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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想起什么,故意拖长声调,“薛尚书倘若得知你还觊觎他那位好夫人,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呢?”

污言秽语,口不择言。

景瑄帝脸色眼见难看起来,手一下握紧成拳,横眉怒视他,“朕最后问一次,是或不是?”

凌衡见状,似找到乐子般,拖着锁链绕着他踱了两步,“哎哟,这就恼了?不过二弟这火气发得可没道理。你与其质问本宫,倒不如先问你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才让她对你彻底失望,坚持要离京。”

景瑄帝眸中怒意腾腾,浑身散发森寒冷意,“你这是找死!”

凌衡连“啧”几声,怪笑着后退,突然松开手中攥得变形的宣纸。纸页飘落,他佝偻的身形却渐渐挺直,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刹竟透出骇人的精光。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十年积压的怨毒。

“二弟啊二弟……”凌衡摇着头,“你真当本宫这十年浑浑噩噩?实则本宫日日夜夜都在想,鹰落峡那三重杀阵,原本是给谁准备的?”

景瑄帝瞳仁骤然紧缩。

“知道本宫在冷宫这些年来,收到了什么好东西吗?”枯瘦的手指缓缓探入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陆熠出征前,给本宫留了一封信。他说……若他战死,要我务必将此信转交给父皇。”

景瑄帝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转念间,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他冷哼一声,“笑话!江望何至将亲笔信给你这个废物,凭一张废纸也妄想糊弄朕?”

“废纸?”凌衡阴恻恻一笑,缓缓展开信笺,眯着眼念道:“‘臣陆熠泣血谨禀:昨夜子时,亲见勤王于西书房密会宁南使者,许以两城为质,欲构陷太子通敌……臣虽愚钝,亦知此乃卖国之举。然念及边境百姓,唯有亲赴宁南,以死明志……’”

他每念一字,声音就提高一分,尔后步步紧逼,“更可笑的是,你机关算尽,最后却是陆熠那个傻子替你收拾残局。他明知必死,还是去了鹰落峡……”声音突然哽咽,像是真的在为故人悲痛,“他本可以拿着这封信去见父皇,让你万劫不复……”

“住口!”景瑄帝暴怒之下猛地夺过信笺,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僵住,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凌衡用血写就的“冤”字,大大小小,触目惊心。

“你!”景瑄帝眼皮重重一跳,将信笺捏作一团,“你敢戏弄朕!?”

“哈哈哈……”凌衡似获得极大快意,狂笑不止,“若非真有此事,二弟何至于方寸大乱至此?”

景瑄帝眼中杀意暴涨,猛地掐住凌衡的咽喉,将其连连逼退,抵在墙上,“就凭你这疯子的胡言乱语,也配动摇朕的江山!?”

凌衡被掐得面色发紫,却仍噙着狰狞的笑,“那……若是本宫……手握父皇遗诏呢……”

此言一出,他便清晰地感受到扼在颈间的指节微微一颤。

趁对方这一瞬的迟疑,凌衡猛吸一口气,讥讽道:“你不会杀本宫的,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留我这一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拿到那封遗诏么?”

景瑄帝眸光骤然一凝,声沉如铁,“父皇早已对你失望,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又岂会传位于你?”

凌衡怒从心头起,“你放屁!本宫乃皇嫡长子,永远都是东宫太子!是你——勾结宁南贼子构陷本宫,逼得父皇不得不废储!是你!”

“一派胡言!”景瑄帝眸中寒芒大盛,五指骤然收紧,甚至能听到骨节脆响。

凌衡的面容瞬间涨成紫绀色,青筋在额头暴起,却仍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字句:“杀了我……明日……满朝文武都会……看到。还有那封……陆熠真正的……亲笔信……”

景瑄帝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一寸寸收紧。

十年蛰伏的屈辱在血脉中翻涌,腾升出焚骨烈火。

怒火遮住了一切,他只觉脑仁抽搐,满目所见不是眼前之人,而是战场的漫天黄沙、鹰落峡的血色残阳,是陆熠面目全非的焦尸,是程青玄离京时的决绝。

为这江山,他十年的蛰伏,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亲手斩断了多少羁绊?可先帝的目光却始终越过他,只落在眼前这个“嫡长子”身上。

哪怕此人庸碌无为,哪怕自己战功赫赫。

他永远记得那年寒冬,他拖着伤病之躯从北境赶回,只为给父皇贺寿。却见凌衡不过献了首歪诗,就换来先帝开怀大笑。而他浴血奋战夺回的城池,只换得一句冰冷的“知道了”。

是了,从始至终,都是他们逼他的。

他起初也不过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可那昏君何曾给过他机会?甚至……甚至连一个父亲对儿子赞许的眼神都不曾给予。

的确,这些年他确实做错过一些事。

可为君者,当断则断。这十载盛世,万民安乐,便是天道最好的答案。江望、青玄若在,也当明白这个道理,明白他才是天命所归!

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他自问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无数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样的“无愧”却让他在这无声地喧嚣中冷静下来。

指腹下传来凌衡颈间微弱的脉动,景瑄帝忽地勾起一抹森然冷笑,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阴鸷寒芒。

“朕今日便让你明白,纵使当年之事尽数为朕所为,纵使那昏君当真传位于你——”他俯身贴近,字字如冰,“朕也能让这天下,永远闭嘴。”

凌衡喉间溢出濒死的咯咯声,却仍拼尽最后气力,“杀杀了我就坐实了你的罪行陆乘渊就在门外他、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破碎的字句出口,景瑄帝蓦地怔愣住。一股刺骨寒意自脊背窜起——不是来自眼前将死之人,而是源于身后的未可知。

他的眼睑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钳制凌衡的手掌倏然松开,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巨大的紫檀屏风上,依旧是褪色的仙鹤祥云纹样,依旧看不清屏风后的事物。可待他再凝神细看,这一眼,竟看清屏风正中间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纹。

景瑄帝心中莫名一紧。

下一刻,那道细纹在他注视下缓缓延伸,如同兜头劈开的枯木,一寸寸裂开。

屏风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向着两侧徐徐开启。

刺目的天光倾泻而入,景瑄帝下意识抬手遮挡。待视线恢复清明,陆乘渊清冷端肃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不止是他。

还有以镇北侯谢林、文远侯苏平修为首的文武重臣,皆沉默伫立于屏风后。

甚至还有魏明德。

此时此刻,仿佛有一种错觉,他不是在罪思堂,而是身处于金銮大殿之上。

景瑄帝脑中轰然作响。

——今日他分明特免了早朝;

——分明陆乘渊亲口禀报谢、苏二位侯爷午时方至;

——魏府大婚,满朝文武理当前往道贺才是。

可为何……为何他们会齐齐现身于此?

景瑄帝彻底收回手,凌衡失力重重栽在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瘫坐在狼藉之中,大口喘息着,却扬起胜券在握的狞笑。

第135章 遗诏(又是两章)谢苏二人前……

谢苏二人前一日确已接到陆乘渊传信,言明今日午时方至罪思堂。然天光未亮,宫中便遣了八抬大轿,将二老急召入宫。其余三品以上官员本欲赴魏府喜宴,行至半途也皆被御前侍卫截住,称陛下有要事相召,这才稀里糊涂赶来罪思堂。

及至罪思堂前,只见陆乘渊玄衣佩剑,肃立阶上,命众人噤声静候。

群臣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屏息候在阶前。却不料,听到这么一桩桩秘闻。

冷宫寂静空旷,屏风后二人声音激沉,他们想听不见都难。

景瑄帝面色瞬间煞白,广袖一展,厉声喝道:“如此多人入宫,为何无人通传?!”他一步步跨过屏风,凌厉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终死死钉在陆乘渊身上,“何时起,朕的皇宫竟由你姓陆的做主了?!”

陆乘渊面色平静,一双眼却直看入他的双目,“陛下莫非忘了?是您亲口下旨要审前朝太子,臣不过是奉旨请诸位大人前来听审。”他侧身转向阶下群臣,“诸位大人,可都听清楚了?”

一阵沉默后,镇北侯谢林率先出列,单膝跪地。老将军声如洪钟,“臣斗胆请陛下昭告天下,为陆熠将军洗雪沉冤!”

殿中哗然,众臣神色惊惶,彼此相顾。

随之,文远侯苏平修颤抖着以掌撑地,缓缓跪伏,声音苍老却激昂,“老臣以死相谏,请皇上使沉冤昭雪,还陆将军与南境十万将士以清明!”

一语毕,霎时间,众臣齐刷刷跪倒,呼声震天,“请陛下——还天下清明!”

“放肆!尔等是要造反不成?!”景瑄帝以手横指,怒不可遏道:“朕哪里对不起这天下,尔等竟敢逼朕向天下罪己?”

苏平修以额触地,“陛下圣明,开创大晋盛世不假。然十年前那场风波牵连甚广,民间早有微词。近日学子闹事,更令流言四起。”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泪光,“圣主明君,不以认错为耻。若一纸诏书能安天下之心,陛下仁政依旧,何损圣明?”

“荒谬!”景瑄帝广袖怒挥,“朕何错之有!?”

陆乘渊微微敛眸,“若陛下执意不写,那臣便唯有帮陛下一把了——”

“来人。”

一道沉声落下,众臣身后响起铿然甲胄声,只见两队黑甲精兵自殿外列阵而入。

众臣慌忙退避两侧,殿中霎时空出一条通路。

为首将领单膝跪地,铁盔下的面容肃杀冷峻:“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听候王爷调遣!”

景宣帝目露惊恐,却极力稳住发颤的指尖,直指严崇,“大胆!朕未下诏调令,你竟敢擅自从西北回京!”

严崇抱拳单膝跪地,字字铿锵,“末将听闻陆将军死因存疑,军心浮动。西北二十万将士,已有五万精锐驻扎京郊。不讨个明白,末将无颜回营复命!”

五万精锐已驻扎京郊?

景瑄帝猛地转向陆乘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你、你竟敢私调边军?!你们……!”他胸口剧烈起伏,一手扶着胸前,一手横指众人,“一个个是要逼宫造反吗?朕若退位,于你们又有何益?”

陆乘渊道:“陛下,臣原以为市井传言不足为信,不过是有人借机闹事。直到今日亲耳听闻才知父亲当年尸骨无存的真相,心中悲痛不堪。那些学子所言,字字血泪回荡耳畔,臣实在难以再装聋作哑。”

他说着“悲痛不堪、字字血泪”这样的话,一双深眸却沉静得像月下无波无澜的湖,声音亦是出奇的平静。

提及闹事,镇北侯开口道:“启禀陛下,如今宁南贼寇屡犯我朝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者

数以万计,更有大批流民涌入京城。若非十年前宁南之患未能根除,何至于此?西南驻军虽已奉命驰援,但终究经验不足。若得昭王殿下挂帅,必能震慑贼寇,还边境太平!”

陆乘渊眉梢微挑,冷然道:“宁南乃家父战死之地。若当年死因至今未明,本王身为人子,有何颜面踏足?即便去了,也只会徒增悲愤,难以专心对敌。更何况——若有边境百姓问起当年旧事,本王该如何作答?但……”他故作停顿,自眼尾睨向景瑄帝,“若是有陛下的罪己诏书在手,那便另当别论了。”

景瑄帝恍悟,连道两声“原来如此”,手指镇北侯,目光却死死盯着陆乘渊,“原来你是这般要挟他们的?”

他说着,上前几步伸手欲扶镇北侯,语气刻意放柔,“爱卿何必如此?快些平身。我大晋人才济济,良将如云,何愁……”

老将军却纹丝不动,“陛下!”

这一声如雷霆轰然,将帝王最后一丝体面彻底撕碎。

景瑄帝觉得荒谬,荒谬至极!他堂堂天子放下身段好言相劝,何时起,连最倚重的老臣都敢对他的旨意置若罔闻?

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颅顶,他猛地拂袖厉喝,“来人!朕的御前禁军何在?!”

殿内四下寂然,众人皆惶惑相顾。

陆乘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帝王之怒,讥诮道:“陛下,方才谢侯爷所禀您忘了吗?近日流民涌入京城,叛党余孽又未清。今日趁魏府大婚,叛党已在朱雀大街掀起暴乱。神策军虽全力镇压,却难敌流民与叛党联手。御前禁军怕他们冲入皇城,为保陛下安危,眼下正守着宫门。陛下的口谕,他们怕是听不见了。”

景瑄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好啊你,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先是假意不信谣言,骗取朕将神策军调遣之权给你。实则暗中纵容流民入城,放任暴乱蔓延。”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连连点头,竟化作一抹个冷笑。然而笑意未及眼底,怒气又生,“难怪连这么一桩小事都能在短短半月激发民怨,原来你为的就是今日!”

陆乘渊神色未变,“陛下明鉴,臣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奉圣命。”

“你是在利用朕对你的信任!”景瑄帝怒指陆乘渊。

“信任?”陆乘渊目色骤然一寒,长剑出鞘带起一道雪亮弧光,“那你可曾对得起我父亲以命相托的信任?!可曾对得起我母亲临终嘱付的信任?!”剑尖直指帝王心口,“又可曾对得起我十年忠孝的信任?!”

看到陆乘渊突然拔剑相向,众臣子陡觉形势不妙。

几位文臣已吓得两股战战。礼部侍郎哆嗦出列,“陛、陛下……微臣府中尚有要事……”

数名官员见状也慌忙附和,纷纷向殿外退去。

“一个都不准走!”陆乘渊剑锋横扫,厉声喝道:“来人——封殿!”

甲士轰然应诺,沉重的殿门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缓缓闭合。一时间,求饶声四起:

“陛下三思啊!”

“不过一纸诏书……”

“请陛下以江山为重!”

景瑄帝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混账!你们、你们都反了!!!”

他额头青筋暴起,怒而又对陆乘渊道:“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朕这些年予你权势地位,你就是这般报答?!”

“恩情……”陆乘渊冷笑一声,指着自己心口,“陛下所谓的恩情,就是让我父母惨死,用这蚀心蛊折磨我整整十年?赐我权势地位?不过是因为捏着我的性命,将我当成你巩固地位、制衡朝堂的工具罢了!”

景瑄帝看着陆乘渊,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你……你以为是朕给你下的蛊毒?朕怎么会……”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下令,“来人,将人带上来。”

两名黑甲卫押着太医院掌院踉跄入殿。

老掌院面如死灰,根本不敢抬头,一入殿门,双膝便“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甚至连审问都不必就开口道:“上、上月确是确是陛下命老臣焚毁禁药库……”

众人哗然。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景瑄帝厉喝,慌乱的目光急急逡巡,随即如寻到救命稻草般,落向谢林与苏平修两位重臣,“二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

这两位与陆家世代交好,听了方才那番话,对陆乘渊心生怜悯,皆是摇头,叹而不语。

景瑄帝目光急转,又落在始终沉默的魏明德身上,帝王眼中竟流露出祈求之情。

这位当朝首辅终于缓步出列,恭敬道:“陛下这些年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

景瑄帝紧锁的眉心总算松了些,然下一瞬,却见魏明德突然转身走向凌衡,亲手将这位废太子扶起,温声问道:“老臣方才似乎听闻……殿下提及先帝遗诏?”

这一问,犹如惊雷炸响。

凌衡踉跄着站起身,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父皇临终前被这逆贼软禁整整一月,却仍拼死写下血诏!”他猛地指向景瑄帝,“他不杀本宫,就是怕本宫一死,遗诏现世,他弑父逼宫的罪行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一步步逼近景瑄帝,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你不是日夜搜寻遗诏下落吗?本宫今日就告诉你,就在父皇寝宫的‘正大光明’匾后!”

按制,新帝本应入住先帝寝宫,可景瑄帝登基十载,始终未曾入住。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憎恨,又或者是为逃避,他至始至终都未再踏足过那个寝殿。万万没想到,他苦苦追寻的遗诏,竟就在那方他不愿踏足之地。

凌衡又拖着沉重的镣铐,缓步踱至陆乘渊面前,“乘渊,让舅父好好看看你。若是皇妹在天有灵,见到她手足至亲如此待你,定是死不瞑目啊!”

陆乘渊眸色微动,侧身对谢林与苏平修拱手,“烦请二位侯爷赴乾皇殿,取先帝遗诏。”

两位老臣神色凝重,对视片刻后,随着黑甲卫迈出殿门。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文远侯苏平修手捧一个鎏金漆盒返回。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掀开盒盖,取出一卷明黄绢帛。

随着诏书徐徐展开,老侯爷的面色愈发凝重。

魏明德上前一步,拱手道:“还请侯爷宣读遗诏,以正视听。”

众臣附和:“请侯爷当众宣读!”

苏平修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朕以渺躬,获嗣不基。太子凌衡,仁孝天成,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诏书末尾,赫然是先帝私印与斑驳血指印。

“听到了吗?!”凌衡突然仰天狂笑,笑着笑着竟涕泪横流,“父皇传位于本宫!本宫才是真龙天子!”

景瑄帝愣了一瞬,眼底有诧异与惊怒交织,又更似有惘然与不解,他慢慢地、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突然目中精光迸发,“你们说!朕这些年许了天下太平盛世,哪一点不如这个废物!?”

陆乘渊剑锋逼近,“先帝仁德,岂会认同你这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太平?!”

魏明德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老臣虽为太子外祖,却不得不说句公道话——这九五之位,从来只由先帝钦定。”

他虽未将谋朝篡位几个字挑明,甚至连语调都平静得如同闲话家常,但字字句句却暗藏锋芒,“老臣斗胆一问,先帝临终前,为何独留陛下侍疾?太医院记档又为何偏偏少了那几页?”

凌衡猛地抢步上前,直指景瑄帝,“你毒杀父皇!构陷忠良!为夺皇位不惜引狼入室!来人——给朕将这个弑君弑父的乱臣贼子拿下!”

众人无不惊诧,皆是冷汗涔涔。

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御前听宣,谁曾想竟被推上风口浪尖,眼见逼宫退位,江山易主不过朝夕之间,心中皆是惊涛骇浪。

当今圣上虽手段凌厉,朝野间颇有微词,然则海晏河清、民生富庶,确是不争的事实。那些真心为社稷着想的臣工,哪个不看在眼里?可那先帝遗诏白纸黑字,血印赫然,又岂容置疑?

如今这盘棋局,落子便是生死。选

对了,或可保全一身;若选错了,便是九族俱灭的下场。

群臣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出声应答。

凌衡见群臣踌躇不定,又抬高声调,“诸位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先帝遗诏在此,尔等今日若执迷不悟,他日史书工笔,该当如何记载?”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是忠义之臣,还是……乱党同谋?”

依旧无人应声。

是了,那贼子一日不除,这些人一日不知道谁才是天下正主!

凌衡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转向陆乘渊,“乘渊!替朕诛杀此贼!待朕登基,你便是摄政亲王,陆家满门追封,你父亲的冤屈,朕必让天下人皆知!”

陆乘渊面色彻底转寒,眉宇间凝起滔天杀意。他手腕一抖,长剑如银龙出渊,带着刺骨寒意直袭景瑄帝咽喉。

剑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住手!”一道清越女声如裂帛般划破殿中肃杀。

……

一个时辰前,朱雀大街喊杀声喧天。

“世子当心!”

电光石火间,凌晧眼前寒芒一闪,一柄短匕直逼咽喉!未及反应,斜里忽地探出一只手,劲风扫过,“铮”的一声,匕首应声坠地。

凌晧蓦然回首,对上那对熟悉的眼眸,登时百感交集。正要开口,轿中新娘却猛地掀开盖头,凤冠珠帘哗啦作响,银簪寒光乍现,直刺而来!

薛南星一把拽过凌晧,旋身错步,衣袂翻飞间,凌晧已抬腿横扫——

“砰!”花轿应声碎裂,木屑四溅,那新娘被这一脚踹得倒飞数丈,重重摔落。

二人尚未喘息,忽听破空之声骤起!

“嗖——”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至,瞬息贯穿新娘心口!鲜血喷溅,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已气绝。那新娘当即吐血而亡。

薛南星倏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箭矢来处。只见涌动的人潮后方,一道冰冷的目光正穿过喧嚣,与她隔空相撞。

魏知砚缓缓放下手中箭弩,森寒道:“除了夫人,其他人一律——杀、无、赦。”

身旁侍卫闻令而动,抬手一挥,霎时间,街巷两侧如潮水般涌出更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转眼便要将几人团团围住。

凌晧头皮一炸,厉声喝道:“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本世子断后!”

他急急转头去寻薛南星,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慌乱,“师父!”

几乎同时,另一道声音愕然响起,“师父?”

凌晧看看她,又看向不知何时已立在的程忠,瞠目结舌,“忠叔……你叫她师父?!”

薛南星张了张嘴,尚未作答——

“杀!!!”

暴起的流民已挥刀劈来,寒光交错间,三人被迫分散。

薛南星不知中了什么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方才那几下交手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更是面色惨白,大汗涔涔。

程忠一眼看出异样,横刀挡在她身前,声音又急又怒,“不是让梁山送你去昭王府吗?你跑来这里作甚?!”

梁山不知从何处窜出,衣袍染血,一脸无辜,“忠叔,我……”话音未落,又被涌来的流民逼得挥刀迎战。

薛南星强撑着一口气,顾不得询问程忠何时回京,更无暇探究他为何会与陆乘渊、凌晧相识,只问,“他去了哪儿?”

程忠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反手一剑,斩开眼前流民,头也不回道:“听话!”

方才倒地的流民挣扎起身,扑向薛南星,她勉力抬腿一踹,喘息着道:“你……知道拦不住我的。”

那流民喷出一口鲜血,却仍执拗地向前爬行,突然“咔嚓”一声,脊骨断裂的脆响骤然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凌晧一脚猛踩在那人背上,不解恨,又狠狠碾了两下,转眼又闪至薛南星身侧。

他侧身将她护在身后,又埋怨又欣喜,“师父,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这人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头,一边挥剑格挡袭来的流民侍卫,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知道吗?那日你说戌时在后巷等,我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将猫叫狗吠学了个遍,连房梁都翻上去看了,硬是见着到你。”

剑锋划过,带起一串血珠。他侧身避开倒下的尸首,语气还带着几分委屈,“后来实在没法子,只好走正门。你猜怎么着?”

薛南星与程忠背靠背御敌,哪有闲心理会。他却也不恼,自顾自道:“遇着你妹妹了,她说你早就歇下了。还让我避嫌,说什么‘魏大人会不高兴’——”

“呵!”他勾起半边唇角,剑势陡然凌厉,将扑来的流民当胸刺穿,“他魏知砚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世子避嫌?”转眼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不过你放心,你徒弟我也知道不能在那会儿跟他硬碰硬。于是照你的话,转头去南风馆找寻内侍去了。”

薛南星手中长剑忽地一滞,“可找到了?”

凌晧见她终于搭理自己,眼底倏地亮起星辰般的光彩,眉梢一扬便要炫耀,“我是谁?我可是堂堂——”

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天光,却渐渐漫上一层茫然。

片晌,他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怔怔地低下头,迟钝地抬手向后背探去,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

是箭。

一支流矢深深没入他的左背。

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凌晧踉跄着抬头。薛南星就在三步之外,苍白的脸上沾着血渍,额间布满大颗大颗的冷汗,手中长剑却仍在勉力挥舞。

方才他都不曾好好看看她,此刻才惊觉,她比上次相见时又清减了许多,单薄得像是随时会折断的竹。

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比背上的箭伤还要疼上千百倍。

他觉得不忍,更觉得不舍。

凌晧狠狠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汹涌却陌生的情愫,都被他生生压回骨血里。他勾起唇角,绽开一个轻快得令人心疼的笑,“……我堂堂琝王世子,就算没见过那人……”

厮杀声震耳欲聋。

这样的混乱中,一个中箭却仍屹立的身影,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尽管魏知砚早已下令停用箭弩,可总有未及传令的弓手,对着这样的“活靶子”又射出一箭。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他的肩胛。

鲜血再次涌上喉头。

凌晧再忍不住,自唇角溢出一股猩红。他仓促别过脸,趁着薛南星转身前慌乱抹掉,强撑着继续道:“就算没见过……我也有办法……”

一听这话,薛南星双眸一亮,倏地转身,“你当真找到了?”

凌晧咽了咽喉咙,点着头,抿唇笑了笑。

“太好了!世子,当真太好了!”薛南星难掩兴奋,想多问几句,又察觉此处太危险,于是大声道:“师父、山哥,断后!”尔后急急去拽凌晧的衣袖。

可对方却一动不动。

凌晧静静立在血雾之中,唇边凝着浅笑,眼底却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在无声诀别。

这样的凌晧她觉得陌生。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颤,方才的欣喜冻结,化作刺骨寒意窜上脊背。

“世子?”她声音发紧,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你怎么了?”

凌晧笑意未减,只摇了摇头,可他眨眼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像要睡着一样,但他眼中分明是有不舍的。

耳边的喊杀声、兵刃声一下子没了,薛南星脑子一片空白。

她怔然上前,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的面颊,“云初,我该放心的,你这么厉害,就算没有那幅画也能找到……”

说这样赞赏的话该是笑着的,她想若无其事地笑,可唇角刚扬起,滚烫的泪便先一步夺眶而出。

凌晧见到这滴泪,忽地慌乱了,忙仓皇抬手去接,不想它掉下来。

可甫一触及她的脸颊,却像被火灼伤般猛地缩回。他的手太冷了,她会察觉到的,对不对?他还要跟她学验尸,这样的小破绽露出

来定会被她笑话。

那滴泪映着明晃晃的天光,在他眼中碎成万千星辰。

恍惚间,修觉寺的晨钟在耳畔响起。凌晧看见初遇那日,程耿星一袭男装跪在堂中,虽垂着头,可眸中盛着的,是燎原的灼灼火色,不过寥寥几句话,他便全然信了她去。

三日下来,他竟丝毫不觉她是女子,还傻乎乎拉她共浴,好在那几日通宵查案,否则以他的性子,怕是要缠着同榻而眠。

想到这里,他唇角渗出苦笑,而随着这一笑,胸口剧烈的疼痛再次化作血浪,也正是这一笑,那些血再也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喷涌而出。

天地忽然倾斜。

凌晧听见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薛南星扑来的身影,和那滴终于坠落的——

混着他鲜血的泪。

滚烫的血迸溅到薛南星的脸上身上,她本能地扑向前,当触及凌晧背后黏腻的箭身时,她蓦地怔住了。

他身后的箭,不是一支不是两支……

而是四支!

四只支穿骨箭。

他何曾承受过这样的痛,甚至连被拧一下手指都要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竟还在对她笑。

薛南星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她狠狠抹去脸上泪痕,拼命稳住颤抖的声线,“我这就说给你听。你醒醒好不好?我们还说好要一起查案,你还得带我去喝新酿的……”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却再得不到半分回应。

怀中身躯的温度一分分流失,薛南星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心中似有高山轰然崩塌,她再抑制不住心中的巨痛,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啊——!”

第136章 突围你竟不惜以死来算计我?

薛南星跪坐在血泊之中,双臂死死箍住凌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仿佛要将接连来钻心刺骨的痛尽数吼出。

声音震彻整条朱雀大街,周围所有人似乎都被这极痛极哀的悲鸣震得心头一颤,连刀剑相击的铮鸣都为之一滞。

程忠与梁山闻声回首,待看清眼前景象,眼中顿时燃起滔天怒火。

“啊——!”梁山双目赤红,喉间迸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夺过一柄长刀在手,双刀翻飞如电,所过之处血雨纷飞。

程忠亦是悲愤难抑,剑锋所向,连斩数人。

黑甲卫见状,个个目眦欲裂,手中兵刃挥舞得愈发凌厉。“流民”与侍卫很快节节败退,被击杀了大半。

薛南星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死死咬着牙关。

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燥热的风带起一阵阵血腥味,云团子越积越厚,一层压着一层,天将方才还万分明媚的天光遮得晦暗不堪。

薛南星目中悲痛凝结成森然杀意,胸口剧烈起伏间,抬手抹去脸上斑驳的血泪,五指深深扣入剑柄。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如亡命徒般,拖着剑尖,朝魏知砚冲去。

程忠与梁山对视一眼,默契地未加阻拦,而是护在她身侧,替她杀出一条血路。

直至行至魏知砚马前十步之距,一名侍卫横刀相阻。

魏知砚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那侍卫立即收刀退开。

薛南星目中血意森森,抬剑直指魏知砚,一字一句恨道:“你杀了云初,我要你血债血偿!”

冰冷的剑尖抵在魏知砚的咽喉,他却似乎丝毫不在乎,反低笑出声,“我杀了他?你执意逃婚,他怎会来此送死?”余光瞥向她身后,“杀我一人,赔上他们所有人,你可想好了?”

“小姐,别管我们!”梁山在后方急吼。

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阵急雨敲打屋檐的响动自两侧传来。

薛南星持剑的手未动,眼角余光却已瞥见两侧飞檐上寒光点点,隐约可见箭尾缠着赤色丝绳。

是都司府亲卫才有的标记。

其实薛南星特地留意过魏知砚身边的侍卫,那些人并非普通侍卫,而是个个身着玄铁鳞甲、肩佩狼头徽记,分明是西南都司的精锐。

此刻,前方重甲列阵,两侧弓弩森然,就连飞檐上都蛰伏着弩手,整条朱雀大街俨然已成铁桶,将他们牢牢围在里头。饶是程忠和梁山身手不凡,琝王府亲兵悍不畏死,但在这天罗地网中,突围谈何容易。

人太多了,且不知道还有多少,眼见得程梁二人体力消耗,时间越久,他们越危险。

思及此,薛南星四肢百骸沸腾的血忽地冷却下来,“让他们住手!”

魏知砚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先答我一问。”

薛南星默然。

魏知砚将她的沉默视作默许,敛起笑意,问道:“是那只玉簪对吗?”

薛南星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魏知砚道:“那日你试图逃走后,我已命人将方圆十里的农舍尽数焚毁。而所有可能传递消息的途径,唯独剩下那支簪子。”

“那只玉簪自你入京起日日戴着,偏生宁川归来后再未见你戴过。你早算准了我认得此物,也算准了我会猜到这簪子于你二人的意义。所以你故意用它自戕,赌我会夺下它,甚至会拿它要挟陆乘渊。而只要那支簪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能找到你,对吗?”

魏知砚说的没错。

离开宁川的前一日,陆乘渊将那支玉簪还给她,要替她戴上。彼时她摇头将簪子推回,想着总要留一件信物,待尘埃落定之时,红烛高照之日,再让他亲手为她绾发。

入宫面圣那日,陆乘渊送她至西华宫外,直言有东西要先给她。她当时并未想到是什么,后来太后寿宴生变,当晚薛府前再见到陆乘渊,她以为再也不会知道他要给自己的是何物了。

直至崔公公带着高泽出现。

电光石火间,高泽格挡的掌风扫过她腕间,一抹凉意倏地滑入袖中。

夜深人静时她才看清,正是那支玉簪。只是簪身多了道巧夺天工的凹槽,里头细细铺着干桂花沫,暗香犹存。

那晚她在院中坐了整整一夜,亦想了整整一夜,也终于想通了。

这玉簪并非诀别,而是约定。

那夜逃出别院时,她自知体力难支,忽见月光下泥土泛着诡异的赭红色,这是唯有含朱砂的矿脉才会有的色泽。

她拼尽最后的气力,滚入路边草丛,指尖颤抖着抠出桂花香末,将红土细细填入凹槽,藏好玉簪。

也正是这时,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

神思回拢,薛南星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是。”

魏知砚眼中情绪复杂万分,即便早已推测到这个答案,却也在亲耳听闻的一刻不愿相信。

他难以置信道:“好得很……你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死,竟不惜以死来算计我?”

“废话少说!”薛南星不欲与他纠缠,剑锋一抖,“让他们退开!”

魏知

砚恍若未闻,只是痴痴望着她染血的面容。直到剑尖刺入皮肉,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他才微微蹙眉,继而竟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诡谲非常,三分如释重负,三分癫狂得意,更带着四分病态的满足。

他迎着剑锋又向前半寸,任利刃更深地没入咽喉,“来啊,杀了我……”声音温柔得可怕,“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薛南星眼尾猛地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盯着魏知砚近乎癫狂的神情,心头忽然生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心念一转,她幡然惊醒。

薛南星声音陡然结冰,“这些日子我浑身无力,是你一直在下毒?”

魏知砚轻轻“啊”了一声,眼中竟浮现出孩童般的纯真,“父亲说得对,原来握着解药真的能让在乎你的人乖乖听话。”

“无耻!”薛南星手腕一沉,剑锋又没入半分,鲜血顿时染红了他半边衣领。

“大人!”一名侍卫拔刀欲上,却被魏知砚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他慢悠悠回眸,温声笑道:“无耻?是啊,我是无耻。为了你,我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还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闭嘴!”薛南星厉喝,“别再说为了我!你若真有一分在乎,就不会杀我至亲!不会助纣为虐,利用这场婚事做局!”

话一出口,心中竟莫名不是滋味,他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不该是成全吗,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

她声音也随之沉下几分,“魏知砚……你看看你自己,还认得清是非对错吗?”

魏知砚答得决绝,“我知,我怎会不知?可我别无选择。”

他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远天,那里有巍峨的宫楼,有向征权势的皇城,那里曾经承载着他年少时所有抱负,如今却成了击溃他心中信念,令他不得不妥协的刽子手。

他自嘲般扯动嘴角,“京兆府少尹……在他昭王面前算什么东西?我只能靠着父亲和长姐,只有他死了……就没人能与我争了。”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沉,“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弑君者,当诛九族。禁军清君侧,自然留不得他。”魏知砚看一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

“你……!”薛南星持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厮杀声中,梁山捂着受伤的臂膀喊道:“小姐,别跟他废话,一剑杀了他!”

剑尖在魏知砚喉间划出深深血痕,薛南星却迟迟未下杀手。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为她未成形的孩儿,为凌晧,为即将落入陷阱的陆乘渊。

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轻易死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薛南星反手扣住魏知砚咽喉,剑锋横在他颈间,“退后!”她厉喝一声,拖着魏知砚向后撤半步。

魏知砚闷哼一声,低笑道:“你舍不得杀我。”

“杀你?”薛南星左手突然从腰间抽出短匕,“我只需让他们相信,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寒光一闪,匕首已深深扎入他大腿。

“大人!!!”西南军将士惊呼。

魏知砚眉心紧蹙,脸色煞白。

薛南星趁机高声道:“这可是魏浔将军的亲弟弟!你们跟随魏家多年,难道不知魏将军如何疼爱这个弟弟?”说着手腕一拧,匕首在血肉中转了半圈。

“住手!”为首的将领终于抬手,“全军止步!”

薛南星目光如电,盯住对方腰间,“令牌!”她拔出匕首,抵上魏知砚心口,“否则我就在你们面前,一刀刀活剐了他。到时魏明德问起,你们担待得起么?”

鲜血从魏知砚大腿的伤口汩汩流出,将大红吉服染作深红。豆大的冷汗自额角冒出,他低喘着问,“你……想闯宫?”

薛南星抿唇不语,猛地拔出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刺入他另一条大腿。

“够了!”西南都司将领目眦欲裂,一把扯下腰间令牌掷在地上,“拿去!”

“忠叔!”

二字一出,程忠一个箭步上前,拾起令牌。

二人挟持着魏知砚向皇城方向退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四周巷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成百上千的百姓如蝗虫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的拄着树枝当拐杖,有的背着破旧的包袱,瘦骨嶙峋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疲惫。

竟是真的流民!

程忠挡在薛南星身前,沉声道:“南星,流民太多,我们冲不出去。”

魏知砚闻言低笑,苍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能杀出重围?”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这些可不是我长兄的部下,都是些亡命之徒……岂会在乎我的死活。”

薛南星心头蓦然收紧,他们竟真的将流民引入京城,这些都是血肉之躯的百姓,如何能杀出去?

正这电光火石之际,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道清厉嗓音破空而来,“若是加上影卫司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十骑黑衣劲装之人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一袭墨色飞鱼服,腰间鸾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头戴虎盔,下方是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来人单手勒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在众人面前稳稳停住。

不是别人,正是无影!

“影鹰卫,列阵!”无影沉声下令,不怒自威,哪还有半分宁川那个多嘴小书童的影子?

身后十余名虎盔影鹰卫闻令散开,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

魏知砚冷瞥一眼,嗤笑道:“就凭这数十人,你们就想……”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因他突然见到大街两侧的屋檐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不知何时已调转箭头,正对准他身前的西南军。

无影道:“魏大人以为,王爷会只派这点人手来么?”他缓缓抽出腰间绣春刀,刀尖轻点西南军阵,“要不要试试,是这些久疏战阵的西南军厉害,还是西北铁骑更胜一筹?!”

不等魏知砚再开口,无影抬手一挥,“杀——!”

随着一声令下,影鹰卫如鬼魅般掠出。

弩箭破空声、刀剑相击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响彻长街。不过片刻功夫,流民被有序制服,西南军将士尽数缴械。

无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属下救驾来迟,请公子责罚。”

薛南星眼下一身男装,无影显然仍以为她是男子。

薛南星也不点破,微微颔首。两名影鹰卫立即上前,将魏知砚架开。

“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一道老而尖细的嗓音越众而出,带着哭腔,“竟敢谋害世子殿下……老奴、老奴……”他气得浑身发抖,后头的话堵在胸口,半晌没能说出来。

薛南星这才发现崔海也在。

崔海走上前,狠狠剜了魏知砚一眼,却心知事态紧急,不再与那强弩之末多废话,将薛南星拉到一旁。

他环顾四周横陈的尸首,压低声音,“大小姐当真要进宫?”

薛南星斩钉截铁,“是!”

“想好了?”

“想好了。”比方才更加笃定。

崔海叹一声,“好。王爷也担心拦不住你。”说着,从袖囊中摸出一个极小巧的锦盒,“这个你拿着。”一顿,又补了一句,“可还记得老奴那日说的话?”

薛南星接过锦盒,眸光一深,重重颔首,将锦盒攥入掌心。

第137章 罪行“倘若我……全都想起来了呢?”……

“住手!”

一道清冽女声如碎玉裂冰,划破殿中肃杀。那声音凌厉至极,引得众人闻声望去,原立于中间的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亦下意识侧身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然而,立于众人视线尽头的,却是一道如寒潭痩竹般,孤峭而凛冽的身影——

来人孤身立于天光之中,一袭靛青内侍服,衣袍略显宽大,衬得身形愈发清瘦。一张素净如玉的脸上,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澄澈的杏眸

漆黑深邃,似有万里山河倒悬,星河倾泄。

明明是最低微的内侍打扮,可当她抬眸扫视众人时,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薛南星一步步上前,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直直望进陆乘渊眼底。

对方亦看着她。

熟悉的眼,熟悉的眸,深沉的目光里映着她与火光。

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像是有谁将她沉淀数年的思念从骨血里,一丝一缕地抽出来,又在心尖上一笔一画重新铭刻。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与他分离不是一月,而是十年。

突然间,一道沉老的质问声如一把钝刀,生生划开了两人交汇的视线。

魏明德厉色道:“你为何在此?”

薛南星收回目光,看向魏明德时,目中柔软已化作森寒与讥诮,“今日令郎大婚,太师大人不在喜堂受礼,反倒在此主持主持公道——我这个未过门的儿媳,为何不能来凑个热闹?”

话音方落,殿中几位曾赴太后寿宴的老臣,这才将眼前这“小内侍”与薛家那位嫡小姐联系在一起。

“是薛尚书家的……”

“难怪方才……”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细碎的私语不断。

魏明德面色骤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肆!”

薛南星却仿若无闻,转身按住陆乘渊执剑的手,“乘渊,这一剑若下去,你就是弑君逆贼,是众矢之的!”

陆乘渊眸色一黯,“你冒死进宫,就是劝本王留他一命?”

薛南星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会说这种话。可她心知不是反问他的时候,继续劝道:“我知道你见过陆将军那封亲笔信了,可那并非全部真相。”

不等陆乘渊回应,她倏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纸笺,当众展开,露出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决而不绝?”立于最前的镇北侯先开口。

文远侯眯起眼,上前细看,片刻后慢声开口,“这……是陆将军的亲笔?”

薛南星道:“是。二位侯爷慧眼如炬,此笺确是陆将军出征宁南前所留。‘决而不绝’——这‘决’字,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的决心。”

“诸位大人,”她语声一缓,“可曾想过,陆将军为何会这般决绝?”

凌衡怒极反笑,“陆将军忠义贯日,被凌澈这个逆贼诓骗,为我大晋江山,为救边境黎民不惜犯险,有何出奇?”

薛南星冷眼睨向他,再问,“他本可向先帝言明真相,却选择缄默,还留下这四个字以明志。又是为何?”

凌衡一通火还没撒完,生生噎在喉头。

薛南星高举信笺,让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彻底暴于天光之中,字字铮然道:“因为,他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个身着黄袍,颓然不语的帝王。

此刻他褪去了帝王的威严,恍惚间似又回到那日在御书房与她闲谈时得模样。

“因为……”她一字一顿,声如碎玉,“陛下——值得。”

这一声“值得”在殿梁间久久回荡,震得满朝文武尽皆默然。

“康仁十二年,彼时奸佞当道,先帝醉心丹鼎之术。黄河决堤三月不治,饿殍塞道,易子而食者不绝于途。”薛南星的目光掠过在场老臣,“诸位大人应当记得,太子与慎王是如何用‘天灾示警’之说,阻挠赈灾粮饷。”

“而陛下登基后,亲赴决口处督建堤坝,改革漕运。不过五年光景,再未见路旁白骨。”

话到这里,她缓步走到众臣面前,声音清冷似霜,“诸位大人我大多不识,但见今日无人着官服,个个锦衣华服,更有不少年轻面孔。尔等能有今日荣华富贵,得蒙圣眷施展抱负,不正是因这太平盛世?不正是因堂上这位‘暴君’,当年以雷霆手段肃清朝纲?”

“在座皆深谙朝堂之道,最该明白何为真正的尸山血海。”她转向陆乘渊,“王爷这些年来,踏过的尸骨还少么?”又指向凌衡,“因这位太子而死的百姓还少么?”凌厉的目光最后直直钉向魏明德,“魏大人,你魏氏一门残害的忠良——”

“还、少、么?!”

此言一出,满殿朱紫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是没听过这位薛大小姐失踪十年的谣传,不是没猜测过她能有多胆大肆意。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想过,她竟大胆到,能指着这殿中最举足轻重的三人一一质问。

“妖言惑众!大逆不道!”殿后骤然炸响一声暴喝。

薛南星展目望去,一眼便看到龚士昌那张银盘大脸正涨得通红。

他疾步出列,猛地甩袖,“单凭区区四个字,莫说未必是陆将军真迹,即便是——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还能推翻先帝遗诏不成?”

薛南星冷笑出声,“龚大人,死了个女婿还不懂得安分便算了。”眼波流转间寒光乍现,“怎么,驸马的死,竟也没让您学聪明些?”

一提及蒋昀,龚士昌霎时面如金纸,目光不自觉地往魏明德处飘去。

薛南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魏明德,见对方目不旁视,索性踱至魏明德面前,“太师,您养的狗——”朝龚士昌扬了扬下巴,“喏,正眼巴巴等着主子示意呢?”

魏明德脸色更难看了。

“你!你骂谁是狗!”龚士昌暴跳如雷,竟撸起锦袖要冲上前来。文远侯急忙横臂阻拦,“龚大人!朝堂之上,注意体统!”

薛南星丢给龚士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而看向魏明德,“太师没听见?那不知民女接下来要说的,您可能听真切了?”

她负手步至殿中,“诸位大人想必记得,康仁十二年,陛下登基前,还有桩血案。今日,民女作为那案子唯一的活口,便来说说当年的真相。”

魏明德眼皮微微一颤,厉色道:“令尊令堂的案子早有定论,不过是场意外。你既精通验尸,纵使老夫此刻将你双亲尸骨抬出来由你亲验,结果也是一样!”

“哦?当真?”薛南星挑眉,“可民女怎么听陛下说,家父母葬于青州,太师如何能在此刻抬出来交由我验?”

魏明德面上青白交错,袖中手掌已攥得骨节发白。

此刻,景瑄帝忽然自恍惚中抽离,惊怒道:“翻查此案乃朕的密令,太师如何知晓?”

“这……”魏明德喉结滚动,目光几欲转向某处,却生生忍住了。

薛南星深深看一眼陆乘渊,继续道:“康仁十二年秋,外祖父程启光因谏言获罪,判全家流放幽州。离京那日,行至京郊,我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回来时,正看见黑衣人们将我父母亲族,一个接一个抛下断崖!”

“十一具身躯,像破布娃娃般坠下去。”她指尖开始颤抖,却拼命稳住声线,“他们发现少了两人,于是漫山遍野举着火把追……外祖父背着我,在乱葬岗与尸体同眠,逃了整整五年……五年。”

眼底忽地擎起一团雾气,她穿过雾色往前看,竟看到沉浮着十年未熄的烽火与执念。

“五载春秋,我们隐姓埋名,辗转至奉川,勉强得了几年喘息。就在我们以为终于能重回京城时——”

她猛然回身,直指向魏明德,神色蓦地变得凛然无比,“是他!魏明德!他毒杀外祖父,焚毁青州宅院,将我们赶尽杀绝!”

“荒谬绝伦!”

魏明德突然朝凌横及众臣深深一揖,“太子殿下,诸位同僚,老臣治家不严……”直起身时,面上竟带出痛心疾首的愧色,“竟由这疯妇在殿中胡言乱语,让诸位见笑了。来人——”

“来人?”薛南星笑道:“太师要唤何人?”

她倏地收笑,瞥一眼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是这位将军会听令于你?还是……”她突然指向殿外,声音更冷冽三分,“你魏家的私兵已候在丹墀之下?”

魏明德额角青筋暴起,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血口喷人。”

他随即转眸看向陆乘渊,正欲再开口,岂料文远侯忽然上前一步,不轻不重道:“太师何不容薛小姐把话说完?”

“多谢侯爷。”薛南星向侯爷微微颔首,将手探入袖囊。当她取出那两样物件时,魏明德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是一片信笺残页和两半块昆仑玉蝉珮。

薛南星面向众人,举起手中物,“这是民女亲手剖开外祖父遗体时所得。外祖父临死前,将半块玉蝉昆仑珮合着未燃尽的信笺吞入腹中,为的就是留下最后的证据。幸儿一场大火虽烧焦了他的尸首,但腹中之物到底是保下来了。”

魏明德突然嗤笑出声,“就凭这残玉碎纸?能说明什么?”

薛南星缓缓转眸,一字一顿,“康仁三年,清、田、变、法。”

四个字一出,魏明德眉宇间眼见地浮上慌乱之色。

薛南星续道:“当年清田变法,外祖父锒铛入狱。是太师您以项上官职作保,才换得变法推行,外祖父获释。而这块昆仑珮正是当年你二人为明志所碎。”

“外祖父临死前为何会将这半块玉佩吞入腹中,想来不必我严明,诸位大人都已经明白了吧?”

文远侯抚须道:“狱中碎玉明志,的确曾是士林传颂的佳话……”

殿角亦有老臣轻叹,“确有此事。”

薛南星将玉佩悬于魏明德眼前,“这半块昆仑珮,本该由太师珍藏的另一半,为何会在我外祖父腹中?太师不如……解释一二?”

魏明德广袖一甩,别开脸去,“此物确是老夫旧物,然多年前便已遗失。若被有心人拿去利用,栽赃嫁祸也并非不可能。”他眼中的狰狞色几乎要掩不住,却还笑道:“谁人不知你薛南星记忆全失?怕不是癔症发作,凭空捏造!”

薛南星逼近一步,“倘若我……全都想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