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复仇本王只要一个人。
“混账东西!”魏明德怒斥,“你可知险些坏了老夫的大事!”
薛茹心捂着火辣到麻木的脸颊,扯了扯唇角,眼底闪过一丝惊惶,“民女愚钝,不知太师何意。”
“不知?别以为你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人知道。”魏明德眼中寒光乍现,“老夫允你去送药,是念在你尚有用处,不是让你去要他的命!”
薛茹心直直盯着地上,声音冷得像冰,“太师多虑了,他可是把药丸一颗不落地吞了,死不了。”
“可言多必失!”魏明德突然压低声音,“若他得知南星腹中那孩子已经……”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甩袖转身。
听了这话,薛茹心反倒不惊惶了,她抬眸看向魏明德,“太师不说,我不说,魏大人自然更不会说,他如何能知晓?至于姐姐……他们二人还有相见之日么?”
话
到这里,柔美的眉眼忽而闪过一抹阴鸷之色,薛茹心理了理手中丝帕,冷笑道:“退一万步说,就算能见到那也是太师仁德,是后话。她若想要孩子,再给她一个便是。只要那腹中的孩子是魏家的骨肉,您觉得她还敢对陆乘渊说实话吗?”
*****
晨光熹微,透过窗纱洒落在床榻上,将陆乘渊苍白的面容映得近乎透明。
与肤色几乎一致的素色中纤尘不染,显然已经更换过。搭在被衾上的手指修长似玉,大概是感受到晨光的温度,食指微微一颤。
“王爷?”
一声小心翼翼的轻唤传来。
长睫轻颤,缓缓抬起。初醒的眸中还带着些许清冷冷的水光,有些朦胧,但所幸那骇人的血色已然褪去,只余些许疲惫。
崔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欣喜,“王爷可算醒了。”说罢急忙转身吩咐,“快,把参茶端来。”
陆乘渊阖了阖眼,待神志清明些,突然撑起身子就要下榻。可动作太急,引得一阵剧咳。
崔海忙将他扶回床上,轻声劝道:“王爷才刚捡回条命,千万保重,有什么尽管吩咐老奴就是。皇上听说您昨夜毒发,也是心疼,特意恩准老奴贴身伺候两日。”
“两日?”陆乘渊的声音还哑得厉害,目光却坚定,“本王要出宫。”
“这……”崔海面露难色,“案子尚未了结,皇上还没松这个口……”
陆乘渊眸光一沉,又问,“高泽呢?”
崔海更为难了,支吾道:“除老奴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
陆乘渊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出不得这道门?”
崔海喉头滚了滚,张了张口,勉强挤出个笑,“一应物事都不会短少,老奴也用不着出宫,只要能伺候好王爷就……”
不等他完,只闻“轰”的一声,陆乘渊抬手扫向床头案几,上头的茶盏、汤药、青花瓷瓶尽数掀翻在地,碎片四溅。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这一声嘶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震得殿内帷帐都在颤动。
崔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侍奉陆乘渊多年,深知主子素来是把淬了毒的利刃生生往心口里咽的性子。即便是十年前得知青峰崖惨案时,也不曾见他有半分失态。可眼下这般狂怒,仿佛换了个人。
几个小内侍皆是吓呆了去,正慌乱后退时,殿门忽被推开——
“昭王殿下因何如此动怒?”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关切,暗藏七分讥诮。
崔海浑身一凛,待看清来人面容,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强自镇定,深深拜下,“奴才叩见太师。”
魏明德负手立于门前,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又看向陆乘渊,眉心微微一蹙,淡淡开口,“都退下吧。”
崔海脚步不动,迟疑望向陆乘渊,“王爷……”甫一开口,却被陆乘渊冷声打断,“听不见太师的话吗?”
嗓音淡得似一缕烟,却不容反驳。
崔海只得深吸一口气,朝魏明德再施一礼,躬身退出。
朱漆大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魏明德冷眼环视空寂的大殿,咂了咂嘴,满脸痛惜道:“这才几日不见,世侄怎就憔悴至此了?”
陆乘渊斜倚在榻上,望着某处空虚,“太师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语声淡而又淡,甚至算得谦和,却始终未抬眼帘。
魏明德浑不在意,捋须上前两步,“听闻世侄旧疾发作,昨夜险些伤及性命,老夫实在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陆乘渊神色虽还柔和,眸中却已凝起寒霜,“本王倒觉得,太师似乎喜色多于忧色。”
魏明德低笑一声,“到底是瞒不住你。老夫这忧心是真,欢喜也是真。”他又靠近步,“毕竟知砚刚蒙圣恩赐婚,下个月便要完婚了。”
陆乘渊目色一滞,指节狠狠攥紧锦被,半晌才缓缓松开,转眸看向魏明德,“太师此来,总不至于是邀本王赴宴吧?”
“赴宴?”魏明德嗤笑一声,“老夫可没你那位好舅舅心狠,杀人诛心,当真是好手段啊!”他他缓步环视殿内陈设,最后停在榻前,俯身端详陆乘渊苍白的面容,“如今见世侄这般模样,倒叫老夫想起,荣亲公主当年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清冷的眸色闪过一丝异样。
“哦?”魏明德佯装惊讶,“你还不知公主当年为何要对你下此狠手?”他说着,颇为心疼地摇了摇头,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到陆乘渊面前,“好好看看吧,你那位好舅舅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陆乘渊以拳抵唇轻咳几声,展开信笺。
目光逐行扫过那些褪色的字迹,最终凝在末尾那方朱红印鉴上,指节骤然收紧,清淡的眼中覆上一层寒霜。
他冷声道:“此信从何而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里所述的事实——”魏明德声音陡然转沉,“当年与宁南国勾结的,根本就是他勤王凌澈!他为扳倒太子,夺取储位,不惜牺牲边境三万将士,牺牲自己的姐夫、好兄弟。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国为民!?什么励精图治、兴学重教,他登基后做的那些事,不过是用无数尸体铺就他的帝王路!”
魏明德突然逼近,声音却诡异地放轻,“而他做着一切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趁手,用完就能丢弃的刀。而你,他的好外甥,就是最佳选择。你忠心不二、才智过人,既能替他平定边疆,剿灭叛党,又能平衡朝堂势力。最重要的是……”
“你注定命不久矣……”最后四个字如冰锥刺入骨髓。
魏明德忽将语气一缓,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这把刀居然想活下去了?居然敢查旧案,开始不受控制了。”悠悠地瞥一眼陆乘渊,“你说,他还容不容得下你?”
“至于你娘……”他直起身,将视线落向窗外,眼神又变得慈爱,“比谁都更清楚凌澈是个什么人,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给弑夫的仇人当刽子手?只是天意弄人,偏偏让你活下来了。”
一番话下来,诛心之言、语重心长兼而有之,陆乘渊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沙场杀伐时才有的戾气。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平静得可怕,“所以太师蛰伏多年,等的就是今日借刀杀人?”
魏明德突然放声大笑,他连道两个“好”字,“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
陆乘渊冷冷地盯着他,“所以蒋昀之死是你所为,赐婚一事也是你一手促成。你想借此,逼本王入彀。”
这不是疑问,而是断言。
魏明德连连摆手,“世侄慎言。驸马突然遇害,老夫也是痛心得狠啊!”他故作姿态惋惜一句,声音忽然转冷,“蒋昀那个蠢货,以为拿到这封信就能牵制老夫,可到底是个不成气候的,老夫没必要为了一个蠢货惹这一身腥。只是如今是谁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对那位来说,既夺了你的权,又
给了你教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仿佛有人将巨石抛于河中,陆乘渊已微漾的心中终于掀起波澜。
他眸光一凛,“这封信,落到了蒋昀手里?”
魏明德惊讶地挑眉,“世侄竟不知情?这封信原本是老夫藏在那画轴里,专程要给你看的。”他摇头叹一声,“也不知南星那丫头是太过聪明,还是太天真,竟拿它去跟蒋昀换解药。”
解药?
听到这二字,陆乘渊静如水的双眸乍起波澜,却是惘然的、萧索的,似有惊诧与了然交织。
自那夜凌晧无意提及在公主府附近见过薛南星时,他便隐约猜到她去找了蒋昀。只是他不敢细想、不敢深究,生怕她另有所瞒,怕所有的一切根本从头到尾都是虚无。即便后来发现画轴里的东西不见,想去找她对峙,却也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
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人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拿到解药,为了救他!?
陆乘渊的目色变得复杂不堪,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天光愈盛,灼灼日光穿透窗棂,一瞬间,那副寡淡的神色一下被天光洗得原形毕露,露出底下荒唐的欢欣,欢欣的难过,难过的悔痛。
他再难自持,张口欲言,却被哽住的喉头堵住了所有声音,只得仰头看向苍天,可入目却只有雕梁画栋的囚笼。
苍天何在?
慢慢的,一声暗哑的悲鸣自喉间溢出。他胸口几起几伏,呛出大口鲜血的同时,终于嘶喊出声。
魏明德见状,眼尾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眉间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却很快归于平静,“南星只知蒋昀手中有解药,却不知你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这些年靠着一味药将你拿捏得死死的,如今太医院的药说断就断,让你昨夜吃尽苦头,今日又故作仁慈地放松守备……这般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当真是帝王心术啊!”
有些话无需说明,点到即止,便已足够。
“至于赐婚一事……的确是老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那位的。不过,若没有当年那纸婚书,你的南星怕是要做你的舅母了。老夫实则是在帮你啊!”
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陆乘渊唇边血迹未干,血色森森的眼底杀意骤现,声音冷得刺骨,“要本王相助也并未不可,但有一个条件。”
魏明德含笑拱手,“但说无妨。”
陆乘渊一字一顿,“本王只要一个人,完好无缺的一个人。”
魏明德心下了然,抚须笑道:“你放心。世侄通透,想必已经明白老夫为何要将婚期定在下月了。”
陆乘渊目光沉郁,“算上之前的半月之期,西南军抵达京城,正好是下个月。”
“正是!”魏明德大笑两声,笑声未落又骤然收敛,面色阴沉,“知砚这孩子样样都好,唯独太重一个情字,老夫正好借此机会,教他断情绝念。”
陆乘渊抬起眼尾,幽幽看向他,冷道:“太师苦心谋划,究竟意欲何为?”
魏明德缓缓回身,望向殿外。
融融天光落在他浑浊的眼底,那里仿佛承载了马革裹尸、血染征袍、风霜满鬓,在陆乘渊看不见的一面,多了几分独属于一位父亲的孤决与苍凉。
“你无须知晓。”他声音低沉,“只需修书一封给西北都司,余下的事,老夫自会安排。”
第132章 赴死你宁死……也不愿嫁我么?……
三日后,震动朝野的驸马遇害案终于迎来转机。
魏知砚循着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追查,竟发现案发前一日将凶器送至大理寺的,正是当年晋平侯府与宋源有私的那个丫鬟。那丫鬟见京兆府差役上门,连夜出逃,却在城门处被防城司当场拿获。
审讯之下,丫鬟对杀害蒋昀一事供认不讳。原来宋源伏诛后,她也被逐出侯府。在得知曲澜生之死与蒋昀有关后,便起了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念。
她寻到昔日姐妹,也是如今在宫中当值的宫女,假借其身份混入寿宴。趁陆乘渊与蒋昀争执后离去的空档,潜入殿中用另一支一模一样的蝴蝶钗行凶,意图嫁祸于人。
经查,仿制那两支蝴蝶钗的金铺亦被寻获,掌柜当场指认确系该丫鬟所定制。人证物证俱全,作案动机明晰,景瑄帝亲判:
主犯丫鬟凌迟处死,其协助混入宫中的宫女同罪论处,晋平侯府因治家不严,削爵一等。
太子及一众对此案多有非议的朝臣,在翻阅过铁证如山的卷宗后,终是缄口不言。轰动一时的驸马遇害案,就此尘埃落定。
昭王病情渐愈,不日即可归府。然景瑄帝对影卫司、大理寺的执掌之权,景瑄帝却始终未再提及。
朝局看似恢复如常,驸马之死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唯一改变的就是陆乘渊手中被褫夺的权柄。
而有这样的改变,自然就会滋生出一些旁的猜测。
定案的诏书墨迹未干,流言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朝堂之上,重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市井之间,茶肆酒楼的角落里,压低的声音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桩命案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削去昭王羽翼,更有胆大者,将十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储旧事重新翻出,在暗处细细咀嚼。
京城四方馆内。
一位年长的学士轻抚茶盏,“诸位可曾细想过当年陆将军战死北疆之事?那般用兵如神的人物怎会突然有去无回?”
“慎言!”对面年轻举人急忙以扇掩口,低声道:“学生倒是读过《南征录》,那一战输得确有蹊跷。以陆将军的用兵经验,怎会估计错敌军的数量?”
“就是。陆将军战死后,荣亲公主显然也没想到,才会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
“不是伤心过度才……?”
“什么伤心过度,不过是皇家体面的说辞罢了。”一个戴蓝色方巾的年轻人将茶盏一放,声音压得极低,“偷偷告诉你们,她是得了失心疯,不仅自戕,临去前还给亲生子灌下毒酒。”
另外几人异口同声,“昭王?”
“没错!”那蓝色方巾续道:“只不过昭王当年捡回一条命,没死成,要常年服禁药续命。”
“什么毒物这么邪,要常年服禁药?”
“还能是什么,蛊呗。”
有人不信,“怎么可能?听过有娘亲不愿子女活着受苦,临死前带走孩子的,却没听过为人父母的,会给自己的子女下蛊这般狠心的。”
“倘若荣亲公主那杯毒酒早被人换了呢?”那人越说越玄乎,却也越说越肯定,“这些年来,昭王征战四方,权柄日重。然而他终究不是凌姓,也并非皇上的亲骨肉,太子年纪尚小,皇上就不怕他位高权重,越俎代庖吗?”
“你的意思是,陛下为了制衡利用他……?”
蓝色方巾重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唯一的理由就是皇上有能控制昭王的手段,你们说是什么?”
“解药。”
……
“混账!”德政殿内,景瑄帝猛然拂袖,案上奏折哗啦散落一地,“他们还说了什么?”
跪在地上的密探额头抵地,“回陛下……民间还传言,当年陆将军是……是被……”
“快说!”
密探咽了啖唾沫,“说陆将军的死是陛下您所致,说是有陆将军的亲笔遗书为证……如今连市井的黄口小儿都在传唱那些大逆不道的谣曲。”
“荒谬绝伦!”景瑄帝踱至窗前,指节捏得发白,半晌才压下怒意,侧目道:“乘渊,此事你怎么看?”
陆乘渊神色淡然,拱手一揖,“臣以为,清者自清。市井流言罢了,陛下无需在意。”
语气无波无澜。
景瑄帝回首看了他片刻,语气缓下来,“好,朕也担心你听了这些流言会心生芥蒂。既然你明白事理,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五日之内,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将那些人的嘴给朕封严实了。”
殿中静立的魏明德突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宜用强。此番流言起于四方馆,在学子间流传甚广。陛下这些年大兴文教,广纳寒门贤士,特许他们议论朝政。若此时强行禁言,怕是要寒了他们的心啊!”
“朕寒了他们的心?”景瑄帝冷笑,“他们说这些就不是寒了朕的心吗?”龙袍袖口重重扫过御案,“你倒是提醒了朕,这些年朕太过宽仁,才让这些人如此放肆!”
“乘渊——”
“臣在。”
“朕给你五日。”景瑄帝眼中寒光凛冽,“若还有人敢妄议此事,一律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陆乘渊单膝跪地,“臣领旨。只是……”他略一迟疑,“影卫司之权已收归枢密院,臣恐……”
景瑄帝略作沉吟,挥手道:“期间神策军任你差遣。记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臣,遵旨。”
然而,起初只在四方馆内流传的秘闻,一夜之间,如同
被秋风卷起的野火,蔓延整个京城。
文人士子们最易被大义激荡,而军中将士对定国大将军陆熠更是奉若神明。很快,抗议的声浪如潮水般涌上街头。
国子监前,数百名太学生以身躯筑成人墙。他们手持《春秋》《史记》,高声诵读忠义篇章。
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颤巍巍举起残缺的军牌,“当年长渡河一役,陆将军率七万儿郎,硬生生挡住苍弩二十万铁骑!我这条命就是将军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
又有人道:“可当年天下板荡,苍生倒悬,若非这些年圣上轻徭薄赋,大兴文教,哪里有如今大晋的海晏河清,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何必去执着于从前……”
“你懂什么?捅你一刀再把你葬了,立个碑,这能一样吗?”
“没错!”一个布衣书生推开人群,声嘶力竭,“家父当年从祁南逃难而来,全家老小都死在宁南弯刀之下!我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谢罪书!我们要谢罪书!”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呼喊,“求王爷以陆家英烈之名为边疆将士百姓做主——”
这样的场面闹了整整三日,陆乘渊似乎看腻了,高踞马背,冷眼扫过一道道颤抖却不肯退去的身影,抬眸望向天际。
云端的霞彩眼看就要散了,暮色浮上来,流墨一般,将最后的日色一寸寸吞没。
他慢慢收回目光,忽将手腕一翻,腰间佩剑出鞘如电,寒光闪过——方才喊得最响的书生喉间突然绽开一道血线,喷涌的鲜血溅在周围人惊骇的脸上。
人群霎时静下来。
一片死寂中,陆乘渊缓缓归剑入鞘,“再有妄言者,下场与他一样。”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片刻,人群后头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掉脑袋我也要说!谢罪书!求王爷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仿若洪水打开闸口,人群又再骚动起来。
眼看场面愈发不受控制,陆乘渊一道令下,“全部拿下!”
神策军如黑云压境般冲向人群。
可人群里还混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白发老儒被推搡倒地,妇人受惊哭喊,商贩抱头鼠窜。一时间,典籍与鞋履齐飞,哀嚎共怒骂交织,整条朱雀大街仿佛一锅沸腾的血粥。
这场以肃清叛党为名的行动,最终演变成更大的动荡。
朱雀大街上,昭王亲斩数十人,血染青石;近千名闹事者被铁链锁拿,哀声震天。然而这场镇压非但未能平息风波,反似往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短短五日间,流言竟发酵成燎原民怨。
景瑄帝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延长陆乘渊的兵权,明发上谕:着昭王继续统领神策军,务必将造谣生事之徒一网打尽,以正朝纲。
*****
京中混乱了几日,薛南星就昏睡了几日,以至醒来时,人依旧是浑浑噩噩的。
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适应了,她才辨出自己躺在床榻上,不知是药力未消,还是久未进食,身子仍然发软,几乎无法动弹。
朦胧间,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如何?”魏知砚的声音压得很低。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脉象依旧虚弱,好在夫人底子好,这几日全靠参片吊着,不至伤及性命。”声音一顿,“此番到底伤了根本,还需想法子喂下汤药才行。”
一阵沉默后,魏知砚轻声道,“知道了,给我吧。”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刺破寂静。一道天光倏然侵入,又随着门扉闭合被生生掐断。
薛南星心知这一闪而逝的光亮意味着什么,如今门窗皆已封住,她在这屋子里甚至无法辨明晨昏。
也罢,她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了。
不多时,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黑暗。
魏知砚一手掌灯,一手托着药碗进来,见薛南星睁着眼睛,他明显一怔,随即露出欣喜之色,“你醒了?”
魏知砚将东西搁在床头矮几上,撩袍坐在榻边,温声道:“何时醒的?可觉得哪里不适?”语罢又懊恼般摇头,“是我疏忽,没能守在你身边,连你醒来都不知晓。”
薛南星仿若无闻,既无哀求也不见怒色,只安静地望着床顶的幔帐。漆黑如墨的眸子空茫一片,有种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魏知砚抬手欲为她整理散乱的鬓发,指尖刚触及青丝,她便侧首避开。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滞,终是缓缓收回。他转而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小心递到她唇边,“我知道你还怪我,只是先把药喝了可好?”
薛南星回过脸,直视着他,哑然道:“我要走。”
目光清冷至极,没有一丝温度。
魏知砚眸色骤然一沉,抿了抿唇,“乖,先把药喝了。”
“我说……我要走。”沙哑的几个字一字一句自她齿间溢出。
魏知砚垂眸轻吹药勺,耐心道:“我知你不喜欢此处。这屋子虽是按你闺房所置,终究是临时搭建,你若不喜欢没关系。”他抬眼看她,声音愈发轻柔,“你先把药吃了,将身子养好。待父亲大计得成,我带你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祈南,奉川,甚至是青州,只要你想……”
青州!?
两个字像利刃般刺进薛南星耳中。她瞳孔骤缩,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撑起身子揪住魏知砚的衣襟,“为何你会提青州?”
“你怎会知道青州?”她声音发颤,淡漠的双眸此刻已燃起骇人的火光。
魏知砚慢条斯理地将药碗搁回案几上,将薛南星按回榻上,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对了,你还不知情,陆乘渊已经应允助我父亲完成大计,为表诚意,他将从青州运回的尸骨都交了出来。”轻柔地掖好被衾,“不过你放心,爹已经答应我,只要你不执意翻案,我爹会将他们好好安葬。”
“不可能!”薛南星浑身剧颤,猛地摇头,“不可能,乘渊他绝不会将爹娘的尸骨给别人,他答应过我……不行,我要去找他!”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魏知砚一把扣住手腕,“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料你如何找他都已成定局。”
“放开!”
魏知砚目光彻底转寒,泠然道:“你就这般迫不及待要去找他?”
薛南星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放、我、走。”
魏知砚眼中倏然掀起惊涛骇浪,“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夫君!我不在乎你骗我、利用我,甚至不介意你与他已经……”声音戛然而止,经年不变的温柔终于被压抑多年的不甘、嫉妒、愤恨冲破。
他狂戾地捏住薛南星双肩,近乎撕心裂肺地质问,“可是你呢!?你却时时刻刻想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肩头的剧痛未能让薛南星有半分动容。她冷冷注视着这张彻底变得陌生的脸,“因为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柄利刃,瞬间刺穿了魏知砚所有癫狂。
他踉跄着松开手,错愕不堪地看着她。
眼底的愤怒转为难以置信的茫然与惶恐,下一瞬,他竟像从前不明原因被爹爹罚跪的那个可怜孩童般,“咚”一声跪倒在地,将脸埋进她衣摆,似质问,更似乞求,“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我也等了你十年,明明我才是先认出你的人,明明我那么爱你……”
“爱我?”薛南星只觉荒谬,“你爱我,然后明知你爹是杀我至亲的凶手,却隐瞒真相,还想利用蒋昀逼我嫁给你,这就是你的爱?”
“你不懂!”魏知砚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病态的执念,“你以为爱是什么?是成全是心甘情愿?是眼睁睁看着你对别人投怀送抱?不!不是的!”他声音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爱是独一无二,是占有!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将你夺走!”
“所以你不惜对我下毒?”薛南星冷道。
魏知砚讷然摇头,“不,你若肯吃一口我送的
桂花糕,便什么事都不会有。是你……你始终不愿信我。”
薛南星只觉得好笑,下毒者还要怪被毒害的人不信任他,荒唐!
薛南星惨白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缓缓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我不配?那他陆乘渊就配吗?”魏知砚目光落在薛南星腹部,突然似有所悟,“我明白了,是因为那个孽种对不对?”
他眼中分明噙着悲恸的泪,嘴角却是在笑,以至于这个笑是扭曲的、瘆人的。
魏知砚慢慢贴近,长指轻抚上她的面颊,轻声安慰,“不过没关系,那个孽种已经没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会有一个真正的孩子,我们会看着他咿呀学语,看着他长大成人……”
听到孩子二字,薛南星的心蓦地一空,心间某道结痂的伤口被生生剖开。
她拼命想要遗忘的、压制的痛楚,在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如决堤洪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孩子……她和陆乘渊有了孩子,这是他们的骨血。可那孩子还未成形,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受它的存在,还未来得及为它欢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有一瞬间,薛南星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手,指尖发颤地抚向自己的小腹。
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手掌是冷的,腹部是冷的,唯有眼眶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薛南星喘不上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可这样的悲鸣亦不能缓解这蚀骨灼心之痛。
这是魏知砚第一回看见薛南星落泪,他似乎也怔愣住了。
他缓缓退开,怔怔地看着她将头埋入双膝,哭得撕心裂肺,像有呼啸的大风将她经年筑起的铠甲一片片吹落,她变回当年在青峰崖目睹双亲惨死的小姑娘,只是身边再无一人。
什么都没了。
昏黄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出一道伶仃孤影,单薄无依,飘摇不定。
魏知砚屈膝半跪,慢慢伸出手,想要将她扶回榻中。
她恍若未觉,只失魂般在袖中摸索。
一丝灼芒自她袖间一闪,在魏知砚还没辨清那是什么时,已本能地抬手格挡。
薛南星执簪自戕之势决绝如赴死,饶是他反应迅疾将玉簪击落,锋利的簪尖仍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在他手背撕开寸许长的伤口。
染血的玉簪坠落在锦衾上,她指间的血、他手背的血交融晕染,在素白缎面上绽开点点红梅。
魏知砚怔怔望着那蔓延的血色,竟似不觉痛楚。他忽地牵动唇角,扯出个恍惚的笑来,“你宁死……也不愿嫁我么?”
第133章 大婚(两章)这个问题他没能等到……
这个问题他没能等到答案。
一道刺目的天光破门而入,屋内乍一下亮了起来。
送膳的侍从见到被衾上的血迹被吓得不轻,慌忙转身唤人。不一会儿,便有医师携着两名年轻的丫鬟匆匆赶来。
日光流转至薛南星凌乱的发梢,她哭得已没方才那般声嘶力竭了,却止不住抽泣,只是止不住地抽噎,泪水无声淌落,整张苍白的脸浸得透湿。明明这些时日滴水未进,此刻却像是要将体内的水都化作泪流尽了。
魏知砚的目光落在薛南星的眼,一双曾含带星辰万物的双眸,此刻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他拾起那枚染血的玉簪,待看清时,眸中雾气一下散去。
魏知砚不再等那个问题的答案,沉声吩咐,“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若问起外间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倘若人不在了——”冷眼扫过在场众人,“你们所有人,通通陪葬。”
薛南星出奇地安静,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她任由医师包扎伤口,木然地张口,将丫鬟递来的汤药一勺勺咽下。
这间屋苑似乎一夜间多了许多人。魏知砚离开后,便有仆役鱼贯而入,将屋内但凡带棱带角的物件尽数撤去。
房门将合未合之际,最后一缕天光在门缝间节节败退。薛南星静卧榻上,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那点微光寸寸消逝,直至双眸彻底陷于黑暗。
接下来的时日,薛南星待在这方寸之地,倒是不吵不闹了。下人送来什么她便吃什么,医师端来的药也一滴不剩地喝下。
身子渐渐恢复了些许气力,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多走两步便会气喘出汗,浑身无力。
后来,薛南星索性不再走动,只以三餐为记,默数时日。
屋内寻不到半点笔墨利器,每用完三餐,她便用指甲在床头的青砖上磨出一道浅痕。待划完一个“正”字的最后一笔,这日送进来的物件,终于有了不同。
“嫁衣”薛南星许久未开口,以至于这二字出口时还有些涩然。
送东西进来的除了这几日伺候在侧的丫鬟,还有一位眼生的嬷嬷。
那嬷嬷身形中等,生得弯眉善眼,脸上敷着厚重的脂粉,稍稍一笑,便有脂粉扑簌簌地从眼角落下,破为滑稽。
她似瞧出薛南星眉眼间的惊诧,低眉顺眼地福身,堆笑道:“正是。少夫人大喜,少爷特意命老奴送来嫁衣试穿。若有不妥之处,尽管吩咐,老身即刻命人修改。”
声音尖细,带着一口京腔,有些耳熟。
薛南星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随她进了内室。另外两个丫鬟忙跟上,抢身上前,扶过薛南星,“嬷嬷,让我们来吧。”
嬷嬷笑着点了点头,抖开那件嫁衣,红得刺目,像是浸了血。
薛南星静静站着,任由丫鬟伺候着换上嫁衣,只听得白面嬷嬷突然抚掌赞叹,“少夫人当真是天仙化人!老身见过的新嫁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未见过像您这般,不施脂粉就能艳压群芳的。”她眯着画得极细的眼睛,“就是脸色稍显苍白,若再配支簪子……”
“嬷嬷只管试衣便是。”一个稍年长些的丫鬟突然上前一步,“妆奁首饰自有府里准备,不劳费心。”
“哎哟,是老身多事了。”嬷嬷摆了摆手,又看向薛南星,“不过这太素净了总觉得欠点什么……”说着从自己发间拔下一支玉簪,“要不夫人先拿老身这支试试……?”然而刚抬手,那丫鬟已闪身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奴婢再说最后一遍。”丫鬟声音极冷,“您只管嫁衣便是。”
“罢了罢了。”白面嬷嬷悻悻然撇了撇嘴,将玉簪重新簪回发髻,转而对薛南星道:“没事儿,少夫人天生丽质,大婚当日稍加装扮便是绝色。”见薛南星神色微微有了变化,她又招了招手,“来来来,快取面铜镜来,让少夫人瞧瞧。”
屋内一时静默。这屋里的铜镜早都撤走了,未经魏知砚首肯,谁敢擅自取来,万一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薛南星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忽地淡淡开口,“去吧,我看完,你们即刻拿走便是。”
嬷嬷立即附和,“还愣着作甚?”
方才开口的丫鬟眼珠转了转,迟疑片刻,附耳对同伴低语,“我去取来,你在此守着。”说罢匆匆离去。
待那丫鬟的脚步声远去,嬷嬷滑稽夸张的表情突然添上几分认真,她抬手为薛南星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这世上啊,哪有新娘子愁眉不展的道理。”
如寒潭死水般的眸子乍起微澜,薛南星哑然道:“若要嫁与厌恶之人,如何开心”
嬷嬷轻叹一声,蹲下身去整理嫁衣上繁复的裙褶,“人生在世,不过睁眼闭眼间的事儿。生是一睁眼,死是一闭眼。有些事睁着眼说不喜欢,不妨闭着眼受着。保不齐哪天睁眼再看,反倒成了心头好。既然横竖都是得嫁,何不欢欢喜喜地嫁?”
薛南星听了这话,眼睫微微一颤,目光下移,落在嬷嬷指间摆弄的嫁衣上。
那嫁衣
用的是上好的云锦,正红底子上绣着百子千孙纹,里层用金线绣着细密的桂花纹样,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她心下一沉,既然桂花巾帕上能用桂花纹绣出“星”字,那自然也能绣出别的字。
不多时,丫鬟捧了铜镜进来,端在薛南星面前。
薛南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有些陌生,这张脸苍白如纸,乍看之下,只辨得清两只瞳仁,仿佛雪地里点染的两滴墨。
她苦笑,“这气色,的确不大好。”
只听得那嬷嬷道:“可不是呢。不过一切都还未晚,这迎亲的路远着呢,少夫人可得养足精神才好走这一段。”
“未晚”二字不轻不重,却堪堪坠在薛南星的心尖上。
嬷嬷半站起身,双手在她腰间比量,“哎哟,少夫人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吧?这腰身处怕是要收上一寸才合体。”
薛南星推开丫鬟手中的铜镜。
嬷嬷诧然抬眼,“少夫人这么快就看清了?”
薛南星点了点头,“看清了,有劳嬷嬷费心修改。”
*****
山风呜咽,浓云蔽月,夜色如墨般倾泻而下。
京郊渡口,几艘运送木料的商船静静停泊,船影幢幢,宛如浮在水面的幽灵。
一行流民打扮的汉子借着夜色悄然汇聚,越来越多。草鞋踏地却不闻声响,褴褛衣衫下是紧绷的肌肉,显然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明日依计行事,吾等大业将成,在此一举!”为首的汉子声音低沉如铁。话音未落,数人已飞身跃上甲板,掀开油布,从掏空的木料中抽出兵刃。
水下黑影浮动,另一队人如游鱼般潜至船底,拖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层层拆开,里头皆是成捆的良弓和箭矢。
万籁俱寂,无人言语,唯有兵器折射的森森寒光。
与此同时,鹞鹰掠过云层,振翅消失在黑暗尽头。
昭王府内,高泽取下情报,一刻也不敢耽搁,疾步送入净室。
净室内药雾氤氲,他隔着云母屏风低低唤了声“王爷”,就见浴桶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水珠顺着冷玉般的指节滚落,淅淅沥沥,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高泽垂首奉上密函,余光瞥见水面漾开的暗红血丝,心头骤紧。
徐正扶着桶沿直起身,“血纹已退,情况比想象中好一些,只是……”偷眼扫一眼他手中的纸笺,“王爷这两日务必好生静养。”
陆乘渊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退下吧。”冷厉的目光掠过纸笺上的内容,他将纸笺浸入凉透的药汤,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衣物,吩咐道:“备马,进宫。”
*****
星月无光,寝殿内,龙涎香袅袅浮沉。
景瑄帝半散着发,未及一月,竟已华发丛生。他斜倚在龙榻上,半阖着眼道:“明日便是知砚与南星大婚之日,你此时求见朕,会不会太晚了些。”
陆乘渊微微一揖,“回陛下,若臣还未想通,就不会今日才来了。”
景瑄帝缓缓睁眼,“既如此,你急着来做甚么,何事不能待明日早朝再奏?”
陆乘渊呈上一卷文书,“朱雀街暴民已尽数收押,经查皆非谣言源头。臣欲请旨,三日后午门问斩,以正视听。”
景瑄帝悠悠扫了眼张公公呈递至眼前的文书,“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声音不疾不徐,难辨喜怒。
陆乘渊垂首道:“陛下明鉴,谣言一日不止,朝野一日难安。”
“杀便杀罢。”景瑄帝以指抵额,轻叹一声,眉间沟壑更深,“此事着实令朕头疼。”
“谢陛下。”陆乘渊沉默一瞬,转而道:“不过于此事,臣尚有一疑。”
景瑄帝微微抬眼,屏退了殿内侍从。
陆乘渊方低声道:“审讯时,臣听闻先帝曾留有一道血诏……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话音落,景瑄帝眼睑一跳,语声陡然转厉,“你怀疑此事与那个废物有关?”
陆乘渊微一颔首,“前废太子虽囚于罪思堂,但毕竟没死。当年陛下虽肃清乱党,然十年太平忽起波澜,难保不是尚有余孽未除。陛下试想,家父虽战功彪炳,终究只在军中有些声望。而今谣言起于四方馆,闹事者多为文士。臣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逼陛下谢罪,好以替前废太子平冤为由——逼宫。”
“岂有此理!”景瑄帝怒坐起身,“莫说什么血诏,即便真有——朕也绝不会将这江山拱手让与那个废物!”
陆乘渊上前两步,寒声道:“所以,臣以为,罪思堂那位……该上路了。人死如灯灭,纵有血诏亦是废纸一张。”
景瑄帝沉吟片刻,“朕留他十年性命,不过是念在手足之情。可这些年来,朕做了这许多努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那些人竟然还不死心,还要逼朕!?好,朕就让他们看看,没了那个废物,他们还要如何?”
“只是陛下,前废太子囚于罪思堂十年,民间素赞陛下仁厚,若此时无故赐死废太子,反而容易生出乱子。”
景瑄帝将语气缓了缓,“你的意思是……?”
陆乘渊唇角微扬,“不妨送他一个不得不死的罪名。”
“罪名?”景瑄帝唇边浮起一抹讥诮,“骄奢淫逸、结党营私,那废物的罪状早在十年前就昭然若揭,只是先帝视而不见罢了。”
陆乘渊道:“还有一案,至今尚未查明。”
景瑄帝眸光一凝,“说。”
“康仁十二年,青峰崖。”陆乘渊眸色转深,“实不相瞒,此前奉密旨命人赴青州,已将那十一具遗骸尽数运回。倘若验明此案系前废太子指使,以程老先生和薛尚书昔日声望和地位,天下士林必不容他。”一顿,他抬眸看向景瑄帝,“而明日正是最好的时机。”
景瑄帝挑眉,“此话怎讲?”
陆乘渊沉声道:“魏家大婚在即,百官皆往道贺。太师忧心有人借机生事,已嘱臣增派神策军加强城防。臣思来想去,到底是敌暗我明,不如趁机布下天罗地网,令前废太子党羽无机可乘。”
“届时陛下亲临罪思堂审讯,只要臣邀上两位前朝颇具声望的老臣一同见证。那废太子认罪与否,自有臣等三双眼睛说了算。那些叛党不是要谢罪书吗?”
鸦羽般的长睫下透着异常的沉静与冷意,“臣必让那废太子写得明明白白。”
景瑄帝闻言默了一瞬,忽地失笑,“未晚啊未晚,你为躲这婚宴,倒给朕派了个好差事。”略一沉吟,他摆了摆手,“罢了,就依你所言。”
*****
替陆将军平反的声音在京城足足闹了半月,终于踩着七月的尾声短暂消停下来,京城便也是在这样的日子迎来了另一桩大事。
八月初二,难得的黄道吉日。
巳时,一缕日光在云团子边镶了一圈金。接亲队踏着吉时已到,薛府外头簇拥着许多人。
薛以鸣官职虽不高,可魏家是何等世家,派头自然拿得十足,光迎亲的马队就浩浩荡荡排开十八列,朱漆彩轿更是华丽无比。
一对璧人,一个是当朝皇后胞弟、京兆府少尹魏大人,一个是故薛尚书嫡女,这般门第,这般排场,更是引得万人空巷。
他二人久别重逢,情定十年的佳话早在太后寿宴后就传开了,今日这场婚事,莫说是名门闺秀,就连市井百姓也都翘首以盼,要亲眼见证这桩天作之合。
魏知砚一袭大红吉服,勒马在前头,晨光流转,俊美无俦的脸虽有些许倦色,却更添了几分清逸出尘之态,将这喜庆的吉服穿出了别样风华。
街巷间人声鼎沸,忽听得一声稚嫩童音“新娘子出来喽!”
众人齐齐望向薛府大门。
但见新娘子凤冠霞帔,红盖头垂落,由人搀扶着迈过门槛。一旁的喜嬷嬷撒了手,朝魏知砚遥遥一福,“姑爷,吉时已至。”
魏知砚眉眼间漾开一丝温和笑意,翻身下马,接过有人递到眼前的一截红绸子。
方氏执起另一端递到新娘子手中 ,笑吟吟道:“这红绸花绳是月老落在凡间的姻缘线,专牵有缘人。今日系着你二人,从此便是连理枝、比翼鸟。待入了洞房,这红线才算圆满。”
盖头下的人似是一怔,纤纤玉指接过红绸,紧紧攥在掌心。
薛以鸣深深望了一眼,语重心长道:“此去魏家,不比在闺中随心。侍奉公婆要恭敬,相夫教子要尽心。你性子倔强,遇事多思量三分,切莫再如从前那般任性妄为。”
方氏轻拍他手臂,“老爷,孩子大了,再不舍得也得放手了。”
薛以鸣深吸一口气,笑着拭了拭眼角,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新娘子轻应一声,随着红绸牵引,缓步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自平康坊薛府启程,经朱雀大街,过崇仁坊,绕皇城外,终至永康坊魏府。
白马银鞍,公子如玉,十里红妆铺就锦绣长街。满城百姓争相围观,万人空巷,更有小儿攀上树梢,只为一睹这盛况。
魏知砚端坐马背,正含笑向道贺的百姓致意。忽觉身下一晃,白马惊嘶,前队骚动,整支迎亲队伍骤然停下来。
天边的云团子不知何时已越蓄越厚,遮住日辉,整条朱雀大街忽然暗下来。
魏知砚看一眼天色,眉心微蹙,“前方发生何事?”
护卫匆匆来报,“禀大人,前方有叛党拦路闹事。”
“叛党?”魏知砚眸光一沉,“叛乱方平,神策军日夜巡防,哪来的叛党?”
“大人,这……”护卫咽了咽喉头,“属下看得千真万确,的确都是着学子袍的,闹得不轻。”
魏知砚回首对侍从沉声吩咐,“护好夫人。”随即翻身下马,拨开人群向前行去。
谁曾想,这一眼看去,见到的竟是凌皓。
凌皓正懒洋洋地倚在街边石狮上,一手把玩着腰间玉佩,一手有气无力地挥动着,“诸位才子,消消火气……”话音未落就被淹没在众学子的喧哗中。
他身旁立着一靛蓝长衫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眉目却端肃不凡,隐隐含着凌厉之色。
魏知砚的目光落向那男子身后背的长形包袱上,目色一寒。
“哟!这不是我们的新郎官魏大人吗?”凌皓见到来人,眼前突然一亮,夸张地直起身子,踮脚往魏知砚身后张望,“瞧这阵仗,差点忘了今儿是魏兄洞房花烛夜的好日子!”
魏知砚眸色森寒,冷眼掠过凌晧身侧,“世子这是要聚众造反?”
“哎呦喂——”凌皓捂着心口作受伤状,全然不顾眼前之人铁青的脸色,“魏兄这话可伤透我的心了。”他转过身,一把揽住身旁长衫文士的肩头,“先生您给评评理,本世子这是不是在帮神策军维持秩序嘛?”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扬声道:“先生,速带本世子的黑甲卫,将方才闹得最凶的……”他随手一划,“这几个……都给本世子抓喽!”
此言一出,人群如沸水般炸开了锅。
“狗官!休想再掩盖真相!”一青衫学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手中书卷狠狠掷向黑甲卫。
“说的就是你!别跑!”凌晧猛地跳起来,指着那人厉喝。
只见那学子高喊了一句“此心昭昭,天日可鉴!”,顿时七八个同样着装的年轻人不怕死似的,冲开黑甲卫的防线,直往迎亲队伍里冲。
不等魏知砚阻止,凌皓已翻身上马,“追风”马长嘶一声,带着亲卫冲入队伍。
人群中又爆出一声尖叫:“快跑!官兵杀人了!”
那中年文士脸色大变,高呼“世子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他反手一振,背上青布包袱应声而裂,一柄青铜长剑倏然出鞘。他足尖一点马镫,整个人如苍鹰掠空般腾身而起,剑锋划破长空,直追凌皓而去。
凌皓所驭乃千里良驹,一骑绝尘。
他目光灼然,直直钉在远处的大红花轿上,口中大喊着“本世子绞杀乱党,拦我者死!”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所过之处护卫纷纷退避。
“拦住他!”魏知砚纵马在后,追出数步却见凌皓已冲至花轿十步之内。
魏知砚猛地勒住缰绳,眼中杀机毕现,“传令!叛党挟持世子,格杀勿论!”
领队令旗一挥,霎时间箭雨如蝗。
一支流矢“嗖”地擦过凌皓发冠,钉在花轿壁沿上,连在轿中的一截红绸应声落出。
凌皓瞳孔骤缩,猛然回首,只见街巷两侧突然涌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手中刀剑寒光刺目。更骇人的是,屋檐上不知何时已埋伏着弩手,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这哪里是平乱,分明是毫无差别地屠杀!
又一道寒芒擦着凌皓面颊呼啸而过,他挥剑斩落冷箭,怒吼道:“魏知砚!你疯了吗!?”
魏知砚勒马,冷冷道:“乱党凶残,刀剑无眼,世子务必——当心。”
“当心”二字咬得极重。
凌皓忽觉脊背发凉,环视四周才发现那些“流民”进退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忠叔!”他一边挡开飞来的箭矢,一边靠近那中年文士,“这局不对!”
程忠反手夺过一柄长刀,将凌皓护在身后,“进轿中看看。”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一具尸体为盾,挡在凌皓身前,“快!”
凌皓一脚踹开轿门,二话不说揭开新娘的盖头……
眼前猝然寒芒乍现,一柄短刃自盖头下疾刺而出,直取咽喉!
第134章 审判“你终于来了。”
……
“小姐!”
凤冠珠帘哗啦作响,薛南星一把扯下红绣盖头,似也一惊道:“山哥?”
“可算寻着你了!”梁山两道浓眉一拧,一对虎目中便有泪花闪烁。
“眼下不是煽情的时候。”薛南星将盖头扔到一边,一件件摘掉满头累赘的珠翠。片刻功夫,又已利落地扒下地上一个小厮的衣服换上。
她瞥一眼门口,“外头局势如何?”
梁山抹了把脸,“院里的人都捆结实了。”
“不是。”薛南星摇头,起身往外走,“我是问京城。”
这荒山野岭的别院,魏知砚自不可能来此迎亲,必定要先送她回薛府。可自那日被囚至今,即便今日凤冠霞帔加身,也未见半分要送她回府的迹象。
这些日子虽四肢绵软无力,神思却格外清明。她将前因后果细细捋过,魏明德既不信她,为何还同意促成这桩婚事?蒋昀已死,自然不会是因为蒋昀,而魏知砚再情深也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便只剩一个可能:这场婚事,本就是谋反的幌子。
今日京城,必有异动。
“京城?”梁山这才想起来,“迎亲队伍一大早就到了薛府。好在王爷做了两手准备,猜到那姓魏的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回薛府,所以让我们兵分两路。没想到小姐你果真还在这里。”
薛南星脚步愈发快,“王爷呢?”
梁山快步跟上,“王爷命我们先带你回王府。”
薛南星疾步一滞,急道 :“我是问他人在哪里?”
梁山面露难色,“小姐,你身子还未恢复,不宜操劳,不如先行回王府。”
“说!”薛南星声音转厉,“他到底在哪儿?”
*****
罪思堂内,空寂无声。
景瑄帝驻足仰首,目光掠过正堂上方“静思己过”玄金牌匾,眉宇间笼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叹了一声,“十年了。”
陆乘渊抬手屏退左右侍卫,转身执礼,“陛下,两位侯爷约莫午时到。臣请先陪陛下入内。”
他口中的两位侯爷,正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北侯谢林、文远侯苏平修。
前者手握北境三十万铁骑的沙场老将,而后者,不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夺嫡之争最激烈时,正是因着程启光、魏明德与苏平修这三位内阁重臣的中立,景瑄帝才得以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
如今程老已故,魏明德权倾朝野,而苏平修作为清流领袖,在文官中的威望更胜从前。今日由这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同来做证,再合适不过。
景瑄帝静立片刻,目光微沉,终于略一颔首。
陆乘渊侧身引路,君臣二人向殿内行去。
刚转过回廊,忽闻深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喊声,似哭似笑,却听不清内容。
张公公疾趋数步,压低嗓音道:“陛下,那位这些日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奴是否先唤太医……”
“不必。”景瑄帝淡道:“你也在此候着吧。”
张公公欲言又止,目光在陆乘渊身上打了个转,退至一旁。
从正堂穿行至后殿,需经过一方萧索的庭院。荒草丛生的院落中,两名小内侍正垂首而立,见圣驾到来慌忙跪伏行礼。
还未等二人完全起身,后殿骤然爆出一声嘶吼:“奸佞横行,昏君误国!”
两名内侍倒是见怪不怪,其中一人躬身道:“惊扰圣驾,奴才万死这就去让那位住口。”
“退下罢。”景瑄帝微一抬手,声音不辨喜怒。
陆乘渊目光扫过二人,“所有人退出院外。未得宣召,不得踏入半步。”
话音落,两名内侍连声应是,缩着身子退出了院门。
后殿殿门缓缓推开,一股腐朽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药石与霉变的刺鼻味道。
天光乍入,映照出一面斑驳的紫檀屏风,屏风上依稀可见褪色的仙鹤祥云纹样,但看不清屏风后的事物。
屏风后传来阵阵声响,时而凄厉求饶,时而呜咽抽泣,转瞬又变成恶毒咒骂,癫狂错乱之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分明出自同一人之口。
景瑄帝驻足门前,对陆乘渊道:“你也退下吧,朕想单独见见他。”
“可是陛下……”陆乘渊迟疑。
“怎么?”景瑄帝唇角微扬,“忘了朕当年也曾在马上夺天下?一个疯子,还能伤了朕不成?”
陆乘渊沉默片刻,终是躬身退出。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拢。
景瑄帝绕过那扇巨大的屏风,眼前铺开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着写满血字的宣纸,斑驳间,字迹隐约可见。
全是“冤”字。
纸堆中央跪坐着一个身影,凌乱的白发间夹杂着几缕灰黑,身上素袍早已污秽不堪,露出嶙峋的腕骨。
那人似有所觉,止住了喃喃自语,缓缓抬头。
一张消瘦得可怕的面容显露出来:深陷的眼窝下是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碎伤痕。细看之下,轮廓与景瑄帝有五分相似,然而却有着俨然不同的气质。
此人正是前朝废太子,凌衡。
“你终于来了。”他开口时,眼中混沌渐褪,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冷光,声音沉稳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景瑄帝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听闻皇兄这疯病时好时坏,眼下看来,倒好得正是时候。”
地上的人悠悠地望过来,自鼻腔哼出一笑,“若非本宫装疯卖傻十年,你当真会留我性命?”
景瑄帝冷道:“当年你不留朕,不代表朕与你一样不念及手足情意。”
“手足情意?”凌衡似听到什么极可笑之事,突然大笑,然笑声未止眼中恨意又现,“那你斩杀三弟时,他可曾来得及问一声‘为何’?”
“他私炼丹药,以妖女蛊惑先帝,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景瑄帝的声音更冷了三分,“朕除的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好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凌衡突然暴起,脚上锁链哗啦作响,“你屠戮兄弟,血洗朝堂,株连九族近万,留我这条残命不过是为演给天下人看场仁君戏码!”语气忽地一缓,“怎么?如今龙椅坐热了,终于要演最后一出了?”
景瑄帝自不欲与他争辩,眉心蹙了蹙,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呼气睁眼时,面色已然恢复平静。
他道:“康仁十二年,青峰崖一案,可是你的手笔?”
凌衡微怔一瞬,歪着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突然咧嘴露出灰白的牙,“二弟十年才肯踏进这罪思堂,原是为了给那个姘头讨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