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作那日大典最终还是办了。
卯时一到,群臣入列,侃然正色,只等新皇带着他们去祭拜天地与宗祠。
然而,眼看过了半刻钟,也不见新帝的身影。
众人面面相觑。
何况,照理说,负责主持祭拜的大臣,就该是黎咸黎大人。
虽然黎家人还在被软禁,但先皇遗体都凉了,新皇也就是下个口谕的事。
就算不下口谕,有点眼力见的都该知道把人放出来了。
如今站在台上的,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臣,竟然是个太监!
这太监相当眼生,饶是在朝在宫内待了多年之人,也记不起关于他的一点儿信息。
太监对这异状也不惊慌,只显得紧张,本分地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半点儿不敢挪动。
高大蛾当然不敢动。
原本说好了,到了神京他就能见到主子,谁曾想刚一落脚就要被赶着。
事前也不说一声,直直到皇宫里来了!
那看城门的官兵好生恐怖,眼神像是能吃了他似的。他还以为姜弘遇提溜着他,是故意骗他,直直要让他脑袋落地呢。
结果是被提来撑撑场面的。
什么场面?登基大典呀!
黎夫人的登基大典!
现在还不能叫黎夫人……得叫皇上了!见到他自己都得下跪磕头的!
高大蛾心思七上八下。
他还知道皇上不会这么早来,又不能让众臣知道,只能装作无事发生,静静立在台上。
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光是看着就头晕。
得在这儿把时间耗完,才能见到主子呢,也不知主子怎么样了。
高大蛾心有疑虑,但一路上那可爱的小女孩一直在说,黎夫人是真心待主子的,连那个总摆臭脸的姜弘遇也没反驳。
可始终没等到主子的消息,他也不敢真放下心来。
高大蛾在胡思乱想,底下的臣子们看不出来,只知道新皇这么久没露面,定是有缘由的。
这缘由,想来也是简单。
连这么重要的大典都不在意,新皇是摆明了不在乎流言蜚语,甚至连这所谓“正统”的名正言顺,都不要了。
也没什么要的。
如今的传闻,说的比正统都要玄乎了,什么真龙受命,相助脱困,好像从一开始先皇就是坐错位子。
连那一贯臭名昭著的故陵王,也被他们传成是仙人遭谪,甘愿下来帮助新皇。
众臣不敢言语,便想着静观其变,谁知这一观,就观到巳时末儿,眼看就要进到午时。
眼看那太监都有些忍不住,开始左顾右盼,不少人起了心思,想着要将今日这事宣扬一番。
来晚些,便晚了,若是来都不来,岂不是把他们当做猴子一样耍?
还特意派个太监来羞辱他们,岂有这样的道理?
坛下蠢蠢欲动。
忽然,一个身影凌空而起,衣角有力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稳稳地落于坛上正中。
黎筝瑞已然穿戴好衮冕礼服,冕旒垂下十二串珠,丝毫未乱地挡在双目前,叫人看不清他神色。
步子向前一迈,高大蛾连忙躬身,众臣见状再不敢动,均低头垂眼,受着坛上新皇无言的审视。
黎筝瑞摸着手腕,看见下面那些他或生或熟的面孔,此时在高坛上都显得渺小飘忽。
一时间只听得清风刮过布帛,拉扯出威吓般的呼声。
新皇久久没出声,沉默到众人开始慌张时,低沉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一声一声,仿佛尽数敲在了他们心上。
黎筝瑞宽袍一挥,朝着宫殿方向走去,声音渐远。
文武百官皆是愣怔。
这……天地和宗祠都没拜呢!怎么就走了!
那太监呢,太监不拦一下?
有些胆大的微微抬头,就见那太监不紧不慢地跟在新皇身后,俨然没有阻止的意思。
再一看周围,连端着案板的宫人都没有,这哪是要祭祀的模样!
神思只飘了一会儿,新帝便已经快要进入大殿。领头的大臣出了身冷汗,连忙快步上前,跟着皇上的步子。
后面的人如梦初醒,皆是跟上前去。
待新帝在殿内坐好,他们才能进去,待所有人站定之后,齐齐跪拜。
新帝面无表情。
非要说的话,便是觉得无聊。
他接过递上来的玉玺,向上一抛,旁边的司礼太监大气都不敢出,还是看到那玉石稳稳落在皇上手中,才敢低下头去。
“参见皇上——”
百人齐声,震得大殿都恍惚一瞬。
黎筝瑞揉了揉额角。
被催促着赶来,他本就憋着点儿气。若不是左颂世亲自劝的,他早发火了。
一想到左颂世,心底便软了一块,只想快些回去见他。
“平身。”
低沉的声音响起。
司礼太监见状,高声颁布诏令,黎筝瑞倏然起身,快步朝着殿门行去。
大臣们又是一愣,却见皇上已经出了殿门,没有再回来的意思。
他们这才惊觉,这皇上,是真不在意登基大典。
不祭天地宗祠,将来若出了什么事,全都要怪罪到这上面的。
届时威信一塌,极容易遭反噬,皇上就一点儿不怕?
还是说他有这个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治理好这个大定朝?
分明只是个醉心于战场的习武之人。
司礼太监重重咳嗽几声,才把众臣的神思拉回来,便听见那尖声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地宣读御诏。
上面轻徭薄赋、大赦天下的诏文写得井井有条,倒是把该顾及的方面尽数说明白了。
很快,这诏文也会被天下人所知,新皇的名号也会传遍大江南北。
显而易见的,新皇对此不感兴趣。
黎筝瑞出了宫殿,适逢姜弘遇正好牵马赶到,他一把接过,翻身上马。
“唉,黎夫……陛下,这大典还未完成呢!”
高大蛾在宫外候着,想着这仪式即使被黎夫人精简不少,也还是繁琐,刚准备小歇一下,黎夫人就倏然闯出来了。
黎筝瑞脸色微微一动,啧了几声。
姜弘遇见高大蛾缩着脖子,在旁边笑道:“看你那样,将军还能吃了你不成?”
先前他在故陵王府卑躬屈膝、忍气吞声,果然是忍到头了,还能看见将军竟然成了皇上!
他心下一阵发虚,又是说不出的激动,只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果然将军就是被诬陷的。
高大蛾嫌弃地看他一眼:“是大典还未完成……”
“这么关心大典,你当皇上还是我当皇上?”黎筝瑞凌空抽了一鞭,在高大蛾耳边划出破空声。
高大蛾连道不敢,额上立时布满细汗。
他听见面前传来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
“你就不想去见你主子?”
听见这话,高大蛾方才的害怕烟消云散,猛地就抬起头,一脸期待。
“出息。”姜弘遇哼了一声。
高大蛾白他一眼,更是阴阳怪气地回敬道:“咱家是念主心切,真要论起来,那和某人是半斤八两。”
他也是在路途中才得知,姜弘遇这小子,竟然早认识黎将军,到府上是做内应来的!
难怪那日见他偷偷摸摸,果然是有鬼。
也亏得他从另一州赶来,为当时还带着污名的黎夫人接应
姜弘遇被他一句话噎住,也不好说什么,讪讪看了黎筝瑞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黎筝瑞笑容不减,对姜弘遇扬了扬下巴。
“把交代的事做好,结束后我领你去见统领。”
姜弘遇一阵激动,抱拳行礼:“多谢将军!”
黎筝瑞点点头,挥鞭一抽,硕大的马匹便在宫道上疾驰起来。
高大蛾看了害怕,突然想起什么,着急道:“咱家去哪找主子呀?!”
姜弘遇无语一阵,道:“你自己去问路吧,黎府。”
高大蛾“啊”一声:“你知道主子在哪?”
“这还能有不知道的?”姜弘遇一言难尽,推推他,“你要去就快些去,再晚些怕是又见不着了。”
高大蛾反应过来,连忙撩起下摆,就朝宫门处跑去。
来的时候不觉得,真跑起来,觉得这皇城和迷宫似的,又大又乱,差点就找不见路。
走在路上,又觉得黎夫人肯定先他不知道多少步到了黎府,怕是又要没望。
好不容易看见牌匾,门前守着好几个守卫,他一下怯了场,却被其中一个注意到。
那守卫动了动旁边的人,两人低语几句,放开拦住的路。
高大蛾喜上眉梢,顾不得这么多,就冲上去叩门。
门立即开了,一个小童笑脸相迎:“可是高公公?”
“哎,对!”高大蛾惊喜道。
看来黎夫人是真把主子放在欣赏了。
他想着,快步进门,说了自己目的,小童似是也早知道,他话音刚落便带着人朝别院方向去了。
到了门前,小童礼貌地对他鞠一躬,上前敲门道:“公子,高公公来了。”
“进来。”
高大蛾听见立即三两步跑上去,就见自己主子躺在床上,气色好了不少,看过去又有些虚弱。
“主子!”
他就要直接扑上去,被黎筝瑞瞥一眼,脚步又顿住了。
左颂世失笑。
再次见到熟悉的人,他也是万分感慨。
“可是安顿好了?”左颂世轻轻咳嗽两声,六个字里五个字都是没了音的。
黎筝瑞往返一趟,又有外人在场,便发觉左颂世异样更是明显,脸上倏地红了,将方才彷徨的心思尽数丢到旁边。
“奴婢这边都好着呢,倒是主子,你怎么……”
高大蛾这才发觉主子眼尾红了一片,更是只能堪堪撑起身子。
他一着急,直直朝黎筝瑞道:“黎……皇上,你怎么这么欺负主子呢!主子身体哪能受得住这么折腾呀!”
黎筝瑞也没了底气,尴尬咳嗽两声。
反倒是左颂世又轻轻笑了几声:“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受刑,皇上又没亏待我。”
黎筝瑞脸上愈发热,靠着床栏,紧紧盯着他露出来的一点锁骨。
上面深深浅浅的印记清晰可见。
若不是还有明显的牙印,怕是真会被认为是被上了刑的。
“有仆人就在门外候着,你不舒服尽管叫他们就是。”他局促道,“你若是勉强,就休息会儿。”
左颂世缓缓躺回去,拉上被子:“我多睡一会儿就好。”
被褥间教人安心的气息始终烘着他的心尖,行事中再是受不住要掉眼泪,缩在被窝里回想起来,也成了教人脸红的片段。
“主子没事就好。”高大蛾快落下泪来,“那……奴婢就不打扰主子了,奴婢就在门口候着。”
高大蛾念主心切,也知道自己打断两人好事,确认主子没受委屈后,便不再多留。
黎筝瑞重新坐回床边,见左颂世要伸手,顺从地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的嘴角。
“回来得这么快,可是又草草应付了?”左颂世轻声问他。
他并未责问之意,黎筝瑞也不心虚。
“太想你了。”
左颂世说不出来话,只是用力又收紧了双臂。
臂上隐隐发疼,黎筝瑞的手已经覆上,轻轻按揉着。
“总不能让群臣觉得被你敷衍。”左颂世道,“一些个有能力的官员,在污浊的官场上清高惯了,此时正是留住他们心思的大好时候,可不能白白送给别人。”
“在床上还想这些事么。”黎筝瑞有些不满,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后颈。
左颂世脸上更红一些,低声道:“我一个人在床上,当然能想这些。”
黎筝瑞猛地抬眼看他,见到他身上一片斑驳,说话也没力气,又垂下头。
他不死心地亲了亲左颂世的指尖,身子又有要动的趋势。
“等你把该收拾的都整理好了,回来不就能看到我了么。”左颂世笑得眉眼弯弯,“我就在这儿呢,又不会跑。”
他拍拍黎筝瑞,想让他先去处理积压的事务,忽然听得有人敲门,且敲得急。
黎筝瑞微微皱眉,小心瞥一眼他,谨慎地扶住他放回床上,才去开门。
“什么事?”
黎书瑞“嘿”了一声:“别摆臭脸啊黎筝瑞,爹现在可正是气头上,我们是拦不住了,你自己去解决。”
黎筝瑞闻言一顿,嘁了一声。
“去就去。”
方才的不耐减弱了些。
左颂世听见两人交谈,忍不住感慨一声,见黎筝瑞转回目光,回以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黎筝瑞不自觉沉下气,这才跟着黎书瑞走了。
两人一阵沉默。黎书瑞没紧跟着几句嘲弄,让黎筝瑞有些放不下心。
半晌,他问道:“爹在骂哪件事?”
黎书瑞白他一眼:“你觉得这是个选择问题?”
饶是黎筝瑞也不得不讪讪。
“我以为爹会稍微接受他……”
“爹不是不接受他。他性子比你沉稳多了,自是不讨人厌的。”黎书瑞耸耸肩,“爹是不能接受你们的关系。”
“那不就是不接受。”黎筝瑞道。
“你是爹亲骨肉,爹又挺喜欢他,假以时日,说不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哪怕没那么明显呢?”黎书瑞摇摇头,道。
“这种事还能等?我还嫌等太久了。”
说话间,黎筝瑞已经看见其他兄长的身影,皆是微低着头。
他心下一紧,放轻脚步。
黎琴瑞察觉到身后来人,下意识让了个位置,不巧正好把要藏在大哥后面的黎筝瑞给暴露出来。
“黎筝瑞!”苍老的声音好像都年轻不少,黎咸怒气冲冲快步走到他面前,“你可真是能耐了啊!”
“大哥!”黎筝瑞轻轻叫了一声。
黎琴瑞也没想到自己正好办了坏事,小声道:“你躲也没用,长得都比我高了,还能藏到哪去?”
见父亲立即转火,其余几人不敢多待,趁机离开。
黎筝瑞眉头一拧就想出声,被几个哥哥“登基大典”的口型就被塞了回去。
黎筝瑞回来得这么快,大典那边肯定得要他们去收拾烂摊子。
黎筝瑞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看着面前发怒的父亲。
“爹,你先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哪件事?”黎咸胡子一抖,“皇上要不要先治老夫不敬之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