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政事堂例行会议,周祈安理着衣袖从内殿走了出来,见几个文官都已到齐。一旁圆桌上摆了饭菜, 殿内香气四溢。
周祈安向圆桌走去, 说道:“吃饭。边吃边聊。”
皇宫菜窖里储藏了不少蔬菜, 入了长安后,他们总算摆脱了顿顿不是肉便是豆芽菜的饮食, 在寒冬腊月,桌上也可见青翠的绿色。
周祈安夹了些黄瓜炒蛋, 端碗吃饭, 看向萧云贺道:“你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他叫萧云贺去查世家阻拦泄洪的来龙去脉。这件事, 大到始作俑者,小到驿站驿使,他都要彻查到底, 但凡插过手的一律革职查办,该怎么判怎么判。
萧云贺逃到荆州以来,所做之事不是监工便是计口授田, 如今总算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人也精神了不少。
他亲自到荥州去了一趟,又把沿途驿站也查了个底儿朝天,说道:“来龙去脉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 犯案人员也全部抓回了长安,最近正在审。有人画了押, 有人还没画,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很好。”周祈安想了想,又问道,“你日后还是想在大理寺办案是吗?”
萧云贺点了一下头, 说道:“今年在荆州,其他事我也都尝试过了,还是办案最得心应手。此生也只有这一志向。”
“那好,等局势稳定,我便封你为大理寺正,你就回去办案。”周祈安兀自琢磨着,又说道,“张进升为大理寺卿,那么左右两少卿职务便要空悬……”他看向了萧云贺,“你先干两三年,熬一熬资历,只要不出大问题,我便提拔你为少卿。”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萧云贺又如此年轻,只要不犯事,将来再往上升一两个品级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如此一来,他便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萧云贺忙道:“多谢王爷,我萧云贺,一定不辜负王爷信任!”
“好好好。”周祈安说着,没吃几口便又放下了筷子。
他最近天天熬大夜,胃口和身体一样虚弱。
“去年年底,张叙安肃清‘燕王党’,王家趁机往各衙门安插了不少人。”周祈安说着,又看向了谭玉英,“你去吏部查查档案,把肃清事件后被提拔上来所有的官员,都列一个名单给我。”
谭玉英道:“明白了。”
“这些人,我要全部裁撤。”周祈安道,“他们在位期间所做之事,也一律叫张进倒查。犯事的下狱,没犯事的革职,总之一概不再录用。”
朝里翻来覆去那几张老脸,他也已经看腻了。
周祈安倒很欣赏以大局为重,又识时务的人,比如公孙昌。但公孙昌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人则不然。
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中,将书生意气、文人风骨都磋磨殆尽,学会的只有明哲保身,以私利为重。
这一潭死水,周祈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若叫他嗅到一丝推诿塞责的意味,那么这些人,他也准备全部裁撤掉了。大不了让他们回去歇着,他出银子给他们养老!
“明年春闱,”周祈安说道,“叫礼部尽快准备起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一些新面孔。”
赵秉文点头应是。
周祈安又调侃道:“最好能出几个女子,不然谭大人好孤单啊!”
谭玉英道:“还好,还好。”
大家聊了聊手头进展,便又回去各自忙碌。
周祈安只把赵秉文留了下来,斟了两杯茶,说道:“今年年底之前,世家叛乱可平,收复楚南,明年一年也绰绰有余。收复的同时,计口授田也要同时推行下去,这件事,我本想交给你来做。”他说着,把茶盏推到了赵秉文手边,“但一来,你腿脚不太便利,二来,户部也要有人执掌。方怀仁能力一般,我想让你做户部尚书。”
赵秉文问道:“那计口授田呢?”
周祈安道:“让许易之去做。”
计口授田从荆州开始,是赵秉文一手主导,赵秉文自然经验更丰。
但许易之此人也很落地,两人好好交接一下,他相信许易之也能办好。
“我其实……”赵秉文想了想,却说道,“我其实更想到地方去,不想再卷入朝堂纷争。”
周祈安道:“你想去推行计口授田?”
“是。”赵秉文应道,“张进执掌大理寺,萧云贺升任大理寺正,他二人便算是各得其所。兵部人才辈出,不劳我费心,工部关远山,办事也算踏实,我认为此人可以留用。”
“谭玉英,她很聪慧,我想安排她进入户部。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带她去做计口授田。”
周祈安喝了一口茶,听赵秉文说下去。
“这两年,我也感触颇丰,发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在缺一不可。”赵秉文道,“我之前虽为户部侍郎,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多时候,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而谭玉英,我希望她能更加落地生根。”
“等她在地方脚踏实地地做上几年,她便会对天下户籍、田地、财政有一个更深入的理解,再回户部做事,才会更加成熟。”
周祈安想了想,问道:“她自己愿意下地方吗?”
“她很好学。”赵秉文道,“这件事,我也同她提起过,她本人很愿意。”
“我也想趁此机会,带上余爱、玥儿走访走访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望王爷成全。”
“……那好吧!”周祈安想了许久,艰难地点下了这个头,“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得不成全。你不做这户部尚书,那户部的事,我就要开始头疼了。”
赵秉文道:“方怀仁虽无大才,但例行公事倒也能办好。商路还能赚钱,王爷这两年不会缺银子花,方怀仁能帮王爷把账算清楚,我认为就够用了。而等谭玉英归来,我相信她将来能够一展才华。”
周祈安又问道:“那等计口授田结束,你还回来吗?”
赵秉文想了许久,说道:“此次回长安,我发现自己的的确确已厌倦了这里。”
“不想再回来了。”
周祈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赵秉文沉默片刻,又看了看周祈安脸色,说道:“还有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位之事,还望王爷能早做打算。”
秦王、燕王以信任为纽带,联手走进了今日,彼此之间并不设防。但作为旁人,怕只怕一山不容二虎,二王之间必有一争。
他这几日甚至开始盘算,若这二人没谈妥,真要斗起来,谁的赢面更大?
若不斗,利益又当如何平衡?
秦王打仗骁勇,在军中颇有威望,又是先帝最倚重之人,但毕竟术业有专攻。
救世济民,显然是燕王更胜一筹。
燕王能登基,才是盛国百姓的福音。
“周权快回来了。”周祈安想了想,说道,“……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他对这九五之尊、生杀予夺的滔天权柄并无贪恋,但他要登上那位置,才能施展心中的抱负。
他想当这个皇帝!
///
腊月十日,秦王抵达长安。
秦王军队停在了京师北大营内,只带了三十来个将领前来,已自北大营出发。
周祈安得t了消息,便从城门箭楼上下来了,带周惠栀、张语芙候在明德门前,身后又跟着赵秉文、谭玉英等人。
栀儿跟在周祈安身侧,目光却总忍不住往身后谭玉英身上瞟,谭玉英回视她,冲她一笑,栀儿便又羞赧地收回目光,低头与张语芙嘀嘀咕咕了起来,说道:“后面那个哥哥长得好秀气!好白!好漂亮!”
张语芙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对栀儿道:“这个不是哥哥,这个是姐姐吧?”
周惠栀道:“不会吧,是哥哥吧?”
张语芙道:“是姐姐是姐姐。她刚刚说话,明明是女孩子的声音,她一定是女扮男装了!”
周惠栀还是难以置信,他相貌、声音的确像极了女子,只是女子……
怎么可能为官呢?
她想了想,还是道:“不会的,肯定是哥哥。”
周祈安在一旁偷听,听得忍俊不禁,回身道:“谭大人,快告诉她们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谭玉英弯下腰,看着两个小朋友道:“我不是姐姐。”
周惠栀拍了一下张语芙道:“你看吧!”
谭玉英道:“但我也不是哥哥。”
两个小孩儿都惊呆了,周惠栀想了想,问道:“那你是太监吗?”
谭玉英说:“我也不是太监,我是小阿姨!”
周惠栀惊掉了下巴,说道:“你还真是女子啊!”
谭玉英眨了一下眼。
谭玉英与周祈安同岁,且论起月份来,她比周祈安还要大一些。周祈安是栀儿的叔叔,那么她自然便是栀儿的阿姨了,不想降这个辈分。
周祈安说:“去年整个荆州选聘官吏,两千多人参加考试,这位谭小阿姨夺得了榜首,是不是很厉害啊?”
周惠栀惊叹道:“好厉害……”
张语芙再度惊叹道:“真的好厉害……”
周祈安道:“所以你们也要好好读书,将来把男儿都斩在马下!”
“好!”
而正说话间,周权已从前方路口拐了过来。
看到他们,周权夹紧了马腹,疾驰而来,在离几人数尺远的地方下了马,而后看向了栀儿。
父女二人本就生分,又有两年没见,周惠栀显得有些羞涩,正要往周祈安身后躲,周权便走上前来,撑着她胳肢窝,高高将她撑了起来,又在原地转了几圈。
周惠栀整个人像个旋转秋千,高高地飞了起来,忍不住咯咯咯地乐。
周祈安在一旁笑看着,见周权又孟转了几圈,将栀儿放下了,便回了身,缓缓往城门甬道走去。
周权跟了上来,说道:“王永泰自尽了。王永山被擒时也想自尽,不过没能如愿。”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队伍后头的囚车。
周祈安回头看了一眼,见王永山一身囚服,蓬头垢面站在囚车内,明明已是阶下囚,却仍是很不服的模样。
周祈安闲庭信步地走着,声音放得很轻,说道:“大哥此行辛苦了。宫里已经备好了要给大家接风洗尘,你们先去泡个澡,我去审审这王永山,咱们晚上再一块儿吃饭。对了,李闯也回来了,晚上一起喝酒。”
“好。”
“褚景明要归降大盛了。”周祈安道,“最近段方圆,宋归,正在跟他谈。他在江南没有亲人,倒是没有后顾之忧,怀信听说也不错,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了。”
“好。”
两人并排向皇城行去,两侧跟着侍卫,屁股后跟着小孩儿。再往后是赵秉文与谭玉英,再再往后才是周权带来的将领。
周权声音也放轻了些,像是不想让他那些将领们听到一般,说道:“事已至此,你尽快即位。限田令也好,分田地也好,去做你想做的事儿。当然还得给我们弄银子,筹备粮草。我出去给你打仗。”
周祈安仰头负手而行,只听着,没应声。
“不过我这些下属,”周权说着,回身扫了他们一眼,“你得安顿好了,该封赏封赏,绝不能厚此薄彼,偏心你自己的人,否则我绝不答应。”
周祈安闲闲跟在周权身侧,无奈道:“知道啦。”
“还有,”周权也略显羞赧,说道,“对我,你也得意思意思,可以没有里子,但必须得有面子,不然他们会替我鸣不平。”说着,拍了拍周祈安胸口,“总之,你想办法搞定他们。”
周祈安拉着长音道:“知道啦!”
///
麟德殿偏殿装修豪华,此刻正白雾腾腾,宛如仙境。殿内按人数摆好了木桶,彼此之间以屏风相隔,中间又是个巨大的汤泉,将领们一进门都看呆了。
阮迁在木桶里涮了涮,便穿着短裤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跳进了汤泉,而后大声招呼道:“都过来!都过来呀!”
他没发现一旁长桌上摆满了食物,有水果、有点心还有各类小零嘴。几个将领光着膀子跑了出来,看着那长桌,纷纷道:“这是什么,能吃吗?”
“都先别动!”一个将领警惕地伸出手臂,将大家拦在了身后,而后走上前去,左右观察,挑了个糖腌山楂来吃,说道,“你们都先别动,我挨个尝尝有没有毒。”
“切!”
大家齐声说着,把那将领扔进了池子里。
阮迁泡在水中,懒得起身,便扯着嗓门道:“都有什么?给我也拿点儿!”
李青端起一只高脚盘,回身问他道:“卤鸭翅,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