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对,那个朗姆、那个黑○,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甚至您看看神盾局的弗瑞,他正经吗?宿主你应该不至于是弗瑞控吧?]
“所以,”萩原不得不打断它,“你需要研二酱怎么做?”
[隐忍,蛰伏,升职,加薪,]电子音语气凝重,[然后当上警视总监,一统全公安,同期全都不可以离开自己的视线!]
听起来倒是挺有诱惑力的,起码小阵平应该会很满意这个计划。但是……
“系统亲,”他挺无奈地回复,“能先陪着研二酱找到小阵平吗?我现在不想思考那些问题。”
从在天台上捡到那副墨镜开始,他只是尽可能地表现得很冷静罢了。尽可能从容、配合,甚至还能反过来缓和别人的紧张情绪。他尽可能跑在前面,没有拖后腿,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被人安慰上。
但是那副眼镜还一直被他挂在胸口。以前那东西帮他的幼驯染挡住过分锐利的眼睛,现在萩原把它当护身符一样带着,稳定几乎快要四分五裂的心情。
——萩原有挺多年没产生过这种心情了。但他现在就像想要从父母那里换两张航展门票、因此一个月都全力好好表现的小孩子一样。
虽然不知道什么才是标准、虽然不知道是怎样才会下达判决,但研二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每一刻都在努力好好表现。研二酱是好孩子对吗?我们是好人对吧?能不能把正常的生活奖励给我?
……研二酱毕业的时候,只是想要个稳定的生活啊。这很过分吗?
萩原甚至都觉得有点委屈了。
“喂,系统亲,”他低下头来不叫班长看见他的眼睛:虽然萩原自己也看不见,但他感觉眼圈有点发酸,“是不是让你挺困扰的?研二酱突然这样。”
[没有,宿主,没有!]系统赶紧回答他,[没有的。是本系统觉得我们马上就要接近松田警官所在的位置了,才会得意忘形,是本系统的错。]
要接近了……吗?
萩原抬起脸,露出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来。
“班长,你说,”他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整个人都恨不得扑在路上,只留声音还能和身边的朋友交流——这不是巧了吗,半年前也是这样——萩原感觉自己声音发紧,“小阵平现在……在做什么呢?”
伊达航手上很稳定地拨动方向盘,启动转向示意。车上响起倒计时那样的转向声。但伊达航的声音毫无紧迫感,萩原那些糟糕的想象只是才翘起一点褶皱,他就开口熨平了它们。
“松田一定在等我们过去,”他说,“而我们正要过去。这是小学生也会做的、很纯粹的相遇问题,萩原,不会发生任何事的。”
就像小时候理所应当地从圣诞树上摘下两张门票。就像在试卷末尾计算出一个一看就是正确答案的整数。就像剪下最后一根线就该能停止倒计时,就像下了楼就该能见到等着的朋友,就像每一个约定都能落到实处每一个故事都有好结局。
朋友就在身旁,带他奔向另一位朋友。此时此刻萩原愿意相信,他被命运所眷顾-
至于松田现在正在做什么……
“松田哥哥,”弘树压低声音,“你真的在替普拉米亚研究炸弹吗?”
松田阵平挺无所谓地转了两下手中的拆弹钳。那东西比无人机的小钳子要大一圈,看起来也有力许多,应该一下子就能咬断一根手指——但松田没有用它去敲普拉米亚的脊椎,而是专心致志地用那东西拧开炸弹模型的外壳,场面颇有些黑色幽默。
“没错,”他火上浇油地补充说,“顺便一提,你的父亲也是真的在替普拉米亚测算全东京的路线。”
卷发青年毫无自己是爆处王牌的偶像包袱,说完这话,还对着小弘树wink了一下。
樫村弘树:“……”
不是,松田警官,现在你不是应该宁死不屈、顽强反抗吗?我爸爸不是应该誓不从贼、大怒拒绝吗?这和电影里的不一样啊!而且虽然那个普拉米亚一看就是个大坏蛋,但松田警官你看起来也不比那家伙差,黑/帮气质半斤八两啊!
纯洁可爱的未来天才宕机了。
“弘树,如果你有心理负担的话,”他妈妈的声音虚弱地从沙发上传来:刚才她试图在普拉米亚抢走弘树牢牢抱着的无人机时反抗,被普拉米亚在颧骨上打了毫不留力的重重一拳,似乎有些脑震荡,已经被后来进屋的松田强制按到了沙发上平躺休养,“这个消息还没有告诉你,但是其实我和你爸爸已经离婚了。”
她的语气很古怪,似乎自己也没设想过要在这种情境下向孩子交代;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的把戏之所以好用,正是因为它完成了人类最朴实的风险对冲。也许,在这个场景下,弘树的心理阴影会没有那么大……
泽田女士勉强撑着脑袋,语气里甚至有几分反常的欢快,“爸爸妈妈已经商量过了,你的抚养权会归属到妈妈这里。所以,好孩子,虽说澤田也不比樫村好写多少,但是你可以跟妈妈姓,这样你就不算有一个正在屈从于炸弹犯的父亲了。开心吗?”
樫村弘树,啊不对,泽田弘树:“……”
好像还是有点开心不起来。
“我不懂,妈妈,”他小声问,“普拉米亚要做的事,如果成功了,一定会害死很多人吧?”
泽田女士的头部受到重击,暂时做不出动作,于是松田替她点头,“没错。”
“那爸爸为什么要帮她?”弘树的声音急切起来,他不是那种只要自己能登上诺亚方舟、就坐视他人被洪水淹没的人,“我们不能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就——”
松田似乎是在笑。他从衣袋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之前普拉米亚用来威胁他的小钳子来。他凌空一抛,弘树连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
“弘树,”他说,“告诉哥哥,你之前用这只钳子做了什么?”
——拆掉装置。安全装置。
在松田眼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拆不掉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而现在,普拉米亚正在给他时间。
“普拉米亚说抓我过来是因为你向我求救,”松田又在手边的本子上添了几笔,“忘掉那件事吧,弘树,那家伙完全在说谎。”
他似乎是预判到了弘树会低下头,于是抢先一步放下拆弹钳,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感觉还是有点别扭,萩平时是这样做的吗?他好像有点忘了,“对于她来说,如果觉得我的拆弹技术会对她的行为构成威胁,直接一枪打死我当然是更方便的做法。但她带走了我,这就说明,她有事需要我做。”
“是什么,松田哥哥?”弘树紧张地压低声音,“是什么?”
松田点了点手上的模型。
“她给了我这个让我研究,”松田笑笑,“挺幽默的不是吗?国际知名的炸弹犯——”
“正在求拆弹警察帮她拆除一枚炸弹。”
弘树瞪大眼睛,“那,我父亲……”
“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你父亲那边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局面。安装炸弹并不需要那么精确的市政分布图,”松田平平静静地说,“破坏不是那么精确的事。寻找一样东西才需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做更精准的努力。”
如果樫村忠彬能听得见,他也会赞同松田的推断。因为普拉米亚向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
“告诉我,”她冷冰冰地说,“东京的哪一个区域最有可能躲过我的雷达扫描,安放这样大桶的□□?”
第67章 艰难遍(三十五) 路见不平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差不多就是那时候, 东京地面上开始出现第一个带着彩色编号的零件。小巧可爱、银光闪闪,落在地上的零件就像从天而降的雨点。
不过考虑到成因,它们更像是来自一场人工降雨:并不是雨云受冷后自然的下落崩解, 而是朝天狠狠发射一枚炮/弹, 随后让被命中物体的碎片像是胜利结算画面中的彩带那样洋洋洒洒地飘落。
没错, 零件当然不是从出现开始就是零件。是有人定制、拆解了它们, 为它们耐心地写上编号,随后怀着恶作剧般的心情,让它们遍布整个东京。
在变成零件之前, 它们曾共同组合成一个小巧的炸弹模型。定制它的人想要给普拉米亚一个惊喜。她将从未来带回的、普拉米亚四年后才能做得出的炸弹模型提前送到她手边, 只看这位国际知名的炸弹犯能不能捡得回来。
至于普拉米亚为什么要如她所愿地去捡……
“抱歉,但是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樫村忠彬的脸几乎白成了七年后他趴在键盘前的样子:简单来说就是音容宛在的,“多少当量的炸/药?”
普拉米亚的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没听错,足够炸平三个街区, ”她贴在对方后脑上的枪口又紧了紧,“现在你能抓紧分析了吗?那个混蛋到底把我的原料都藏在了哪儿?!”
——这件事上,普拉米亚可说得上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如果她能再进一步, 主动报警去找这批原料, 甚至能称得上是金光闪闪的好市民了-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的光在闪, ”在诸伏景光向对讲机汇报情况的同时,降谷零也正在和拜托他走上这趟旅程的父亲实时联络,并由系统亲倾情转播进萩原的耳朵,“虽然甚至都没有真的出现在我视野中……但就是某种直觉。”
[可不是嘛, ]系统转播后还附上了自己的评价,[神说要有光,但有的是景光。]
萩原:“……”
你们幼驯染的心灵感应——好吧其实研二酱和小阵平也有, 嘻嘻。
“系统亲,你告诉小降谷,不要轻举妄动,接近目标就好,”既然不能暴露“降谷先生”知道景光正在靠近的事,他也只能勉强这样在心底回答,“你也帮我看着小降谷一点,在我们几个到齐之前,都不要让他主动对普拉米亚出手。”
[宿主的反应倒是很快,]系统似乎有些意外,[普拉米亚确实不是一两个人对付得了的……]
当然了,研二酱当然会记得。如果那家伙是易与之辈的话,小阵平就不会被带走了。
系统处理的信息太多太杂,全部堆在内存里,只按机密程度排布优先级。但人类流在心底的泪会结成剔透的水晶,把流过的血好好地封存在里面。
“萩原,”伊达航挺谨慎地开口,“我还没问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先说好,不能说的话摇头就行,别为这个费心。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了解,你怎么知道普拉米亚抓走松田的事与樫村先生有关的?”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能告诉班长,但是班长肯定不会信就对了。
“因为初音未来,”萩原肃穆地说,“初音告诉了我未来。”
伊达航:“……”
“萩原,”他特别诚恳地回,“你他*的到底在说什么**?”
[看吧,宿主,]电子音又开始火上浇油,[没有人会信的。在正常人眼里,这就是歌姬吧。]
半长发青年只能和善微笑-
带着某种微妙的笑容,诸伏景光缓缓转过了身。
“虽然也想让你继续跟下去,但如果我们一起通过前面的楼道,总还是会有无法忽略的脚步声的,”他的语气很平静,“我的听力很好。所以,能麻烦你出来一下吗?”
终于看到对方正面的降谷零:“……”
诸伏景光也不是毫无准备、堂而皇之地在跟踪。虽然时间仓促,他还是尽可能地用兜帽和口罩掩饰了面容。不过,降谷零认出他只需要一双眼睛:不是他露在外面的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猫眼,而是降谷零自己的眼睛。
简直就像天上只有一轮太阳那样。没有任何人和你相像。只要看见就能认得出来。
——怎么不算是神说要有光呢?
于是降谷零坦坦荡荡地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等一下,这位女士,”诸伏景光却还是面若冰霜,“虽说已经进入了一个彼此都不会轻易开枪的空间,但我想我们还是应该维持安全的距离。”
降谷零完全呆住了。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关掉自己脖颈上的变声器,发出他自己原汁原味、既樱花又樱木的声音,“啊?”
坏消息:幼驯染没认出自己。
好消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生疏了,只是幼驯染受限于自己的联想能力!-
“坏消息,”松田把手中的模型一丢,又在构造图上增补了两笔,“这个模型还真有点复杂。三分钟之内搞不定。”
泽田弘树一脸惊慌,“那怎么办?”
“别吓唬孩子了,松田警官,”还躺在沙发上的泽田女士又翻了个身,“弘树你也别听他的,他的好消息肯定是三十分钟内能搞定。”
松田却没点头赞同这话。
“不是,”虽然说着否定的答案,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凝重的感觉,“也许三十分钟也搞不定。
可怜弘树一个未来的少年天才,被他吓得战战兢兢,“那……到底多久能搞定?”
“取决于对方设定的起爆时间吧,”松田甚至有几分愉快地宣布,“目前为止,我拿这个炸弹毫无办法。真心话。”
弘树有些惊恐地抱住了妈妈的手臂。而泽田女士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自家孩子聪明的小脑瓜:触感是令人安心的顺滑,她不禁在心底暗自欣慰,幸亏自己的孩子不是那种性格恶劣难搞的卷毛,“没关系的,弘树,这是好事。证明普拉米亚拿它也没有办法。”
“普拉米亚……拿它也没办法?”弘树有些茫然,“但是,普拉米亚是炸弹犯呀。她为什么要知道炸弹怎么才能拆掉?只要安装好、确定能引爆就好了吧。”
松田对弘树伸出手。那孩子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立刻被眼前这个挺帅气的大哥哥在手里塞了一支铅笔。松田握住他的手,让他在构造图上落笔。
作为一名毫无疑义的少年天才,弘树的视线飞快被那无比复杂的还原图吸引了。而松田警官竟然能让他一个小孩子随便在上面写写画画,纵然不涉及核心部分,这份信任也让他激动得脸颊发红,“我可以在上面写字吗,松田警官?”
“当然可以,”松田挺随意地一抬下巴,“写个名字吧。”
泽田弘树抬起手来,笔走龙蛇,无比熟练地写下四个汉字:樫村忠彬。
松田:“……”
弘树求饶般地看向他的妈妈,而泽田女士的怒吼声惊飞了在普拉米亚绑架地点外安静停驻的飞鸟,“你到底冒充你爸爸在你的作业上签了多少次名!给我老实交代!”
“泽田女士。”
松田不得不承担起从中调停的职责:天哪,这种事居然要他来做!萩你到底在哪里啊我需要你!他放开弘树的手,微微侧过身来把那孩子挡住,视线还落在图纸上,“容我提醒,我们现在还处在绑架之中。教育孩子这种事情,或许可以延后——”
“什么绑架?”泽田女士冷笑,“道德绑架吗?弘树,别藏在松田警官身后了!”
真麻烦。松田轻轻吐了一口气。
要是萩在这里,也许就能在照顾到母子俩情绪的同时,委婉地说出实情,顺理成章地解开他们之间的误会了吧?可惜他做不到。他只能像手中的拆弹钳一样,干脆地拆解,剪掉乱七八糟的线。
……不过,萩,在遇到你之前,我面对误会的时候,百分百都会选择闭口不言。
因为我看到了我的父亲等来的结果,没有人会听他的解释;他要面对的结果还会像是越来越浓的酒气、无人清理的油渍、顺代际传承的血液那样渗入我,穿透我。我本来是不会解释的。我本来是会用拳头面对的。我本来是有可能被那种感觉漫过、淹没的。
遇上你真的是很好的事。现在我至少也会像你一样开口了,面前的这孩子比我们当时还要小呢。我到得比你当时还要早,你要不要夸夸我?
好吧,有点想你了。也许这张构造图还没被我解开,就是因为我身边缺一个朋友呢。松田有点孩子气地想:我要把这件事怪在你头上。
“泽田女士,”卷发青年毫无缓冲地开口,“也许弘树他之前确实模仿了很多次他父亲的签名,但这一次他不是因为熟能生巧才写出这个名字来的。他思考过,知道这样写了你一定会生气,也知道你生气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写了。”
松田毫不吝惜地撕破那张他画了许久的构造图,把写着名字的部分递到躺在沙发上的母亲眼前,“证据就是,姓氏和名字之间停顿了一下。”
泽田女士若有所悟地看向她的孩子,“……弘树?”
卷发青年有些别扭地从身上找了找。他惯用的工具都被普拉米亚收走了,不过衣袋里倒是还有几条口香糖。他摸出一块,递给弘树。
“樫村弘树,”松田说,“他本来想写的名字。但他想到你们已经离婚了,想到自己现在的姓氏——”
松田确认了男孩有把口香糖放进嘴巴,趁着他说不出话来对着他的母亲开口,他不是很习惯于说这种话,声音硬邦邦的,“弘树他不希望只是因为无意义的肌肉记忆就让你感到难过,他希望你能觉得,你是他坚定地选择跟随生活的母亲。”
“所以他宁可签父亲的名字,然后挨你的骂。这样他能感觉到你爱他,你也不必怀疑他是否爱你。”
泽田女士当然没有计较松田的语气。她已经将自己的孩子抱在了怀里。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新鲜的体验,想要接触自己没有见过的陌生事物,”卷发青年笑起来,“所以,给孩子一点想不到的反馈嘛。比如说,这一次就不要为仿签名字这件事骂他,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一位母亲带点颤抖的声音。
“哦……当然,当然!”
她含着眼泪把弘树抱在怀里,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印上许多个吻,“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妈妈,不用对妈妈这么小心……你的生活会和以前一样的,你可以随便联系任何你想联系的人——”
“但是我的签名可能要重新练起了,是不是,妈妈?”
泽田弘树感觉很放松。他缩在妈妈怀里,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是萩原警官那天下午教他的。萩原警官说,妈妈也许想和他这样相处。妈妈会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们的心就会贴得更近。
他的妈妈用惊喜的笑声回答了他。没有哪个妈妈不愿意看到自己沉默的孩子变得开朗。
“是啊,抱歉宝贝,你以后就要练习新的家长签名了,”泽田女士抹了一把眼泪,从爆处警官的手中要过新的纸笔,“妈妈教你签妈妈的名字,怎么样?”
真的有用!妈妈不生气,妈妈喜欢这样!
弘树在幸福中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差点连自己在被绑架中都忘了。不过,他还记得要谢谢松田警官,所以他还是想起来问了那个问题。
“松田哥哥,”弘树疑惑地抬起头,“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在构造图上签名字呢?”
那双深青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松田警官总是这样,静静地投下他锋利的目光,剑一样劈开所有的伪装。
“因为要帮弘树想明白一件事,”松田仍然用着平静的语气,他完全不自傲于自己的推理,更没有炫耀的想法,普普通通地说了出来,“——从普拉米亚手中拿到的炸弹构造图,它的所有权就一定归属于普拉米亚吗?”
知道自己前夫在做什么的泽田女士已经反应过来,先一步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没错,”松田平静地说了下去,“结合普拉米亚找到樫村先生寻求帮助的事实,也许我们可以想见这样的真相。”
他托起自己手中的模型,仿佛已经将全部的世界握在掌中。
“有人用某种方式,截获了普拉米亚所持有的炸弹原材料。这位竞争对手先于普拉米亚一步,将这些原材料用在了炸弹上。”
松田用指尖点点模型,示意就是这样的炸弹。
“同时,这个人告诉她:你必须找到原材料的所在地,拆除掉这枚炸弹。否则——”
泽田女士喃喃着接上了后半句,“……否则,你积攒下来的原材料就会全部灰飞烟灭。”
第68章 艰难遍(三十六) 结尾没有刀
如果要让系统来评价的话, 它会说现在的情况很有那么一点离奇:伊达航在车里不在车底,松田眼前的是炸弹模型而不是炸弹本体,甚至于——正走向天台的诸伏景光, 他也和降谷零站在一起。
降谷零无奈地微笑起来。他不能摘掉他的伪装, 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他也不必那样做, 他甚至还能靠一句咒语就摘下幼驯染的伪装。
就像和暖的阳光让人心甘情愿地脱下厚重的衣服, 一个熟悉的称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升高此处的温度。
“景,”他说,“是我。”
诸伏景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再多确认一下, 应该再警惕地询问几个问题, 至少——至少不要这么快就紧紧抓住对方,不是为了胁迫或压制, 而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拥抱。
但是,管他呢!我们可是有半年没有见了!诸伏景光把幼驯染往自己怀里按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这样想。
……而且,如果真的有人要伪装成零来试探我, 怎么可能会把脸抹成这种肤色!这是不可能的!
安静地享受了一会儿重逢的快乐之后,他们像是有某种默契般同时开口说话。
“景,”降谷零有点别扭地动了动肩膀, “抱歉, 但是……你的作战服用了什么特别材料吗?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扎我。”
而在同一时间, 诸伏景光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把幼驯染推开,忧虑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处的衣服,“零,你的粉底液……会不会掉色在上面?”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片刻后, 诸伏景光无奈地摘下口罩,给幼驯染看他下巴上的新增配置,“没有什么特殊材料。零你说的, 大概是……”
“景,要不还是戴上吧。”
降谷零当机立断地把视线从幼驯染的下巴挪开,转而关注起自己的下巴。虽然他很信任自己父亲的化装技术,但是他略有一些不信任自己遗传自父亲的肤色。那么……
“还有,”他抚摸着下巴伸出手,“口罩也请给我一个。”
诸伏景光:“……”
“真的有那么违和吗?”景光无私地向自己脱亚入欧的幼驯染贡献出了珍贵的口罩储备,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我觉得我的胡子也挺特别的。”
是很特别,特别奇怪——降谷零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种事就先让它藏在面罩之下吧,”他忍辱负重地转移了话题,“景,你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现在你在这里,所以我可以不必藏起心底的惶急。
诸伏景光叹出一口气,手也捏紧了幼驯染的袖口,“我……我是为松田而来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这种话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说出来:看到松田被带走的时候他几乎想要大喊大叫,对着普拉米亚怒喝出公安在这里,让那混蛋赶紧住手。可是他不是那种能在阳光下亮出身份的警察,那是搜查一课的工作。
诸伏景光并非没有心理准备。不如说,因为童年的特殊经历,他是那种会做好最悲观准备的人:他把毒药和口罩放在同一个地方,在他看来,这都是隐藏身份所必要的东西。必要的时候,无论是口罩还是毒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同等的速度和决心送到嘴边。
……对他来说,比起放弃保护自己,做出放弃保护别人的决定还要更折磨。
更别说那是他许久未见的朋友,他要看着对方被极端危险的罪犯带走。虽然在培训中,教官就向卧底预备役们强调过这样的情况,但是……
零会怪我吗?有那么一瞬间,诸伏景光甚至有在这样想:他会怪我没有做到更多吗?
他抬起头来,想要继续把情况说完。然而他看见幼驯染惨白的脸色——哦不对,这个是后天制造的——但对方放大的瞳孔、惊愕的表情货真价实。
“景,你说,你是为松田而来的?”明显误解了这一切的降谷零喃喃道,“可是我是为我父亲来的!他们之间,难不成有什么联系吗?在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
诸伏景光:“……”
“不是,零,你听我说完,”他不得不打断了这可怕的设想,赶紧说出了事件最核心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你那边的具体情况,但松田是被普拉米亚带走的受害者,他应该只是意外遭遇了这一切!我是被公安叫过来追查普拉米亚的下落,你父亲应该也是因为公安那边才会叫你过来的!”
降谷零迅速松了一口气。
“那还好,只是巧合,”他抚着胸口说,“我就说,警校关系最好的同期和我的父亲之间有联系什么的,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事……”-
系统突然开始疯狂播放类似于Q/Q收到好友提醒那样的咳嗽。
“怎么了,小初?”萩原莫名其妙,“你中病毒了?”
[嗯,可能是感冒病毒,]电子音语气古怪地说,[都怪本系统没有像您的同期们那样戴上口罩。]
萩原皱起眉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小降谷和小诸伏已经遇上了吗!”
[是的,他们——]
“小诸伏对小降谷的妆什么反应!”他期待起来,“现在时间紧急,不过系统亲,你有没有录音?研二酱之后想要反复播放,循环欣赏!”
系统:[……]
[录了,]作为宿主肚子里的爬虫,人工智能忍辱负重地说,[算法推测到您会有这样的需求。]
“是吗?”萩原笑笑,“那运算结果中,研二酱还有没有其他的需求?”
[稳定平和的日常……与家人、朋友共享的,稳定平和的日常。]
这次萩原沉默了更久。在他们距离小阵平更近、更近一点的时候,他终于对自己的需求肯定地点了点头-
“按你所说的当量数,我已经对交通进行了分析,标出了最有可能藏匿巨大数量炸药的地点……你可以随便在地图上查看。”
樫村忠彬已经很疲惫了:尽管普拉米亚对他算得上宽松,但他不敢休息。弘树……弘树和他的母亲还被控制着,全部的希望都在他手中。就算他最终也做不到保护他们,至少他现在还不能停下来。
而普拉米亚只是看了一眼,就烦躁地把笔记本屏幕一拍,“为什么都是郊区?”
“运输那么巨量的炸药,就算是在东京这样治安水平稀松的地方,也总要考虑到各种监管问题,更别说还要安装,”樫村忠彬耐着性子对犯罪分子解说——真稀奇,搞得像他在教人犯罪似的,“闹市区恐怕不太可能让这些事顺利实行。”
普拉米亚耸了耸肩。她本来想同时抬起两边的肩膀,这也算是她作为法裔俄罗斯籍人士残留的最后乡愁了;可惜她的右上臂被诸伏景光远远打了一枪,不支持她做出法国人的传统动作。于是她只能恨恨咬着牙,说出接下来的话。
“不可能,”她笃定地说,“一个能做出那种炸弹构造图、还大张旗鼓劫走那么多炸药的人,一定不甘心没有观众。那混蛋肯定想要让全世界人都能观赏他制造的烟花。嗯,特别是从我这里抢走的烟花。”
她挺享受似的做了个扇闻的动作,“没有鲜甜的血味,怎么盖住硝烟味?想要让烟花好看——血红的光才是人类视线中最显眼的光啊。”
“所以,那家伙不可能选择郊区。”
虽然办事结果不符合她的心意,但普拉米亚也没对樫村生气。她只是重新翻开笔记本的屏幕,相当慢条斯理地将樫村的分析结果逐个删除,“全错。重新找。找一个最适合观赏烟花的地方——”
看着普拉米亚熟练地拉动着他好不容易才标记好的地图,樫村忠彬真恨不得一刀捅死她:可惜这是东京地图不是燕国地图,结尾没有刀。他只能任由这犯罪分子在他的劳动成果上施为,然而普拉米亚却突然停止了动作。
她悬在鼠标上的手指停住了。接下来就是更激动的细微颤抖,像是食肉昆虫的触角捕捉到猎物般的颤动频率。杀戮即将来临,猎物就在眼前。
“放大,再放大!”普拉米亚指着屏幕,“——这里是什么地方?给我看道路图!”
樫村忠彬的肩膀被她按得发疼。他一点点调出图层,而普拉米亚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是这里,果然是这里!这里能达成足够的观赏效果、完美地满足一个罪犯的欲望,将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推向天堂,因为这里没有给地狱设置入口。
虽然她的东西拿不回来了……但是也不会浪费。有趣,真有趣!
——那位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虽然很遗憾不能把你丢入这场熊熊燃烧的火中……但是我可是研究过焰色反应的。如果把一颗深青色的宝石丢入火苗,烟花里就会炸出更漂亮的光影呢。
“我知道了,”她狞笑着单手就把樫村忠彬整个人提了起来,“跟我走!”
樫村忠彬在她手下剧烈地挣扎起来,“我可以跟你走!我的家人——”
“你放心,”普拉米亚冰冷地说,“我会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宿主,不好了!]电子音大声报警,[松田警官的定位突然移动了!本系统无从判断普拉米亚的定位,但是他确实在移动!而且和弘树的无人机设备定位不同!两个定位全部都在动!]
“什么?!”萩原直接喊了出来。
伊达航被他吓了一跳。但班长就是班长,班长面前的油门和刹车都没有任何隐喻意味,只是最忠实地执行使命:启动和叫停。
他干脆地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萩原,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班长,抱歉,需要变更目的地,”当着班长的面,萩原戴好一个实际上毫无作用的耳麦,“接下来的路,请按着研二酱的指挥开!”
[本系统也立刻通知降谷先生和诸伏先生,]电子音完成了一个可靠的变音,[会用降谷正晃先生的声线完成,您不用担心!保证让你们在前方会合!]
萩原很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很想把脸埋进掌心,但是他只是目视前方。
小阵平……研二酱当然要到你那里去。可是弘树……
两个定位都能保证真实。因为小阵平有系统的适性,系统亲在链接到他的设备后,也能确认他本人是否在附近。
而比起小阵平,普拉米亚更不可能想到弘树的无人机即使破损、只剩零件也仍然有定位功能,所以两个定位肯定都是真实的。
比起具有极强搏斗能力、是健康成年男性体型的小阵平,普拉米亚是更有可能随身挟持着还是小孩子的弘树作为谈判筹码的。
一个坐标是他想拯救的人,另一个坐标是危险的炸弹犯。是他而不是警视厅持有着支配权。
“给小降谷播报弘树的实时定位,”萩原闭了闭眼,在心底嘱咐系统,“让他和小诸伏去追那个定位。那边就交给系统亲负责啦。”
抱歉啊,小阵平。研二酱还是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救你。我们是爆处警察,那是国际知名的危险炸弹犯,小降谷和小诸伏也是担负着沉重责任的公安。我们有我们的使命。
不过,即使作为爆处警官,也果断地选择炸弹犯之外的另一边,研二酱要任性地失职一下了呢。
无论如何,作为警察,萩原研二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
——现在,只作为小阵平的朋友,研二酱要到他那里去。
第69章 艰难遍(三十七) 头版头条
[不要不要不要, ]萩原耳边环绕着电子音的超高清立体祈祷,[不要杯户公园、不要杯户公园……]
“杯户公园怎么了吗?”萩原被它说得一愣,“研二酱还真没去过那个地方。难道普拉米亚会在那里造成什么危害?”
系统难得充满道德感地沉默了。在萩原已经等到以为对话自动结束的时候, 它才缓缓开口, [其实杯户公园也还好, 最要紧的是不要坐摩天轮。亲爱的宿主, 您能否向本系统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以后的时光呢您就专心地和同期享受天伦之乐,千万不要享受摩天轮之乐!摩天轮那种东西没有什么好坐的!]
“啊,好, ”虽然有些疑惑, 但萩原还是爽快地答应了,“研二酱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摩天轮。难得去一趟游乐场, 肯定要体验海盗船、大摆锤这种刺激的项目嘛!或者,过山车——”
[云霄飞车也绝对不行,]电子音异常冷酷, [坐云霄飞车容易遇上下头的事,还有可能遭遇当头一棒。事实上,宿主, 本系统根本就不建议你逛游乐场。]
萩原似有所悟, “既然系统亲这么说……是和不能去铃木财团大楼相似的理由吗?研二酱倒是无所谓啦, 娜塔莉小姐和班长也不能去的话,岂不是有点可怜吗?”
系统沉浸在紧张的分析之中,保密防火墙此刻稀松如同黑衣组织的防卧底机制,随口就是胡说, [伊达警官当然可以去了,随便去,只要您保证新一别入场就行。]
“新酱?”
和小初相处这段时间培养出来的直觉在提醒萩原, 他感到这个信息似乎很关键。因此即使是全身心都放在跟踪定位上,萩原也接了一句,“那孩子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吗?不过确实,那孩子和弘树很像,即使只沟通几句也不难感觉出来,新酱打小就聪明。”
[嗯,打小就聪明,]电子音阴阳怪气,[打小了就更聪明了……等等!怎么回事!]
“怎么了?!”萩原急急呼叫系统,“是小阵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还是——还是小降谷和小诸伏他们?”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紧张过头:真奇怪,一个人工智能也会紧张过头。大概是宿主的需求评级影响了它。
宿主真的很看重所有人的安全。它的宿主是很好、很好的警察。
电子音赶紧道歉,[对不起,宿主,是本系统大惊小怪。他们都没事,只是情况有些奇怪……弘树的定位移动突然加快了,而且所处的垂直高度也在抬升。]
[据本系统分析,]系统简直不相信它自己的分析结果,但它还是照常播报了,[他也许正身处于一架直升飞机上。]-
普拉米亚的动作相当没有耐心。她将弘树塞进直升机舱的时候,不耐烦得就像是后妈将继女破旧的毛绒玩具丢进垃圾车。
弘树并不对此时此刻的遭遇害怕,他只是心底发凉:他不怕普拉米亚用丢垃圾的态度对待他,因为他这个小孩子就算是脑子再聪明、成绩单上的A再多,对普拉米亚来说也没有什么用。
炸弹犯才不在乎什么未来的希望。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众人眼前毁灭他们的希望。
未成年人很容易因被善待而将自己看作世界的中心,不过弘树并没有这种问题: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明被善待过,反而更能脑子清醒地利用自己的聪明。
所以普拉米亚的态度变化并不是因为他本人。绑架犯对他的态度从还算得上客气到现在的嚣张随意,就只能说明——
“妈妈,爸爸可能……可能对普拉米亚没用了,所以普拉米亚才会这样对我们,”弘树缩在直升机座椅上,看着妈妈为他系上安全带,“爸爸……我有点担心他。普拉米亚会伤害他吗?他会死吗?”
泽田女士抿了抿唇。
“不会,”她说,“虽说你爸爸不是那么值得相信的男人,但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松田警官。他不会看着别人死的。”
松田警官。那位看起来相当不羁的警察,似乎不会为任何事停驻,但竟然能弯下腰来陪她的弘树在幼儿园里坐上一晚。他的眼睛似乎一直盯在炸弹构造图上,却比她这个母亲还更先看明白弘树笔下的彷徨。
其实哪怕是到了现在,她也并不了解松田警官这个人。在幼儿园的那一晚,和她共同探讨弘树情况的是萩原警官。
但她觉得……连小孩子纤细脆弱的决心都能好好接住的人,一定不会让生命破碎在他眼前。她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松田的专业能力,但已经同许多被护在他身后过的人一样坚定地相信他。
可见爆处王牌本来也不只因他的拆解能力被人依赖。
“嗯,妈妈,”弘树握住她的手,“我也相信松田警官。可是……”
她的孩子抬起头来,卫衣胸口上的假面超人也就跟着他抬起头:这孩子还处在爱看英雄电影的年纪,因此更习惯于坐在荧屏前面双手紧攥地担心英雄的安全。
“可是,”弘树轻轻地问,“松田警官呢?他也会没事吗?”-
松田阵平有点无奈地看着普拉米亚的脸: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家伙仍然执着地藏在鸟脸面具之后。
“不过小阵平也没什么资格抱怨这个吧?你不也是一样,明明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总是藏在墨镜后面——”
如果萩在的话,应该会这样说吧。不过,萩不在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之后就可以向他炫耀了:我一个人近距离对抗了那个普拉米亚!是不是很遗憾自己不在现场?
萩不在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更安全一些。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弘树走,”卷发青年感受着顶在自己腰上的枪/口,但那东西对他动作的影响并不比揣在衣兜里的一枚硬币更多,他还是毫不在意地走着,反而是普拉米亚要迁就一下他的步伐,“怎么跑到这里来用枪指着我?”
普拉米亚挺短促地一笑。她的笑声很得意,甚至还有些期待,就像小孩子守在圣诞树下等着打开礼物盒的许可。可是她的东西明明都被抢走了。
“弘树?那小家伙原来叫弘树啊,”普拉米亚摇头,“挺不错的名字,印刷在报道上也会很好看。”
松田一挑眉,“报道?”
“关于警察失职的报道,”普拉米亚挺兴奋地压了压枪口,“他的照片会被印刷在角落里。而你,松田警官——”
“你的一寸照会被放到最大,占据头版头条。”-
[普拉米亚在讲很奇怪的话,说要让松田警官上头版头条,]系统在各种琐碎纷乱的信息面前简直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的焦虑,它对着萩原絮絮低语,[什么头条,大头照条子简称头条?]
萩原:“……”
“系统亲,你不擅长和那些炸弹犯打交道。把普拉米亚说的话详细告诉我。”
半长发青年坐直身体。他从系统说的关键词里捕捉到了某种可怕的信息,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他还来不及品味恐惧: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抓住了似乎就像是把小阵平的衣角抓在手里。
做能做的事。
“那种手上人命累累的犯人……”萩原紫水晶般的眼睛有些厌恶地垂下,“他们的人性指数搞不好还没有小初酱高呢。把她的话告诉我,让研二酱来分析。”
[宿主,本系统怀疑你在骂我,]电子音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怀疑,[真的吗?宿主这么好的人……真的能想明白那些家伙考虑的东西?]
爆处的另一张王牌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当然了,”萩原在心底默念,“因为他们最想破坏的,正是研二酱最想保护的。所以研二酱对恶人的了解,就像他们作的恶一样多。请放心交给我。”
所以没有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没有什么邪要压正红方弱三分。人并不会因善良而变得简单,只会因决心而变得坚硬。
……教官,研二酱不是只会把洞察力用在女孩子身上哦?研二酱的洞察力会为所有美好的东西努力。
[好,]系统迅速复述,[普拉米亚把弘树和他的母亲丢上了直升机,自己挟持着松田警官抢先到了一座高楼楼顶,直升机也正向那栋楼开过去——]
恍若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在他脑中炸响。一瞬间,萩原明白了所有事。
“班长!”萩原翻出手机,“叫支援去这栋大楼!快点!我也叫爆处的人过去——”
伊达航用力咬住下唇才能稳住心底的惊悸,“有爆/炸/物危险?!”
“……对。”
萩原用力吸气:他几乎想抽干这世间的空气,不叫任何一丝声音传进耳朵,不容许一点火苗微弱燃烧,这样就不会听见任何坏消息。此刻他几乎感受到身体与灵魂完成了某种分离:他的灵魂无比惶然,但他仍然打开爆处的讯道,吼得清晰果断——
“松田所在的大楼坐标已发送,请求支援!”萩原几乎脱力,“重复一遍!松田所在的大楼……”
“高度怀疑爆/炸/物风险!请求支援!”-
是陌生的大楼。不是什么杯户公园,不是什么浅井别墅,也不是什么知名的摩天大楼。这里只是破旧的废弃楼栋,似乎并不满足炸弹犯普遍的施虐要求:他们希望看到的人越多越好、受害的人越多越好。
但就是这样的一座大楼,享有了近似五角大楼的对待:一架直升机停在它正上方。它隆重地垂下绳梯,像是莴苣公主放下自己的长发,宽容地允许勇敢的人往上爬,去迎接属于他的、富有故事性的命运。
勇敢的人。
——勇敢的警察。
伊达停下车的时候,松田刚刚顺着绳梯登上悬停的直升机。他看到了惊恐的泽田母子,看到了他们苍白的脸被炸弹倒计时的光映得血红,看到普拉米亚留下的屏幕,还看到了百米高空下班长的车:这世上总算有些值得看的东西-
“萩原……”伊达航递过手机,说得缓慢而清晰,“是松田的电话。”
萩原接过手机,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真是的,研二酱,你让班长和娜塔莉的情侣小挂坠抖成这样。他想道歉,想插科打诨,想说点什么让氛围变得轻松:但伊达航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接起电话。
“小阵平?”他接起电话,“……研二酱找到你了。会不会有点晚?”
他们听到松田的笑声。挺释然的笑。在萩原听来像像冷风吹过话筒。
“没事的,萩,一点都不晚。”
松田的声音仍然含着明明灭灭的笑意,萩原几乎错觉他看到幼驯染唇边衔着的烟,那东西也是这样带来一点时明时灭的、让他放松的光;但他抬头看去,天际明明灭灭着的,只有在直升机上颤抖着的晚星。
“有件事要麻烦你,”松田说,“萩……等一下,你可以帮忙收一条短信吗?”
第70章 艰难遍(三十八) 说说话吧
其实萩原很快地理解了这一切。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在有经验的警官看来,炸弹犯的恶意就像是插在刀架上的尖刀一样雪亮直白。但这不代表他真就能接受把自己的肋骨贴在刀架旁,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小阵平, ”他的声音发紧, “直升机里有炸弹对不对?”
“是。”
“普拉米亚用弘树他们胁迫你拆弹?”
“是啊……”电话对面传来有些懒散的声音, 松田似乎是打了个哈欠, “我要拆掉这个炸弹,他们母子俩才能从机舱里出去。”
一旁的伊达航立刻意识到不对,“母子俩?那, 樫村忠彬先生在哪?”
“这个嘛, ”松田看着身旁开始闪烁的屏幕,“也许普拉米亚马上就会告诉我们了。”-
降谷零火大地又校准了一下手里的实时定位设备, 数据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开什么玩笑,难道普拉米亚在天上?”
“说不定真的是呢, 零?”诸伏景光抬起手,指向天空中的直升机,“如果它不是打算撞倒那座大楼的话, 就是想在楼顶悬停。”
而普拉米亚的活动地区是远东, 不是中东。她应该没有怒撞大楼的打算。
“我们到那栋楼顶上去!”已经有过实战经验的狙击手环顾一周, 迅速指出了周遭最好的狙击点,“我只需要一发子弹!”
他向着那栋楼折过身体,蓄势待发。而降谷零拉住了他。
“景,”他问, “在那里架设狙击会不会太冒险了?如果直升机上有武器的话……”
他们两个就是送上去被对方当靶子打。他当然想要抓到普拉米亚,但他接受的训练并不偏向于实战: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和狙击手合作过, 更是从来没有给狙击手担任过瞭望员。他不知道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他该怎么掩护景光。
……景。分开了一段时间,现在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配合了呢。
“没关系。”
诸伏景光笑起来,“我只需要一发子弹——是已经发射出去了的子弹。它应该还留在普拉米亚手臂里呢。”
“她只有一条手臂,”他盯住幼驯染的眼睛,若有所指地说,“可是我却是有两条手臂的人。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
——零。你完全不需要做任何事。我会开枪。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降谷零点了点头。他无声地跟上幼驯染的脚步。
“……说起来,”踏上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刚才还以为,景说只需要一发子弹……是留给自己的意思。”
诸伏景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啊,零?”他用力摇头,“还远没有到那一步上呢。不还是你们告诉我的吗?不会有人死的。”
两人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整齐排列的台阶被从窗口打下的月光一照,像钢琴键般黑白分明,从中流淌出一种四手联弹般的默契旋律。
——跳跃在黑白之间时,两位公安握紧了彼此的手-
普拉米亚终于舍得放开她按在樫村忠彬鼠标上的手。
“你确定,”她语气冰冷地问,“这样就能让我的声音接入市政广播?”
樫村彬彬有礼地点头,一副没有在讽刺什么的样子,“我确定,就像我确定我的家人还在你手里一样确定。我保证他们能听到来自你的爆炸性消息。”
而普拉米亚却没有对他的阴阳怪气发表意见。掌握在手中的人质就像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可以随便丢在桌面。她的目光全都投在面前的观众身上,那才是全新的、平整的幕布。她要将自己的样子狠狠投在上面,要他们永远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这才是属于犯罪者的终极幸福。
“那么启动吧,”她清了清嗓子,“我拿不回来的东西……要消失得盛大一些才行。”-
橘猫懒洋洋地伏在路边的扩音器上:那东西的高度恰到好处,不会被露水打湿、还残留着夕阳的温度,能让猫趴得很舒服。当那东西突然出声时,它惊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四爪并用地飞速弹开了。
“各位亲爱的东京市民,”普拉米亚用上了一种想要竞选东京市长的语气:她没准真能成功,毕竟她此刻的声音在东京街头如雷贯耳,上一位知名的美籍成功竞选者也在竞选中如雷贯耳,“我有个惊喜要转送给大家。”
街头匆忙的人群们都为此停住脚步。东京的人民可谓是身经百战,他们迅速地从那冰冷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因素。“广播”“惊喜”之类的相关词条迅速在社交网络热榜上攀升,各种传统媒体和新媒体——除了东京电视台——也开始播报这一起突发事件。普拉米亚的声音瞬间被接入直播。
“请大家赞美我的慷慨吧,”普拉米亚冷笑着报出自己的假名,“将惊喜转送给你们的人是普拉米亚。”
她的名字就像是她曾制造过的惨案那样,在街头巷尾炸响。她当然对此感到满意,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没有听过也没关系,想必警视厅的各位会将我的名字与事迹尽数科普给大家:一般来说,在面对我时,这些废物警察也只能做这种工作。不过偶尔也有特殊情况就是了。”
“长话短说。我本来想在东京给大家制造一些有原创性的惊喜,但有人抢走了我送给大家的礼物,只给我留下了一种礼品新包装的设计图——说得更直白一些,那家伙劫持了我制造爆/炸/物的原料,并宣告他将代替我把那些东西装在东京的角落,还拿出了他设计的炸弹构造图。”
说到自己的痛处,普拉米亚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我请了一位市政专家过来帮我寻找我的东西。最后还是我自己找到了,但出于某种原因,我已经没有办法对那些原料进行回收。”
“这样就太无趣了,不是吗?因此,为了能尽可能给大家的生活添点乐子,我决定赋予大家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
[怎么,你不再困惑于这个选择,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啊?]沉寂已久的系统终于找到了话头,和它的语音一起跳出来的是普拉米亚所在的坐标,[宿主!本系统追踪到她的所在地了!]
萩原说不出话。他看着那个处在直升机下楼顶的红点,只是勉强点了点头。他像等宣判一样在等普拉米亚接下来的话。
“美意总不能被辜负。因此我用手中仅剩的原料按着构造图做出了那种礼物,找了一对挺可爱的母子俩,把礼物放在了直升机上,还送了一位拆弹警察去保护他们。如果他能拆掉炸弹,他们就会变得安全——”
普拉米亚的声音转了个弯。她终于忍不住地扬声大笑,笑得恣意嚣张,笑得不可止歇。停栖的乌鸦被这回旋在地表的恶毒惊得簌簌飞起,像是急着逃离,又像是急着传播死亡将至的消息。
“但很可惜,”她的广播中还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如果他这样做了,我就不会再告诉他——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大家,那些爆/炸/物到底藏在东京的哪一处。”
普拉米亚很有系统精神地开始了隔空喊话,“没有比这更好的化敌为友了:抢走我原料的敌人会成为我的合作者,给东京留下长久的折磨。如果他也是个有审美的艺术家,相信他一定会在我的直升机沉寂后按下遥控器,在我猜到的地方燃放烟花,带来完美的结局。”
“现在直升机中有一块屏幕。我会很有诚意地在炸弹爆炸前的三秒钟投影出□□所在的地点,”她挺开心地抓住市政专家的头发,把对方拖到麦克风前,“当然了,大家完全可以不相信我的话。这没什么。不过,樫村先生在我身边——对大家说句话?”
樫村忠彬的脸贴向麦克风。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在他拼命建设过的路面上撞出生硬的回声,“爆/炸/物在闹市区!它们混合起来才能——”
普拉米亚毫不留情地抬起手,对着他的后颈劈了下去。
“对不起啊,他的话有点多了,”她甚至还很礼貌地为此道歉,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无声的警告:她在炫耀她手中还有一名人质,“你们知道这个就够了:东京市的某处,确实存在炸弹。”
“那么——勇敢的警官啊。”
“你……会怎么选?”-
萩原疲惫地把手机递给伊达航。
“班长,”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抬手的力度也像是陷在烂泥里的尾羽被风吹动时的挣扎起伏,“普拉米亚在直升机下的那栋楼……研二酱叫的支援应该会在最佳狙击点。你过去帮他们。”
他似乎有了些力气,一字一顿地开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让普拉米亚逃走。”
如果真的需要报仇,那么就在今晚。如果真的有爆炸,那么他会把炸弹犯也投入火中。
“萩原,”伊达航接过手机,“那你……”
半长发青年笑起来。
“研二酱在下面等你呀,班长,”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会走远的。我在车里……和小阵平说几句话。”-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萩原觉得有点冷。他再次拨通松田的电话,在等待接通时把自己蜷缩起来。他知道系统亲一定在拼命分析全东京市的情况,但他不想问:太冷了,除了好消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甚至连小阵平的选择,他都不敢听。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在想:小阵平当时在公园长椅上等研二酱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吗?
……在浅井公寓的楼下,小阵平也是这样冷吗?
“小阵平,”终于接通的时候,萩原轻声问,“你真的要按普拉米亚说的做吗?”
松田无声地点头。但是他开口时的声音还是很嚣张,“才不会呢。”
“按炸弹犯说的做,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没有尊严的选择,”纵然穷途末路,卷发青年的语气里仍然充满了自信,“我会把炸弹拆解到水银汞柱失效的程度,然后让弘树和他的妈妈从绳梯下去。虽说有点冒险……但我可以相信萩和班长,对不对?”
他的声音里混着螺旋桨的扇叶声,高空中风声也如海浪。让萩原几乎错觉自己的幼驯染在神奈川的海边,正向他伸出手来,邀请他一起去捡贝壳。
而他当然会接住幼驯染抛过来的宝物。每一条生命都是世界孕育的宝物。
然而现在他有点想哭。作为警察要守护世界的宝物,那研二酱七岁时发现的宝物呢?有谁可以把研二酱的宝物还给他?
“班长在上面,”萩原点头,想了想,为了让幼驯染彻底放心,干脆全都说了出来,“小诸伏和小降谷也在附近,你放心!可是小阵平……只拆到水银汞柱失效是什么意思?”
他执着地问,感觉自己也被海浪般的风声淹没,冷得他几乎想要发抖,“你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普拉米亚根本就不一定知道那些爆/炸/物在哪不是吗?”萩原的声音很急促,“甚至都不一定有什么爆/炸/物!樫村先生可能是被骗了,而且就算是□□真的存在,大家也不一定找不到,我们一点一点地去找……”
松田笑了一声。
“那两个家伙也在啊。萩,我想告诉你,我们失联的这段时间,樫村先生一直在找,在分析、在建模。”
卷发青年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他的吐字很清晰。因此他们之间只像是隔着香烟烟雾,不像是隔着百米高空。那些字句像是手术刀般落下,剥开名为希望的甜腻糖壳,让酸涩的真实清晰地暴露出来。
“最后还是普拉米亚找到了。她是真的找到了。所以——”
萩原打断了他。他并不经常打断自己的幼驯染。但他不想听到对方把“原谅我”说出口。
“你还没回答我呢,小阵平,”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那你要怎么办?”
他了解自己的幼驯染,知道小阵平说到做到。真是爆处的王牌,公认的天才:他看到直升机上的绳梯垂下去,两个小小的身影像是天使重返人间那样慢慢降落。他看到大楼中有人试图射击绳梯,看到最佳狙击点毫不犹豫地开火。
小阵平做到了他所说的前一半内容。那么后一半……
“炸弹的倒计时还有十分钟,”松田说,“至于我要怎么办——”
“萩,我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所以,现在是空闲时间,你和我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