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的铜彩雁鱼灯内火苗荧荧,雕得栩栩如生的雁目被光焰晃出一种风谲云诡,直直盯着坐在它面前的将军。
黎筝瑞脑袋空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抽了力气,骤然倒在不常靠着的椅背上。
实际上他的影子分毫未动,长长拉着,投到白墙上,被床铺拦了腰。
一阵头晕目眩,他迫不得已以手撑头,抚摸紧皱的眉心。
手上信纸成了烫手山芋。
好像要使出全身力气,它才不会落于地面,又像是根本不用出力,这纸便会乖乖地搭在他双膝,或是安分地躺在桌上。
左颂世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
他想让自己杀了他。
黎筝瑞乍一看,以为是自己没读够书,弄错左颂世的意思。
他时常猜测,除了那点不让人知道的心思外,左颂世还在下一盘什么样的大棋。
他不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
连性命都毫不在意,甘愿被万人唾弃,只是纯粹地想要那人好。
即使这人和所有人一样,鄙视厌弃他,对他的心思不知道一星半点儿。
他性命交得如此爽快,却要将心思死死藏着,带进土里。
黎筝瑞不明白,感情难道真能蒙蔽人的神智?
日往月来,后人只会将他当做宵小,提起他尽是鄙夷不屑。
而自己若有幸被后世记住,杀他一个恶名远扬又权势衰微的异姓王,不过是他作为将军,在驱敌守城戍边的累累战果中一个渺不足道的事迹。
甚至在当下,还未历经日月蹉跎的时候,就再没有谁知道他的心思。
连为他叫冤,被当做谈资的笑料的人都没有。
值得么?
黎筝瑞一时间难以喘上气。
杀了左颂世后,百姓是会欢呼雀跃,是会拥戴他。
可他要垣州百姓的归顺做什么?
他不过是想回到神京弄清真相,他要天下归心又有何用?
窗外“啪嗒”一声。
叶片上的水珠嘀嗒打在窗沿,裂成好几道稀碎的水痕。
像那时的血滴落在左颂世头顶,脏了他的发间。
那时候,他在与自己说——
皇上。
黎筝瑞的手猛然一颤,薄纸像被吓到,剧烈抖动起来。
他早该想到“天下归心”这四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左颂世要他取而代之。
左颂世……他、他……
他怎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黎筝瑞感觉信纸无端地发起烫来,似是要把手灼伤。
他知道这个皇上自始至终就不是他心中的明君,反而欺瞒他,甚至要取他性命。
这口气自然不能憋屈地咽下。
他却没想到,左颂世比他的想法更甚。
“将军……”
姜弘遇端来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茶杯轻轻磕碰出响声。
黎筝瑞霎时间抬眼,冰冷的目光直直刺向姜弘遇。
姜弘遇不敢乱动,发觉将军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穿透了般,插进对面的白墙。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姜弘遇一激灵,立即汇报。
“将军果然神机妙算!我好不容易撬开那人的嘴,说是他们都被安排到外院去了,我以买药为借口出去,发现的确如此。”
他挠挠头:”而且他们在院子里种……种菜?”
他说出口时便觉得自己记错,但想来想去,被他看在眼里的景象总不能是假的。
“嗯。”
黎筝瑞只是应了一声。
“你先出去。”
饶是他再不机灵,也看出将军魂不守舍。
姜弘遇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黎筝瑞盯着窗外的花草。
很久没下过雨了。也就是王府里堆金积玉,才能供作物长成。
就凭杜纵那嘴脸,百姓们仅有的一点收成都要被抢了去,还有多少粮食供他们饱腹?
黎筝瑞眨了几下眼,顷刻间明白左颂世的目的。
他又要当一回菩萨。
人人唾骂他,他还得让人吃上饭,更有力气去骂他。
黎筝瑞咬着后槽牙。
如今的情绪,比起那时被诬陷入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堵在胸腔的愤懑促使他又一次抬眼,看向那张薄纸。
他一字一句地又读了遍。
没理解错。
左颂世想以死亡为他铺路。
那个至尊之位,他觉得值得用性命以助。
荒唐。
最初见到左颂世时,他便猜想过,兴许这人身后还有势力,是他们勾连着想要谋逆。
后来才知不过是这人有些傻,吃亏了也忍着,硬是要关照自己。
谁知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黎家世代为官,哪个不是对皇室忠心耿耿,左颂世怎会觉得他有篡权夺位的心思?
就算这个皇上再如何昏庸,他不行,也还有他的子嗣……
皇上如今的独子,不过三岁。
外戚宦官乱政,朝廷乌烟瘴气,父亲每每下朝,都没有好脸色。
……的确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可左颂世也该知道,自己根本不适合这个位置。
他打小不爱读经看书,对所谓治国之道一窍不通,也未曾冒出过这样的想法。
他不过是想看天下太平,百姓宴然,仅此而已。
若这社稷非要转手交由他家,还不如让左颂世自己去。
黎筝瑞猛地锤了下脑袋。
重点不是这个!
他不必纠结左颂世为何要选他,而是左颂世这般想法,本就是谋逆不轨,是要牵连九族、祸及亲友的大罪。
心中一阵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