南星自然是知道的。她促狭地笑了笑,“方才那几杯不过是莲子茶罢了,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这样的场合哪敢贪杯。”
魏知砚眸光微动,“那你是要去……?”
“与你一样。”薛南星随意拢了拢衣袖,“觉得无趣,出来透透气。”
魏知砚怔了怔,随即失笑,“倒是我糊涂了。也是,你素来不爱这种场合。”
他望向廊外月心湖,一弯新月高悬,星河倒映,四下清风雅静,好一个良辰美景夜。
他目光落回薛南星,“既然出来了……那我陪你走走。”
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一句决定,语气温润却不容推拒。
薛南星心下一窒,在这深宫禁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魏知砚去寻蒋昀,并非易事。正暗自焦灼间,余光忽地扫见殿内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凌皓已然酩酊大醉,正搂着个年纪相仿的锦衣公子絮絮叨叨,时而高声嚷叫,时而低声嘟囔。
她眼波一转,看向魏知砚,浅浅漾开一笑,“既有你作伴,倒也不能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眉梢一挑,“照旧”
这个“照旧”,魏知砚怎会不明白,便是照旧拎一壶酒上檐顶的意思。他不由失笑,却又迟疑,“可这毕竟是宫里,若是被当做刺客……”
不等他说完,薛南星笑道:“哪有刺客不穿夜行衣,打扮成你我这般招摇的。你且等等,我去与太后说一声,顺便……”她压低声音,“顺壶御酒来。”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还不放心地回首张望,像是生怕魏知砚不等她了。
然而正是这一回头,再转身时,她直直撞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世子……”凌皓似已醉得不轻,他本就心生郁闷,方才又被那姓谢的小子一顿嘲讽,憋得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眼下忽然被人这么一撞,也不顾在场的都是高门贵族,直欲撒酒疯。可待他眯着醉眼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了。
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恍若梦中。那人轻声唤道:“世子?”嗓音清凌凌的,像浸在月色里的泉水。
嗯,好听。
凌皓咧开嘴,满足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转而又陡生感伤,唇角眉梢都弯下去,“南星……不,师父,来……”他大着舌头,一把抓住薛南星的衣袖,“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薛南星见他这般又哭又笑的醉态,心中暗叹,颇为无奈,却也正中她下怀。
来得正是时候。
她推了推凌皓塞过来的酒杯,“世子知道的,我向来不胜酒力。况且,知砚他还在等我,知砚……”
凌皓听了这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酒醒三分,鼓起腮帮子,一脸愠色道:“开口知砚闭口知砚!从前你都是唤他魏大人的,我们相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云初”一抬头,正瞧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凌皓不由分说,冲着身旁的华服公子嚷道:“谢阡陌!给本世子拿酒来!”
谢阡陌一个激灵,转瞬的工夫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酒壶双手奉上。
凌皓抄起酒壶就往魏知砚冲去,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魏知砚!我把你当兄弟,还想着把师父引荐到你京兆府。你倒好,明明早就认出她来,却……”
他一股脑说着,越说越激动,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把酒壶凑到魏知砚嘴边,“喝!今日你若是喝不过我,就别想娶南星!”
醉酒的人本就蛮力大,凌皓又是习过武的。殿内宾客早已醉眼惺忪,三三两两散去,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魏知砚拗不过他,只得苦笑着朝薛南星摇摇头,接过酒壶抿了一口。
薛南星心下一松,朝太后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行过去。恰逢太后也显倦意,薛南星看了眼仍被凌皓缠住的魏知砚,顺势搀扶着太后,随凤驾一同出了琼华殿。
出了琼华殿,薛南星并未送太后回寝殿,待过了月心湖的栈桥,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蒋昀离席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薛南星向殿外值守的宫人略作打听,便得知他往蓬莱阁去了。
从西华宫到蓬莱阁的路她尚有印象,当下不再迟疑,沿着宫灯照亮的回廊疾步而行。所幸两处相距不远,途中偶遇三两巡逻侍卫,见她身着华服,略问几句便放行了。
犹记小满宴后崔海曾说起,这蓬莱阁由六座精巧殿宇组成,分别是荣安公主夫妇、琝王与昭王等人入宫小憩之所。虽规模不大,却各自独成院落,彼此以游廊相连。
今夜太后寿宴,想是料到皇亲们会多饮几杯留宿宫中,此刻蓬莱阁各处院落前皆悬着明灯,早有宫娥内侍在阶前候着。
薛南星绕着小径转了片刻,只见六座殿宇中唯有一处亮着灯火——正是荣安公主与驸马所居的“撷芳殿”。她整了整衣襟,对院门前值守的内侍道明身份,只道找驸马有要事,便由内侍引着往殿门方向去。
沿着曲折回廊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静静矗立在月色中。
引路的内侍欠身道:“姑娘,前头便是公主与驸马下榻的撷芳殿。公主此刻仍在琼华殿,驸马爷房中有客,容奴婢先行通禀。”
“有客?”薛南星略一诧异,刚要道谢,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 。抬眸望去,但见雕花殿门缓缓开启,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月色而出。
夜色中,紫色衣袍仿佛染上一层暗色,唯腰间悬着的一枚月白香囊尤为刺目。虽隔得远看不清纹样,薛南星却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枚绣着“晚”字的桂花香囊。
是他?他怎么会从蒋昀房中出来
薛南星脚步一滞,怔怔地望向陆乘渊。对方似也怔住了,身形定在暮色中,回看着她。
四目交汇,明明不过数步之遥,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很远,远到谁都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夜实在太静了,到底是薛南星先迈出步子。
她扫一眼他身后的殿门,问道:“王爷怎会在此”
陆乘渊依旧看入她的眼,目色泠泠,语气也泠泠,“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陆乘渊这一问,薛南星这才看清他眸中的寒意。是,在陆乘渊看来,她此刻实在不该出现在蒋昀的寝殿前。
那么,唯一能说的理由便只有一个——她不是来找蒋昀,而是来找他的。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听殿前的内侍说你往蓬莱阁来了,我心中担心,所以……”
“担心”陆乘渊简直觉得可笑,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担心”二字,尔后便有深深伤色自眸中溢出。这伤色是失望到极致的伤,是那颗心明明已经死过一回,却偏要被生生剜出再插上一刀的伤。
他惨然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得不像活人,“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话音甫落,薛南星蓦地怔住了。她近乎本能地想解释,“未晚,我……”可话一出口,一下又哽在喉间,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地定住,她不该再唤他“未晚”。
因她突然明白这“残忍”二字从何而来,她分明已经将自己交付于他,方才却应下与别人的婚事,此刻又来说担心他。
忽然间,她有一瞬茫然无措,她分明不想伤害他,却偏偏在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中给了他最大的伤害。
薛南星心中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无法面对陆乘渊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别开脸,不敢再看他,只得不停对自己道:忍一忍,就差最后一步,只要再忍一忍,今夜拿到解药就好。
她逃避般的沉默落入陆乘渊眼底,眸中墨色忽然化开,像是想到什么,抑或是想通了什么,“他说得对,我不该逼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声音很轻,遇风便散了,甚至不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薛南星心头一颤,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也不知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正待抬眸去问,却见陆乘渊近乎决绝地解下腰间那枚桂花香囊。
他执起她的手,将香囊轻轻放入她掌心,又轻柔地替她合拢手指。动作温柔,更盛那一晚。
可薛南星知道,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温柔。
陆乘渊收回手,“你说一切未晚,可事实上一别十年,终究是晚了。从今往后,本王与你再无瓜葛。”
他又自称“本王”了,声音依旧清冷,难辨悲喜,仿佛一切又回到初遇他的时候。
薛南星低垂着头,慢慢打开掌心,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砸在那团靛蓝色绣纹上,只一瞬便浸开,消散不见了。
就像他一样。
薛南星近乎茫然地抬起眼,目光堪堪不远处的殿宇。
殿内灯火荧荧一晃。
她幡然惊醒,蒋昀就在殿内,甚至或许此刻正透过某扇窗棂冷眼旁观。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也硬生生从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拽出一丝清醒。
那滴泪为何而流,她心知肚明,刺骨的寒意化作愤恨,自眸中燃起灼然星火。
薛南星将香囊死死攥进掌心,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第123章 蝴蝶钗(微修)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
檐角高悬的宫灯将“撷芳殿”三个鎏金大字映照得格外刺目。薛南星死死盯着那匾额,拾级而上,正要抬手叩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姐姐。”
这声轻唤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薛南星指尖微蜷,转身见薛茹心立在台阶下,月色下那双眸子盈盈如水。
“姐姐,能借一步说话吗?”薛茹心又道了一句。
薛南星虽心急如焚,不欲多做理会,可到底是要与蒋昀当面对质。眼前这位妹妹心思深沉,实在不便有她在场。
她快步下阶,因担心蒋昀离开,并未走远,只随薛茹心来到方才的回廊转角处,目光也能瞥见殿门前的动静。
待一站定,薛茹心便轻声道:“姐姐这么晚了还要去见驸马?”
薛南星不答反问,“你找我究竟何事?”
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目色黯淡下来,“姐姐向来直来直往,妹妹也不拐弯抹角了。方才……王爷与姐姐的那番话,我多少听到了一些。”
见薛南星神色淡漠,薛茹心继续道:“其实我这般急切找姐姐不为别的,只是听了那些话后突然想通了许多事。若不说出来,今晚怕是难以安眠。”
她突然正色,直视薛南星,一字一句道:“姐姐,对不起。”
薛南星心中微微一怔,然而面上却不显分毫,默然问一句,“何出此言?”
薛茹心道:“姐姐定是知道我对王爷情根深种,但是你可知道我为何心仪于他?”
薛南星没有应声。
薛茹心垂眸浅笑了一下,“说来可笑,因为他是第一个……真正记住我名字的人。”
她缓缓抬眸,望向天际一轮孤月,“景瑄三年,圣上开设女子学堂。紫云紫云书院这等从前高不可攀的学府,终于向女子敞开了大门,自然成了所有世家贵女的首选。薛家无男丁,若我能入读,与皇亲贵胄、世家贵女们同窗共读,便是攀附权贵的良机。所以父亲拼了命,耗尽人脉,终于为我争得一个名额。”
话到这里,声音渐渐发紧,“可她们不一样,她们生来就能昂首而入。即便学业不精,只需报上姓氏,连家中长辈都不必出面,先生自会另眼相待。只有我,饶是我学业再精,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落魄世家’的女儿。我再怎么用功,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
她顿了顿,忽然又摇头,“不,倒也不是全然无人关注。只是每当有人提起薛家,说的永远是大伯,永远是你——薛南星。南星的星,不是茹心的心。”
薛茹心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心不同于星,却又偏偏听着相似。以致于那些记住‘南星’这个名字的人常常会混淆,抑或他们根本从未在意过我这个替身。你能想象吗?整整一年,除了授课的夫子,书院里没人记得我叫薛茹心。直至那日……”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王爷受柳公之邀来书院讲学,所有人都涌去了讲堂,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的我。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课室里,望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只觉漫漫天光与我无关。就在这时,门口的光里出现一道身影。我永远记得,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更胜清风皓日。他立在门口问:‘薛茹心,你为何不去听讲学?’”
“不是‘那位薛姑娘’,不是‘南星的妹妹’。”她哽了哽,“他清清楚楚地,叫了我的名字。”
薛南星微微蹙眉,“就因为这一句话?”
薛茹心平静地道:“即便你死了十年,都有人念念不忘。你一回来,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得到万千宠爱,多少王孙公子争相求娶,你自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但是你想想。倘若你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被人遗忘在角落,只能躲在阴影里、躲在自己筑起的壳中,甚至忘了这世间的光亮。忽然有一日,有人轻敲你的壳,清清楚楚唤出你的名字,将万丈光华带入你的世界,照亮那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你还会觉得这仅仅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吗?”
薛南星心头一震。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因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即便得知父母双亲惨死,也有外祖父给了她无尽的疼爱。饶是后来逃亡回京,身边总有关切之人,她心中也有想做的事,有自己的信念。
她始终是带着光芒的星辰,哪怕微弱,也自觉有照亮一方的力量。
可眼下听了薛茹心这番话,她忽然明白,在黑暗中太久,哪怕一点微光,也会像是整个天地的回应。
薛南星看见薛如心泪盈于睫,那泪水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这般倔强,倒真真是薛家女儿的模样。
“茹心……”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其实你便是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
薛茹心苦笑,“不是我不想做,是根本做不成。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甚至一度想着,能一直做你的替身也好。所以你回来时,我嫉妒得发狂,以致在太后身上用心思,恨不能将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可直至方才,我看见王爷看你的
眼神了。那里面有爱而不得的痛,有刻骨铭心的恋,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有所有我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目光。”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何能记住我的名字。”她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薛南星心口骤然一空。
她与陆乘渊之间的情意,于她不过是回京后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殊不知,于他而言,整整十年的魂牵梦萦。脑中陡然冒出陆乘渊方才那句话“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他该有多痛,才能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思绪到了这里,心尖就像被人生生捅了一刀。但此刻绝非沉溺伤情之时,她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身在局中,就不得不为这棋局所困。
她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破局。
薛南星将目中一丝伤色强忍下去,对薛茹心道:“不必道歉,我从未怪过你。”一顿,余光瞥见撷芳殿前,几名内侍正提着氤氲热气的铜壶叩门而入。
她心知时辰不早,蒋昀怕是准备沐浴就寝了,于是又转念交待道:“长乐郡主并非中毒,我不过吓唬她罢了,你且去与她说一声。”
薛茹心恍然,点了点头,正当要应声,廊下突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救命!驸马、驸马——”
二人大惊失色,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撷芳殿内跌跌撞撞冲出两名内侍,后头还跟着个连滚带爬的,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死……死了……”
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顺着廊庑飘来,薛南星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尽。
她三步并一步冲过去,揪住那名瘫软在地的内侍,“你说什么!?”
那内侍似吓破了胆,面如土色,双目发直,“死了,驸马爷死了……就倒在塌边,全是血,好多血……”
薛南星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死了?蒋昀死了!?
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死?
薛南星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殿内冲去。
殿中幽深,除了正堂两盏鹤颈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侧进深都隐在黑暗中,宛如噬人的深渊。
薛南星疯了一般在殿内搜寻,破开重重帷帐,终于在穿过一个暖阁后见到了。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她见到了床榻,以及塌边地上躺着的人。
蒋昀仰面倒在血泊中,身下蔓延开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个半身。光线昏暗,却也能隐约见到暗红的血水泛出奇异而诡谲的光,如此大量的失血,只怕早已回天乏术。
身侧传来薛茹心惊恐无措的声音,“姐姐,驸马……驸马他死了!”
薛南星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靠近。
正当要蹲下查看,头顶突然落下一声惊呼,“啊!有人!”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旁的薛茹心脸色惨白,颤抖地指着某处,“姐姐,那边有人!”
薛南星瞳孔骤缩,暖阁与寝室相连处竟还有一道侧门,门扉紧闭,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
难道凶手方才就藏在殿内?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薛南星顺着薛茹心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又在撷芳殿四周仔细搜寻了一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发现。此刻冷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整个院落竟不见一个侍卫踪影。
她分明记得来时路上,即便是空置的殿宇前,也有侍卫来回巡视。可这住着驸马的撷芳殿,除了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娥,竟无一名侍卫值守。先前她一直站在殿门前,不曾察觉,此刻绕殿一周才惊觉异常。
搜寻无果,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即折返殿内。方才吓坏的内侍中,有一人年纪看着稍长者,已勉强镇定下来,见她回来连忙请示,“薛姑娘,驸马爷出事,可要立即禀报陛下?”
薛南星略一沉吟,正欲颔首,薛茹心从殿内走出来,“姐姐,不如由我去吧。”
薛南星看她一眼。的确,这三名内侍是见到尸体的第一人,不能轻易离开,需待初步验尸后详细询问。
见薛茹心面上虽带着惊色,但声音比方才镇定了些,薛南星终是点头叮嘱道:“记住,只需禀明陛下,切莫声张。尤其是西华宫那边,暂时别让让太后和公主知晓。”
“好,我明白。”薛茹心神色凝重地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薛南星将三名内侍叫进屋,命他们再点了几盏灯。
薛南星立即将三名内侍唤入殿中,命他们多点了几盏宫灯。随着烛火渐亮,寝殿内顿时亮如白昼,地上的血迹也愈发触目惊心。
她这才惊觉,地上的血泊竟比方才昏暗中所见的还要大,并且一直在流。
薛南星眉心微蹙,蹲下身仔细查看,目光循到血流的源头时,瞳孔骤然收缩。蒋昀右颈上赫然插着一支蓝色的蝴蝶钗,鲜血仍汩汩涌出,触目惊心。
是蝴蝶钗!?
第124章 褫权“知砚,送南星回府。”……
蒋昀右手捂着脖颈处,指缝间不断涌出暗红的血液,将整只手掌都浸得黏腻猩红。而在那狰狞的血色之间,一抹幽蓝若隐若现。一支琉璃蝴蝶钗的半截钗身,宛如一只贪婪的吸血妖物,正随着汩汩涌出的鲜血微微颤动。
是蝴蝶钗!样式竟与望月楼案中宋源放入曲澜生房中的分毫不差!
望月楼一案中,宋源虽认罪伏法,幕后指使实为蒋昀。可当时苦于找不到这支关键的蝴蝶钗作为证物,终究未能将其定罪。而后来为了顺藤摸瓜,从蒋昀身上引出魏明德,此案便不了了之。
可如今,这支消失已久的蝴蝶钗,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成了夺走蒋昀性命的凶器?
更蹊跷的是,彼时对蝴蝶钗的怀疑,除了她和陆乘渊,再无第三人知晓,就连案卷中也刻意隐去了这一线索。
陆乘渊……
一个念头在忽地在脑海中闪过,可她知道不该这么想。她逼自己强自掐断这个念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的尸体上。
蒋昀的尸体平躺在地,面容安详,唇色苍白如纸。若不是右手捂在颈侧以及身下那滩血迹,倒像是沉沉入睡一般。
她目光下移,注意到他仍穿着宴席上那身锦袍,衣着大体齐整,唯有领口处略显凌乱。她伸手轻触衣领,指腹感受到细微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揪扯后又整理过。
一个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有人愤怒地揪住蒋昀的衣领质问,在听到某句话后强压怒火将他推开,而蒋昀则带着讥讽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视线继续往下,就在落到脚部时,忽地滞住了。
他竟未着靴?
蒋昀陈尸于床榻之侧,而宫人方才正提着热水入内。即便他要沐浴,按常理也该先解外袍,再脱靴换上木屐才是。薛南星环顾四周,只见一双木屐整齐摆在床尾,而他的靴子竟不见了!
几乎就是这一个疑点,她就确信绝非陆乘渊所为。可究竟
是谁要特意脱去他的靴子?那靴中藏着什么秘密?方才在侧门一闪而过的人影又是何人?这些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一时难以理清。
薛南星屏息凝神,轻轻移开蒋昀捂在颈间的右手。就在这一瞬,她发现了异常……
正要细看时,殿外突然传来黄门太监尖细的唱报:
“陛下驾到——”
薛南星指尖一顿,回过身去。只见景瑄帝面色沉凝,龙纹锦靴踏着青砖大步而来,魏明德父子以及薛茹心紧随其后。
她心头紧了紧,上前屈膝行礼,“民女参见陛下,魏太师……魏大人。民女方才初步查验过,驸马尸身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应在一刻钟内。右颈处插有一支蝴蝶钗,伤口极深,初步判定为致命伤,但详细死因还需进一步详验,另外……”
“行了……”不等她把话说完,景瑄帝突然抬手打断,目光从她身上略过,直直落在那三名抖若筛糠的内侍身上,“你们,将所见如实道来。”
年长些的那内侍悄悄扫了眼身侧二人,心知指望不上,只得以额触地,“回、回陛下,奴才小恩子,是撷芳殿的掌事太监。今日太后寿宴,奉内务府之命在殿内伺候。”
“拣要紧的说。”立于一旁的张公公低声提点。
小恩子额头沁出冷汗,忙简明扼要,“是、是!今日戌时三刻,驸马爷回殿后吩咐备水沐浴,奴才们刚去准备,昭王殿下就来了。殿下脸色阴沉得吓人,奴才们不敢近前,便只在廊下候着。”他咽了口唾沫,“两位贵人在堂中说话,起初还……还平静,后来就……就吵起来了。”
“可听清所为何事?”景瑄帝眸光一沉。
小恩子以头抢地,“陛下明鉴!公公平日教导,做奴才的目不能斜视,耳不能妄听。奴才当真不敢偷听主子说话。只是后来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像是茶盏砸了。奴才担心主子伤着,大着胆子去问要不要收拾,却被驸马爷厉声呵退。这才、这才猜到是起了争执。”
“后来昭王殿下走了,奴才们刚要进去……”他偷瞄了眼薛南星,“正巧薛姑娘来了,就耽搁了。等再进去时,却见驸马爷他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呐。
魏知砚闻言立即转身去堂中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陛下,此人所言非虚,堂中茶案确有移位痕迹,地上碎瓷片未清,显是发生过争执。”
薛南星回想方才蒋昀衣襟的褶皱,心头一紧,她能看到的,魏知砚定然也能看到
魏知砚似乎想到什么,上前蹲到尸身边,凝视片刻,果然伸手拨开尸体衣襟。
只见蒋昀脖颈两侧赫然现出几道指压痕,边缘处刚刚开始泛出淡粉色,是新鲜扼痕的特征,显然死亡前不久曾被人用力掐住咽喉。
魏知砚的指尖在尸体颈间微微一顿,神色复杂地望向薛南星,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说!”景瑄帝的声音如寒铁坠地。
魏知砚缓缓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陛下,从扼痕的间距和指节形状来看……”他声音沉了沉,“应是成年男子无疑。”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景瑄帝的面容阴晴不定。他面色骤然阴沉,“来人,即刻让乘渊来见朕。”
“传昭王殿下觐见——”随着张公公一声传唱落地。
魏明德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按律驸马遇害当由大理寺主审,影卫司协查取证,刑部复核。只是……”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如今这三司权柄,皆系于昭王殿下一身。”
话虽含蓄,可话中意思已然明了,最该负责查案的三大衙门,偏偏都由眼下唯一的嫌疑人执掌。
景瑄帝眸色一沉,“是朕这些年太过纵容,让他忘了君臣本分。”转头对张公公道:“传朕指令,此案交由京兆府去查,有任何进展,由京兆府少尹魏知砚直接向朕禀报。”一顿,声音更沉几分,“他旧疾复发,暂居蓬莱阁静养,无朕手谕,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陛下!”薛南星突然跪地叩首,“民女敢以性命担保,绝非昭王所为!民女亲眼见王爷从容离殿,还与民女交谈。若真行凶杀人,岂会如此镇定?再者……”她抬起脸,眼中闪着锐光,“以王爷的身手,若要取驸马性命,徒手便可扼毙,何须多此一举用钗行刺?”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景瑄帝负手而立,沉默如山。
魏明德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捋须轻叹,“南星啊,你与昭王相识日短,不知他素来杀伐决断。当年北境平叛,他谈笑间便能屠一城百姓。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你看不透也是自然。”
“可是……”刚要辩驳,忽觉不妥,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不对,今晚的一切都太巧合了。
魏明德字字诛心,分明是想要坐实陆乘渊的罪名。无论蒋昀的死是否与他有关,若此刻说出尸体上的疑点,难保他不会暗中销毁证据。
景瑄帝目光如炬,缓缓落在她身上,“南星,你可还有话要说?”
薛南星倏然回神,郑重跪拜,“陛下容禀,发现尸首时民女就在现场,且民女通晓验尸之术。恳请圣上恩准,让民女详细查验驸马尸身。”
不等景瑄帝发话,魏明德先温声道:“南星,有知砚查办此案,你还不放心吗?”
“南星。”景瑄帝语气虽缓却不容置疑,“你如今身份不同,验尸这等事不该再沾手。此案朕自会命最好的仵作彻查。”
“可是陛下……”
“够了。”景瑄帝拂袖,“不必再说了。今日你们姐妹受惊不小,早些回府歇息吧。”
薛南星跪地不动,只将头埋得更深了。
薛茹心似察觉气氛不对,上前扶住薛南星的手臂,轻声劝道:“姐姐,王爷面圣后自会向陛下陈情,眼下若再坚持,反倒徒惹圣怒。不如先回府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四个字说来轻巧,可验尸之事最忌耽搁,每拖延一刻,关键证据便可能消逝一分。所谓“最好的仵作”,谁知何时能到,又是何人皆不可知。眼下尸体就在眼前,要她袖手旁观,实难从命。
薛南星不为所动,朝地上重重叩首,“陛下明鉴!民女并非不信任魏大人,只是验尸讲究时效。民女曾随外祖父验尸不下百具,深知尸伤初验最是要紧,稍迟则变。驸马颈间扼痕初现,正是勘验最佳时机。恳请陛下准民女先行初验,待仵作到场,必当将所见如实转达。”
少女的倔强坚韧落入帝王深不见底的眸中。景瑄帝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锋芒黯淡下来,然而只一瞬,这暗色便凝成更冷的寒霜,“知砚,送南星回府。”
一道寒声落下。
薛南星倏然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陛下?!”
“南星……”魏知砚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再驳。
薛南星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他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然而周身散发的威严足以让人心头一震。
只这一眼,她便确认了,她如何再怎么争取都没用了。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而并非昨日那个和善可亲的,与她在御书房论“决而不绝”的温和长者。
或许这才是君王真正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脑海:难道皇上已经知晓陆将军亲笔信函的存在?若圣上认定此信能揭露当年秘辛,那么对陆乘渊的猜忌便再难消弭。她从不怀疑帝王对陆乘渊的愧疚与怜惜,但她更不能忽视一个君王对自己皇位的在意。
她竟险些忘了,眼前这位勤政爱民的君主,亦是当年手刃兄长,不惜引狼入室与敌国串通的勤王。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疑心谁都不敢赌。
若让他知晓这封可能令陆乘渊倒戈的信件存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在局势失控前,先削去陆乘渊的权柄。
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她不确定是蒋昀还是魏明德暗中挑拨,但几乎可以确信,她不能再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景瑄帝能保住陆乘渊了。
薛南星终是不再言语,伏地而拜。
第125章 了断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
皇宫到平康坊的路途实在太短,短到薛南星还未能将今夜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理出个头绪,马车便已在青石板上碾过最后一个弯,稳稳停驻。
“到了。”魏知砚的声音温和如常,“夜已深,你且好生休息。待我处理完手头的要务,便来看你。”
薛南星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一旁的薛茹心似有所觉,适时开口,“魏大人,既已到府,民女便先行告退了。”又转向薛南星,“姐姐,我先进去了。”
待薛茹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府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知砚……”薛南星终于开口。
唤的既不是魏大人,也不是知砚哥哥。
这两个字悬在夜色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魏知砚眸光微动,将她微凉的指尖拢入掌心,“我知你心中所虑。你放心,京兆府的仵作虽不及你精通,到底也替衙门办过不少案子。待明日验尸完毕,我亲自将验状带来给你过目。”他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若仍有疑点,再设法让你暗中复验,可好?”
薛南星眼中倏然亮起一簇光,可很快这光又黯淡下来。
且不说魏知砚是否可信,即便他真的拿了验状来给她也远远不够。
薛茹心分明在殿内瞥见一道黑影,若真是陆乘渊,他既已离开,为何又要冒险折返?何时折返的?蓬莱阁中各殿,为何单单只撷芳殿没有侍卫夜巡?侍卫、宫人,他们的证词才是关键。因此,光看验状还不够,蓬莱阁所有人的口供、现场痕迹的勘验
记录都得看。
可是景瑄帝方才的态度分明是不准允自己碰这案子,那么眼下唯一能接触这案子的途径就只有魏知砚了。
她不确定魏知砚是否知晓其父的阴谋,也不知他对陆乘渊还存有多少儿时情谊。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若能让他多信一分她的“情意”,他对陆乘渊的敌意便会少一分。那么,她所有对这案子的坚持都只是出于一个负心之人的愧疚,以及一个仵作对真相的执着。如此,她获取案卷的机会才能多一分。
思及此,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其实我如此坚持想查这案子不为别的。”
魏知砚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抬眸望进他眼底,忽而问道:“知砚,你为何不问我今夜去撷芳殿做什么?”
魏知砚寥落地笑了一下,“你若愿说,自会告诉我,不是吗?”
薛南星道:“其实你知道我是去找昭王的。”
魏知砚眸色暗了暗,没有应声。
薛南星又道:“但是你不确定我去找他所为何事,对吗?”
魏知砚只是摇头,神色难辨。
薛南星慢慢将手收回,自袖囊中取出那枚桂花香囊。
“这是……”魏知砚眼尾一颤。
“王爷入琼华殿时戴在腰间,你怕是已经见过了。”她将香囊托在掌心,“宁川时他赠我的。那时你也送过我一个,可是我没拿。其实……”
“其实你已收了他的。”魏知砚声音微哑。
薛南星点了一下头,又摇头道:“确切来说,是我收下后,又绣了个字还赠于他。”
她低垂着眼睫,声音渐低,“所以即便知道与你有婚约在先,那时也不敢再收你的香囊。”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薛南星指尖收紧,“不过今夜,我去要回了这个香囊,算是做个了断。可王爷他……”喉间哽了哽,“终究是我负他在先,他的怨怼理所应当。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蒙冤。”
魏知砚默了一瞬,“我明白。你放心,此案我必当竭尽全力。”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定在她手中的香囊上。
薛南星比谁都清楚,这枚香囊一日还在,便永远是扎在魏知砚心头的一根刺。于是,她把心一横,她突然攥紧香囊,拽着魏知砚跳下马车,朝长街尽头的河岸飞奔而去。
……
河风扑面,薛南星在堤岸站定。魏知砚气息未匀,“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南星自唇边绽开一抹释然的笑,“做个了断!”声音清亮如碎玉。
她弯腰拾起一块卵石,那石子在她掌心颠了颠,随即被塞进香囊。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月色在她眼中跳动。
她抬手,五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倏然松开……
“南星!”魏知砚蓦地一怔,忙探身去抓,却只扑到一缕夜风。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那抹月白坠下,转瞬便被黑沉沉的河水吞噬。
他转身看向她,“南星,你不必这样,我并非不信……”
未尽的话语被薛南星的指尖轻轻封住。
薛南星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信我的。只是我的心太小,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非此即彼,容不下太多。”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翳,她咬唇道:“既蒙陛下赐婚,这颗心到底是放不住了,不如先给了你去。”
魏知砚呼吸一滞。
见她的每一眼他都记得,或恭敬疏离,或冷静自持,或倔强执拗,饶是前日檐顶那短短一拥,也不过是醉了酒,露了些不真实的朦胧醉态。
但此刻的她是清醒的,长睫低垂,如蝶翼轻颤,俯眼望,颊边飞起的红晕比晚霞更动人。
“南星……”魏知砚再难自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如论真相如何,此案一旦了结,我们便完婚可好”
怀中的人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也缓缓抬手回抱住他:
“好。”
这一声应答轻飘飘的,辨不出悲喜,背后是流转在薛南星眼底的无尽惘伤。
袖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锐痛让她勉强维持住平静。她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明,“知砚,时候不早了,明日你还有得忙。”
魏知砚低低“嗯”了一声,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回府吧,你且在府中安心等着,明日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寻你。”
薛南星乖顺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回走。
来时一路疾奔尚不觉得,此刻与魏知砚并肩缓行,薛南星只觉每一步都重如灌铅。
她无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在瞥见薛府门前那对石狮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魏知砚也随之停步。
府门前,赫然立着两人,一高一矮。
薛南星的目光全然被那道颀长的身影吸引,那轮廓她闭着眼都能描摹。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魏知砚更用力地握住。
这一握,如冷水浇头。
她猛然清醒——此刻松手,便是松开了她接触蒋昀案的唯一机会。指尖微微发颤,终究没有挣脱。
薛南星仓皇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那道稍矮的身影,这才看清是白先生,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画轴。
不,确切地说,是半个。
薛府檐角的风灯燃得极亮,将那画轴照得异常清晰,那画轴分明是已经打开的半个。
心头再次一紧,她知道陆乘渊为何此刻会出现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与她对峙!
……
白九昭此刻心中惊疑不定,昭王明明该在宫中赴宴,却突然夤夜造访,执意要取那幅画轴。可这画轴岂是说开就能开的?明明前日还说宽限两日,怎的今夜就如此急不可耐?
打不开怎么办?那便砸呗!
这一砸下去,白九昭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收回神思,见三人僵立当场,急忙眯着眼睛上前几步,声音里透着焦灼,“南星,这里头的东西……”
“我知道了。”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打断,语声一噎,“想必王爷也知道了。”
魏知砚在场,她不便多言。
白九昭似有所悟,掀起眼皮觑了魏知砚一眼,“既是如此,那老朽先与王爷说一声。”
“不必了。”一道寒冽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先生回去罢。”
白九昭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草草向众人拱手作别,也顾不得夜深难寻马车,踉跄着往街角疾步离去。
待人没入夜色,魏知砚沉声开口,“乘渊,你可知驸马遇害一事”
陆乘渊眸光微微一动,似有意外,却并未答他,而是将目光往下落了落,定在二人十指紧扣的手上。
“魏大人素来公私分明,此刻牵着未婚妻与本王谈命案,不觉得可笑么?”
他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陆乘渊了。
薛南星指尖一蜷,下意识望向魏知砚。
魏知砚沉默片刻,松开她的手,“南星,你先回府,我带他入宫复命。”
“不行,你独自一人如何能……”薛南星担忧道。
然而她话未说完,就被两声轻啧打断。
“真是令人艳羡啊!”陆乘渊上前两步,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听见了吗?魏大人,有人心疼你呢!”
他忽地长叹,自眼尾打量着魏知砚,“也是,在何茂别苑那日,你可是被本王一掌打到呕血,是该疼惜着点。”
魏知砚指节捏得发白,声色一寒,“驸马毙命于撷芳殿内,死前唯与你独处。陛下已下旨提审,我劝你……”
陆乘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腔震动出一声低笑,“劝?”他危险地眯起眼,“魏大人莫非忘了,那夜你也这般‘劝’过本王。结果呢?本王可听你劝了?”
他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懒懒投向薛南星,带着戏谑地审视,“本王非但没听,还当着你面……带走了她。”
最后一个“她”字咬得极重,尔后那目光便如淬毒的芒刺,直直刺向方才被魏知
砚牵过的那只纤手上。
炽烈得几乎要在她肌肤上烙下印记。
魏知砚面色骤寒,上前半步挡在薛南星身前,“陆乘渊,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面上讥诮尽褪,只剩刺骨的冷意,“你以为本王要做什么?”他越过魏知砚,直直望进薛南星眼底,“不如让本王告诉你,本王做过什么”
语声渐沉渐缓,每个字都像带着血,从他齿间生生撕扯出来,“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了她。”
字字句句似在说给魏知砚听,可那双深眸分明看着她,明明灭灭,翻涌着他们的过往种种:
“天为证,月为盟,结发夫妻,洞房……”
“陆乘渊!”薛南星再听不下去,也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她厉声喝止,“够了!”
陆乘渊怔了怔,目色不由一阵空茫,然而这空茫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挑眉凑得更近了,声音低沉而蛊惑,“怎么?本王不过涉了一桩小小的案子,你就要抛弃这个与你日日耳鬓厮磨,夜夜缠绵悱恻的真夫君了吗”
“啪!”
随着陆乘渊话音落下,一记耳光清脆地落在他的右颊。
这一掌落下,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手悬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
陆乘渊缓缓抬手,指腹轻触发烫的脸颊。清晰的痛传来,然而这痛又怎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苍白阴郁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笑,他笑到眼角泛红,笑到满目凄色再也藏不出。
然而最后,他竟意外地以一种极尽哀求的眼神看向薛南星,“怎么,如今你连骗都不愿再骗我了?”
声音哑得几乎破碎,仿佛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可你骗我的还少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再骗我最后一次?”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
眼前的陆乘渊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杀伐果决的昭王,她只见到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可怜人。他明知自己偷了画轴里的东西,他带白先生过来分明是要与自己对峙的,可目下,他却破碎地哀求着自己再骗他一回。
一时间,心中似有无数声音在嘶吼,几乎在下一刻就要破开胸膛。
她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想去抱住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昭雪沉冤、什么斩奸除恶,她统统不要了,她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去青州,去祈南,去……
可这个念头刚起,却又被生生扼断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余毒未清,他们能去哪儿?
倘若她走出这一步,才是真的害了他。这盘棋,她必须下完。即便……即便此刻要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薛南星阖了阖眼,将所有伤痛埋入心底,只敢露出一片空茫之色,“王爷……从前种种,皆是南星之过。”心中亦是空茫无着,以致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王爷……见谅。”
她抬眸直视陆乘渊,眼中藏着千言万语,只希望他能从她眼中读出些什么。
然而随着她话音落下,陆乘渊忽然呛咳一声,唇角涌出一抹刺目的红。
第126章 草民程耿星“什么?姑父死了!?”……
那一巴掌当然不足以伤陆乘渊至此,是心中钻心刺骨的痛,让他所有的恨、所有的伤,都随着这一口心头血,决堤而出。
“王爷!”薛南星再也顾不得魏知砚在场,伸手就要去扶。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陆乘渊衣袖的刹那,长街尽头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御前军铁甲森然,转眼已将府门团团围住。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王爷,陛下急召,请即刻随末将入宫。”
寻常觐见何须动用御前军?来人虽不多,却分明是拿人的架势。
薛南星心头剧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此番进宫,再见他怕是难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军阵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给咱家让开!”一道尖细苍老的嗓音穿透夜色,是崔海!
铁甲军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高泽率先跨步而出,朝陆乘渊抱拳一揖,“王爷!”
崔海紧随其后,细眼扫过森然铁甲,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王爷,太后娘娘忧心您旧疾复发,特命老奴去蓬莱阁贴身伺候。”
薛南星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了半分。还好,还好这深宫之中,还有人护着他。
她上前一步,想多交代一句,可还未开口,便被高泽横臂拦住,他眼中怒火灼灼,目光如刀般在魏知砚与她身上剜过,仿佛在看一对奸佞之徒。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薛南星眼中的忧色,温声对崔海道:“崔公公,乘渊身子不适,去了蓬莱阁还望您多费心。”
崔海微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南星,没说什么,转而对陆乘渊道:“王爷,圣上候着呢,耽搁不得。”
陆乘渊眼神空洞,明明望向薛南星的方向,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渺远的地方。
薛南星喉间哽了哽,将翻涌的情绪在心头压了又压,终是别开眸光,不再看他。
薛南星不知道陆乘渊是怎样离开的。她只记得当铁甲声远去时,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生生抽离,只剩一具空壳。
她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中,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