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安:“……”
段方圆那个机器人,跟他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那便不止是无聊,而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了。
周祈安婉拒道:“没事没事,我跟玉竹作个伴就好。”
周权又道:“一笛估计这两天也能出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周祈安顺势又道:“哥,要么把我房里那些人都放回来吧?至少把文州放回来!他那个娇气包,在我这儿懒散了三年,哪还能再适应八百营的日子啊!”
听一笛说,文州刚到八百营那会儿,每天晚上便都在被窝里哭着找爹娘,孰知他爹娘早已把他给“卖了”。
这几天,他总觉得文州每天晚上都要在被窝里哭着找二公子……
不放心。
着实令人不放心。
“文州哪有你说的那么娇气?”周权微微皱皱眉,说道,“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他不想回来,还说要兑现承诺,等学成之后再来为你效力。”
“他真这么说的?”
周祈t安难以置信,险些掉下老父亲般的眼泪——这孩子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懂事了?
或许经此一事,他们各自都有所成长。
周权又道:“张禧杰、方小信,也要进八百营,说来日要替你卖命。”
张禧杰、方小信是他们几年前在北境捡来的孤儿,因体质偏弱,便一直留在勤务营里打打杂。军中虽也会安排他们读书识字,学习骑射、剑术,但与八百营的强度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们自己愿意,周权便也还是把他们调了进去。不管能不能得跟上,先扔进去滚一遭,起码也能有点长进。
人生越往后便越会发现,身边能信得过的可用之人实在少之又少。
于他而言,也只有怀信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和怀青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能让他毫无防备地交付信任。
饶是李闯,也与他隔了一层肚皮。
周祈安房里这些人,一个个品性不错,对周祈安还挺忠心。即便随着岁月漫长,或许也有人会与他背道而驰,也有人会与他反目成仇,甚至有人会死,这些都强求不来。
人生路漫漫,志同道合之人总归是渐行渐少,那么他想从一开始便多给他培养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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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张一笛回来了。
他在天牢没有受刑,算是少有的幸运儿,不过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每日还要提心吊胆,担心二公子没跟他们对过口供,会出什么漏子。
看到周祈安完好无损,悬了许久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张一笛一把抱住周祈安的腰,一张嘴便是嚎啕不已,说道:“卫老板死了!”
看到二公子平安无事,他便也余出了心力,开始为卫老板感到难过。
“虽然没有凌迟,可他还是死了……尸体被扔到乱葬岗……我的口供都是卫老板教我的……他让我,”说着,张一笛猛吸了吸鼻子,说道,“他让我把锅都甩到他身上……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但为了二公子,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对不起卫老板,我想变成一只王八,去给他驮碑—!”
张一笛紧紧抱住周祈安,涕泗横流,嗷嗷大哭。
周祈安任他抱着,双臂微微张开,看着面前这脏兮兮的小孩儿,一时竟无处下手。
“一笛,你知道吗?”
张一笛抽噎着“嗯?”了声。
“你现在身上真的很臭。”
“……”
张一笛连忙松了手,嗅了嗅自己,而后道:“在天牢都臭习惯了,已经闻不出来了。”顿了顿,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说着,张一笛飞奔回了厢房,他自己的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黄花梨的木匣子进来。
“什么东西?”周祈安问道。
张一笛把匣子打开,递给他,说道:“今年年初那一会儿,好多胡人涌进长安,我觉得新奇,就自己出去走走逛逛,结果我在西市碰见卫老板了!他那天请我吃了好多东西,还赏了我一块金子,叫我买点自己喜欢的……”
“你收了?”周祈安问。
“收了……”张一笛垂头抠手,说道,“我真的推脱了好久,但卫老板一直塞给我,还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说我收了,二公子会骂我的。可卫老板说,‘他不好意思骂你,他从我这儿拿的东西多了,他如果骂你,你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搬出来’……”
周祈安:“……”
倒是不必连语气都学得这么像!
张一笛继续道:“卫老板又把这个交给我,说是给二公子的寿礼,叫我务必等二公子生辰时再交给二公子。他说他生意忙,二公子生日那会儿也未必会在长安,便先安排一下。”
今年年初,那已经是四五个月前了。
周祈安拿起了匣子里整整齐齐叠着的东西,展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张皮质地图,山川地形、州府县乡都标画得十分细致,竟与皇上、周权在用的军事地图不相上下。
“我生日不是还没到吗?”周祈安一边仔仔细细看着地图,一边问,“怎么这么快就拿出来了?”
“卫老板死了,我怕二公子难过,就先拿出来,让二公子聊以慰藉……”
“这是聊以慰藉吗?”周祈安看着地图,板着脸说道,“我本来都要忘了,你这寿礼一拿出来,我又要伤心了。”
“对不起……”张一笛说着,又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放着一颗被攥得湿润的金元宝,说道,“我实在是不想收的,只是卫老板盛情难却,说他的钱太多了,今天不便宜了我,以后也要便宜了别人,我实在推不过,便收下了,想等着二公子生日时一起坦白。”
周祈安瞥了一眼,眼睛登时就直了。
靠!十两。
随随便便给小孩儿发发零用钱,都是他这朝廷四品大员半年多的薪水。
张一笛把那一颗金灿灿、圆嘟嘟的金元宝递给他,说道:“这个给你……但我更想换成纸钱,都烧给卫老板。”
“都换成纸钱?”周祈安道,“这么多纸钱,你是准备烧一辈子吗?”
张一笛实在为卫老板感到难过,卫老板那么富有的一个人,早习惯了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如今却破草席子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由奢入俭难,要想让卫老板在地底下也过上之前一般的生活,这纸钱,他恐怕真得天天烧,烧一辈子才行了。
张一笛道:“烧一辈子也可以。”
周祈安又问:“哪天我死了,你也给我烧一辈子纸钱吗?”
“那当然了!每天都烧,烧一辈子!”张一笛虔诚道。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里莫名有些暗爽,但还是说了句:“好意心领,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兜里若是有钱,那还是留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吧。烧了白纸,在地底下就能当钱花了?这元宝你也自己留着,留个纪念,日后哪天实在缺钱了你再花。”
“谢谢二公子……”张一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