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了, 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暗了下来。卫吉拿火折子点了灯,而后走到了窗前,两手推开了窗子。
从此处望过去, 远远可见青州闹市区那几条街, 三层楼阁的钱八来鹤立鸡群, 其他酒楼也在各凭本事地招揽客人。明亮的灯笼高高挂起,在已是一片昏暗的雁息县, 犹如一座辉煌灿烂的孤岛。
“你看青州发展得快吧?”卫吉侧立在窗前,看向周祈安, 说道, “可富了的却不是青州百姓, 也不是青州府,而是朝里的贵戚。”
“他们第一时间得知了朝里的风向,第一时间带着本金赶到了青州。在青州百姓, 甚至青州州府都还不知不觉时,便已经开始起高楼、宴宾客,牢牢把这条赚钱的命脉攥在了自己手里。”
卫吉看着那座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孤岛, 说道:“王家在青州的产业远不止一个钱八来。你所能看到的所有酒楼, 王家基本都占了利份,酒楼赚了银子,王永山要吃分成。”
“这意味着哪怕旅客不进钱八来, 而是随便进了哪一家酒楼,也都有银子流入王家的口袋。哪怕不是王家, 背后也有别的什么家,没有什么什么家背书,在青州闹市区,便压根别想存活。”
最近青州的银子太好赚了, 引来了各地的豺狼虎豹,他们贪婪地分食这块肥肉,这是只属于他们的饕餮盛宴。
青州的繁华,与青州无关。
贵戚吃肉,贵戚的家中子侄、妻族跟着喝汤,青州百姓,甚至是青州州府,顶多跟着啃了点骨头渣滓。
卫吉说道:“据我所知,青州发展成这样,青州府也没讨到丝毫便宜。”
“嗯,这个我知道。”周祈安道,“关隘是老爷子出资建的,派来收取关税的,也都是中央朝廷的人,关税收了,直接就运进了国库,青州府连声儿都听不到。”
“还有一点,”卫吉说道,“商税。闹市区的生意再红火,青州州府的商税收入,实际上可能也并没有增加……”
盛国的税制沿袭大周。
饶是在二十一世纪,企业不开具发票,便也有可能隐瞒实际收入,从而逃税漏税。
在当下,衙门监控商铺收入的方式太过有限,无法让商人“多赚多缴,少赚少缴”,而只能根据铺面的地理位置、面积等因素,收取一份固定的商税。
也就是说,哪怕钱八来日进斗金,他们缴给青州府的税,也与一家与它地理位置相同、面积相同,但日“赔”斗金的铺面一模一样。
相比于钱八来赚的,他们缴的税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无异于九牛一毛……
窗子开着,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室内温度骤降,周祈安拢了拢狐裘。
卫吉关上了窗子,走过来坐下,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州府实际收入多少,我不是州府的人,自然也无从得知。不过从去年,尤其下半年开始,许易之这青州知府,恐怕也做得如坐针毡。”
“王家盯上了青州这块肥肉,许易之作为知府,却不肯与王家同流合污……那么王家会不会在朝廷操作一番,把许易之调走,换一个听话的过来?”
“哪怕只是平调,许易之被调往其他州府继续做了知府,可他在青州四年的心血,他呕心沥血建设的一切,却统统都要拱手让人。”
周祈安一杯茶又饮尽了,他把空空的茶碗攥在了手中把玩,说道:“去年秋天,是你走之后的事情了……因为修建黄河河堤的事,王家办得叫人挑不出一点不是,皇上再次‘拿人手短’,已经依照王永泰本人的意愿,把他调到了吏部。吏部考功司。”
他特意补充道。
考功司,主掌内外官员的考评、升降、黜退等事宜。
青州的重要性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知府人选,朝廷自然也要重新考量。
本就是敏感时期,许易之哪怕没有得罪王家,这会子,心里也得要掂量一番。
而王家只要在考评许易之的政绩之时,挑出他种种疏漏不是之处,便可借此机会在朝中大做文章,说许易之能力有限,已经不适合继续坐在青州知府的位置上,从而把他贬到别处。
许易之之前在颍州只是通判,青州是他生平第一次作为一把手接管一个州。
许易之,包括许易之下面的孔若云,他们为青州的发展付出了多少心力,多少次为民请命,周祈安都看在眼里。
即便青州忽然的爆发式发展,是因商路的复兴,是由于朝廷的战略,可眼看着青州从一个匪患丛生的蛮荒之地,发展成今天这样,许易之又怎舍得拱手相让?
卫吉道:“你说过,许易之是个孤臣,在朝中从不结党,他只认识一个燕王,视你为在朝中的‘倚仗’。可去年秋天,你又因我的事受到牵连,被禁足在家……若王家真要搞他,他在朝中便是孤立无援。那阵子,他估计也挺绝望的。”
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万口莫辩的绝望。
“现在更绝望了。”周祈安自嘲道,“他们在朝中的‘倚仗’已经彻底倒台了,肯听他们为民请命的皇上……也已经驾崩了。”
张叙安,他会妄图“与狼共舞”,会一边吸食与世家共天下的甜头,一边放任世家做大。但以王家的谋略与手段,这世上除了皇上,谁掰手腕能掰得过他们?
而等世家彻底长成了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祖文宇、张叙安,他们哭都来不及。
天彻底黑了下来,两人聊到此处,便都有些沉默。
卫吉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可终究也没有开口。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卫吉问道:“今晚怎么办,要住店里吗?”说着,不等周祈安开口,又道,“去我家吧。”
不大不小的三进院,像长安卫宅的缩小版。
院子里的水塘已经结了冰,上面盖着薄薄的积雪,一旁腊梅开得正盛,在夜里散发着隐隐的暗香。宅子虽小,该有的却是一个也不少。
卫吉叫仆人洒扫了后罩房,又叫厨房准备晚饭。
简单用过饭,张一笛、葛文州回房休息,周祈安、卫吉则又在堂屋里坐了坐。
油灯静静燃着,t烛火摇摇曳曳。
室内很静,光线有些昏暗,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一方茶桌。
无声地坐了许久,茶终于凉了,周祈安喝了一口,而后看向了身侧:“你这几天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回沧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