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颂世话说的得体雅正,眼底熏出几分湿润,把他藏起来的温良暴露得彻底。
黎筝瑞还是头一次见他说话如此的……正直。
斩钉截铁、义正词严,如同他要出征时几位友人最后为他践行时的嘱托与祝福。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左颂世不能再清澈的双眸几乎要将他给看凝固。
他朱唇微张,又补上一句:“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可你不是在信中写你……”
黎筝瑞顿了顿,顾不上左颂世疑问信的来历,顺着他清瘦的手腕反手握住他,抓出几分急切。
“你写给冯自综的信件,不是说你惊鸿一瞥、不曾敢忘么?”
还说,说我浩气凛然,被我气魄折服。
这怎么能算是单纯的仰慕呢!
左颂世一怔,并非黎筝瑞想象中那样,先质疑他如何知道信的内容。
黎筝瑞总归是看过这些,否则也不会知道自己私底下的作为,更不会知道自己暗藏在心里的打算。
至于怎么知道的,他也不大在意。
“你看过信件?”他微微放松下来。
既然黎筝瑞看过,应该就明白,自己对他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我是仰慕将军许久,虽与将军做戏一阵,却分得清楚,并无他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我们并未真做什么,我对将军,也就如唐兴卿对将军的敬仰一般,再无其他想法。”
黎筝瑞感觉额上的细汗不断冒出,渐凝成细密水珠,摇摇欲坠。
比在那烧起火的间内,都要更热一些。
怎么会变成这样?
漂亮的眼睛仍是盯着他,只带着敬意与感激,教那朝夕相对的眼眸多了几分疏离。
如他所言,没有半分私情。
黎筝瑞指节微微发着抖,攥住左颂世的腕骨。
“你、你……愿意以自己性命铺路,也仅仅是因为仰慕?”
这般不顾自己,负着恶名,打算死在自己手上,这样的打算,竟然也只是他单单的景仰而已?
闻言,左颂世心脏猛然跳快了。
他的确是这个想法。
但黎筝瑞认为的“死亡”,与自己实际上所要经受的并不相同。
纵使那他需要真正体会一次钻心的疼痛,以及一段时间的无边黑暗,可他总归是会再睁开眼睛。
虽然当时,他也是单纯地抱着赴死的心理,写下那封信。
心脏忽然抽痛一下,如当初自己坐在桌前,前所未有地冷静思考着。
可终归是不一样的。
黎筝瑞对此的理解,要深刻许多。
而他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这段说来话长的曲折经历。
半晌,他才准备要开口,却被黎筝瑞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眉头死死压着,眼眶赫然红了,看过去竟是隐隐要落下泪来。
却是死死咬着牙,像是要把人拆吃入腹。
左颂世喘气都慢了些许。
“怎么了?”
他下意识碰上黎筝瑞的眼尾,摸到了隐约的湿润。
指尖跳了一下,像是被烫到。
心下忽然一颤。
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
这意味着,他也再不能见到黎筝瑞了。
在纸上看见的黎筝瑞杀伐果断,勇猛刚强,光是看着文字都足够让人心潮澎湃。
可他见过更生动的黎筝瑞,有血有肉,甚至会脸红与他闹别扭。
他先接触到的黎筝瑞,就是一个这样有生气的小孩儿,并非那个冷静决绝的少年将军。
黎筝瑞落下眼睑,声音有些哑。
“刚被烟熏的。”他咳嗽两声。
他抬眼一瞬,眼周颤动的薄弱肌肤再次碰上左颂世的指尖。
眼底暗了暗,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触碰。
手上一空,左颂世一时没反应过来。
碰不到紧实的肌肤,凉得让人忍不住瑟缩一下。
忽然的说话声打破沉默。
“嗨呀,火都烧出来了,你们还在这儿呢?”
孟伏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后,东张西望:“祡由佥人呢?”
黎筝瑞快把牙给咬碎了,硬是从喉咙里憋出来几个字:“死了!烧成灰了!”
孟伏一拍大腿,走两步上来就指着黎筝瑞的脑袋:“小娃子干什么这么着急!那可是皇上给老夫下的旨,人要留给我杀的嘛!”
下一刻,他便被黎筝瑞转过来的阴鸷视线止住嘴。
“废话真多。”他冷冷道。
左颂世也被他话中狠戾骇到,瞳孔微微一缩,隐隐有要后退的倾向。
这一幕被孟伏看在眼里,略一思索便也能看出,是两人之间出了点事。
他深知黎筝瑞的性子,不敢再开玩笑。
他慎重地对黎筝瑞抱了一拳,又对左颂世笑笑。
“漂亮娃子,老夫去收拾一下哈。”
说罢,他脚上一踩,又是轻盈无声息地朝着还在燃着的大火去了。
黎筝瑞又转回头来看左颂世,眼中戾气消散了些,却是留下无法忽视的痕迹。
左颂世顿了顿,还是忍住了要逃开的冲动。
他伸手,碰到了他还有余热的甲胄。
黎筝瑞身子一僵,就见左颂世在上面摸索起来,似是在检查有没有伤口。
温和的嗓音带着担心,软软飘进他耳朵里。
“你还好么?”
黎筝瑞垂下眼睑,将眼底的狠戾彻底藏了回去。
左颂世手上有些脏,是因方才经历的大火,带着还未消散的痕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触碰他的躯体。
的确是毫不心虚的,像是战友间的相互关照。
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欲火越发膨胀,叫嚣着不公,焰心都不安分地跳着,想要将面前的人占为己有,说什么都要捆在自己身边。
刚要伸手,就对上他因蒙尘而显得有些灰的脸,像是隔了层纱,独独眸子那块亮得出奇。
闪动的烈火像是被抓了个正着,不情不愿地又熄下去了。
原来真是自己误会他了。
黎筝瑞默然放下左颂世的手。
都是因为他太好了,才让自己误会。
他说他对自己没私情,说得问心无愧,自己反倒是有愧了。
左颂世微妙地察觉到,正要捕食的饿狼忽然夹了尾巴,气焰全无地低低叫唤着。
他不觉得这只狼真会吃人。
他又伸出手,擦了擦黎筝瑞脸侧的污浊。
起初他还担心黎筝瑞不喜这样的接触,后来发觉他受用得很,便敢大着胆子做了。
细滑的掌心连着玉指,抚在脸上像是最上品的柔软绸缎。
黎筝瑞眼神一动,静静地贴过去,贪婪地蹭着,企图要将这份触感永远记住。
“你会和我回神京吧?”
他再不敢想当然的确定,哑着声音问道。
“当然。”左颂世应声,对他露出柔柔一笑,在阳光下恬适得正好,“我答应过你,绝不食言。”
*
两人并肩离开故陵王府。
从书房到大门还需一段路程,他们穿过一座小花园,带了些清香,行过两人紧挨着的卧房。
皮革踩在青石板上的干脆声响总吸引着左颂世的注意,教他忍不住朝黎筝瑞刚健精壮的腿部看去。
黎筝瑞察觉这明显的侧目,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手自然地抵住左颂世的腰际,把他往自己这里圈进一些。
左颂世脚下一晃,听见近在咫尺的沉稳声音。
“想问什么?”
左颂世笑着摇摇头:“想问的太多,一下子全忘了。”
他以手掩唇,低低咳嗽两声。
“还是从你的腿开始说吧。”
祡由佥那句话倒是说对了。
黎筝瑞先前就恢复得快,腿上也该是早就恢复,只不过一直没说。
是他一直着急,总觉得黎筝瑞的恢复速度,照剧情发展那样才是对的,便从未怀疑到这点上。
他更在意的是,黎筝瑞知道他的想法,毅然选择了相信他。
没有怀疑。
左颂世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
所以,黎筝瑞不愿主动说的,他也不想多问。
他珍惜黎筝瑞对他的信任,不想因自己的一时好奇,惹得他不快。
如今他好端端迈着步子,这事自然得摆上台说说,也当做个形式,说完便罢了。
黎筝瑞果然应了他的话。
“腿好了有一段时间。”他道,“当时情况未明,便没声张。”
“本该如此。”
左颂世话中听不出一丝不满,反倒是赞扬的。
黎筝瑞步子一顿,看见他嘴角的笑意。
他咬了一下自己舌尖。
这不能怪自己。
是左颂世总包容他,做什么事都无条件支持他。
也总对他露出那样温和的笑容。
还是想触碰他。
落在他腰侧的手微微一动,隔着一层绫罗绸缎,渐实地扶住底下教人遐想的身段。
就算他没那个意思,也不抗拒这样的接触,怎让人不会多想?
当真是没有防备心。
“不过,你刚才说去找人,是去找谁?可有找到?”左颂世忽然问他。
一声不响便出了府,想来是情况急迫。
若是什么重要之事,因自己而耽误就麻烦了。
“去找眼线。”
黎筝瑞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找到了。”
深邃瞳孔倏然盯住他,又放松了些,像是着急讨赏的大狗。
左颂世惊喜的反应已然给了他满意的好处。
“谁?”
他刚问出口,黎筝瑞便拉开大门。
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要离开这座熟悉的府邸了。
左颂世还未转过头,熟悉的尖声由远及近,就要扑到他身上。
“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