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自综忽然飞出的模样太过滑稽,不仅脸上灰扑扑的,摔在地上更是一阵尘土飞扬,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教周围人也忍不住咳嗽几声。
纵然左颂世还在因何叔自尽而忧戚,见了这幅场面还是下意识笑出声。
嘴角刚一扬起,便觉得有些冒犯。
他抬手掩唇,别过视线,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
正这时,忽然察觉一道视线,有些刺人。
他想去寻那股视线时,那感觉又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黎筝瑞略显生硬的声音。
不难过?
他在说自己么?
他视线在冯自综与黎筝瑞之间梭巡一圈。
冯自综没说话,看着将军这模样,即使吃瘪也不敢再讲什么。
他悄悄看了左颂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黎筝瑞面色仍是不善,黑压压的,像是随时都会动怒。
明显到周围人也都看出来了,纷纷噤声。
怎么今日和炸药桶一样?
事情都解决了,表情却是比先前都要难看不少。
左颂世怕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藏着没说,不由得问道。
“真的没事么?”
听见带着担心的问话,黎筝瑞脸色才和缓些。
他张张嘴,有些滞涩地道:“没事。”
说着,他上前,行到左颂世身边,有些多余地整理着方才已经打理过一遍的衣裳。
左颂世身子一僵,却不好明确拒绝,显得局促。
他只道黎筝瑞这举动太过显眼。
众目睽睽之下,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走了,只是看见这点小事。
若真是衣冠不整,直接告诉他就好了,何必亲自上手。
脸上泛起热意,他只听见心脏凶狠地跳着,忽略了周围众将士低低的嘘声。
带头的便是冯自综。
他怎么都想不到,将军能和见色忘友这四个字挨到一块儿。
想当初,将军还是个会嗤笑别人想老婆的人,说着对这些情爱之事不感兴趣,现在看来,倒是溺得比谁都深。
他心下腹诽,却听见嫂子低低的声音。
“这样不太好……”
手上跟着动了几动,似是在推脱。
“哪里不好?”黎筝瑞反问他,“我不能安慰一下朋友么?”
左颂世听着他无端加重“朋友”的语气,总觉得有些怪异。
想了一会儿,又问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
冯自综刚要起哄的心思被吓没了。
他忍不住仔细看看两人神情,反应过来后,更是失言。
原来他这个嫂子,还没同意当他嫂子呢!
将军这是在单相思啊!
这情况,比见色忘义还要更恐怖些。
竟然是求而不得!
黎筝瑞忽然察觉到视线,眉头一挑扫视周围,冯自综又将微微张着的嘴闭回去了。
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拉下去埋了。”黎筝瑞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尸体,淡淡道。
左颂世并未反对,最后看了一眼何叔,便由着冯自综命人来拖走了。
府内已经不断冒出黑烟,滚滚冲向天空。
左颂世皱了皱眉。
“这要是烧起来,会波及到普通人家。”他道。
黎筝瑞仰头,微微眯眼看着浓烟的尽头:“他们会处理好的。”
“现在,该回神京了。”他转回视线,对上左颂世目光。
左颂世默然点点头。
士兵中一阵哄闹声,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路。
姜弘遇牵出一匹马来。
通体玄色,暗金色的马辔并不耀眼,却是精致,细长坚韧的缰绳又是胭脂色,引着人的视线落到枣红色的马鞍处。
马镫也是暗金,隐隐淌出干净的流光。
黑马率先被领出人群,后面接着一匹白马,身后还带了个轿子,装饰精简却不朴素。
那是他要坐的轿子么?
“还有鲁妙贞一家人。”左颂世问道,“你答应过她,要带他们家去的。”
“这就是给他们的。”黎筝瑞扬了扬下巴,“姜弘遇和高大蛾也都坐里面,够了。我的人会带着他们一同前去。”
左颂世一愣。
“那我们……”
他迟疑地看一眼黎筝瑞。
黑马应当是给黎筝瑞的骑的,那他呢?
黎筝瑞已经翻身上马。
马儿显得温顺,马蹄在地上踩了几下,铁质马掌在地上踏出令人激动的利落声响。
缰绳一勒,黑马便站住了,侧目看了看他的主人,等着指令。
黎筝瑞骑于马上,背部直挺。
他朝左颂世伸出手。
“上来。”
他背着光,阳光只能描绘出他英挺的轮廓,为他镶上金边,在人前显得耀眼,熠熠生辉。
左颂世一时愣怔,眼眸里映出的尽是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左颂世迟迟没反应,黎筝瑞眉毛一挑,垂眸想将手缩回。
正要动作时,温凉的指尖已经落在了他手上。
黎筝瑞一怔,手上先于脑子使了力,握住他的手奋力往前一带。
搭住他的手也相当配合,跟着用劲儿,撑住他的掌心,稳稳地翻身上马,落在黎筝瑞身前。
身上装点着的流苏坠子不断晃荡。
黎筝瑞的怀中立即被人的气息填满了,熟悉的檀香幽幽缠绕在他身上。
他下腹一热,刚要松开的手复又紧抓住左颂世手腕。
左颂世没有防备,黎筝瑞却已经稳稳握着,把他的手稳当地收于身前,抓住套着马鞍的系带。
“在马身上,不要乱动。”
温热气息忽然贴上来,教左颂世不敢动弹。
他呼吸都慢了些,仔细听着环在耳边的声音。
可供抓握的皮革太细,他不大敢用力勒,暂且只是小心地碰着鬃毛。
黎筝瑞并未有远离的意思,反而挨得更近,双手握住缰绳,双臂将他夹于中间,紧贴着他。
几乎是将他抱在了怀里。
左颂世不得不靠住黎筝瑞。
意识到他们在马上就是这样的姿势,他不敢再乱动,只盯着眼下的漂亮褐色鬃毛。
黎筝瑞抖了抖缰绳,是准备要动身了。
左颂世不自觉绷紧身子,害怕自己影响到他。
这一切自是被身后人看在眼里。
黎筝瑞喉结一动,倾身又向前压低了点。
果然见到左颂世乖顺地服从他,并未有任何抱怨。
他低低叹了一声,随着檀香散去。
手上一动,他调转马头,护住左颂世。
马儿打了个响鼻,冯自综听见将军随之说话:“照先前说的那样安排下去。”
冯自综抱手受意,黎筝瑞微一颔首,将黑马重新转回去,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马儿嘶吼一声,抬起前腿稍往后退几步,直直沿着大道冲出去。
后面的人马并未动,在一片寂静中目送着他们远去。
左颂世这才察觉不对。
“不等他们么?”
离开垣州后,第一个要到达的目的地该是民州。
黎筝瑞会在那儿稍作休息,招兵买马。
他身边没有跟着士兵,难道是要先去探探情况?
黎筝瑞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要等他们?”
左颂世对上他的视线,又摇摇头。
黎筝瑞大概是觉得车轿走太慢,又容易暴露,便先行带他去落脚。
既如此,他也不必着急。
马儿飞驰着,左颂世甚至能感觉到它蹄子下刨出的尘土。
照这样的速度,很快便能离开垣州。
左颂世忽然想起什么。
“垣州……在杜纵管辖的区域,还有一个白鹤暗卫。”他微微偏头,大声盖过马蹄声道,“他也是皇上的人,王府出了这么大变故,想来会通风报信。”
他们赶到神京还需要时间,而白鹤暗卫要是想传信,皇上会早一步知道他们的举动。
“白鹤暗卫?那是什么?”黎筝瑞同样大声应道。
手臂微微收缩一下,没蹭到左颂世受伤的肩头。
左颂世这才想起,黎筝瑞还不知道这事,也不知孟伏也是白鹤暗卫的一员。
在疾驰的马上实在是抖,左颂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身子里撞来撞去,有些难受,又莫名的刺激。
他咳嗽两声,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也和翻山越岭一般打着抖。
“是皇上手下的暗卫,个个都是武艺高强!”他贴近黎筝瑞道,“但和祡由佥之类的心腹不同……是、与他们对立的,相互监察制衡。”
他喘了下气,途径一个陡坡,大腿眼看就要与马鞍分离,瞳孔一缩就要压低重心。
黎筝瑞的胸膛先一步靠上来,抵住就要飘起来的身子。
左颂世心有余悸,说话声都虚了些:“……那日我们出门,在茶馆碰见的算命先生,就是那个白鹤暗卫……孟伏也是白鹤暗卫。”
黎筝瑞目视前方,余光却怎么都不能从左颂世一起一落的长发上挪开。
说话声总打着颤,身子还一抖一抖的,脱了力般晃晃悠悠,还只露出一只漂亮眼睛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
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被马蹄声盖过些许,像是被人坏心眼地打断了。
黎筝瑞完全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
待到他泛着水光的唇彻底合上,他才反应过来该自己说话了。
“……没事。”他含糊道,“孟伏会处理,你不用担心太多。”
左颂世听着他毫不惊讶的语气,有些怀疑他先前便知晓了,却也没再问。
迟早都会知道,现在知道了也一样。
马儿又奔驰了一阵,绕过一条狭窄的小道,速度逐渐放缓。
左颂世极目远眺,见到一个客栈。
到这里便是垣州的边界。
下马时,左颂世的腿还有些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
黎筝瑞扶着他,原本只扶着小臂的手又滑至他腰上。
左颂世脑袋还晕乎乎的,便顺势搭在他肩上,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
黎筝瑞很是受用,拥着左颂世就在窗边坐下。
上来的伙计正介绍着客栈的菜品,左颂世让他随意点点,填填肚子便好。
黎筝瑞让伙计用最好的饲料喂马,随后看了一眼左颂世。
他正揉着额角,伏在桌上。
黎筝瑞便向伙计点了好几道菜,低声着没惊动左颂世。
见伙计退下去了,左颂世不由得轻声感慨。
“还没出过垣州呢,这感觉有些新奇。”
黎筝瑞端起伙计送上来的茶水,幽幽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