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圆已经猜到了。
从昨夜燕王上山, 再到今日一早,燕王莫名其妙说要下山挖银子开始,他便已有预料。
燕王若真想逃往襄州, 昨夜就应连夜奔袭, 今日抵达了秦王的地界, 怎么都好说。
段方圆一言不发,顿了顿, 拳头松松锤在了木柱上。
他有些生这小主子的闷气,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小主子还太过年轻, 多少有些心性未定, 弟兄们拿命陪着他玩儿, 逃到哪里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
院内气氛非比寻常,李青、丁沐春面面相觑。
可周祈安仿佛满心满眼只有银子, 不断地拾起银砖,蹭掉夯土,塞入怀中。
“玉竹能背几个?”周祈安顿了顿, 继续自言自语道, “六个?七个?先算他八个吧……若是实在背不动,就都扔功德箱里,也当结了玄云观这两天的食宿了。”说完, 他看向了李青、丁沐春,又问, “让你们带麻袋,你们带了没有?”
所有人一言不发。
周祈安看李青身后一个士兵手中拎了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便走上前去,说了句:“给我一个。”
李青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不是二爷, 你到底是什么意t思啊?”
周祈安终于直面这问题,说道:“昨日大家为了我出生入死,我周祈安,感激不尽。只是我不愿去往襄州,若是各位想去,可以拿了银子自行前往,到了襄州后,大哥自会替各位善后。”
听了这话,李青一个三十多岁的糙汉,两行泪“唰—”一下便掉了下来。
“感激不尽……”李青道,“感激不尽,于是就用这每人两块砖头,留下一句‘我不想去襄州’,就这么打发了我们?二爷!你是让我们拿了银子就地解散,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不想管我们了是吗?”
周祈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青五大三粗,声音粗矿,站在院子里大声嚷道:“周康康你这负心汉!你不就是担不起责任,不想管我们了吗?那你就直说!”
他泪如雨下,周祈安一句“我不去了,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让他觉得自己昨日的卖命都喂了狗!
他胡乱抹了一把泪,又恼怒自己没出息,“哐啷”一声踹倒了立在一旁的铁锹,说道:“不想管我们了,那你就直说!我一介莽夫,没读过书,脑子也不好!你们这些高门子弟说的弯弯绕绕的话,老子听不懂!”
对,他脑子不好。
他脑子不好,才会一看到夫人书信,得知张道士带着羽林军要猎杀燕王,于是甚至没来得及召集士兵,只喊来两队亲兵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于他而言,这不是皇后懿旨,而是大帅的发妻,是夫人在危难之际向他求援。
这不是命令,而是沉甸甸的信任与情义。
他承认,他也确实想过,若是能拨乱反正,便也是头功一件。
可让他一时被冲昏了头脑,草率出兵的,是夫人在信中恳切的话语,是他周康康的安危!
莫名其妙成了逃犯,他认了。
张叙安心狠手辣,奸诈狡猾,他斗不过,又有什么办法?
逃犯逃犯,那就逃嘛!
等逃到了襄州,逃到了老大的地界,不就又是他们的主场了嘛!
可他们好不容易虎口脱险,好不容易逃到了襄州边界,这周康康却又说不去襄州了!不去襄州又能去哪儿?
他老婆孩子还在家呢!他昨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道:“你不去襄州了,我们还怎么有脸去襄州?臊眉耷眼,垂头丧气,累累如丧家狗!跑过去看人鼻孔,去讨口饭吃吗?”
周祈安道:“我去了,我便不是臊眉耷眼,垂头丧气,累累如丧家之犬了吗?”顿了顿,他道,“当然,这不是我不想去襄州的理由。李青,我问你。昨日在春明门下,柴三说我杀了皇上,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觉得皇上真的是我杀的?”说着,他看向了李青。
李青不说话。
周祈安知道,答案是有的。
他继续道:“如果你们没有出兵,没有跟我逃出长安,那么此时此刻,朝廷、军队、市民,你们身边的所有人,恐怕都在说我周祈安弑君。通缉令铺天盖地,叫骂声沸反盈天,你们会不会就真的信了,皇上的确是我杀的?”
答案是,会的。
大众最易被煽动,他们不会知道,也不想考虑,杀了皇上,其实对周祈安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哪怕要做个逆贼,也应该杀了张叙安,架空祖文宇,或者干脆两个都杀了,他自己篡位当皇帝!杀了皇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大众不知道,也不想考虑,他,周祈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哪怕他们知道了,也考虑了,对此事有所怀疑。
可三人成虎,一旦身边有三五亲朋好友,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们,皇上就是周祈安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