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段方圆说着,余光瞥见一名斥候不服气地站了起来,便走上前去,按住他双肩,顶膝往那人膝弯上一击,那人便又遭不住地跪了回去。
段方圆松开手,说道:“严关明一片心意,说不定他们还真知道点什么呢?要不还是审审吧,至少做做样子,否则打击弟兄们日后捉活口的积极性!”
“行吧,做做样子,那就做做样子……”周祈安说着,坐到t了坐北朝南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绿豆汤,慢条斯理道,“不过你们也别耍滑头,若是说了假话,或者说出的信息没什么价值,惹得我不高兴,那就都拉出去砍了!什么话算真话,什么话算有价值,我来判断。”
“……”
他想了想,问道:“你们那天趁乱跑入鹭州腹地,是想做什么?”说着,指向了其中一个眼珠左右乱转,一看便不老实的人,“你来说。”
那人看了看左右,而后问道:“我?”
“就是你。”
“我们那天……”那人想了想,说道,“那天裴大将军攻城,我们是被冲散了,跑进了腹地找不着北……”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声:“报—!”
一名鸿翎急使掀帘入内,抱拳说道:“鹭州军报!”说着,见帐内有外人,一时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祈安道:“说吧。”
那急使说道:“三日前,裴兴邦部再次来犯,攻势太猛,险些冲破了城门。”
“怀将军不得不出城应战,派了两队骑兵从两侧城门而出,攻击敌军侧翼。这两队骑兵奋力冲散了敌军两翼,怀将军又趁乱开城门正面迎敌,歼灭了敌军五千。敌退。”
明明算得上喜报,只是这急使脸上却一点喜悦也没有,那便是我军伤亡也很惨烈。
周祈安问道:“我军如何?”
“阵亡四千余人,重伤三千余人,一名偏将牺牲。”
周祈安忙问:“是哪个偏将?”
“是……是鲍金水……”急使尾音有些发颤。
“鲍将军那日……”他面无表情,却已有两滴泪无声滑落,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划出了两道水痕,“鲍将军那日主动请缨,从侧门出城应战,孤军深入到了敌军阵型中奋勇杀敌,彻底打散了敌军左翼!只是鲍将军带出去的两千多人,最终……无一生还!鲍将军自己……”
说到这儿,他用手臂捂住了双眼,又猛地抹了一把眼泪,呼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
“因为敌军士卒,他们拿我军将领首级可以换取重赏,鲍将军受伤落马后……遭到了哄抢……!”
“敌军为了争夺……”他强忍激愤的心情,继续说下去道,“为了争夺鲍将军首级,开始自相残杀!鲍将军他……”
“鲍将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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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班仕杰一身华服站在案前,看着功劳簿上的名单,想着该给每个人分多少钱。
他看一眼名单,再随手拨一拨算盘,又最后确认了一句,说道:“还缺一条手臂,问问大家还有吗?若是没有,那我明日便分发奖金了。”
“是。”小太监应着,走了出去。
一旁简易木床上,七零八落的尸块拼凑而成了一具缺少左臂的尸体,帐内腥臭气冲天。
班仕杰对此却视若无睹,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他也不是没亲历过。
小太监却年纪尚小,刚开始当差,没见过“世面”。他一方面害怕,一方面又忍不住好奇,走过之时,微微侧目瞥了那尸身一眼,却刚好与鲍金水那双睁得溜圆的大眼睛四目相对,一时间心脏骤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死了,要死了!
今晚肯定要做噩梦了!
他忙捂住胸口,匆匆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小太监回来了,恭顺地垂首说道:“回公公,已经没有了。”
之前还有人拿普通士卒的尸身滥竽充数,不过他们要求除了“尸块”,还要有能证明将领身份的东西,比如甲胄碎片,否则便不承认,还要受到处罚,这才没人敢来冒领。
“那明日便把赏金都发了吧。”班仕杰说道,“张大人说了,斩偏将,赏白银千两。只是如今这情况,每个人都带了一部分尸身回来,那这一千两便给他们分了。夺首级者分五百两,剩余的每人平分。”
小太监奉承道:“班公公英明!”
而正说话间,裴兴邦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裴文耀,也是军中一员偏将。
班仕杰起了身,谄笑道:“裴大将军来了。”
裴兴邦敲了敲一旁木床,嗓音嘶哑,说道:“斩鲍金水的人已经死了,还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这赏金,你是准备发给谁?这些人不仅不该赏,还该罚!为了赏金自相残杀,给他们一个好死都算是轻的!”
班仕杰知道裴兴邦会来找自己。
他走到一旁倒了杯茶,双手捧到了裴兴邦手边,说道:“裴大将军请用杯茶,消消气。”
裴兴邦不接。
他早料到以重金悬赏敌军将领首级,绝对是下下策!
打仗时奖励夺旗、先登、斩将,是为了在必要之时提升士气,所赏金额自然不少,却也不至于让人为了这银子丧失人性,为了抢夺尸身,连自己人都杀!
这些利弊,他也同张叙安分析过,只是张叙安那从没带过兵、从没打过仗的毛头小子却固执己见,还派了个太监过来看着他!
如今事实得到验证,他更是火冒三丈!
他昨日也托人向班仕杰转达过自己的意见,但看样子,班仕杰根本没打算听,还在准备论“功”行赏。
班仕杰捧了一会儿茶,见裴兴邦迟迟不接,便仰头自己喝了,走到一旁圈椅前坐下。
裴兴邦仍站在木床旁,声大如钟,继续说道:“如今定下的赏金金额,哪怕只是斩了一个偏将,也能让那人一家老小鸡犬升天!如此让人疯狂,还有谁会把战场大局放在眼里?”
他说到激动之处,便用指节叩击床板。
“还有,我问问你!我今日便是把周权、周祈安这两个小子都斩下了马!但这二人,是我凭我一己之力所铲除的吗?若是没有全军协同作战,没有前人前仆后继,引他们出城应战,我能把他们斩下马吗?”
听到这儿,班仕杰缓声开口道:“若果真能把秦王、燕王斩下马,咱们也就皆大欢喜了不是吗?又何必在意公不公平呢,裴大将军。”
“我不是要论公不公平!”裴兴邦又动了怒,猛拍床板,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此一来必有隐患!会影响到整个战局!你懂不懂?”
“我是全军的监军,”班仕杰面色不改,不卑不亢,说道,“赏金这件事儿,也是张大人亲自定下来,皇上御笔批了的,我也不敢不照着执行呀。”
“这个赏金不准发。”裴兴邦道,“这些人,我要一律按军规论处!”
“这个赏金必须发!”班仕杰拍着桌子起了身。
他手中握有“如朕亲临”的金腰牌,身边又有亲兵护身,这给了他与裴大将军叫板的底气。
他说道:“赏金这事儿,可是皇上当着全军将士们的面儿亲口承诺过的!咱们出兵到现在,第一次斩得一偏将,这赏金若是不发,这些士兵心里会怎么想?大将军也不怕伤了全军的士气吗?!”
他连珠炮似的一顿输出,说道:“裴大将军身为全军统帅,若是连言必信、行必果,信赏必罚都做不到,还如何治军?”
“赏金不高,如何能使将士们舍命作战?”
“他们今日能为了赏金斩偏将,明日便能斩副将,后日便可取燕王首级!燕王一死,叛军自溃!咱们也就能打道回府,回去受封受赏了不是吗?”
裴兴邦被他这愚蠢至极,而又振振有词的发言气到后脑勺一阵阵发紧。
他年纪本就大了,这一动怒,更是险些两眼一黑便昏厥过去!
裴文耀忙搀住了,晃了晃,叫道:“大将军,大将军?”
裴兴邦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班仕杰则瞪了一眼身旁小太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裴老将军身体不适,还不快扶老将军回去休息!”
“是!”小太监说着,忙趋步上前,正欲伸手搀扶,却被裴文耀一巴掌打掉了,打得他整条手臂都僵麻了一阵。
裴文耀看了小太监一眼,又看了班仕杰一眼,说道:“阉人进军营,真他娘的晦气!”说着,搀着裴兴邦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