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打了饭便回了营帐,边吃边聊,说道:“这不是吃得挺好的吗?大伙儿说伙食变差了,我还以为是有多差,这跟之前比也没差多少吧?”
“何止是跟之前比,这跟京军比也不差好吧!我还以为京军待遇是有多好,这次一看,好像跟咱们也差不多。要不是当了兵,谁家能天天吃上肉?这还不满足,也不知道他们闹个什么劲儿!”
“估计是不想出苦力吧。”
“他们回鹭州出苦力,咱们难道就舒坦了吗?天天在外头跑,大冷天的,风餐露宿……”话未说完,那小兵便感到腹部一阵绞痛,痛得一动也动弹不得,缓了好一会儿才起了身,说道,“不行,我得去趟茅厕。”
他扔下饭盆,拿了草纸便往外走,只是没走几步,那绞痛便再次袭来。他忙把着门框站住了,面露痛苦,又缓了好一会儿才,等痛劲儿过去,才继续挪动脚步。
而好不容易走到了茅厕,却见每一个坑位前都排起了长龙,大家各个手攥草纸,捂着腹部,额头上冷汗岑岑,且已经有士兵忍不住,开始在旁边就地解决,军营内一片人仰马翻。
“不好了,大将军!”
传令兵一边喊着,一边跑去大帐通报,守在大帐前的侍卫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嘘!”了一声,说道:“大将军路途疲惫,正在沐浴休息!”又问道,“什么事?”
传令兵听帐内传来阵阵鼾声,便放低了声量,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大伙儿吃了饭,此刻都在上吐下泻。”
侍卫说道:“可能是最近天气回暖,食物变质,我们前几天也上吐下泻地闹过一回。这件事,我等大将军醒了再回给大将军。”
传令兵应了声:“……好,有劳了。”便回去了。
大帐内,徐忠正躺在浴桶中鼾声震天。一旁勤务兵蹑手蹑脚舀去桶中有些凉下来的水,再添上一桶桶热水,以保证水温不变。
不知睡了多久,徐忠猛一甩头,终于清醒了,见内室一架架油灯皆已点燃,火苗摇曳,外头的天竟已彻底黑了下来。
“真是睡昏了……”说着,徐忠起了身,系着腰封走出了内室,竟见张茂茂正候在帐内,便问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通报一声?”
张茂茂垂首而立,有些回避目光,回话道:“我刚刚听帐子里有鼾声,怕打扰了大哥休息,所以……”
大家私底下称兄道弟,哪怕是在正式场合,张茂茂也不会如此拘谨。
想来也是上回那件事,让张茂茂与他心生了隔阂。这件事,徐忠也正想和他敞开心扉地聊一聊。
徐忠随意地开口道:“路上太累,刚刚沐浴时睡过去了。”
张茂茂走到一旁,倒了一杯茶,颤颤巍巍地双手递了过去,说道:“大哥,喝茶。”
“好。”说着,徐忠接过了茶盏,觉得不渴,便没饮,而是搂了搂张茂茂的肩,语重心长道,“你的难处我也知道,但我也有我的难处。我这两年也是倒霉,颍州一战没讨到便宜,你们跟着我,也都没什么油水。”
“等抓到了周祈安就好了……你们这阵子出的力,我给你们算工钱,也免得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大哥……”说着,张茂茂埋头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忽然便热泪盈眶。
他心底里有千言万语在翻涌,字字句句却犹如千斤,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徐忠劝慰着,又搂了搂张茂茂的肩,顺势喝了一口茶,问道,“这阵子受委屈了?”
“大哥……”
而就在这时,徐忠感到眼前一切开始晃影,脚底也有些虚浮。
“开门—!”
这声音来自营寨外,紧跟着,他便听到了千军万马的铁蹄声,不疾不徐……渐行渐近……而后在大帐外缓缓地停了下来。
那声音不大,只犹如尘埃落定。
帐外有人大叫道:“不好了!中计了!”
“中计了!大将军!”
张茂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肩膀垂落,嚎啕不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忠面色登时大变,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张茂茂被一脚踹出了大帐,接连滚落台阶,连滚到了周祈安踩着马镫的鹿皮靴下。
徐忠一员副将被反绑双手,押在阵前,仍在朝大帐大声通报道:“中计了!是燕王!燕王!燕王来了!”
“我们的弟兄!全都被药倒了!”
“大将t军—!”
一旁士兵给了他一脚,斥道:“闭嘴!老实点儿!”
徐忠孤身一人站在帐内,听了这话,连退数步,登时便慌了神。本以为只是一场军中哗变,还有回旋的余地,直到听到“燕王”二字,才明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找周祈安找得那么辛苦,周祈安却在这儿等着他!
他单枪匹马走出了大帐,见帐外早已是火光冲天,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已将大帐层层包围。
他知道自己已经赔掉了全部的身家,也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浑身阵阵战栗,忽然便仰天大笑,看向了万军阵前的周祈安,叫道:“你这忘恩负义、霍乱天下的反贼!你不得好死!”
周祈安只漠然道:“对,我不得好死。”
“人呢?来人!”
“程风华呢?”
一颗人头抛了过来,滚落到了徐忠脚边。那人头上长满了尸斑,并且开始发黄发臭。虽已面目全非,但徐忠还是认出了“他”正是程风华。
那日张茂茂召集人手,随程风华上了山,而刚走到半山腰,愤怒的人群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做掉了程风华。而事已至此,张茂茂不反也得反。
徐忠“呲啦—”一声拔了刀,双目猩红,一路挥砍了下来。
“周祈安……”
“你这……”
“狗娘……”
“养的……”
徐忠每说一句,便挥砍一刀,周围接连有士兵倒下。
周祈安骑在马背上,冲天的火光炙烤着他的脸颊。听了这话,他感到周身热得发烫,肺腑却又冷得发抖。
段方圆、李青位于他一左一右,纷纷扭头看了他一眼。
段方圆问:“一会儿抓到了,怎么处理?”
周祈安沉声说:“疯狗乱叫,拿条铁链子拴起来。”
徐忠犹如被猎杀的野兽,满身伤痕,却仍在不断反扑。他一把抱住了齐齐指向他的数支长枪,只听“咔—嚓—”一声,数支长枪接连折断!
士兵举着长枪再度上前,徐忠一把夺来其中一支,他一边挥砍一边说道:“我今日便是死!我也要拉你垫背!”
长枪挥舞之下,又不断有士兵倒下。
眼看这样下去可不行,段方圆摸向了别在腰间的流星锤,扭头看向了周祈安。
周祈安点头。
“让开!”说着,段方圆一记流星锤挥舞过去,那铁链层层缠绕在了徐忠腰间,铁锤重击腹部,徐忠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药物与伤痛之下,徐忠终于跪倒在地,血液不断喷涌而出,他猩红的目光盯向了周祈安,说道:“周祈安……你这狗娘养的!你这狗娘养的!你这狗娘养的!”说着,便开始哈哈大笑,凄厉的笑声撕裂了夜空。
军营内,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周祈安却并不感到陌生。
他不禁开始回想,他第一次闻到这么重的血腥味,看到这么多尸体,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国公府的后巷……第二次是政事堂,第三次是紫宸殿,第四次……他一一细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杀过那么多的人。
他左手摸向了长生刀,那刀柄握在掌心的触感亦是熟悉的。
他又想起了那莫名其妙的梦境,梦里有人告诉他,这把刀的名字叫血饮,拥有了它的人,手上注定要沾满鲜血。
那笑声仍在阵阵传来,周祈安忽然夹紧了马腹,麒麟冲开了混乱的人群,长生刀将徐忠斩在了马下。
那笑声终于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