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锦园内翠红粉橘争奇斗艳,恰是花开得盛时,近日却是一片闷热,宛如朝人身上抽了一鞭子,硬是将要出门的步子给抽回去了。
独一颗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三三两两站着人。
几个小厮顶着华盖,硬质盖顶上固有轻薄垂幔,金丝银线绣着莲花,点线纹饰穿插其中,内顶一朵娇嫩牡丹,飘软花瓣引着视线落至幔边垂下的细带流苏。
带尾缀着璎珞,将坠不坠地晃在镂空细钿琉璃钗上,逗弄着玉做的丝丝梅花蕊,惹出阵阵清脆声响。
虽是华丽,却看不出一点儿架子,好似站在内里的仙灵就该有这样的阵仗,若不隆重些,反倒是失了礼数。
丫鬟低头打着团扇,起风也是暖的,便不敢使劲儿。无奈华盖遮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渺渺仙形,教人不敢乱想。
如瀑青丝却是没什么抱怨,悠然与打来的阵风玩乐。
那仙子手一抬,高大蛾连忙躬身,双手奉上修枝鸾剪。
左颂世接过,双手摩挲着上面的精细纹路。
“咔嚓。”
一片黄得似是能发出焦味的枯叶飘晃落于丛中。
“主子,那边儿还是没动静呢。”高大蛾面有忧色,轻声道,“实在看不出祡大人是什么想法。”
左颂世默然,又剪下几片发黄枯萎的叶片,手腕微微一转,将鸾剪递回去。
高大蛾伸手去接,听见主子不紧不慢的寡淡声线。
“等着就是,着急的又不是我们。”
他伸手,在阳光下显得剔透的双指没入叶丛。
在那朵棠红的辛夷下,他摘落一片缩在众绿中半干枯的萎叶。
他心里清楚。
祡由佥以为他脑袋空空,做事也被黎筝瑞蛊惑,只是单纯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若决意要争取自己,将他放走也不是没可能。
但祡由佥若真有这个心思,早该来找他了。
他偏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能是从那时便弃了他这个棋子。
先前他不断让黎筝瑞亲近自己,是为攫取情报,刻意伪造所谓证据,又让自己提防着黎筝瑞,怕的就是今日这局面。
谁让他是个见色起意,容易被哄昏头的笨蛋王爷呢?
假若祡由佥没有应对,多少该再游说自己一番,说提防黎筝瑞要利用他。
他却安分得很,像是已然认命。
这般悠哉,怕是早已向皇上禀报了。
禀报的内容自不会向着他们,皇上不喜欢看这个。
换句话说,黎筝瑞那时的决策相当正确。
如果没找借口关着祡由佥,他们现在的脑袋早该落地。
纤纤玉指伸出华盖,丫鬟了然递上一方绣着花鸟的丝绢。
左颂世擦了擦手,示意高大蛾上前。
后者得意,上前附耳听着主子问话。
“外院情况如何?”左颂世悄声问道。
“一切如常。照主子吩咐,为其发放月例,让他们知晓家人无虞。”
“负责的心腹均是遮脸,要他们错以为是府内有位宋先生在帮助他们。”他道,“有疑问的,都被搪塞回去,严禁问询相关事宜也是被再三叮嘱,立为规矩。”
“作物长势如何?”
“足够解决燃眉之急。”高大蛾声音带着些喜悦,“主子真是料事如神。”
左颂世这才稍安下心。
好在这方面没出什么差错。
这是他节外生枝的举动,如今目的达到,也该做个了结,以免到时伤及无辜。
“今日午时,孤去看看。”他下了决断,“莫要惊动任何人,自去准备。”
*
玄英鞋履踩在青石板上,惊动旁边昏昏欲睡的杂草。
正午最是易困顿之时,白日下这道显眼的黑色没惊动任何人。
院内男女均身着短打,直接坐在房外的阶上,靠着柱子歇息。
脚底上沾满了泥,随意搁着,直直对着他们劳作的田地。
玄青斗笠遮了双目,看不出他的神思,只见他驻足于种满作物的田地前,立了许久鞋履才略微一动,朝前行去。
转角处听见些切切私语,他便向着那边行去。
见到两人,一男一女坐于阶上,双膝相碰,均是有些忸怩,脸侧渗了些红晕。
听见声响,他们视线一转,瞧见近在咫尺的黑影,眼神顿时变得惊恐。
女子吓得没心思出声,男人反倒因着离得太近,登时惧怕地大叫一声,立刻被她捂住嘴,却还是惊醒了周围打着瞌睡的人。
其余人瞧清楚面前身影,呆愣地停在原地。
斗笠四缘落下一圈细密薄绢,垂至脖颈,衬得那片微露出来的白皙愈发显眼。
一打眼略显高傲疏离,再多留一眼,虽看不清面容,又觉得他定是平易近人的,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柔和下来。
左颂世轻轻咳嗽两声。
大白天遮了一身黑,乍一眼是有些可怖,总不至于觉得是见了鬼。
谈个恋爱而已,也没不许人谈了。
“先……先生。”
有个年轻女子大着胆子朝左颂世招呼了声。
左颂世默然点点头,回应她的问候。
他虽从未来过这儿,但有看守的心腹耳濡目染,他们大抵都反应过来自己是话事人。
“午时过半,不休息么?”
声音泠然从皂纱下流出,如同深山林中淌出生机的溪水。
众人均是摇摇头。
“我们傍晚休息得早,月钱给的却多,宋先生护我们周全,心中实在难安。”被吓到的男人很快缓过神来,“都是我们自己愿意。”
左颂世心下感慨一声,转向一派生机盎然,随风微动的作物,均是蓬发之相。
再过不久,它们便会转为结实的饱满,届时便能抵御一阵旱灾带来的饥荒。
“这月的月钱,是否已经结清?”他问。
“是,提前结下了,宋先生这是……”
左颂世缓缓道:“你们被故陵王掳来,未签有身契,近段日子虽过得提心吊胆,却成了助力。”
“今日劳作完离开便可,不要逗留,不要让人察觉。”他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平静道,“我自有方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