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风见插不上那边热热闹闹人群的话，无聊地飘回来摆弄左颂世的发梢，破了他清冷诡谲面貌携上的敬而远之，显得俏丽生动许多。

面上略显疑惑的熠熠目光也是。

黎筝瑞咬着牙，只恨自己没多看点书。

他晓得文人说话最喜欲盖弥彰，话只说一半对方却又能听明白。

用二哥的话说，对弈之乐亦是如此，落子为意，止一声便心领神会，最是清绝。

他临时起意要邯郸学步，便显得不伦不类。

词不达意，教人看了笑话。

左颂世眼中渐浮出些笑意：“你还开始说起古文来了。”

有些许惊讶。

黎筝瑞愿意主动读的只有兵书，怎的和人说话忽然就文绉绉起来？

黎筝瑞张张嘴。

那不是因为你喜欢么。

平日里说话……

他好像的确不记得左颂世是怎么说的。

一开口，他便盯到人张张合合的唇上，还有一眨一眨的双眸。

左颂世与人说话时，眨眼速度会稍微快些，嘴上却是不怎么着急。

轻言软语的，说话不紧不慢，每个字都落得恰到好处，像是在哼些民间小调。抑扬顿挫也没丢掉，只是融进温和的话里，一听便要止住手头的动作，专心听他说话。

私塾先生最喜欢这样。

反应过来时，他的话已经说完，只囫囵记了个大概。

左颂世常去书房，那日还购了一摊子书回来，定是喜欢看的。

他这么聪慧，偏偏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时就想不明白。

黎筝瑞有些着急，却又怕他知道，只能憋着股气，盯着左颂世泛着水光的唇上。

被盯上的猎物浑然不觉，反倒觉得步步逼近的大狗可爱得很。

见黎筝瑞难得有些局促，他才敛了笑意，正色道：“作恶多端算不上，也非积德累功。”

恶行原主犯的不算少，大多随着时间逝去，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因着孩子，还有一丝希望的人家。

但他毕竟不是原主。

亲自迎黎筝瑞入府，与他朝夕相处的，是他左颂世。

寻借口整肃府邸，潜移默化影响府邸之人的也是他。

当然，他承原主名头，多少是得了好处，做这些只算还点冤债，又看不过百姓活得凄苦，要使自己良心安稳些罢了。

真要好到被百姓欢呼颂扬，反倒让他不自在。

他看着面前乱作一团，喜悦至极的百姓。

静下神思仔细想想，他的确是高兴的。

这些事在心上积压太久，一下被抽了个干净，霎时间的确会掉入迷茫的漩涡。

好在他不是独身一人。

微妙的，像是心底的呼唤有了回应一般，黎筝瑞选择在这时与他说清，如同万丈深渊中打下来的一束光亮。

那道光很远，却不妨碍他有新的希望。

“既是共谋，总得寻个无人处好好商议一番。”

左颂世不自觉压低声音，向黎筝瑞靠近。

他的眼眸过于深邃，看久了便想要去触碰。

黎筝瑞喉结一滚，搭在膝上的手动了动，盯着左颂世，敲了两下自己的膝骨。

左颂世一顿。

像是示意他坐上来。

左颂世只觉得自己想法太过大胆，但转念一想，他坐在黎筝瑞身上的次数也不少了。

颈上爬上些热意，他只道是被罩衫领子上的细绒给捂热的。

他伸出手去，指尖有些发颤，被黎筝瑞接住了。

脚下腾空一瞬，稳稳地坐在他的怀里。

确切地说，是被他抱在怀里。

双手在腰上环了一圈，比先前收得更紧些，下巴抵住他的头顶，像是整个人都被他的身躯吃了进去。

黎筝瑞不敢相信，当真会有人这么乖巧，叫一下便应了，再一眨眼，人已经到自己怀中。

他深深吐了口气，克制住要去吻他墨发的欲望，贴近他，与他说话。

“百姓归家，粮有收成，剩些杂乱事宜不必我们操心。”

他贴着左颂世的耳根，肌肤相抵摩擦的温热触感教左颂世放松不下身子，心思已然浸在极近的回响中。

呼出的暖气熏得脸侧发红，白如雪的面容霎时间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暗昧。

他知道黎筝瑞的意思。

左颂世转过眼去，看着一把枯骨的杜纵，默然点了点头。

“为民除害本该是你做的。”左颂世意有所指地笑笑。

原剧情里，他解决杜纵不过一行字的事，杜纵酒站着进躺着出了。

“本该做的……有些无趣。”黎筝瑞啧啧两声，“要让恶名远扬的故陵王为民除害，传出去了才够人作以谈资。”

“他们只会觉得是狗咬狗罢了。”

“那也得让他们知道，日后才好从中添油加醋。”

黎筝瑞呼吸平稳：“美名恶名，能传最远的事，还得是杀人。”

左颂世一愣：“要我来么？”

这种事，当是得自己下令。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

先前遇袭，也是黎筝瑞帮着处理，他不用太过纠结这种问题。

他知杜纵作恶多端，一刀抹了脖子别说不足以平民愤，甚至不能给他自己一个交代。但真要他下令处以极刑，他还是得犹豫一会儿。

他清楚地知道，如今能够惩罚他的只有自己。

黎筝瑞知道他有所顾虑，好像并不担心。

他安慰道：“照你心中所想去说，别有顾虑。”

左颂世只听见他低沉郑重的嗓音，心下便安稳不少。

既然是黎筝瑞说的，信他便是。

“杜纵。”他缓缓开口。

杜纵垂着头，不见有任何反应，嘴呆呆地张着，好像忘了自己还活着。

左颂世也不恼，继续撑在黎筝瑞身上，随意地牵了牵嘴角，恢复往日那般没个正形的模样。

“身为一州州牧，欺良压善，作奸犯科、犯令废令，更是有意污蔑王爵大家，而今拒不悔改，依孤之见……”

他话音未落，后赶来的百姓忽然争先恐后要冲上来，规矩都忘了，直接打断他的说话，将另一边还在与孩子叙旧的双亲吓了一跳。

“殿下，杀这种人，脏了您的手呀！”

左颂世一愣，解释道：“自不是孤去杀……”

他不过是下令表明态度的，真正要执行的是府里仆人，其他人若是动手了，那算是僭越。

他们闻言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对，慌忙地要改口，太过紧张又给忘了。好在同一片地域的人大多相互熟识，明白意思张口便开始说话。

这一说，又是好几张嘴同时张张合合，七嘴八舌。

左颂世只见到一群人在冲他叫喊，至于说的什么，那话音都糊成一团，连耳朵都进不去。

黎筝瑞在身后低声道：“他们想让你把杜纵交给他们处置。”

左颂世了然。

毕竟他们是从杜纵管辖的区域来的，吃了不少苦头，加之自己在他们面前归还了他辖内百姓的田地子女，在他们看来就更加羡慕，正愁没地方出气。

高大蛾在一旁总算插上话，连声附和道：“可不是？主子身子金贵得很，还是早些休息好。”

这闹剧也快完了，当然还是主子身体最重要。

人一多，这空气的浊了不少，哪能让主子受这种委屈！

他说话没收着，让最靠近门口的几人听见了，连声附和道：“公公说的对，公公说的对！”

左颂世看了眼高大蛾，后者微妙地躬身，避过他的视线。

于是他望向黎筝瑞。

“你怎么说服高大蛾帮你的？”他小声问道。

黎筝瑞瞥一眼高大蛾，认真道：“他只是想主子好而已，他知道我对你好。”

左颂世微微一怔，垂眸笑了笑。

半晌，他问道：“百姓的反应是你早就想到的么？”

“这不难想到。”黎筝瑞帮他整理着有些被蹭乱的碎发，重新将素净的玛瑙钗插回原处。

左颂世轻叹口气。

“你要做什么，能不能先说一声。”他小声埋怨道。

“不要。”黎筝瑞回答得果断，“你之前做事也不和我说。”

左颂世默然无语。

我之前做事，让你知道还得了。

“我不与唐兴卿秘密商议，难道要和你说不成？”

说着，他自己笑起来。

感受到手臂被人搂住，压得死紧。

“我不管。”

他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到左颂世身上，晃了晃他的身子：“从今以后，我和你才是共谋。”

颇像是无理取闹。

还要蹭着他的身子一起晃晃，就像是小孩抓着大人的手臂撒娇一样。

左颂世顺势上下摸了摸他的手臂，轻轻拍拍权作安抚。

“好啦。”

他顿了顿，扫一眼两边的百姓。

最终，他朝着面熟的，靠着孩子的那群人道：“孤先交还田契与你们。”

这边的百姓没来得及道谢，另一派人已经扑出去抓着杜纵的衣襟：“杜老贼，把我家田地还给我！”

他微微一停，看一眼故陵王。

没事，故陵王都给他们撑腰呢，出了事他担责任便是，再说此人作恶多端，他活该！

他抬手就往杜纵干枯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杜纵本就浑浑噩噩，直接被打翻在地。

左颂世依稀从那人脸上看出了，当时杜纵下人打他时的神情。

他转过头去，没再看他。

“……你们的契书，应当都在他的府里，仔细搜搜定是有收获。”

声线平缓，有些沙哑，像是过于疲累。

那群人却没有再听他说话的。

见到率先那人的惊世之举后，他们也跃跃欲试，小心地朝前走出一步，发现无人阻拦。

他们突然欣喜若狂，有个性急得的直接挤到前面，对着杜纵的脑袋踢了一脚。

倒在地上的身子挪了点位，杜纵方才惊醒，第一反应便是颤抖着求饶。

见此情形，百姓更没有怕的，一群人便蜂拥而上把他包围住了，密密麻麻地把那一片地蚕食，再看不见里面一点儿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