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二年, 七月十六日。
北方的暴雨已持续了二十多日,黄河水位陡然上升。
五日之前,开封段水位便已临近警戒线, 开封知府桑宜民心焦如焚, 彻夜等待, 待得水位一触及警戒,便立刻派出了八百里加急, 向长安传递水报。
而五日之后的今日,在接连不断的暴雨之下, 不说警戒线刻度, 立在河中央的水则碑都已被彻底淹没, 只在水浪起伏间,堪堪可见其一角。
地上悬河,泥水黄沙滚滚奔流, 不知将在哪一段冲毁河堤而泛滥。
好在王氏一族这两年在黄河下游修建的河堤还算坚固,暂未出现大面积溃决。官员,百姓, 望着这即将溢出河堤的黄河水, 却仍感到命悬一线。
桑宜民再次派出八百里加急,向长安传递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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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雨也还在下,乌云密布, 遮天蔽日。
正值午时,政事堂却已是暗无天日, 宫女太监忙掌上了宫灯。
王宅位于皇城根下,王永泰、王永山兄弟一路乘马车而来,入了宫门后,又由数名太监前呼后拥地打着伞。大风呼啸, 伞骨噼里啪啦地折断,一阵妖风吹过,将几名身形瘦弱的小太监吹出去老远。一行人走到政事堂门口,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险。
王永泰站朱红檐廊下,将朝服下摆的水拧了拧,污水“呼啦啦”淌下。
他又抹了一把脸,这才狼狈入内。
王永山也浑身淋透,跟在王永泰身后。
他虽无官职,但黄河河堤修缮事宜,他比大哥操劳更多,又怕大哥嘴笨吃了亏,今日特请旨前来。
他看了候在门边的小太监一眼,知道宫里太监再低贱,那也是皇上的人,轮不到他来使唤。
可他平日里使唤人使唤惯了,此刻又冷得发抖,自己身上难受,哪还顾得了旁的?
他见皇上、张叙安也还没来,便对那小太监道:“你去,给我们弄点姜茶来。”说着,又抽出帕子擦了一把脸,扫了扫身上的水,喃喃道,“操他娘的大雨,多少天了还不见停。浑身都湿透了,不喝点热的,回去非生病不可。”
小太监正要出去,王永山又道:“等等!”
小太监停下脚。
王永山把手中脏帕子扔给他,说道:“去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而在这时,外头通报道:“张大人到!”
张叙安一袭白衣,兴许是能在宫内乘轿的缘故,身上倒没怎么湿,看了王永山一眼,便径直入内。
王永山目光跟随张叙安,忙道:“许久不见,张大人可还安好?”
张叙安走到堂前坐下了,拍了拍桌子道:“这大雨下得举国人心惶惶,黄河就要泛滥了,我怎么能安好呢?”
王永山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说道:“这大雨,可比武统元年那场大雨还要大十倍有余啊!河堤尚未大面积溃决,不也正说明了这河堤,我们王家没敢有丝毫的搪塞怠慢吗?”
张叙安笑了笑,没应声。
王家修这河堤,的确尽心尽力,这一点张叙安承认。
但王家背地里又搞了什么小动作,张叙安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我们王家也是倒了八辈子霉!”王永山如丧考妣,继续道,“当年张大人给了我们两条路,这河堤,我们要么大修大弄,一步到位,要么小修小弄,万一发了大水,那王家出面赈灾便是了!”
“结果这下可倒好!我们已经下了血本,原是打算一步到位的,奈何遇上这么一场百年难能一遇的暴雨,万一真溃决了……”王永山话锋一转,说道,“若还要我们王家出面,全权料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我说了要你们王家全权料理了吗?”张叙安捧起热茶盏,缓笑道,“否则,户部、工部、兵部这些大人,今日又是干嘛来的?如此天灾,便是你们王家有心,恐怕也负担不起吧?”
“张大人英明!”王永山作揖道,“我们王家,的确是有心无力呀。”
张叙安没再应声。
暴雨还在持续,水位还在上涨。
盛军刚在鹭州失利,黄河此时若再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政事堂内,各部官员已济济一堂,张叙安左右看了看,问道:“欧阳大人没来吗?”
“回张大人,已经来了的。”身后公公忙俯身回话,说道,“承蒙张大人体恤,一入朱雀门,便拿轿子抬来了。奈何雨势太大,老人家身上还是打湿了一些,奴婢担心老人家生病,便先请到隔壁去更衣了。”说着,对一旁小的道,“快去催催,就说张大人已经到了。”
小太监道:“是。”
没一会儿,欧阳楠便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工部尚书关远山,特在自己上首给欧阳老先生留了个位置,说道:“老先生,还请上座吧。”
张叙安看着欧阳楠步履蹒跚的模样,说道:“欧阳大人年事t已高,却还要为国事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奈何水患迫在眉睫,欧阳大人若有良策,还请开门见山,不吝赐教吧。”
欧阳楠坐下了,皱了皱眉头。
这几日,他也为水患忧心忡忡,已有数日不曾安眠,他只是分外不解,说道:“老夫记得,在河堤修缮之初,便已规划好了泄洪区,一旦各地水位超出警戒线,便要在泄洪区扒堤泄洪。只是这暴雨持续了二十日有余,各地汛情纷至沓来。”
他看向张叙安,道:“老夫老了,脑子也不灵光了。但老夫听闻,早在七日之前,早朝上便已有决议,要扒开河堤,向罗沙河故道泄洪,只是四日过去,为何至今还未扒堤?而还要聚在这里,重新再讨论一遍?若非是有什么不能扒堤的缘由?”说着,满脸疑问,看了看大家。
张叙安看向关远山,道:“我也想问问,为何至今还未扒堤泄洪?”
关远山心底一沉,“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说道:“张大人恕罪!那日一下早朝,下官便向荥州发出了急递,要求荥州立即扒堤泄洪!可直到前日,荥州下游开封再次发出八百里加急水报,下官这才得知,荥州并未泄洪啊!”
他心中惶恐,快要哭出声来。
哪怕他行事并无过错,可一旦发生灾难,那么总要有人顶罪,可谁来顶罪?
皇上吗?
张大人吗?
他是工部尚书,统领河道司,他不顶罪谁来顶罪?
一旦造成任何严重后果,那么从他开始,一直到荥州河道衙门为止,恐怕一个人都跑不掉!
张叙安端着热茶盏,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一边从茶盏上沿瞥着王永山的神色,顿了顿,又问道:“所以荥州究竟为何没有泄洪?”
关远山道:“下官也不清楚,但兴许……是公文未能送达?可公文为何没能送达,下官尚未来得及核查……近来因水患,各地多有意外发生,许是驿使在中途出了事……对,对对对,”他慌慌张张又补充道,“前日,下官也已再次责令荥州府,命荥州府立刻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