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寂,空无一人。,
她回到院子里,走到廊下时,便再也撑不住,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跌坐在石阶上。
寒露浸透了衣衫,她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幕,直至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破开暮色,越过高高的墙檐,斜斜地照进院子里。
这便是曙天了,她想,可她心中所求的曙天到底何时才能见到。
薛南星站起身,却未走向卧房,而是径直转向后院。
她在墙角纵身一跃,攀上那棵歪脖子老槐,衣袂翻飞间,人已利落翻过院墙。
落地后,她片刻不停,朝着长街尽头的河岸疾奔而去,循着记忆找到昨夜扔下香囊的地方。
绿水盈盈,如碧玉明镜。
昨晚她特别留意过,现下是枯水期,水流平缓,加之香囊里塞了石块,必定沉在附近。
没有半分犹豫,薛南星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噗通——”
水花四溅的声响后,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幽寂。
薛南星睁大双眼,在碧绿的河水中搜寻着。晨光透过水面,在水中折射出扭曲的光影。她发疯似的拨开水草,翻动河底的每一块石头,指甲缝里嵌满泥沙也浑然不觉。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她却固执地不肯浮上水面。直到眼前开始发黑,耳膜嗡嗡作响,才短促地换上一口气。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久,游了多远,直至日光越来越烈,在水中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
一个恍惚的身影才终于从水里出来。
湿透的青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薛南星缓缓仰起脸,任由破天的日光灼烤着自己,照着自己灰暗的脸色。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喃喃一句,阖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凉的河水滑落。
这滴泪仿佛打开了某个阀门,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连成了线。
河岸长长,空寂凄凉。
一个缩得很小很小的人,像是一个蜗牛,蜷缩在河岸边的石阶上,整张脸、整个人都是湿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后来,日头渐高,抽噎声终于止息。泪水在脸上干涸,留下道道浅痕,湿透的衣衫也被晒得半干,贴在身上皱皱巴巴的。
远处渐渐传来市井的喧闹声,吆喝、嬉笑,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天彻底亮了,她又要重新做回那个带着面具的薛南星了。
薛南星深深吸气,将满心破碎强行拼凑,提步往河岸上走。眸光流转间,落到不远处民宅前晾晒的
一排粗布袍衫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一身半湿半干的衣裙,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或许她可以先换掉这身束缚,做回程耿星。
*****
驸马于太后寿宴后突然毙命,又是死于非命,此等消息皇家自是秘而未宣。加之荣安公主心智不全,受不得惊扰,因而公主府表面仍是一派常态。
魏知砚既掌此案,公主府自然是必查之处。只是薛南星不曾想,他的动作竟这般迅疾。
薛南星悄然摸至公主府外时,但见朱漆大门外虽看似如常,可但凡有人进出,开门的不是上回见到的家仆,而是官服差役。绕至后巷,更见后门外,两名常服男子正来回逡巡,不必想便知道是衙门的人。
她暗自咬牙。适才她换上粗布衣衫,草草束了男子发髻,本想趁着公主府内主子不在,守备松懈,混进去找解药,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此刻府中究竟有多少衙役驻守,已盘问过哪些人,问出什么线索,全都不得而知,贸贸然闯进去绝非良策。
正当迟疑不决时,忽见一顶鎏金华轿在府门前稳稳落下。前后簇拥着十余名内侍丫鬟,其中紧挨轿帘的那位身着锦缎比甲的丫鬟尤为醒目。
薛南星认得,是荣安公主的贴身侍女。
她眸光一闪,心中顿生计较:既然公主已然回府,那么有一个人,便可光明正大地踏入这公主府了。
*****
凌晧正在房内与案几上那碗解酒茶对着干,突然一扭头,“不喝!”
一支缀满珠翠的纤手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乖儿子,就抿一口,喝了头就不疼了。”
“我——不——喝!”凌皓一字一顿,理直气壮地嚷嚷,“喝来干嘛!解了酒还不是又得喝酒,我宁可就这么醉着。”
琝王妃眸光一转,劝道:“解了酒才能喝得更多不是?”
见凌晧听了这话突然一愣,似有所动,她趁势端起茶盏送到他唇边,“来,喝完了娘亲再给你些体己银子,去流云渡、烟柳巷寻些更标致的姑娘。你父王那儿,自有母后替你周旋……”
谁知凌晧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豁然拍案而起,“娘!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就喜欢南星!”说着,他猛地瞪圆眼睛,恍然大悟般“哦”的一声,惊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之前常拉她去那些地方,让她误以为我是个浪荡子,所以才不选我?”
还没等琝王妃接话,凌皓自以为找到问题症结,一拍脑门,“一定是了。可我那只是逢场作戏,装装样子,连姑娘家的嘴都没碰过。跟谢阡陌吹的那些牛,都是瞎编的!”
“嗐!”他一拍大腿,无不懊恼地在屋里腾来腾去,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自顾自道:“这下可好,误会大了。”
琝王妃无奈摇头,将解酒茶往案几上一搁。得,这酒是醒了,解酒茶也用不上了,可是脑子又开始犯浑了。
她正欲再劝几句,忽听门外一阵骚动。凌皓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世、世子——”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琝王妃斥责一声,抬眸间却瞥见门外还立着个清瘦人影。
一身粗布麻衣,素面朝天,鬓角发梢都还未干,泠泠水意却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她张了张口,“你……你是?”
“南星!?”
琝王妃眼前一晃,只见凌晧已如离弦之箭飞身出去,下一瞬,人便已经站到了门口。
薛南星见琝王妃在场,连忙欠身行礼,“民女薛南星,拜见……”
谁知琝王妃眉头皱了皱,掩唇咳了一声,“本妃听错了还是记错了,你不是那个……那个小满宴上姓程的仵作么?叫……耿星?”
薛南星微微一怔。是了,如今“薛南星”已是御赐婚约在身,贸然现身琝王府确实不妥。可程耿星不一样,眼下着男装来找凌晧的,就该是程耿星,而非“薛南星”。
她抿了抿唇,郑重抱拳行了个男子礼,“草民程耿星,见过王妃。”
琝王妃看了看她,又望向早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儿子,幽幽叹了口气,端起那盏凉透的解酒茶往外走。
“茶凉了,儿大了,管也管不住了。”待经过薛南星时,她脚步微顿,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一身湿气,莫惹给世子了,且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第127章 进府“是你大爷!”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凌晧似被她这阵仗唤醒,莫名道:“你谢她做什么?”未等回答,又瞧见她发梢滴落的水珠,声音陡然一紧,“怎么连头发都湿了?”
这话头一起,便如开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你怎么穿了这一身?”
“王府守备也算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
直至问到“你急着找我有事?”时,薛南星才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
她郑重地点点头,“正是!有要事需世子相助。”
凌晧眸色一凝,将她拉入房中,又挥手屏退左右侍从,左顾右盼一阵后,无比慎重地阖上门扉,这才转身问道:“究竟何事?尽管说。”
刚听了个起头,凌晧便惊得双目圆睁,“什么?姑父死了!?”
他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待听到“圣旨”二字时,眼睛瞪得更大了,压着嗓子惊呼,“什么?皇叔要革了表哥的权!?”
“嘘!”薛南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光扫过窗棂,“根据撷芳殿那三个内侍的供词,王爷是昨晚唯一一个与驸马单独会面的人,且他们亲耳听见内间传来争执之声,而驸马尸体颈侧的指痕……”她顿了顿,“确系成年男子所为。”
“就凭这个,皇叔就怀疑表哥?”凌晧不可置信,“表哥若真要取姑父性命,脖子都掐上了,怎么不用力点掐断算了,何必留他半口气。这般拖泥带水,岂是表哥的行事作风!”
他实在想不通,一掌拍向案几,“连我都看得明白的事,皇叔怎会犯了糊涂。”
薛南星一时没做声。
不是皇上犯了糊涂,而是他正好能借此机会压制陆乘渊。于他而言,真相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
她沉默片刻,转而继续道:“所幸在圣驾到来前,我粗略地看过尸身。驸马面容安详,肤色惨白,周遭未见挣扎痕迹。致命伤确在右颈大动脉处,但有一处很奇怪——”她指尖轻点自己颈侧,“驸马右手虽覆于伤口,却未施力,左臂更是自然垂落。按理说,被利器刺入颈脉之人不会立时毙命,必会因剧痛而死死捂住伤口,指节必然紧绷,身躯也会剧烈挣扎。”
凌晧眸光一凛,“可他手指压根没用力,面容平静,四周也全无挣扎迹象?”
“没错,这就是疑点所在。”薛南星颔首,“我曾验过数具类似尸身,死者指节往往僵硬如铁,需费大力方能掰开。但昨夜我拿开驸马的手时,发现他的右手只是虚搭在伤口上,就像是死后被人刻
意摆成这般模样。”
凌晧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抬眸,“你方才不是说离开过片刻吗?莫非就在那片刻之间,有人动了手脚?”
薛南星神色微怔,随即又摇头,“不会。我记得初进内室时,驸马便已是右手扶颈的姿势。”她略作迟疑,又道:“况且我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段时间茹心一直都在。”
凌晧心念一转,猜测道:“莫非那支蝴蝶钗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姑父还未来得及挣扎便气绝身亡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如今我无法再验尸取证。”薛南星眉间忧色更甚,“眼下王爷被软禁于蓬莱阁,我又不能直接接触案件,逼于无奈,这才来找世子你。”
“包在我身上!”凌晧一拍胸膛,目光灼灼如炬,“昭雪沉冤、铲奸除恶,乃本世子毕生追求,有师父你与我强强联合……”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压在心底的“师父”二字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
薛南星见他怔忡,眼波微转,了然笑道:“云初,说实话,是不是看我这般打扮,唤声‘师父’,反倒更自在些?”
一声“云初”似春风化雨,消融隔阂。
凌晧心头一热,可不是吗?这般称兄道弟,谈论案子才是他想要的。
他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少年时特有的执拗,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往后你便唤我云初,我……还叫你师父?”
薛南星不答,只轻咳一声,挑眉道:“走罢,云初。事不宜迟,带为师去个地方。”
*****
公主府外,日头愈发毒辣。
门外的守卫新换了一波,却并非府中原有的侍卫,而是两个身着公服的衙役。一胖一瘦,如门神般立在朱漆大门两侧。
瘦衙役最先耐不住这毒日头,扯了扯汗湿的领口抱怨道:“往年四处巡街倒不觉得,今年这暑气怎的这般磨人?”
胖衙役也忍不住抹了把油汗涔涔的额头,“谁说不是呢。说来也怪,魏大人既怀疑驸马之死有蹊跷,为何不将人带回衙门审问,偏要咱们在这儿守着?”他朝紧闭的府门努了努嘴,“早间公主不在时还能在门房里躲躲日头,如今倒好,公主回来了,倒把咱们赶到外头来了。”
“你懂什么?”瘦子嗤一声,压低声音道:“方才公主回府时你可瞧真切了?远远看着倒还端庄,可走近了细瞧……”他左右张望一番,声音压得更低,“我亲眼瞧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自言自语,还……还突然对着墙角痴笑呢。”
胖衙役闻言猛地一颤,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快别说了!这大热天的,听得人瘆得慌。”
“我诓你作甚?”瘦衙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位主儿这儿明摆着不灵光,最是经不得吓。要是瞧见府里突然多了咱们这些生面孔,还挎着刀,保不齐就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胖子恍然大悟,也跟着点了点脑袋,“你是说,因为公主……这儿有问题,所以驸马的案子才要这般遮遮掩掩?”
“是,也不全是。”瘦子一扬下巴,瞥那胖子一眼,见他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情,这才好心凑得更近了,贴着他耳朵道:“昨儿夜里我可是亲眼瞧见魏大人带着人往宫里去了,说是嫌犯就在宫中,要圣上亲审。”
他挤眉弄眼,“你猜是谁?”
胖子顿时来了精神,两颗脑袋几乎要碰在一处,“莫不是……?”
“是你大爷!”一道清越嗓音突然从二人头顶炸响。
二人浑身一震,慌忙抬头。
只见一位锦衣公子正甩着腰间玉牌,迈着不可一世的四方步子朝他们走来。
那胖子惊怒交加,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侮辱朝廷命官!”
“我呸!”凌晧不屑地啐了一口,“区区两个破衙差也敢自称朝廷命官?说是你大爷,都是抬举你祖宗十八代了!”
胖子顿时涨红了脸,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被瘦子抬臂一拦。
瘦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那公子手中的玉牌。
胖子眯起眼睛凑近细看,待看清玉牌上的字样后,登刻定住了,嘴巴张了又合,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凌晧故意将玉牌往前一送,笑得恣意张扬,“怎么?不识字?让本世子来教教你。”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玉牌上的鎏金文字,点在第一个字上,“琝——琝王的琝,可认得了?”
那瘦衙役眼疾手快,一把将胖子拽到身后,躬身行礼道,“世子殿下金安。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凌晧见他们这般恭敬模样,反倒觉得无趣,撇了撇嘴,“真没意思。”这才懒洋洋道明来意,“本世子来探望姑母,还不赶紧让开。”
瘦衙役面露难色,“回禀殿下,魏大人严令,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公主府。”
凌晧眉峰一挑,一提“魏大人”三个字,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声音陡然拔高,“是他魏大人大,还是我晋凌皇室大?拿着鸡毛当令箭,本世子探望自家姑母,还要他姓魏的点头不成?”
瘦衙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凌晧身后,见只得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并无其他侍卫随从,朝一旁的胖子使了个眼色。
胖子会意,二人默契地齐齐抱拳,腰杆挺得笔直,“恕难从命!”
凌晧简直要气炸了,双手叉腰连连点头,“好好好!跟本世子摆起谱来了是吧?小修子——”
薛南星躬身向前,垂首道:“奴才在!”
“立刻回府调黑甲卫来!”凌晧指着朱漆大门厉声道,“给本世子把这碍眼的门板卸了!”
薛南星眸色一惊,“世子要……要拆公主府的大门?”
话一出口,那“胖瘦二将”相视一笑,眼中尽是讥诮。常年办差,琝王世子的荒唐名声他们没少听过,殊不知,此人不仅纨绔不羁,还是个没脑子的。
二人正暗自得意,却听他身边那“小修子”开了口,“世子殿下,若您实在忧心公主,何不进宫求太后懿旨?只要太后传召,公主自然要进宫面见,届时不就见上了?”
凌晧故作不耐地挥了挥手,“太麻烦了,皇祖母若是不愿怎么办?”
薛南星垂首低眉,声音却字字清晰,“世子,若是太后不愿,您只管如实禀报便是。京兆府的差役狗仗人势,连您探望姑母的孝心都要阻拦。若太后问起缘由,问他们为何这般大胆?那您便也实话实说……”她突然抬眸,眼尾扫过那两个衙役,“如今魏家势大,连小魏大人手下的衙役都敢骑到世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那胖瘦二人闻言,脸色顿时煞白。
薛南星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方才这位差爷不是说知道嫌犯是谁吗?他若真知道内情,就该明白皇上为何把这案子交给京兆府而非大理寺”一顿,幽幽地瞥了那瘦子一眼,“不过是防着有人权势过大,闹出如今这般主仆不分、尊卑颠倒的乱子罢了。”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那瘦衙役却已是冷汗涔涔,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那瘦衙役哪还敢阻拦。不等凌晧继续发作,他立即躬身赔笑道:“世子殿下息怒,都是小的们奉命行事,实在为难。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跑一趟宫里。”
他小心翼翼地让开身子,“小的这就带您进府,只是……”
凌晧一摆手,颇为贴心道:“得了得了,本世子自己进去便是。你们俩该干嘛干嘛去,免得回头出了什么岔子,那姓魏的又要赖在本世子头上。”
说罢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
待转过影壁,确认四下无人后,凌晧忽然放慢脚步,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道:“师父,你怎的不问我为何唤你‘小修子’?”
薛南星正暗自回忆着通往蒋昀书房的路,听了这问愣了愣,“嗯?”
凌晧咧着嘴,得意地笑道:“咱们师徒的缘分始于修觉寺,‘小修子’这称呼,岂不妙哉?”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
第128章 婚期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为免惊动荣安公主,府内果然未设衙役看守,只余些许仆从往来。薛南星随凌晧径往东院,远远便见公主独坐花丛间,正专心侍弄花草。
见二人前来,公主既不惊也不喜,只如孩童献宝般,捧起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兰递到凌晧面前。
凌晧素来嘴甜,惯会哄人,此刻更是放柔了语调,像哄稚子般与公主说笑。令人意外的是,公主竟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如初雪消融,眸光清澈似山间溪水,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愁苦。
薛南星望着这一幕,心头微颤。若能让她永远活在这般无忧无虑的天地里,该有多好。
约莫一炷香后,薛南星见众丫鬟的注意力都被公主与凌晧吸引,便不动声色地退至廊柱阴影处,悄然离去。
行至回廊转角,她忽觉异样。
前次来访时,府中内侍往来如织,尤其尤其蒋昀书房里那位,能知道蒋昀将解药放在何处,定是心腹无疑。可此刻穿庭过院 ,不仅寻不见那内侍踪影,就连其他着内侍服饰的下人也寥寥无几。
不及细想,她已行至蒋昀书房前。但见雕花木门紧闭,窗棂落锁,四周寂然无人。这反常景象令她心头警铃大作,然而时不我待,已容不得她踌躇迟疑。
薛南星轻轻推开房门。书房外间陈设如旧,唯有窗边那只鎏金鸟笼里的雀儿倒在笼底,脖颈上缠着一条细铁链,早已气绝多时。
她快步转入内室,却在踏入的瞬间僵住了脚步。
室内一片狼藉。黄花梨多宝阁上的古玩珍品不翼而飞,只余空空如也的锦缎衬垫;紫檀书案所有抽屉都开着,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兽,就连墙上的字画也被粗暴扯下,胡乱堆在角落。
薛南星踉跄着向前几步,指尖抚过被翻得底朝天的抽屉。整间屋子被人搜刮得如此彻底,显然有人先她一步来过了。
可她仍不死心,将每个角落都翻遍,连暗格机关可能藏匿之处都细细摸索,却终是徒劳。
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薛南星强压下心头懊恼,忽而灵光一闪。不对,搜刮之人绝非为解药而来。这般掘地三尺的架势,分明是要将值钱物件尽数卷走。
是蒋昀身边那个小内侍!
记忆如电光石火般闪现:那日他与蒋昀独处一室,眼波流转的模样,不似心腹,更像是男宠。
思及此,她心头一凛。衙差突然登门,主子又彻夜未归,那内侍必知大事不妙。无论自己主子出了何事,以他这等身份,一旦事发定是首当其冲。那么,他心中害怕,极有可能连夜出逃,而临走前会做什么——自然是带走所有他认为值钱且有价值的东西。
思及此处,薛南星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她闭目凝神,那内侍的容貌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唇若涂朱,齿如编贝,一双杏眼盈盈似水,这般品貌若是再见,断不会认错。
正思忖着该往何处寻人,门外忽传来“笃笃”轻响。
“师父——”凌晧的唤声隔着雕花门板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急切。
薛南星倏然睁眼,心知不宜久留,最后环视一圈满室狼藉,终是转身拉开了房门。
门扉方启,凌晧便急急凑近,“可找到了?”
薛南星掩上房门,将凌晧引至廊柱后的暗处,才摇了摇头,“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凌晧惊道:“什么人?要那解药做什么?”
薛南星简要将内侍之事道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人。”略一沉吟,“驸马男宠的,必是精于侍奉之人。蒋昀既有屋藏曲澜生的先例,这内侍多半也是从南风馆寻来的。”
她眸光渐亮,“所幸昨夜案发后,魏大人说防城司已严查城门出入。那人带着古玩财物,定不敢贸然出城,最可能之处,便是回到原先的南风馆暂避风头。”
话到这里,她看向凌晧,“云初,我可将那人样貌绘成画像。你对烟花之地熟悉,人脉又广,不如……”
话音未落,凌晧突然斩钉截铁道:“不行!”
他别过脸去,怏怏然道:“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唯独此事不行。”
薛南星一脸莫名,“为何?”
“我……我不去那种地方。”凌晧打了个寒颤,一脸晦气道:“要我对着那些不男不女的货色,只怕话未出口,拳头先招呼上去了。”
薛南星幽幽一叹,“那你看我,可算得不男不女?”
凌晧顿时语塞,低声嗫嚅,“你怎么一样……”
“凌云初!”薛南星陡然厉声。
凌晧浑身一震,抬眸相望。
“查案者当不拘形迹,纵处秽地,亦当以真相为要。”薛南星神色凛然,“为师所言,你可记得了?”
她这般是真的端起师父的架势了,凌晧不敢再推拒,只得垂首应好,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辩白,“不过有一事我得替自己正名!”
薛南星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虽常随他们出入风月场,可都是插科打诨,逢场作戏,我……”凌晧耳尖腾一下烧红了,声如蚊蚋,“我还是处子之身呢。”
薛南星原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闻言不禁失笑,却未搭话,转身往外走。
凌晧不甘心,急急追上,“诶,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薛南星头也不回。
“好歹……好歹也夸赞几句。”凌皓絮絮道:“譬如什么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守节不移、玉洁冰清之类的。诶,你别光顾着笑啊……”
……
行至府门外,薛南星抬眸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在西边了,想起魏知砚说过今日会去薛府寻她,这个时辰,她该回去了。
薛南星交待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去。待到戌时,你来薛府后巷,届时我将画像给你。”一顿,补充道:“记得特别留意会唱曲的。”
凌晧颔首应下。
*****
薛南星回到薛府时刚过申时,尚不算太晚。她轻巧地翻过后院墙垣,脚步甫一踏入西院,便见自己的房门竟大敞着。
想来也是,一整日未现身,方氏命人送来的早午膳都原封不动地搁在门外。主母担忧之下,遣人开门查看倒也合情合理。
她定了定神,抬步向房内走去,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呼吸蓦地一滞。
日光如金,细碎斑斓,斜斜照入屋内。
浮光微尘里坐着一个人,清隽身影正执盏独坐,似乎入了神。片刻才似察觉到门口光影微动,那人指尖一顿,缓缓转眸望来。
如玉般无可挑剔的脸迎着光线,自眼底漾开如春水初融的笑意,“回来了?”
薛南星没料到魏知砚来得这样早,甚至还未及她换下这身内侍服。她略显局促地应了声,“嗯。”
魏知砚却似浑然不觉她这身打扮有何不妥,起身将她引至茶案旁。
青瓷茶盏在他修长的指间流转,斟满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他轻描淡写道:“早知你闲不住,说说,这一日都探得什么?”
薛南星接过茶盏,心神一动,又将茶盏搁在一边,抱怨道:“你瞧我这身就知道了,原想混进宫去,结果……没进成。”
魏知砚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禁宫森严,岂是换身衣裳就能蒙混过关的?”扫了眼她面前的茶盏,“好了,先喝口茶歇一歇,待会儿好看验状。”
薛南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啜了口茶,“竟这么快?”
魏知砚微微颔首,取过手边一册卷宗,“仵作刚写完验状,墨迹尚新,特送来请薛姑娘过目。”
薛南星接过验状,展开细细读来。
然而越看,眉间神色愈发凝重。并非验状不够详尽,相反,这份验状远比她预想的更为完备,连内腑剖验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可偏偏,没有一个字记录尸体有中毒的迹象,除了颈侧那道致命伤与指痕外,尸身竟再无任何外伤痕迹。
魏知砚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沉声道:“蓬莱阁上下宫人侍卫也都一一问过,众口一
词,皆言昨夜只有乘渊、你与茹心三人去过撷芳殿。而进入内室面见驸马的……“他顿了顿,“唯有乘渊一人。”
“那可有见到其他可疑之人?”薛南星略一沉吟,又追问道:“不限于撷芳殿,整个蓬莱阁附近都可。”
魏知砚摇头,“没有。”忽而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魏知砚似有踌躇,终是道:“据巡卫所言,乘渊入蓬莱阁后,曾特意下令撤去撷芳殿的巡卫。”
薛南星眸色一沉。昨夜她便察觉蓬莱阁巡卫有异——六殿之中,唯独驸马所在的撷芳殿不见侍卫踪迹。却不想,这竟是陆乘渊亲自下的令。
魏知砚静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可要听听乘渊的供词?”
薛南星心头蓦然收紧,可面上只微微有些许讶然,“王爷……如何说?”
魏知砚道:“他供述甚简,只说因疑望月楼一案与驸马有关,故往撷芳殿质问,二人也的确起过冲突。”
薛南星沉吟道:“那支蝴蝶钗呢?他可曾见过?”
魏知砚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薛南星见他如此,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声音几乎凝滞,“他……见过。”
几乎是已然确认的断言。
“没错。”魏知砚点头,“据称是前日有人送至大理寺的,这一点,大理寺的沈逸亦可作证。”
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何人会突然将这枚发钗送到大理寺?还正巧是在案发前夕,就像有人专程送了这样一个凶器给他。
正思忖间,忽闻魏知砚一声轻叹,“他正是见了这蝴蝶钗,才确信驸马与望月楼一案有关,谁知……”
此言一出,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而这个揣测一出现,一颗心便如坠万丈寒潭,凉了一大片。
她缓缓抬眸望向魏知砚,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静得可怕。
魏知砚见她沉默不语,眸光微微一暗,起身从身后的矮几上取来一个雕花食盒。
“桂花糕。”他揭开盒盖,甜香顿时盈满一室,“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奔波一日,先用些点心好好歇一歇,剩下的交给我去查就好。”
薛南星几乎要冷笑出声。
陆乘渊早在审理宋源一案时便知蒋昀与望月楼有牵连,何须等到见了蝴蝶钗才确认?若真要质问,又岂会拖延至今?魏知砚方才一番说辞,分明是要将二者的因果相连,坐实陆乘渊的杀人动机,眼下却还假惺惺说着这样的话。
可笑,可笑至极。
她凝视着食盒中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良久,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吃了,昨夜一宿没睡好,有些头疼,我想先歇会儿。”
抬眸望向魏知砚时,眼底已换作关切,“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魏知砚目光在桂花糕上停了停,喉结滚了滚,慢慢阖上食盒,“也好。这点心且放着,若饿了再用。”
薛南星点头应下,将人送至院门外。
天边霞光渐染,云霭流金。
行至院门处,魏知砚忽地驻足,似想起什么要事,“还有一事,昨夜没机会告诉你。”
薛南星脚步一顿,“何事?”
魏知砚牵起她的手,“父亲与薛大人商量过了,说想将我们的婚期定在下个月。”
“下个月?”薛南星眼睫轻颤,眸光几度明灭,才自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你知道的,我才回府不久,连薛家大小姐都没学会怎么做……”
魏知砚温言笑道:“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薛南星正欲再言,却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心间莫名滑过一丝冷意。
她默了一默,沉静地垂下眼帘,算是答应了。
魏知砚抬手为她拂开鬓边散乱的青丝,指尖流连间,深深凝视她片刻,“回去吧,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南星轻轻应了声,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没入漫天霞色之中,眸色渐寒。
……
待薛南星回到房中,她盯着桌案上冰冷的食盒,只觉里头散发出的甜腻香气如有实质般在房中弥漫,化作无数粘稠的触须,顺着肌肤攀爬缠绕,挥之不去。
她整个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踉跄着冲进内室,伏在铜盆边干呕起来。
直至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栽倒在榻边,青丝散乱,冷汗涔涔。
薛南星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思绪却异常清明起来,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纠缠盘旋,打成一个又一个结。可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陆乘渊为何要隐瞒面见蒋昀的真实缘由。
魏知砚的言辞已不可轻信,她必须设法进宫面见陆乘渊问个明白。还有那内侍的画像,需得尽快绘就交给凌晧,迟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她咬紧牙关想要撑起身子,可四肢仿佛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薛南星艰难地仰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外间,想再看清楚什么。然而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亮如同被墨汁浸染,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很快,眼前一切坠入无边黑暗,她再没有任何知觉。
第129章 囚禁“夫人,你太不乖了。”……
薛南星幼时最是耐不住性子待在府里,一得空便往程府跑。外祖父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总叫她挪不开眼,南海的砗磲贝、西域的水晶透镜、甚至还有一尊会报时的鎏金自鸣钟。但最令她着迷的,却是角落里那副半人高的骸骨架子。
“乘渊哥哥,快看这个!我偷偷数过,足足有两百零六块呢!”她踮着脚,指尖轻点骸骨泛着冷光的指节。
陆乘渊蹙眉后退半步,“这是……人骨”
“嘘!”她慌忙拽住他的衣袖,“是仿的。外祖父说是什么……石膏混着瓷粉?”小脸突然凑近,“你摸摸看,冰凉凉的。”
“也怪瘆人的。”少年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哪里瘆人?”她不满地嘟囔,“多精巧啊。你看这脊椎,一节节像小玉连环似的……”见他要走,急忙扯住他腰间玉佩的穗子,“别走嘛,再陪我看看……”
“我不看!”
“看嘛,看嘛……原来是铜丝连起来的……”
“不看!”
“当心!”
少年一回身,不料撞上身后的书架,整座檀木书架剧烈晃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慌忙扑上去扶,书架虽稳住了,顶层却摔落一个描金锦盒。
身后的书架一晃,一高一矮两个身形赶紧扑身去扶,书架是扶稳了,上头却掉下一个锦盒。
薛南星几乎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见到锦盒“哐当”一声摔开了。
锦盒裂开,半块青玉坠了出来。
“这上头怎么刻着半只虫子?”她捏起玉佩。
陆乘渊凑近细看“不是虫,是蝉。”
“蝉?”她翻来覆去地看,”那还有半只呢?摔哪儿去了?“不等回答,已提着裙摆趴在地上摸索。
地上都不见,她便一头钻到书案下,阴影渐渐笼罩过来,四周忽然静得出奇。
“乘渊哥哥……”她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来,她慌忙想退出去,可任她怎么挣扎,身子却像陷在泥沼里。忽然,她发现按在地上的手变了——纤长的指节,淡青的血管,分明是双成年女子的手。
她茫然抬起手,玉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掌心。只是这半块玉浸透了鲜血,黏腻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视线下移,一具尸体横陈眼前。被剖开的腹腔像张狰狞的嘴,露出里面青白的脏器,是她亲手解剖的外祖父。
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一具薄棺。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转身刹那,对上一张灰白的死人脸。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站在义庄中央,四周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
薛南星强自稳住心神,想要再看清外祖父的遗容,可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快追!格杀勿论!”
那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要刺破耳膜。她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衣。
屋内漆黑如墨,唯有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薛南星缓了好半晌,自混沌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她仔细分辨周围的声音,隐约听到阵阵蝉鸣,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竟已入夜了……
她想起与凌晧的约定,心下焦急。强撑着想要起身,浑身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沉重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点锐痛才勉强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床沿,再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踉跄往外,短短几步路,走到书案旁时,已是汗如雨下。
薛南星扶着书案急促喘息,颤抖的手指摸索到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这才惊觉自己已换回了女子装束。可她顾不上想是谁替她换的,只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尽快完
成画像交给凌晧。
她铺纸研磨,可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一瞬,余光扫过书案一角,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这张书案,……是新的,新的!
薛南星瞳孔骤缩,猛地擎起油灯转向一旁的书架。刺骨的寒意瞬间爬上脊背,激得她浑身战栗——书架也是新制的。
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血色尽褪,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抽出一本、两本、三本……书册内容依旧,却全都散发着新墨的气味。
油灯在她手中剧烈晃动,昏黄的光晕扫过房间每个角落。不止书案书架,连窗棂上的雕花、床榻边的绣墩、甚至是帷帐上的流苏,所有物件都崭新得刺目。
这里根本不是薛府,而是一个精心复刻的囚笼!
薛南星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本能地冲向房门。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拽动门闩,可回应她的只有金属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是锁,门被人从外面牢牢锁死了。
她踉跄着转向窗棂,可窗户同样纹丝不动。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击碎:必须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这个意念给了她些许力气,她发狠般用肩膀撞向房门,木门却连震颤都不曾,旋即转身扫视屋内,目光掠过瓷瓶、矮凳、案几……最后定格在一张红木角几上。
可当她刚抬起角几,下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蜿蜒而下,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后再也止不住。
那血泊像有了生命,贪婪地向外扩张,渐渐浸透她的绣鞋,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她死死捂住小腹,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去,想从这滩血泊里逃离,仿佛这样,这些血就不是她的了。
可脚底已经沾了血,每退一步,绣鞋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印记。惊恐与疼痛交织,她浑身脱力,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
冰凉的触感透过裙料渗进来,她怔怔望着地上凌乱的血脚印,看着自己染血的绣鞋,竟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血泊……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蒋昀的尸体也是这样浸泡在血泊中,唯独那双靴子不翼而飞。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凶手为何要脱掉蒋昀的靴子,这双靴子到底隐藏了什么。此时此刻,断掉的一环终于接上了,凶手想隐藏的正是靴底沾满的血。
薛南星强忍腹中绞痛,缓缓闭目。疼痛渐渐消失,她又回到了撷芳殿,推开门,见到一道华服身影,是蒋昀。
他在堂中与陆乘渊激烈争执后,因喉间不适饮了口水。他不愿让下人看见颈间红痕,也无意赴宴,便独自掌灯前往寝殿更衣。行至榻边时,靴底突然踩到一片湿滑。他疑惑后退,提灯照看,赫然发现一滩暗红血迹。
惊骇之下,他欲唤人相助,却发觉喉头刺痛难言。手指刚触及颈部,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不多时,内侍端水入内,见其倒在血泊中,自然以为已然气绝。以致薛南星进去时,也被大量血迹迷惑。
可她再一细想内侍的供词,并无一人确认过鼻息。而她真正接触蒋昀的尸体,也是在追查黑影返回之后。
而这期间,唯有薛茹心独处殿中。若蒋昀当时只是昏迷,而后才遭蝴蝶钗刺喉……
薛南星猛然睁眼,那这个人就只可能是她——薛茹心!
至于她为何要脱去蒋昀的靴子,正是怕自己发现靴底沾染的血迹,从而猜到蒋昀是生前曾踩到那滩血水,知道那摊血是被提前做了手脚,泼在榻边的。
一念及此,所有线索如珠串般串联起来:
薛茹心先是随陆乘渊离开琼华殿,又在撷芳殿前刻意叫住她,与她说那许多话卸下她的防备。进殿后明明惊惧万分,却坚持跟到尸体旁假意帮忙……还有那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所谓的“有人影”,不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好趁机对昏迷的蒋昀下杀手。这也解释了为何尸体毫无挣扎痕迹,那看似捂住伤口的手,根本是事后摆出的假象。
想到这里,薛南星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钝痛,腹中疼痛竟显得微不足道。她居然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凶,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发现蒋昀未死,明明只差一步就有机会拿到解药。
解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南风馆,要找到那个内侍。
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试图站起,却因失血过多再次跌跪在地。她索性以肘撑地,拖着染血的裙裾向门口爬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门框时,木门突然“吱呀”洞开。
“哎哟,我的天爷!”一道带着吴地口音的惊呼从头顶炸响。
薛南星艰难仰头,看见个穿着靛青粗布衫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似被这满地血和她惨白无色的脸吓着了,急忙扑跪下来搀扶,“少夫人怎的私自下床了?若让少爷瞧见您这般模样,奴婢这身骨头怕是要……”
一声“少夫人”入耳,薛南星浑身一震,耳中嗡鸣作响,再听不清后面的话。
苍白到近乎死寂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喉间挤出几个气音,分明几不可闻,却字字浸着讥诮,“少…夫…人?”
那妇人似乎并未听到,只顾扶起她,口中絮絮叨叨,“那大夫明明说药效不会这般快,怎的会这样……唉,本就昏睡五日水米未进,眼下又……”
薛南星原本涣散的眸光突然一凛,喉咙也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五……日?”
那妇人一怔,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立马闭紧了嘴。
然而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尖扎入薛南星心头,她猛地挣扎,“放开!”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少夫人使不得啊,您出了这么多血,身子虚弱,若再妄动只怕……”
“我说放开——!”突然一声厉吼,声音依旧不大,却似利刃出鞘,眼中迸出冷厉寒光,直直刺向那妇人。
那妇人被这目光刺得一颤,随即却沉下脸来,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少夫人莫要任性,今日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屋里头!”她常年做惯粗活的手像铁钳般,三两下便将虚弱的薛南星按回榻上,“您且安生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等等。”
妇人慢悠悠转回身,只见薛南星惨白的唇轻启,只说了四个字:“我要见他。”
见主子态度放软,妇人面色稍霁,斟酌道:“少爷公务缠身,今儿个来瞧过您了,怕是要明日才能来。”一顿,又道:“少夫人宽心,少爷明日定会再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请大夫来诊脉,可再耽搁不得了。”
薛南星近乎绝望地垂下眸,目光落向地上的血水,眼中尽是惘然与不解,她张了张口,突然哑然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喉头滚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正欲离去时,又听得薛南星道:“我要喝水。”
那妇人听她声音气若游丝,迟疑地看了眼地上的血泊,犹豫片刻,还是走到桌案边,终是走到桌边
斟了盏茶。就在转身的瞬间,后颈突然一阵吃痛,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身体是她自己的,其实薛南星到底怎么了她怎会猜不到,只是她不愿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满心满脑只有“离开”二字,离开这个让她作呕的地方。
所幸身下的血已渐渐止住。薛南星忍痛换上妇人那件粗布衣裳,仍咬着牙,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外挪去。
推开门的刹那,山风迎面扑来,刺骨的寒意再度蔓延上来。
她原以为魏知砚将她关在魏府或别苑,可眼前分明是座荒废的山间孤院。除却身后这间屋子和旁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农舍,四野空旷,唯有山岚呜咽。
农舍里还亮着灯,想必是那妇人的住处。薛南星屏息贴在门边窥探,但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两个佩刀守卫,正来回踱步。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阴影,借着柴堆掩护缓缓移动。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待守卫转回身,她趁机翻过矮篱,跌进院外的草丛。
院外便是山道了,山道旁零星散布着几间农舍,她蹒跚着走到最近的一间,将染血的衣裙塞进墙根的柴垛,尔后朝着反方向艰难前行。
身体已经没多少力气,双腿如灌了铅般越来越重,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扭曲,她只怕撑不到走到大路了。
就在她即将不支倒地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有马车过来……
薛南星心头一紧,拼尽最后力气滚入路旁杂草丛中,透过杂乱的草茎,她看清来者,是一辆朴实的青篷马车,并非魏府式样。
腹腔都要被撕裂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她努力回忆方才种种,想起那妇人所言“少爷明日才会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夜色如墨,那辆渐近的马车恰似划破永夜的一道流光。
薛南星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翕动,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呼救,却只吐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于是只得努力抬起手臂,然而手也没了力气,在半空中颓然垂下。
马车声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可就在她以为希望即将湮灭之际,车轮声戛然而止。
恍惚间,似有人踏叶缓步而来。
蒙眬的视线里,一双锦靴停在眼前。
那人蹲下身,一道温凉的触感落在她的眉眼,尔后掠过轻颤的眼睫,描摹过脸颊、嘴唇,最后捏住她冰凉的下颌。
寒意自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薛南星想挣扎,想嘶吼,可这副身躯再挤不出一丝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视线渐渐模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意识一点点吞噬。
随着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熟悉的温润嗓音裹着夜风灌入耳中,“夫人,你太不乖了。”
第130章 哀求“跪在地上求我!”
两日前。
驸马毙命案已经查了三日,人证物证是全了,却桩桩件件皆指向凝辉殿内那位“抱恙静养”的昭王。
昔日陆乘渊权倾朝野,杀伐决断令人胆寒,满朝文武莫不噤若寒蝉。而今稍露颓势,便遭群起攻之。
这三日来,弹劾奏章如雪片般堆满御案,尤以太子最为激愤。驸马蒋昀身为半个太子少傅,太子闻讯后竟在德政殿前长跪两昼夜,以头抢地恳请严惩凶手,最终被罚禁足东宫一月。自此,朝野议论纷纷——有言皇上以养病之名行软禁之实;亦有揣测圣心仍在保全,暂避锋芒。
然不论何种说法,皆已默认了陆乘渊的罪名。
前两日崔海尚可借太后名义出入凝辉殿照料,岂料第三日拂晓,一纸诏书骤降。殿外侍卫尽数撤换为天子亲军神策卫,连洒扫宫女也全数更替。崔海、高泽等旧仆皆被拦在百步之外,不得近前。
这般阵仗,不知是案情有了惊天变故,还是朝堂上诛杀昭王的声浪已压不住了。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仍灯火通明,崔海在阶前徘徊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徐太医掀帘而出。
他忙迎上前,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急道:“总算见着了,怎么样?东西呢?”
徐正疲惫地摇头,“崔公公,您要的是解药,若是我有,何须等到今日?”
崔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可你前两日诊脉时,明明说王爷入宫前服的药丸见效,既是见效,为何不再制些?”他突然噤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莫非你也……好个徐正!王爷平日待你不薄,外头那些声音大一些就将你吓着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一股脑抱怨着,显然这几日没少受气。
“崔公公!”徐正猛地打断,胡须发颤,“我是从前跟着陆将军的军医,你觉得我会因为那点无羁之谈,就放任王爷的病情不管吗实在是这解药……”他重重叹气,“非我所能制。”
“那先前那颗从何而来?”崔海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徐太医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是薛大小姐给的。”见崔海变色,急忙补充,“万不可让王爷知晓!”
崔海当然知道为何不能说。这蛊毒最忌心绪动荡,前次服药后本已见好,眼见得止住了胸前那些血纹蔓延,偏生太后寿宴那晚又……倘若再提那个名字,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他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杂家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再说,眼下这般情势,杂家连凝辉殿的台阶都近不得半步,如何告知王爷。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杂家也不敢真的去求太后懿旨啊!”
徐太医面色愈发凝重,“其实还有一事……”
崔海见他欲言又止,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
徐正喉头哽了哽,“前些日子……太医院里着了火,太医院走水,烧的正是禁药库房。”
“什么”崔海脸色骤变,“你是说王爷的药……?”
徐正沉重颔首。
“糊涂!”崔海几乎要跳起来,“这等要命的药也敢不留后手?”
徐正愧色满面,“原想着薛小姐那颗真解药若能续上,何须再用那以毒攻毒的红丸?那解药可是真真正正能杀蛊的,所以……”
“所以你一粒都没留?!”
“府上还存着些。”徐正声音越来越低,“可王爷近来用药太猛,蛊虫已生抗性。如今虽只剩一只蛊虫,但这回蛊虫苏醒后若察觉同伴尽殁,极有可能会反噬发狂,我留的那一点红丸怕是不够。”他抬头看向没有半点月影的苍穹,“今夜三十月晦,王爷怕是要遭大罪了。”
崔海急得眼眶发红,“王爷这些年受的罪还少么?”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颓然道:“罢了咱家会想法子送些炭盆进去,热水汤药也断不会缺。若实在不成……”他咬了咬牙,“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去求太后开恩。这些年太后亲自盯着王爷用药,兴许还有些存药。”
徐正点了点头,谨慎地环顾四周后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我虽不能随时进去,但圣上既命太医院遣药吏照料,我暗中安排了个妥当人。若有异状,必会即刻传信,公公且放心。”
崔海听了这话,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几分,郑重拱手,“有劳了。”
时值盛夏,凝辉殿内却透着刺骨寒意。
两名内侍早早便在寝殿四角都燃了炭盆,却仍驱不散那股森冷。其中一人偷眼望向床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悄悄碰了碰同伴的衣袖。
见同伴朝塌上努了努嘴,他鼓足勇气,躬身轻唤,“王爷,戌时已过,奴才们去给您备些热水来?”
床榻上,陆乘渊半倚着引枕,大半发丝已自髻中滑落,映着苍白的颊。他双目微阖,唇色淡得几乎与面色融为一体,没甚气力地说了句,“不必,退下吧。”
那内侍如蒙大赦,退出时,不忘朝外间的小药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靠你了”。
小药吏十分尽责,捧着个药盒肃立,心中反复默念徐太医的嘱咐:亥时服药,若子时寒气未消,即刻来报。
殿外蝉鸣聒噪,殿内却静得能听见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小药吏不敢懈怠分毫,强撑着眼皮,目光一刻不敢离开榻上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身着青袍的药官捧着红木药盒,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你过来看看,这药盒可是拿错了?”
小药吏低头看了看手中乌木药匣,疑惑地掀开盖子,“不对啊,师父交待的就是红丸啊!”
那药官扫了眼他手中,“嗐”一声,“是红丸没错,可你这乌木匣里装的是旧方。你师父说给错了药,让我赶紧送来换给你。”说着便将红木药盒塞进他手中。
小药吏的师父便是徐正。
他一手端一个药盒来回看,又凑近细闻,气味确有差异。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明明今早是师父亲手交给自己的,又怎会拿错。
“若是不信,不如带着两个药盒去问问,耽误了王爷用药,你我都担待不起。”那药官道,见小药吏仍在迟疑,又补了句,
“这里我帮你守着,你快去快回。”
事关重大,一个小小药吏自然不敢怠慢。虽未到亥时,但为求稳妥,他还是匆匆出了殿门。然而他刚走不久,内间的雕花木门便又“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来人步履轻盈,一袭白色斗篷裹住全身,看不清脸。
守在殿内的药官见了,竟不惊不诧,反是恭敬一拜,无声作揖后悄然退下。
殿内烧着炭火,在这寂无声的夜里哔啵作响,将那道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白衣斗篷之人静立片刻,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陆乘渊其实并未睡去,听到动静,微睁开眼,“何人?”
话音落,殿内仍是静静的,连案上烛火都瑟缩了一下,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陆乘渊见到来人解开斗篷系带,露出里面淡青色的裙衫,腰间一枚月白香囊莹莹生光。
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尔后缓缓向上移,待看清那张脸时,眸中方才燃起的些许骤然熄灭。
陆乘渊突然笑了一声。
他斜倚在榻上,衣襟微敞,几条血色细纹自心口处蜿蜒而上,冷玉般的眸中泛着骇人的红,乍看之下,竟如画中妖一样摄人心魄,人却是在笑。
只是这一笑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万千情绪都化作了眼底的一抹讥诮。
薛茹心最是憎恨见到这样的笑,可眼下见他这般,心底却说不上的畅快。
“王爷没听见么?”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太医院的人糊涂,竟送错了药。我特地来给王爷送对的药。”
陆乘渊眼底的讥诮渐次消散,一双猩红得近乎妖冶的眼眸望着床幔,又似穿透了虚空,什么也没看,片晌,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薛茹心恍若未闻,拔开药瓶的红绸塞子,端起矮柜上的茶盏就要近前。还未触及榻沿,就被他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茶盏与药瓶同时坠地,碎瓷四溅。
“滚!”这一声带着粗重的喘息。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用尽全力抗拒她的靠近。
熟悉的厌恶感瞬间冲散了薛茹心方才的快意。她眼角抽搐,寒声道:“那小药吏是有去无回了。如今整个太医院的药都在我手里,你若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话音落,陆乘渊却彻底低笑起来,胸口起伏,牵动心口的血纹,蛛网般的红痕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那双猩红的眸子愈发妖异,“你以为……本王还在乎这条命么?”
幽深的瞳仁没有一丝神采,尽是漠然。确切来说,是空洞,空洞得像一个死人。
薛茹心只觉得满腔怨恨如重拳打在棉花上,连一点水花都未激起,新怨旧恨涌上心头,却反倒令她冷静下来。
她解下腰间香囊,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王爷只怕是真的被姐姐伤透了心,见到这个都无动于衷。不过……”
她一颗颗拾起散落的药丸,又缓缓靠近陆乘渊,在他眼前慢条斯理地拨弄手心的药丸,幽幽地道:“若我说……姐姐腹中已有了王爷的骨肉呢?”
此言一出,陆乘渊瞳孔蓦地放大,死死盯着她,哑声吼道:“你说什么?!”
“听不懂么?”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冲破了从前对他的畏惧,薛茹心猛地逼近,直视着他几欲滴血的双目,一字一顿道:“我说,薛南星有了你的骨肉。”
“可惜啊……”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榻上之人,“……她很快就要嫁做他人妇了,也不知魏大人得知自己要当个便宜爹,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薛茹心话到这里,一股扭曲的快意骤然自心底炸开,混着多年来积压的怨恨、嫉妒与求而不得的爱,如同殿内那盆炭火般越烧越近,越燃越旺,自她心头催开,五脏六腑都要被这烈火焚烧殆尽。
她忽然笑出声来,见到陆乘渊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她笑得越发欢快,几乎要喘不过气。
“怎么?”她边笑边将药丸在掌心颠弄,“现在还要说不想活么?不想护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么?那可是一条命啊!药就在我手里,你确定不要?”她故意摊开手,见陆乘渊伸手来夺,又攥紧拳头。
“且慢——”薛茹心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觉得这般玩弄还不够。她收起笑意,眼底浮起淬毒般的恨意,“我改主意了,我要你求我……”恶狠狠自齿间溢出几个字:
“跪在地上求我!”
陆乘渊几乎没有犹豫,翻身下榻,却因毒发体虚,几乎是滚落下来的。“砰”的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再度栽倒,可他紧咬牙关,只微微喘息了一阵,不知是怎样的力量支撑他又艰难地爬起身。
薛茹心冷眼看着他喘息着一点点爬向自己,染血的指尖在地砖上拖出暗红的痕迹。
终于,他跪伏在她裙边,一字一顿仿佛浸满鲜血,“求你……”
薛茹心听了这二字,微愣了愣。
更清晰的三个字从她脚边传来,“我求你……”
一股无名怒火骤然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颤。她恨恨地盯着地上的人,突然摊开手掌,慢慢倾斜,任由红色药丸一颗接一颗掉落在地,在青砖上弹跳着四散开去。
“要一颗颗捡起来才算……”
话音戛然而止,薛茹心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因她看见陆乘渊竟真的开始捡拾那些药丸,他甚至已经爬不动了,只能拖着身子,仅靠双臂拖着残破的身躯一寸寸挪动。
发白到不像活人的手,在地上颤抖着摸索,每找到一颗药丸就如获至宝般塞入口中,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疯狂吞咽着救命的水滴。
那是何等强烈的求生欲望。
薛茹心胸口突然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窒闷。她为了这一刻筹划多时,甚至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能有一日也像蝼蚁般哀求她。
可分明这一幕就在眼前,甚至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让他死。
但临到头,她却连一丝快意都没有了。因为他所有的卑微与挣扎,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竟能为薛南星卸下所有铠甲,抛却上位者的尊严,像条丧家犬般匍匐哀求。
真是可怜啊!然而可怜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炭火将内室烤得闷热难当,薛茹心心中翳闷不堪,像堵了一块巨石一般难受到无法呼吸。
她愣愣地看着陆乘渊的眸色渐渐转黯,看着他终于力竭昏厥,然后木然转身,推开雕花殿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风呼啸着灌入长廊,胸口的巨石仿佛突然被掏空,留下一个漏风的窟窿。她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在蓬莱阁与琼华殿交接的甬道里,撞见一道隐在斗篷下的黑影。
薛茹心勉强稳住心神上前行礼。
那人蓦然回首,不待她开口,“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已重重甩在她脸上,“混账东西!你可知险些坏了老夫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