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头还在咕哝着,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啧啧出声。
黎筝瑞登时眉头一跳:“老头子你胡说什么?”
话说得有些急。
若是熟悉的人在这儿,定会知道这是黎筝瑞稍有些心虚的表现。
他轻轻咳嗽两声,余音未散目光便悄悄垂下,偷看怀里人的反应。
说实话,要是能看见左颂世羞赧模样,倒也不错。
左颂世心不在焉地瞥视四周,视线飘忽不定。
他端正身子,摆弄一下发上坠下的流苏金链,摸得它们一阵晃荡。
像是只做了些表面得体的功夫,内里仍是瞧不起人的。
身后的黎筝瑞,也像是他为了彰显自己荣华富贵而刻意增设的人垫。
后面摆着的空步辇,都要失了几分气势。
是要人明白谁才是这府邸的主人。
府内比先前更安静些。
混乱复杂的汗血气味交错,混着隐隐蕴着的名贵木香,透出几分威严,像是为人所恐惧的阎罗地府。
风也在此凝固,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
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这番样子自是要做给外人看的。
左颂世自然靠在黎筝瑞身上,微微后仰身子,像是无聊地伸了懒腰,又要继续蜷成一团熟睡的猫儿。
手藏在罩衫遮盖处,悄悄拉了一下黎筝瑞的衣袖。
“他应当不是字面意思。”
黎筝瑞身形一顿,不动声色地倾身附耳过去。
“钦差大臣之言,其煞有介事的,定是代表了皇上。”左颂世悄声道。
先前几句小吵小闹,当作叙旧也便罢了,忽然一句没头没尾的,背后自是暗藏玄机。
黎筝瑞反应过来左颂世在暗示什么。
他是说,这老头在拐弯抹角的代指。
娘代表朝廷,所谓媳妇自然是他们垣州这一方地。
他轻啧一声。
左颂世说的有理。
孟老头混迹官场多年,他清楚得很。
这种套话他是学得一溜一溜,的确像是他酸人是的模样。
骂人不说脏字,只以古语故事都把人气得脸都青了。
重要的是,这些酸话还真是只能对付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叫他们一听便说不出话来。
明白的心领神会,不懂的人只道是被骂之人小肚鸡肠。
看得出来,孟老头此次有要事在身,还是关乎于他。
就像他自己说的,场面话总得说出来装个样子。
念及此处,黎筝瑞抬眼。
瞧见孟老头一脸坏笑,遮都不遮一下。
哪来什么煞有介事的模样!
摆明了就是借机揶揄他,说他与左颂世的传闻。
左颂世不知个中道理,自然想得正式。
黎筝瑞没好气地“嘁”一声。
他一捏左颂世的下巴,没捏起多少肉,反倒硌了一下,指腹紧紧抵在骨头上。
左颂世没有防备,脑袋被他抵着脖颈撑起,使他直视前方,才看见那人神色。
怎么……感觉有些怪?
他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黎筝瑞的声音响于上方。
“孟老头,听好了,我才是他媳妇。”
左颂世身子一僵,目光讶异地转向黎筝瑞。
现在应该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吧。
孟老头在对面也有些无语,微咧着嘴,手上机械地摸着山羊胡,面色复杂,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头上又传来一声得意地轻哼,跟庆祝胜利似的。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左颂世万分不解。
“他没话说了。”黎筝瑞看他,回答得很真诚。
左颂世也没话说了。
那大臣的脸色,就差把恨铁不成钢和痛心疾首写在上面了。
他没想到黎筝瑞回答得这么干脆。
也这么……符合逻辑。
大抵是要存心气那大臣。左颂世想。
念及此,他一阵失笑,很快便调整状态,重新看向那大臣。
他试探着道:“阁下可要进大堂说话?”
大臣长长“哎呀”一声,顿时活了过来,看左颂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笑呵呵摆手道:“免了免了。”
他轻声咳嗽一下,压低声音,视线未转便指向东厢房的位置。
“可不能惊动里边那位尊贵的大人呀。”
他挤眉弄眼,夸张道:“皇上相当看重,可惹不起!”
左颂世搭在黎筝瑞臂上的手倏然滑落,搭在木质扶手上,扣出“嗒”一声。
他在说祡由佥?
难道他并不是祡由佥的人?
可若不是,他怎会造访故陵王府,还知道祡由佥如今就在他王府里?
先前装模作样的几句话,说他们交往过密,意图谋反,也是祡由佥想达到的目的。
他双眼失焦一瞬,猛然回过神来时,眼前景象也是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最先让他意识到有个物体在那的,是那大臣随风而起的山羊胡。
乍一眼看过去,是像展翅的白鹤,飘飘欲仙。
左颂世一个激灵,撑起身子。
与黎筝瑞熟识,朝廷命官,姓孟,白鹤暗卫……
“孟伏?”左颂世叫出他的名字,见到那大臣身子不由自主地反应一下。
很快被他控制住,转瞬即逝。
左颂世微微一倾身子,拱手道:“在下逾越了。”
黎筝瑞方要开口,也是一愣。
“你知道他?”
孟伏眼中的震惊已然褪去,但打量左颂世的眼神认真许多,想来仍是存着那份惊讶。
“阁下能文能武,不知多少人将您当做榜样,在下自愧不如。”
左颂世作了揖,这句话后便再不多说。
他继续端坐着,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伏,黎筝瑞的老师之一,本是先皇御前最得力的将军,可惜几年前右臂被敌人毒箭射中,落下病根,自此戴上官帽。
而他在官场中学习得也很快,不久便如鱼得水,因其在战场上有过多年经验,被皇上特编进白鹤暗卫。
教授黎筝瑞武艺的同时,顺带捎了些官场见闻,好让他没那么抓瞎。
半晌,孟伏才不住地啧啧感叹:“哎呀——看来情报还是出了差错,这完全不对呀,哪蠢了……”
“故陵王,你可骗了不少人。”孟伏依旧笑呵呵的,视线转到黎筝瑞身上,“难怪这小娃娃会喜……”
“情报难免会出错的,孟老头。”黎筝瑞倏然打断他。
他眉毛一挑,又缓缓落下,视线一瞥左颂世,收回得迅速,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孟伏。
孟伏这才后知后觉,看看黎筝瑞,又瞥了眼像是事不关己的故陵王,挠了挠头。
“看来错误的情报有点多。”
他跺了跺脚,一副气愤模样:“看来要重新整顿一下他们了。”
黎筝瑞没工夫与他扯皮,直言道:“孟老头,先说好,你要是帮着皇上想让故陵王有什么不测,我不会……”
孟伏手一伸,止住他:“哎,打住,我就是个替皇上传话的,你可不要乱说,什么叫我帮着皇上?皇上九五之尊,需要帮么?”
他说着,把手上一直端着的那副长轴收了回去,反倒拿出了另一份短轴。
他把那短轴抛到左颂世手上。
“那份圣旨,得等老夫来了,才能宣称不是?”孟伏说着,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说法,“至于这份……我想应该帮得到你们。”
东厢房。
藏于树林间的鸟儿忽然受了惊吓,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便赶忙飞离,空留下一阵回音。
祡由佥捏着手里字条,不断挤压,狠狠地攥在手心里。
这字条他方才已经看过。
前来的钦差大臣路上莫名出了差错,还要再多等些时日才会到来。
原本那州牧死了,正是他出场的最好时候,他可以借机煽动民众,将这个罪名也扣在左颂世头上。
这样,就算不借着没实质证据的谋逆,光是这个罪名,也够皇上要了他们性命。
一帮蠢货。
祡由佥不耐地将那字条揉成团,扔进灯罩里,不一会儿从内里便冒出黑烟,像是要吞噬跳动的火焰一般。
他们是指望不上了。
得提前动手。
*
孟伏留下那句话后,离开得悄无声息。
左颂世这才想起,最先他出现时,也是没听见脚步声的。
后面反倒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唐兴卿。
他家人都不在了,便不着急走,方才收拾好行礼。
见到左颂世,他停下脚步,对两人分别作揖,躬身深长。
“这就要走了。”
左颂世有些感慨:“时间果然是过得快。”
黎筝瑞仍是有些别扭,却也知道他帮了左颂世许多。
本就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没什么要故意为难的。
“你可有想好要去哪?”黎筝瑞问他。
听他无意间提起过,他是景仰自己的,当是会有一番抱负。
唐兴卿闻言,笑着拍拍手里的包袱:“殿下已然为我准备好盘缠,我打算再读几年书,进京赶考。”
“说不定,还能再见到殿下与将军。”他眼中熠熠生辉。
虽与平时温和的笑容没什么不同,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有活力的,如同被放出笼的鸟儿,已经要忍不住鸣叫了。
黎筝瑞眉头微微一动,只是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左颂世顺着他的话,也笑着肯定道:“定是会再见面的。”
唐兴卿隐隐从他话中听出了远于祝福的含义。
他犹豫一瞬,还是笑道:“多谢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