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将落在地上的零碎花瓣卷到人的脚底。
来往小厮丫鬟忙着做自己的事,没人注意看着地面,脚上一踩,那花儿便被踩烂在青石板上或是泥地里。
跟在后边打扫的小厮一边咕哝着“还好没下雨”,一边有些不耐地扫着永远也干净不了的甬道,猛然瞧见不远处有两人在说话。
那两人,还都挺特殊的。
小厮龇牙咧嘴,扇了自己两下。
还好刚才说话声音小,没被听见。
他连忙转了方向,脚下一碾,又一片柔软花瓣被人踩烂了。
黎筝瑞听见那些无关紧要的声响,耳朵动了动,并未理会。
他看着祡由佥的眼神深邃,眼底的狠戾一晃而过,叫人只以为那是错觉。
再看过去时,便成了单纯的疑问。
祡由佥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他的问话,嘴角才微微抽搐一下。
很快恢复原样。
他本有把握,能够煽动黎筝瑞为他做事,怎料此人听话完全只听一半,像是光顾着听故陵王去了。
看上去是对故陵王厌恶至极,重点都抓不清。
原本伏在他椅背身后,假作关心的身子略微直立起来,祡由佥离他远了些,留下几根手指有规律的起伏,轻轻打着木制的轮椅椅背,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可以理解。
黎筝瑞原本是个天之骄子,最后竟沦落到这种破地方,还要以这样的身份在府里待着。
也就是故陵王清楚他的身份,对其加以羞辱,其他人压根都不知道他是谁,连羞辱都不屑一顾。
这种落差放到他身上,定是不好受的。
只是……
祡由佥视线一转。
方才他的两句问话都针对故陵王,看自己的眼神却格外不善,不知他真是丧家犬在乱咬人,还是……
他想起皇上交代的话,看一眼在堂内忙活的故陵王。
怎么看,他们俩都不是会勾结的模样。
互相瞧不上,巴不得狠狠折磨对方的人,这反就算能造起来,人还不到神京,中途便会自行溃散。
祡由佥收回视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很清楚,这只是个幌子,皇上想要的不是这个。
好歹一个将军,一个异姓王,总不能随便找个由头,就让他们脑袋落地。
且不说这对自己的计划没有帮助,就算是单纯的进展太快,皇上也是会怀疑到自己的。
“将军在府里数日,多少知道些故陵王的习性。下官自然是要多做准备,投其所好。”祡由佥缓下语气,决定以退为进。
“将军应当明白,异姓王一直是皇上的心病。实话与将军说,我此番来的目的,更多的是替皇上分忧,而将军之事……皇上九五之尊,能同意故陵王这荒唐的请求,将军想也知道,定然不是只为了浮于表面的羞辱。”
“如今满朝文武,谁不知将军通敌一事并无任何证据?”他不动声色地转到下一话题,“故陵王远在垣州,忽然上疏,将军就不觉得此事怪异?趁机接近他,说不定还能有其他发现。”
黎筝瑞的手落在木质扶手上,指甲在上面发出好听的“嗒嗒”声。
故陵王什么习性?
比起自己,更先去担心别人。为人扛事,还不愿让人知道的习性。
脑袋像是缺根筋,非要引得人人唾骂。
不得不说,他的做法很成功。
连在神京的他,都听过故陵王的恶名;连皇上和朝廷命官,都认为他是个见识浅薄的枭蛇鬼怪。
更别提本就是在垣州的百姓。
姜弘遇不是垣州本地人,来了这里后他就没一天是不骂故陵王的。
可左颂世分明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
黎筝瑞隐隐能感觉到。
他说话夸张,动作却比常人更谨小慎微,仿佛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面上那层恶狼的皮就要被戳穿,暴露他不过是只绵羊的事实。
是只绵羊没什么不好。
他不是恃强凌弱之人,这样把自己伪装起来的原因,只可能是担心被抓住吃掉。
是周围对他有不利的人?
他一个异姓王,起码在垣州,他不该有什么顾忌。
黎筝瑞轻出口气,靠在椅背上。
祡由佥说的最后一句话,证明他们的确不知故陵王是什么心思。
看来他们是想借自己之手调查故陵王。
或者只是祡由佥一个人的意思。
现在只能听他的片面之语,消息终究是太有限了。
黎筝瑞眉头压低。
他不觉得那张字条是皇上的意思。
当初他还在假作昏迷,这种情况下祡由佥都敢塞东西给自己,若是被发现了,他该怎么解释?
祡由佥心里肯定还装着事。
黎筝瑞身子却没那么紧绷,像是被祡由佥说动了。
“这若真是皇上的意思,他为何不与我密谈?我黎筝瑞自诩一身清白,一心为国,皇上弄得如此弯绕,就不怕出更多差错?”
祡由佥连忙摇摇头,讳莫如深:“黎将军慎言,莫要妄自揣测。”
黎筝瑞沉默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闭上眼养精蓄锐。
祡由佥见状,笑容里多了些满意:“将军果然是识大体的人。既如此,下官待会儿便去处理水利一事,望将军忍辱负重,随机应变。”
听祡由佥提及水利,黎筝瑞顿了一下。
左颂世是暗中帮他,那之前听见他和杜纵在屋外的谈话,还算数么?
黎筝瑞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左颂世是对自己好的,但这和他贪点饷银不冲突。
虽是不怎么搭理朝政,但黎筝瑞从小就见过不少人来拜访他爹,一聊就是一天。
爹每次把人送出去,一转身脸上的疲态便盖不住。
有时候还会说,自己去打仗也挺好的。
垣州这种小地方,朝廷管不到那么远,风气应该更甚。
黎筝瑞斟酌一会儿,试探道:“这么说,他们上报的经费,是有水分的?”
“嗯……”祡由佥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明。
他思量一番,最终还是说道:“没有,但还是有的。”
“说人话。”黎筝瑞眉头一皱。
果然他还是讨厌这股书酸味儿,说话做事磨磨唧唧。
“没有水分。”祡由佥坦白道,“但对于故陵王与杜州牧来说,没有水分便是最大的水分。将军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黎筝瑞心头猛然一跳。
没有水分?
这么说,那日果然是左颂世瞎扯的。
他是故意让自己听见的。
他看向祡由佥。
可这事却引起了祡由佥,或者说,是皇上的怀疑。
倒也是。故陵王臭名昭著,那州牧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好的机会能敲上一笔,他们竟一点儿没动,的确怪异。
皇上恐怕是更想知道,故陵王为何会突然老老实实。难怪祡由佥说自己此次来,是针对故陵王。
然而贪了银子,反倒还有些说头,他既是没贪,便没有入账,就算想做什么,也是撑不起来的。
皇上却是要人来调查,恐怕对异姓王的看法是木已成舟。
黎筝瑞深呼吸一口气。
前有狼后有虎,左颂世也当是知道自己最讨厌这一类的事。
他一直不打算解释,就不怕被自己——
黎筝瑞忽然不敢往下想。
他猛然回神,视线重新聚焦在左颂世身上。
左颂世吸了吸鼻子,感觉格外不舒服。
黎筝瑞不说话就算了,怎么还一直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