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男生的语气极其可怜,落下来的亲吻又轻又讨好。

晋云渡蜷缩手指,大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想要摇头。

但被对方掐着下巴又来索吻,这下摇不动了,最后鬼使神差地当真点了点头。

……-

诚如闻过所说,他的确马上就开学了。

甚至近期在会所经理那里频频请假的理由,也是趁着开学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给自己放个假。

经理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一样,一心掉钱眼里的闻过竟然会想着趁着开学前玩耍,但看在双方关系不错的份上,还是给他推荐了不少江城著名景点。

殊不知接受了他推荐,并留下一连串感谢表情包的某招牌男模不仅没有外出,还越发深居简出,成天窝在自家金主的大别墅里,等着对方下班以后和自己厮混。

就这么厮混着,再时不时关注一下云女士那边的进展,终于迎来了开学的日子。

这天,向来忙碌的晋云渡特意将行程延后,亲自送闻过去学校。

江城大学门口,开学返校的学生络绎不绝,很多人都拖着行李箱,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起来颇有些风尘仆仆。

而在众人匆忙行走之间,一辆看造型就能认定为豪车的跑车停在了校门口,不少人好奇地抬眼望去,然后在片刻的停顿之后,看见副驾上下来了个穿着清爽留着锁骨发的俊美男生。

不少人眼睛都发亮了,暗自思忖自己学校竟然还有此等帅哥,就看见对方绕到了主驾车窗旁,轻叩窗户车窗就被降下,露出一张同样是女娲精修过的面庞。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闻过为炫了金主暗爽,但仍旧表现得从容淡定:“先生,我进去了?”

“嗯。”晋云渡已然有些习惯了和某人在一起时,自己受到他的高调行径波及而被注目的场景,现也面不改色,只是用有些无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找个地方停车,在外面等你。”

闻过有些不爽,但还是点点头:“好,我领了课本就出来。”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是要领着晋云渡在学校里走一圈炫耀金主的容貌才行,但是今天似乎有荣誉校友/投资商入校参观,学校里暂时封闭了外人来访通道,不允许学生家长入内,暂时只得放弃。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闻过在是否要一如既往地讨个吻上面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凑上去,只摸了摸晋云渡的面颊,然后进了学校。

而做好对方会凑上来亲吻准备的晋云渡愣了下,在手心一触即离的知觉结束后,眼尾扬了扬,露出很淡的笑容。

放个暑假回学校差点忘了路怎么走,闻过沿着行明大道往里找了半天,这才找到通往他们教学楼的道路。

沿路遇到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经常能在公众号上看到的校领导走在他们身边,周围还有不少架着摄像机的学生会新闻部成员环绕周围。他们正与和闻过相反的方向行走,双方面上都洋溢着笑容,看起来谈得还不错。

看着这就是阻碍他家金主进校的访客了,闻过又瞥了几眼,收回目光。

他对这些荣誉校友没什么兴趣,殊不知,校友们看到他以后却打趣了一番,询问校领导这学生是不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或者常在校园公众号出镜的宣传员。

校领导只乐呵呵地摇摇头,但笑不语。

校友们对这个答案其实没什么在意的,只是随口开了个话题,然后内容就转向了怀念自己的青葱校园生活与热烈往事。

闻过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做了个打开话题的引子,找到班长发来的教室门牌号以后,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班干部们来发课本。不同学院分批返校,比起他们班住校的学生,他来得相对晚一些,坐的地方只剩下没什么人的前排。

坐下以后,他掏出手机打开聊天界面,说好停好车就会给他发来消息的金主大人暂且没有音讯。

闻过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抄小路走进来都花费了将近二十分钟,对方再怎么也不该没停好车吧。

[爱心]家养金丝雀[爱心]:[狐狸炮弹蹿出来.jpg]还没停好车么?

对方暂时没回,班长等人扛着书进来了,还招呼坐前排的帮忙发,他只好先收起手机。

发书的时候不乏一些同学和闻过打招呼,说起感觉他越来越帅的闲谈,还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闻过薅了把头发,懒懒散散地睨他们几眼,有些惊讶于他们的敏锐。

他跟班上的人其实都不大熟悉,除了请假问事情什么的和班干部们打些交道,其余人话都很少说,但不妨碍此时轻笑着回应:“是啊。”

“我靠我就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和之前穿丑衣服糟蹋脸完全不一样了!”有人凑过来插嘴。

“啊?”闻过愣了下。

他对于自己以前在学校的经历其实没什么印象了,总归是匆匆上几堂课,然后补觉,等到了晚上又去会所。

没什么青春热烈,格外规律又寻常的日子使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那时候他还不是头牌,晚上忙着卖酒白天困得不行,疲于挣钱,上学都是随便穿穿。

他忍不住乐了一下,决定回去的时候把这件事和晋云渡分享分享。

——金丝雀为了讨金主欢心,就连上学都好好打扮自己,怎么也是件值得金主骄傲的事情。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突然有人一拍桌子,兴奋起来,将手机递到闻过面前:“校门口这个是不是你?”

闻过看了一眼,发现是表白墙的投稿,说看见帅哥,想问问帅哥有没有对象,附图是他站在车边和晋云渡说话的场景。拍摄者应该在车的前右方,照片角度更多的是拍摄到闻过的模样。

但很快,下面有人补充了图片,来自于其他的方位,将晋云渡也捕捉进了镜头。然后底下全是问两个人感情状况的,偶尔有对车感兴趣的插一句问这是什么车。

翻了翻一眼望不到头的评论,闻过看着一群想要“拆散”他和金主的留言轻笑:“替我回一下,有对象了,对象就是……”

话没说完,底下又跳出来一个评论。

磕cp第一线:[图]都散了吧,看人家手都摸上脸了,没机会了嗷。

对方的拍摄技术极佳,抓拍到闻过进校园之前抚摸晋云渡侧脸的的画面,构图精巧,场景温馨,蓝天白云幽幽,草木葱郁与校门口的花圃相映成趣,两位主角眼中的情愫几乎拉丝,氛围感满满。

闻过下意识长按图片点击保存,然后被人“咳咳咳”好几声提醒,这才想起来不是自个儿的手机。

他把手机抛还回去,让人帮个忙把图片发自己,笑盈盈地:“好了,这下不用你们帮忙传达了。”

一群人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起哄了几句。

闻过对祝福全盘接收,某些僭越的人明里暗里的问话则懒得应付,发完书本后拎着自己那一份离开了。

手中提着捆扎了书本的绳子,闻过将同学发来的图片保存好,打开聊天软件,先是随便回了几句闻小花的问话,然后点进置顶聊天框。

晋云渡已然回复了他的消息,令人惊讶的是对方说遇到熟人,被盛情邀请着进了校门,此时正致力于应付完熟人再来找他。

[爱心]家养金丝雀[爱心]:[图]别人给我们拍的合照。要多久啊?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技术不错,[大拇指][大拇指]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现在。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我看见你了,抬头。

怔了一下,闻过抬头,没多寻找,就在林荫大道下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夏风轻柔懒散,浮动着草木的清香,林荫之下,穿着浅色运动服的男人正眉眼盈着浅淡笑意看他。

第96章 留什么余地 不留余地

闻过如愿以偿地带着人逛了校园。

但实际上, 他对这座校园的熟悉程度还没有江城本地人晋云渡来得高,所以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晋云渡在前面领着, 顺带给他介绍校内一些知名建筑的建设时间。

作为本地知名企业,晋氏给学校捐过不少钱, 甚至很多展览栏上面,可以看见当年老爷子在校领导陪同下逛校园的画面。

闻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其实对这些算不上很感兴趣, 但看眉眼清隽的男人娓娓道来的模样, 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不少。

等逛累了以后, 他们随便找了个操场外面的长椅坐下。

夏天的风浮动起两人的发丝, 树荫将大多光线遮挡,凉意使人很舒适, 闻过捏着晋云渡的手指把玩, 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晋云渡回答。

闻过忽然想起来进来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往外面走的模样, 笑了下, 和他说起:“所以他们是去找你的么?”

“嗯。”晋云渡点头, “但是我没接受拍摄, 只和校长寒暄了几句。”

闻过对此没什么意外的态度。超大财主要来学校逛逛, 换他是校长也要立刻去迎接人才行。他没打算在此事上纠结什么, 却被人挠了挠手心, 晋云渡看他:“你不问我和他寒暄了什么吗?”

不外乎就是捐赠之类的话题,但看对方轻笑的模样, 闻过忽然想到什么, 凑到人颈边,轻轻吐气:“说了什么?”

晋云渡余光看了眼周围,低头和他轻轻地贴了一下唇瓣。

穿着运动服的男人弯了弯眼睛, 狭长的丹凤眼浮起一点温柔的笑意,就连泪痣也显得生动:“我说,我的先生在学校里上学,还请多担待一下。”

瞳孔微微收缩,闻过掐着晋云渡手指的力道差点没收住,他先是愣了下,然后脑袋抵在晋云渡的肩膀,整个人拱在他怀里,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对方伸手顺他的脊背,被他攥住手腕贴在唇边咬了下。

“金主先生。”闻过在唇齿含糊间撩起眼皮看他。

晋云渡轻应:“嗯?”

闻过的神情平静,但是语气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喉结吞咽声伴随稍有些牙咬切齿的话语响起:“要不是这里人来人往,我真想把你亲死在这里。”

可惜,某个能把人亲死的男生的夙愿没能实现。

接送完他领书和小逛之后,两人只来得及简单吃个午饭,晋云渡又得换西装赶去公司上班了,以至于被对方一句话刺激得心潮澎湃,很想大展神威的闻过只能被送回别墅,像个怨夫一般,看着人开车离去的身影。

接下来接连好几周,闻过都在按部就班地上课,而晋云渡则是一心扑在公事上。

对方实在过分忙碌,早出晚归不说,就连闻过难得清闲的周末都没能捞到陪伴,硬生生上演了金丝雀在空荡荡的大别墅说:“我要这冷冷清清的大HOUSE有何用”的悲情戏码。

【朋友,收收你的怨气。】系统的声音在闻过的耳边幽幽响起。

在玄关镜子前凹造型顾影自怜,致力于要拍出“空虚寂寞冷”的氛围的闻过偏头,看见了一个造型极为潦草的灰色毛球,对方原本还算柔顺的灰毛现在乱七八糟的,像是要打结了一样。

看着这个怨气似乎比自己还要深重的系统,闻过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系统对他翻白眼。

还有脸问,为了完成宿主的任务,并留出他和主角卿卿我我干柴烈火的空间,它恶人狂欢系统可是在系统空间里加班加点干活了整整一个多月!

心虚地笑了笑,闻过给它的账户划去几个零:【去,拿去花!】

【谢谢朋友!】系统高高兴兴地应了声,瞬间没脾气了。

安抚了系统,闻过看着对方飘到桌上阿姨端来的水果里大口朵颐的模样,随手也拿了一个苹果啃着,问它:【话说你怎么出来了,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么?】

【那倒不是。】

截至目前,所有事态的发展都在警方的控制之内,包括监控晋远的行踪,以及和云熙合作试探晋中行的态度并对其进行控制。

【前阵子王英和罗蒙不是又供出来了几个人来着?现在已经确定了,其中三个是晋中行和晋远的直接交易对象,活动于公海实施犯罪,在某次惊鸿一瞥中看上闻小花并点名。】系统说。

闻过想起来这件事刚查出来以后,系统给他看过的几个人的照片,大腹便便身材走样的秃顶中年人,浑身的名牌也挡不住油腻的模样,面上发冷恶寒,给闻小花转去一笔压惊费,然后用亲亲金主的照片洗眼睛。

蓦然收到转账的闻小花的有多么高兴自不必提,闻过继续听系统说进展。

【晋中行本来派了资深拆白党试图骗闻小花,不过妹妹眼光比较高……刚好晋远又整了一波,自认俊美就蓄意接近准备骗人,好在没有成功。】

系统想着对方几乎是根据闻小花喜好量身定制的小白花形象,有些庆幸闻小花运气足够好,在被骗之前就由闻过揭穿了晋远的真面目。

毕竟,原剧情里,在姓晋的父子俩因为经济犯罪而锒铛入狱的剧情结束之后,他们私底下参与妇女拐卖的事情都没有被曝光出来。

系统抱着火龙果啃:【还有一个是拐卖集团的头目,负责将被拐卖者流向境外,以及为罪犯提供潜逃路径,是名越南华侨,洛警官已经派人去抓捕了,应该很快就会落网。】

闻过点点头。

这些事情不单单系统这边在监控,洛警官那边大概是担心他一个掌握了非凡网络力量的热血年轻人会为了“正义”乱来,也特意在一周一次的安全培训课课间和他说过进展。

——“犯罪分子有我们公职人员在打击,你们小孩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对方的原话如是,闻过本来也没觉得自己能再帮上什么忙,除了时不时将监控结果和他们共享一波之外,只专心地做自己的金丝雀。

眼看行动队已将开始收网,就更没什么值得他操心的了。

【整挺好,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闻过心情不错,想到还在公司忙碌的晋云渡,将苹果啃出来一个爱心的形状,拍照发给自家亲亲总裁。

坐在会议桌前,面无表情地听法务和公关团队就等下的汇报进行彩排的晋云渡听见手机振动,打开后看到的就是某人将爱心苹果举在面颊旁的自拍。

[爱心]家养金丝雀[爱心]:[苹安之心.jpg]讨论得怎么样了?

晋云渡和闻过都知道,等晋中行的事件曝光之后,晋氏会陷入巨大的舆论风波,因此晋云渡已然召集专业人员开始探讨危机公关的预案。

准备了整整数日,一版又一版的方案呈上又被打回修改,删删减减修修改改,终于定下一个大致的公关方向。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差不多了,等下召开董事会议。

闻过看着刷新后立刻跳出来的消息,对晋先生秒回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想了想,又从盘子里抓出来一颗梨子,用水果刀削成了竖条。

[爱心]家养金丝雀[爱心]:[顺顺梨梨.jpg],如果需要公开举报过程的细节,叫声老公,我这边可以提供哦,[亲亲][亲亲][亲亲]

闻过一反用性感自拍刷屏聊天界面的常态,发了好几个自制水果表情包。

弯着粗黑眉眼的苹果、挺身掐腰的雪梨、掏肚子去籽(渍)的火龙果……略有些活泼的卡通表情包映入眼帘,晋云渡露出一点笑容,连轴转数天间不断鼓动的太阳穴似乎都舒缓了几分。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好,[亲亲][亲亲][亲亲]

打字的时候,看着对方故意用来逗人的暧昧字眼,他的眼神掠过笑意,平日里因为羞耻闻过怎么哄他都喊不出来的两个字,被晋云渡打了出来。

[爱心]金主大人[爱心]:老公。

西装革履的男人戳了戳爱心苹果,面上促狭的神情一闪而逝。说了又如何,真被撩到了,此时此刻着急上火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还不是对方。

等回复完消息之后,候在门外的助理敲了敲门,示意会议时间要到了。

晋云渡收敛神情,站起身。

电梯上楼,助理敲开门,他迎着已然听闻风声的全体董事看过来的锐利目光,带领危机公关小组缓步入内。

低跟皮鞋在光洁地面发出清脆的踏顿声,会议室大门在身后关上,这场即将掀起风暴的舆论之战才刚刚开始-

如两人所想。

当罪犯落网,警方的案件通报带着几个眼熟人名刷新在网站头条的时候,整个社会基本都炸开了锅,尤其是江城本地媒体,争先恐后地进行报道,各种各样“晋氏集团董事晋中行参与妇女拐卖”的标题层出不穷。

评论区里,愤怒的声讨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公司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好在公关部早有准备,于通报出现的下一刹那立刻就转发,并附上了一长串图文并茂,不带任何推诿废话,充满诚意的声明。

先是致歉与谴责晋中行的行为,而后引用《刑法》相关条款,强调晋中行的犯罪行为属于个人行为,与公司业务决策、经营管理等无直接关联。再提供公司内部证据,证明晋中行仅持股,但无决策权限,无利用公司资源或职务之便参与犯罪的可能。

然后又公开了举报过程的细节,强调集团现任董事长,晋中行之子晋云渡及晋中行之妻云熙(现于集团无任职)在发现线索、主动举报及配合调查的关键时间节点与行动。

其中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两人发现异常的过程和抉择心路,堪称大义灭亲,坚守底线。

最后上了一些价值观层面的东西,结合企业的社会责任报告、公益项目等,强调公司“合法合规经营”“零容忍违法犯罪”的价值观,并附有邀请员工和合作伙伴录制的支持视频,文后强调接下来将会对受害者家属进行慰问与补偿,并会努力在公益道路于维护社会安定的道路上继续扎根。

“大义灭亲”使得公司的声明在最开始就站住了脚跟,没有被舆论冲垮,接下来又针对公众对“父子关系是否影响举报公正性”的质疑,邀请了第三方权威机构发表独立意见,一点点地把晋氏从淤泥之中拔出来。

虽说没法彻底将风波消弭,好在震动的股市至少安定了下来。

“叮铃铃——”放学铃响,耳边流淌欢快的声音,闻过看着新闻发布会中公开露面的晋云渡。

面对无数闪烁的镜头和尖锐的提问,男人的表现诚恳而平和,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将一个个诘问化解,并把话题引导到于企业有利的方向。

即使夙兴夜寐,对方的状态仍旧很稳定,端肃得体的模样向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传递积极向上的态度。

周围有同样在看这场直播的人,他们口中议论纷繁,有人赞叹这场危机公关,说晋云渡游刃有余,也有人说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但他们的议论与闻过没什么关系了,小跑着抄近道打车的男生,已然冲向了远在商业大道的摩天大楼。

闻过没能在发布会现场找到人,留在这里收尾助理对闻过已经很熟悉,告诉他晋云渡结束发布会之后就回办公室了,在为下一场公益项目做准备。

点了点头,闻过又转换目的地。

等抵达办公室之后,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稍稍推门,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男人正在办公的模样。闻过轻缓地走过去,注视安安静静睡着了的人半晌。

为了顺利渡过这次的公关危机,对方每天都在早出晚归,能在别墅休息的时间屈指可数,在后面干脆快要住在公司里了。

“要不是我宽宏大量。”闻过轻拨弄了一下晋云渡的乌发。

作为一个懂事的金丝雀,他没和冷落自己的金主先生计较,手臂环着他的肩背和腿窝,微微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怀里的身体格外轻,本就没二两肉,这下又瘦了不少。

闻过的面色发沉地将人抱进了休息室里,褪去鞋袜与外套,在要把晋云渡放下时,抱托时没动静的人却缩了缩身子,睁开了眼睛。

眼中犹带困倦,血丝红痕清晰可见。

晋云渡有些意外地唤了一声:“闻过。”

“嗯。”闻过拍了拍他的肩背,定了个闹钟,将自己外衣也褪了,搂着人陷在被窝里,“睡吧,我看着时间,就睡一个小时。”

“好不好?”

他算过对方的行程,一个小时差不多是能歇息的极限。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轻轻地溢出点带着鼻音的轻哼,然后又沉沉睡去。

发布会过后,晋云渡继续陷入极度的忙碌之中。

晋氏内部,员工们提前收到过公告与安抚,得到了高层领导的一对一答疑以及专项补贴,在接下来的澄清中表现出镇静信任的模样,并进行声援。

只是他们算不上主力军,闲暇之余在内部网上,看到总助特意披露的自家总裁密密麻麻的行程以后,全都忍不住咋舌。

各种各样的新闻发布会、公益活动、客户约谈、受害者补偿等等,高强度的工作安排,让一群总是在论坛里闲聊时自称牛马的员工仰望。

匿名A:要不说成大事者精力无限

匿名B:精彩的危机公关,晋总大义灭亲威武,话说咱们曾经的第一总助是要出山了吗

匿名C:云女士返回职场的时间好像定了,但是回来前会先进修,应该从基层管理做起

匿名D:我靠,看见了么,不只是老客户解约率稳住了,新锐科技公司还公开支持了我们

匿名E:看到了,我划拉划拉,我靠!新锐科技公司持有者竟然是那个天天陪着总裁的帅哥么?

匿名FGH:我草?

……

闻过看着股权转移的材料,与笑看自己的男人对上目光。

“不喜欢?”晋云渡问。

闻过皱着眉。

“本来打算在我生日宴上给你,但现在一切从简,恐怕不能那么高调了。”晋云渡帮他捋了捋垂落在锁骨的头发,温热的指尖抚摸男生凝望自己的眼眸,“新锐的股东比较好劝服,而晋氏现在和我绑定太深了,董事成员又草木皆兵反对声太激烈,没法给你股份。”

哑然片刻,闻过将手中厚厚的合同合上,问他:“这不是你给自己寻找的退路?”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游轮剧情被蝴蝶掉,晋远没能找他勾引晋云渡以获得晋氏的当下,晋云渡竟然还会做出将公司赠送自己的的决定。

唯一不同的是赠送的资产发生了变化,从晋氏变成了对方自己创业的公司。

晋云渡“嗯”了声,将他手中的协议文件再次打开,在闻过盯着的目光中,一直翻过厚厚的股权转让协议,直到最后,一纸排版与前面完全不同的协议映入眼帘。

闻过低头,眼眸在看清上面的大字之后,怔愣几瞬。

“意定监护协议。”

西装革履的男人托着他的面庞,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笑意清浅,书房内辉映的灯光映照在他的眼底,像是有繁星点点。

“或许你要说我是个恋爱脑。”

晋云渡的话语让闻过把到了嘴边的三个字咽了回去,闻过凝望着男人的面庞,在那张清隽的面庞看见了坚定和决绝。

“但是,闻过……”晋云渡捧着他的面庞靠近,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到极致的吻,像是羽毛掠过,只留下柔和的痒,“这就是我开的高价。”

他站到闻过身后,圈住对方的身躯,引导着他拿起钢笔,在签名处署上姓名:“我将所有信任都托付给你。”

又写下自己的落款。

“你不会让我退无可退的,对么?”

“……”

闻过失去言语,唇瓣张合,只剩下静默。

而此时,忙了好一阵闲下来的系统百无聊赖地盯着宿主的数据,发现对方迟迟差一点的数据骤然飙升满值,猛然【卧槽】一声,兴高采烈地大喊:【宿主大大!金手指可以兑换了……】

【一边玩去。】闻过的声音凶悍。

【……】

“啪嗒。”灯的开关被按在墙上的清瘦躯体撞下,空旷的书房暗下,月光无法从厚厚掩映的窗帘中溜进来,偌大的漆黑空间里,只有两道起伏的呼吸声。

两人之间的距离像被无形丝线牵引,呼吸交织成温热的雾,在彼此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翻涌。

脖颈处的脉搏开始不受控地跳动,血液奔涌,闻过的心脏剧烈起伏。

“晋云渡。”闻过的声音沙哑,接连喊了好几声。

晋云渡轻声:“我在。”

晋云渡撞进那双在黑暗中如有实质望着他的眼眸,对方沾染了钢笔洇开墨痕的指尖死死按着他的下巴,痛意与侵略的目光弥漫。晋云渡却恍若未觉,轻笑着抬头,伸手主动环上了男生的脖颈。

熟悉的触感一寸寸收紧,耳鸣声混着对方急促的呼吸,颅内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男人柔软修长的指尖在闻过的颈侧滑动,轻按两端,揉捏喉骨,和初遇那日对方戒备时扼住他咽喉的动作相似,但是现在只剩下柔和与沉迷。

“你疯了?”

闻过发出气音——不是因为被憋住了气息,而是担心惊扰献上自我的猎物。

“嗯。”晋云渡的声音低哑,没有任何反悔的迹象。

甚至笑了声,暗红的泪痣隐约于闻过的目光中熠熠生辉,像是诱人深陷的涡旋:“疯就疯了,我爱你啊,留什么余地呢?”

他轻唤:“闻过?老公——”

“草了。”

“我要草.死你。”闻过忽然扣住那只按着他签下签名的手指,虎视眈眈的面庞忍无可忍地压下,唇齿沉沉地碾上男人还在开合的轻薄唇瓣。

“晋云渡,我要草.死你!”

渡鼻尖相撞,酸涩的感觉自鼻翼蔓延,却无人管顾,双方交叠的身躯在掠夺的吻里战栗,电流顺着脊椎窜上后颈,闻过的十指深深扣入晋云渡柔软的发间,扯乱了精心打理的发丝。

滚烫的掌心贴着后颈,指甲几乎掐进皮肤,带来细微刺痛。

他们的身体紧密相贴,如擂鼓的心跳撞击着胸膛,胸腔共振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太阳穴的血管随着每一次亲吻、按揉都剧烈搏动,耳鸣声几乎要将外界的一切吞没。

急促的喘息声中,偶尔溢出含糊不清的呢喃,玻璃幕墙被呼出的热气蒙上薄雾,紧贴的身躯泛着白光,汗水与蒸腾的潮湿将黑暗隔绝成模糊的光斑。

月色无法穿越重重屏障投来皎洁。

但室内已然升起了暗火辉煌。

第97章 陈逐满心错愕 封爱卿为贵妃

暴雨如注, 琉璃瓦上的积水汇成瀑布,重重砸在丹陛之上,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浆漫过最底下一层蟠龙浮雕。

陈逐和一众大臣跪在大殿前, 神情肃穆,姿态是融于众臣的恭谨。但是他的心中, 却是与不动如山的面色相反的惊涛骇浪。

【还请阁下将刚才的话语再述一遍。】陈逐面色低沉。

若不是他修身养性多年,恐怕就要暴.露自己的惊疑不定, 好在帝寝内那位突发高热生死不知, 以至于所有人都愁云惨淡, 他现在的表现便也不算突兀了。

【宿主你好, 我是恶人狂欢系统, 我的目标是助力你重生,你帮我拨正世界线, 对主角作恶, 让主角走向光明未来。】系统已然习惯走这样的流程, 这番话说的流畅又快速。

陈逐沉思, 思了又思, 只听懂一半。

【……】

这已经是陈逐的第三次询问, 第三次还是没太听懂这不知是灵是鬼的怪声音的全部话语意思, 但不妨碍他依靠连蒙带猜了解了一些词语。

原来让他惊喜若狂的“死而复生”并非他自以为的天命加身, 而是这恶人狂欢细桶的功劳, 要他做的竟然还是帮助病弱薄命的皇帝稳定朝局么?

陈逐若有所思,端凝的眉眼中凝结着些许不虞, 但暂且没表露出来, 甚至隐没几分,状似恭谨:【烦请足下把宿主、恶人狂欢细桶、世界线、主角等字词解释一番。】

系统一早就做好古代人会问很多问题的准备了,依照从前辈那里学到的经验, 将自己的来历、目的以及各种专业名词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遍,保证对方能够彻底弄明白自己的意思。

陈逐的确听懂了,并化为自己的理解。

主角乃天命之人,宿主乃为恶者,细桶是天地使者。

——天地有灵,按照世间人物的功德选定天命之人,造福一方,而他是阻挠天命之人践履抱负的为恶者。

按照细桶的说法,他本应长命百岁,作为天命者的手下败将与他斗争一世,使大雍盛世在曲折中前进。

不成想,上辈子在政斗中受到刺杀死于非命。

而他死后,那天天咳血卧榻,看似短命,实则竟能撑着和他斗一辈子的皇帝没多久竟也溘然长逝。

帝弱无嗣,外戚扶持傀儡入主,宦官联合分权。

清正朝臣诸如老丞相邱孺哲以及一群迂腐的尚书大多被罢黜贬谪,聘怀营统帅、镇北大将军曲博景战亡,军权旁落。而后北狄入侵,内忧外患,偌大家国没几个能用得上的东西,以至于很快分崩离析,战乱不休。

天地不忍生灵涂炭,派了使者细桶来助他复生,与天命之人,也就是还在帝寝中生死不知的皇帝顾昭瑾争斗。

陈逐满心错愕。

不知该觉得荒谬还是庆幸。

但他第一时间做的先是把这个天地使者恭维了一番,好让对方能更加潜心助力自己:【“细极入微,纳天藏地”,细桶者,喻天地之精微皆可入其彀中,如古之漏壶,以毫厘之隙,纳百川之流,承四时之序。又《易经》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细桶以器物之名,藏通天彻地之能,暗含“以小见大,以器载道”的哲思。妙极!】

【……】系统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但是它第一次被自己的宿主这么夸赞,即使被夸的并非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忍心打断,硬生生听完了。

而进行了一番侃侃而谈的陈逐,暗道自己的帝师之责虽已随着帝王长成而渐衰,但还是不副当年以弱冠之龄一举高中探花的文采,引经据典、言之有物,不输一些只弹劾本事见长,却没有更多墨水的文人。

暗自瞥了一眼在他斜后方跪得笔直的御史大夫,陈逐还在说:【恰如我字溯川,同有逆流而上、追寻本源之意。】

【……】系统想说话,【那什么……】

但是话来不及说完,就被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匆匆跑出来的人的动静打断了。

【帝有令,宣太傅陈逐觐见——】

声音一起,所有人都“唰”地瞥向陈逐,满眼都是痛心疾首和恼怒。

陈逐大概能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

不外乎就是他们一群大臣都守在这里,老丞相、大将军,再不济还有御史大夫和各大尚书,怎么皇帝一个都不召见,偏偏醒来后第一个见的就是他这个因极擅长揣测圣心而屡次被御史大夫弹劾的太傅。

他暗自冷笑一声,觉得这些根本不被天地使者看在眼里,无力改变天下局势的废物朝臣实在是自视甚高,而后翩然起身,在太监总管柳常的带领下去偏殿换了身衣袍,而后走过其余人的目视,昂首阔步进了帝寝。

入内,一阵极其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混着熏香,把空气浸得发黏。

陈逐微微皱眉,和注视他入内的皇帝对视一眼,目光转过对方略潮红的耳垂,在柳常来不及阻止间,径直将寝殿里只开了一道缝的雕花窗敞开。

凉雨细斜,打湿窗沿,微凉的风将整个房间蒸腾的苦涩味道驱散。

“门窗紧闭,人员集聚,还嫌陛下病得不够重么?”陈逐的目光扫过恭谨候在一旁的一众宫女太监。

太监总管柳常横眉竖眼,看了一眼倚靠在龙榻上一言不发的帝王,看对方没有训斥陈逐的意思,只得敢怒不敢言地退到一旁。

倒是守在床榻边的太医暗暗过来一眼,对着陈逐露出赞同神情。

这话他也说过,但那时陛下正昏迷,一心认为陛下需要静养以避免凉风潮气的柳常根本不搭理他。

铜火盆里煨着驱寒的艾草,青烟丝丝缕缕缠在蟠龙柱上,顾昭瑾靠在绣着金线的软垫上,苍白的脸被鲛绡帐映得近乎透明。

他看着陈逐进来之后的一举一动,宽大的中衣贴着脊背,显出单薄的肩胛骨轮廓,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随着微不可查的转动指泛着冷光。

太医将熬好的药递过来,太监总管柳常动了,顾昭瑾摆了摆手把人挥退,抬手要自取,广袖滑落时露出腕骨,细得像是能被风折断,然后下一瞬间,触手可及的药碗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接过了。

“陛下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使力的好。”陈逐直接在他的床榻边沿坐下了,举止自然,动作熟练。

柳常又要瞪眼,对于陈逐总是于帝王面前放肆的行为很是看不过眼。

其余宫女太监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情景习以为常。

大雍朝谁人不知,前太子太傅,帝王登基后被擢升为太傅的陈逐乃帝王心腹,自皇帝还是太子时便跟随左右,深受其爱重,威风就连同为老人的柳常都难以比拟。

别说坐一下皇上的龙榻,更早些时候帝王还年幼时,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可不敢多嘴。

顾昭瑾垂眸,静静地看着陈逐持起汤勺,在药碗中轻轻搅动,将腾升的热气一点点逸散。鲛绡帐幔滤过熹微天光,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投下细密的网纹,衬得眉骨如远山积雪,唇色却似将凝未凝的血珠,泛着病态的嫣红。

陈逐看他一眼,随手帮人把略有些汗湿黏在颈侧的乌发撩开,系在他腕上的红绳便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摇晃,几颗圆润玉珠在冷白的肌肤上撞出细碎的冷光。

“取帕子来。”陈逐理所当然地使唤起候在一旁的柳常。

柳常气怒,但怒过后还是拧了一张帕子递给他。

陈逐接过温热的锦帕,看了一眼顾昭瑾,见对方没有动弹,便从善如流地替人拭了一下颈侧的汗渍,动作轻柔间,询问太医:“陛下因何发热?”

太医偷偷觑顾昭瑾,揣测对方没有在陈逐面前隐瞒的意思,便答:“夜间惊悸盗汗,值夜宦官未能及时发现。”

陈逐的目光微冷,扫向柳常:“柳总管,若没记错,昨夜是你值班。”

柳常已经跪了一夜,于皇帝醒来特赦后站起,现在一听陈逐的问话脸上浮现后怕与羞愧,又要跪下。

“朕无碍。”而自陈逐进来后始终没说过话的顾昭瑾终于出声,声音低沉沙哑,“朕已罚其半年俸禄。”

知道对方要回护自个儿的大总管,陈逐没再多言,只是停下给人羹调药汤的动作,舀起一勺,凑到皇帝唇边。

顾昭瑾看他一眼,垂落的纤密睫羽在眼下落下阴影,启唇把汤药咽下。

一勺又一勺。

半碗药汤下去,太医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这么苦的药,又腥又难喝,本是想着让皇帝一口闷的,难为他们家陛下能面不改色地一勺勺地喝掉,简直像是受刑。

“行了,不喝了。”陈逐终于把手中的药碗放下。

柳常以为他没给喂完药,横眉竖眼要呵斥他又“克扣帝王药水”的恶劣行径,却没想到,暗自凑过去一看后,发现碗底光可鉴人,别说残留药汤,连渣都没有。

而多次给帝王看病问诊的太医比他淡定多了,老神在在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看向不管多少次,只要遇到皇帝的事就要乱了分寸大动干戈的常打交道的老伙计,对他暗自嫌弃。

多大的人了,徒孙都不知道带了多少,还天天横眉瞪目,没点从容。

陈逐没注意身边两个老家伙的眉眼交锋,看向喝下汤药之后气色似乎有了好转的顾昭瑾,问道:“陛下唤臣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平淡,提醒:“殿外大臣们可更急切等待传召。”

“朕知晓。”顾昭瑾回答,但是却没有急着把另外几人叫进来。

陈逐对此暗自满意,心想自己天子近臣的位置还是很稳,又记着细桶给他的若无意外,大可手握权柄长命百岁的批命,态度更温和几分。

这份温和体现在外,便是碰了一下皇帝降了温度的耳垂,帮他将松散的衣襟拢了拢,然后把金线绣的衾被再往上掖了点:“风吹一会儿就够了,担心风寒。”

顾昭瑾看了柳常一眼,柳常小跑着去把窗又拢上了,但思来想去,还是留了小半的口。

知道柳常永远向着顾昭瑾,陈逐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把被子掖得更紧一些。

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皇帝无处可动,就连玉扳指都转不起来了,转头对内侍们与太医说道:“你们退下吧。”

顿了顿,又道:“今日罢朝,殿外大臣,令其更衣返家即可。”

柳常欲言又止,还是试探着开口:“邱丞相与曲将军……”

顾昭瑾捏了捏眉心,自醒来后大脑里思绪纷乱,他差点忘了这茬,语气略微松快:“请他们到偏殿候着。”

殿内众人领命退下了,只剩下椅坐在龙榻上的两人。

陈逐微敛眉眼,等待帝王的吩咐,但是半晌过后对方都没有言语,他便又稍稍抬眼,随后撞进顾昭瑾静静凝望他的眼眸。

心头暗自跳了一下,他对这样的目光有些狐疑。

自登基以后,皇帝似乎很久没用这么直白深沉的目光看他了。

最早之前这么看陈逐,还是在陈逐劝他定下太子妃的时候。

作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当时陈逐暗自收了户部尚书朱广生的好处,帮给他正在遴选太子妃的顾昭瑾说好话,一句“国色天香、贤淑温良”,换来太子似笑非笑的深沉目光,手指贴上他的面颊,问他是否因为到了适婚之龄而春心萌动。

原话是——

“爱卿,可是要孤替你赐婚?”

当时陈逐就明白自己可能操之过急犯了大忌,私下交易与狼子野心被对方发现以至于被敲打了,立刻就伏跪摇头,口口声声喊着顾昭瑾的字,深深地说仅心怀明珩,自入太子府后只愿全心全意辅佐太子,并无成家之意,更无二心。

当时的表现应该是打动了太子的,与陈逐近日略有些疏离,很久没留他过夜的顾昭瑾甚至好心情地和他抵足而眠,两人谈天说地聊了一个晚上。

然后隔日就传出来太子请见先帝,取消遴选的消息。

陈逐当时的想法不好说,只是出了一身冷汗,尽感太子越发深沉。

所以后面老老实实了好一阵子,对顾昭瑾伏低做小,越发小意温柔,直到对方登基了,想要揽权谋财的心思这才又开始活络起来。

不过他仗着现皇帝的宠信耀武扬威这么久,暗地里敛了不少势力与钱财,没看对方有什么动作,怎么就今天在病好之后火急火燎地召见他一人?

陈逐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揣测对方是发现了自己和兵部尚书林成羽称兄道弟意图染指兵权;还是听信了近来传闻的名声斐然的翰林学士李孟台与他关系匪浅的事实;亦或是觉察了礼部尚书柯道远在昨日议事时提出的,为陛下张罗选妃的事有自己的出手?

心中的思绪纷飞,陈逐迎着帝王的深邃目光,不动声色地想着自己是否有将一件件事情的蛛丝马迹清扫干净。

想了一圈,陈逐放下心来。

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前世他的狼子野心也没有这么早暴.露。

少说还要再过个两年,等他联合几员大臣给迟迟不开后宫的皇帝进言,声称一国之君怎可无嗣,对方惊觉他竟结党营私,大揽权柄而被气得病倒时,由丞相邱孺哲及御史大夫于长业弹劾着给爆出来。

稍稍定了心绪,陈逐轻扬唇角,露出点笑来:“陛下为何这么看着臣?”

他的话语恭谨,面上是熟稔又亲近的模样,曾被先帝指为探花时称赞过的丰神俊朗的面庞浮着春花绽放般的笑颜,就算是和他不对付的御史大夫来看了,都要说一句媚上的好颜色。

的确如此,于长业每次递折子弹劾陈逐的时候,洋洋洒洒攻击最多的就是当今太傅的样貌,而后期对方暴.露野心,不再虚与委蛇地哄着他之后,奏本里更多的就是对方留香纳妾引发的风流韵事。

顾昭瑾端详着陈逐的笑,神情未动,只心中有几分自嘲。

他没有回答陈逐的问话,只是极轻地咳了几声,胸腔在咳嗽之中起伏,几声闷哼过后推开了陈逐伸手欲要抚他脊背的动作,哑声开口:“爱卿对柯卿昨日的奏言有何见解?”

陈逐有些意外。

前世在柯道远提出这件事的第二天,皇帝就将奏折打了回去,因此他和顾昭瑾之间并无此番对话。

不过前世也没有这场高烧,陈逐念头微转,大概想明白了,认为应该是高烧后面对的空虚使得帝王有此一问。

于是他斟酌着道:“微臣认为妻妾问暖、子嗣环绕或为人生幸事。”

虽说陈逐自个儿没这方面的追求,什么贤妻子嗣,对于一个自幼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的他来说都没有权利更加重要,但这种颇有些惊世骇俗的话语还是不乱说了吧。

自认为这番回答还算巧妙,陈逐等着帝王的反应,等了两息,对方没有反应。

他又从善如流地继续道:“但臣知陛下志在江山、心寄黎民,以四海为家、以苍生为念,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治国安邦之大业,此等胸怀与担当,亦不失为千秋佳话,更是天下百姓之福泽。后宫之设与否,皆应顺陛下本心,臣等唯愿陛下圣意顺遂,成就盛世华章 。”

反应从容且淡定,仿佛刚才停顿的两下并非观察皇帝的反应,而是在沉吟斟酌字句。

顾昭瑾笑了下,笑过后神情更平静了。

“爱卿,朕为你赐婚,如何?”被压住的衾被松动了,皇帝将手从衾被之中探出来,拇指上的扳指随着他将手指搁置于床沿时发出脆响。

玉质的扳指和金丝楠木轻扣的声音清脆又沉闷,十足动听,但是陈逐却觉得比他听见细桶的声音时还像是见了鬼。

给他赐婚?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只想着让皇帝赶紧成婚,好协助同僚伙伴把女儿送进后宫,加深合作联系的某太傅再一次陷入沉思。

难不成对方其实发现了自己和柯道远的筹谋,本想轻轻放下,现在生了一场病后心情不虞,于是开始敲打了?

陈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再联想到前世顾昭瑾在第二天上朝时坚决拒绝柯道远的提议,并接连几天召见自己,时不时低笑着抛出几句问话的模样,陈逐心跳都漏了一拍。

——“爱卿可想过成家?”

——“爱卿为朕苦守……朝堂,可有后悔过?”

当时以为对方是关心臣子,体恤宠臣,他还有些傲然自喜地全都否决,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敲打!

原来他在这里就已经露出了马脚。

陈逐当即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将对方瘦弱的指节蜷进自己的两只掌心,故意把自己腕上的红绳与玉珠贴在对方的肌肤上,好用早年间帝王所赠的旧物唤起对方的情谊,缓声道:“陛下……”

他特地顿了两下,又唤他的字:“明珩,我之心您该懂得的,只有为您肃清朝野的抱负,为国家鞠躬尽瘁之远望,暂无其他的儿女情长。”

顾昭瑾抽了抽手,没抽开,只感受到对方越收越紧的力道。稍重,但始终小心着,仿佛生怕伤害到他病弱的躯体。

温文体贴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力道、欲说还止的模样、情深义重的话语、落寞轻敛的眉眼。

又是这样,顾昭瑾几乎想要发笑,若非陈逐、陈溯川总是这样,他也不至于,他又何至于……

抵着掌心的玉扳指泛起冷意,烛火在帘帐摇晃出模糊的涟漪,他看了眼坐在自己床沿诉说心意的臣子,对方腰背挺直,殷切的眸光溢满深情。

“是吗?”帝王开口,意味不明的语气使得陈逐眉梢微跳,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不明白平日里屡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到了今日就没作用了。

陈逐面容肃穆,态度坚定,仿佛下一刹就要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句虚言!”

皇帝终于叹了一声,回握住他的手心:“爱卿的心意我又如何不知道。”

陈逐暗暗放松,认为自己跟了皇帝近十年终究没白跟,这特殊的情谊就是诸多臣子无法比拟的。

就在他以为此番考验和试探已过,还想要再说几句好话加深感情的时候,顾昭瑾又开口了,说出的话语却让陈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爱卿对朕如此情深,朕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顾昭瑾咳着,手指嵌入陈逐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待见过丞相与大将军,朕便将封爱卿为贵妃的消息透传下去,不负爱卿的期望。”

玉扳指和玉珠擦过的响声清脆,陈逐差点瞪大了眼睛。

将他茫然惊悚的目光尽收眼底,顾昭瑾扯了扯唇角,笑容极淡。

“爱卿不愿么?”他问。

陈逐何止不愿,甚至想要骂人,不止骂皇帝,还要骂和柯道远合谋的自己,以及好端端地非要惊扰皇帝的梦魇惊悸。

若不是这惊悸,哪会出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努力保持着笑容,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在落于倚靠在龙纹软垫上的人影上后收紧。皇帝还在咳着,咳得肩背轻颤,苍白的身躯深深陷进绣着金线的被褥里,在昏暗中愈显单薄。

陈逐猛地蹙眉,没顾上回答,从怀里摸出张帕子,递到顾昭瑾的唇边,接住了对方咳出来的污血,片刻后,血渍在月白色锦缎上洇出深色痕迹。

顾昭瑾呛咳的动作一滞,下意识帮人接血的陈逐也顿住了。

陈逐没注意到皇帝扣住他手腕的动作在收紧,所有的心神全都陷入迷惑与不解。

按道理来说,皇帝这时候身体状况还没有坏到咳血的地步。

对于顾昭瑾第一次咳血的场景历历在目的太傅满心疑虑,回想往事,犹记得当时是在金銮大殿上,他联合其他臣子逼婚迟迟不开后宫的皇帝。

身着朱红朝服、头戴冕旒的帝王怒极反笑,眼眶微红地凝望着陈逐,欲要开口,却在开口前忽然咳嗽,而后侍奉一旁的柳常冲了出来,但来不及遮掩,本就病弱的皇帝就当众咳出血来。

帝王咳血,面色惨白,所有臣子陷入惊慌,陈逐再顾不上为权紧逼,冲上台阶把皇帝抱回了寝殿,然后就是太医慌乱问诊的场景。

整个朝堂一片混乱,于是劝婚一事搁置。

只陈逐狼子野心结党营私一事暴.露,不臣之心人尽皆知。

回想着前世发生的事情,陈逐将染血的锦帕在顾昭瑾唇角按了按拭去血迹,然后收进怀里,接着给皇帝倒了茶水漱口,又帮人拍打脊背。

动作是惯常的随意与理所当然。

顾昭瑾眼眸略低,看着陈逐的眼神带了点探究与沉思,又轻咳几声,感受到对方手掌呈弓型,自下往上拍打他脊背遏止咳血的熟悉动作,片刻后缓而露出了更深的笑容。

第98章 如此忠心耿耿 红梅映雪

因为低头的缘故, 陈逐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情,只是轻拍着安抚,等人止住咳声之后, 对外高喊了一声:“柳常。”

柳常来扣了门。

“请太医。”陈逐言简意赅地下令,候在门口的人似乎有瞬间的慌乱, 很快脚步声就渐远去了。

顾昭瑾安静地看着自家太傅习以为常地使唤太监总管,而总是对陈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总管也下意识听从陈逐的话语的模样, 扯了扯唇瓣。

朝中不少大臣都参过陈逐, 言道皇帝对其太过宠信。

就连更注重朝事, 少有对他人言谈的在偏殿坐着的两位, 都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 期望让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不要太过放纵太傅。

此前,顾昭瑾从未把这放在心上过。

毕竟偏不偏宠这件事, 当事人又不是傻子, 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他抱着难言的愧意, 看着因他而困守的陈逐, 抛不开、舍不下。

不知不觉间就越来越纵容, 以至于对方竟忘了, 他的权柄究竟来源于何人。

顾昭瑾的眼神有些发凉, 瞥着还在抚他肩背的男人, 轻缓地唤道:“爱卿。”

“陛下。”陈逐回应。

“朕竟不知, 爱卿何时有了这般威严。”皇帝的语气淡漠,听不出来太多情绪。

还在思忖皇帝的病症怎么就提前加重了的陈逐怔了一下, 瞳孔骤缩, 意识到自己过分僭越,竟然在皇帝面前使唤他的内侍了。

暗怪“以前不都这样的么”,他面上不动声色, 语气低落下来,喊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心系陛下,见陛下咳血心中忧惧,是关心则乱。”

花言巧语。

顾昭瑾面无表情地听着。

忧惧他咳血,就不会在他咳血之后还惹他生气,总是和他对着干,甚至在他病中寻花问柳,纳了房小妾回府。

想到前尘往事,喉间又开始涌上腥甜,顾昭瑾隐忍着,想要压下这份痛痒之意。

然而,世间最难忍的,无非就是情愫与呛咳。

压抑了一息、又一息,终究没能遏止住,剧烈的感受开始反弹,咳嗽声几乎是响彻整个寝室。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陈逐的瞳孔骤缩,顾不上太多,几乎是爬进了床榻里,将皇帝揽进怀里,以半抱的姿势圈住,伸手在他的脊背上顺气。

他朝外喊:“太医呢?柳常?让你传个太医这么慢!!”

每每遇到皇帝相关的事情总要亲力亲为,扯着太医紧跑慢跑的柳常远远地就听到了陈逐隐含急切的声音,跑得鞋子都快掉了,恨不得自己生出惊世大力来,将老得跑不动的太医扛起来冲进帝寝中。

而给太监总管上了压力的罪魁祸首,看着伏在怀中呛咳的帝王,感受到对方苍白瘦削的身躯在剧烈的咳嗽中不断轻颤。

鎏金兽首香炉里的龙涎香燃至最盛,青烟裹着在雕花木窗透进的冷光里盘旋,帝王的乌发未束,似玄色垂落如瀑的纱幔,月白色寝衣布料松垮地挂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腰间明黄丝绦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喘.息微微起伏。

陈逐将人拢紧拍着背,摸遍全身没找到其他的新帕子,干脆伸手递到顾昭瑾的下巴处,另一只手抵着他的唇瓣,不让人咬着牙关。

“吐,吐我手上。”掰不开,他干脆去掐人两颊。

死死咬牙,不愿让血液被咳出来而显得狼狈,顾昭瑾和他对抗了片刻,终于拗不过对方的力道,再加上越来越多的血液聚集在喉头,压根咽不下去,最终还是低咳着吐了出来。

大片的鲜血狂涌,五指并拢都捧不住刺目的血液,陈逐低下头,就看见一道道暗红色顺着他的手背淌落。而还在咳的人口中的血根本止不住,淌过下巴,蜿蜒进脖颈与衣领,在瓷白的肌肤上红得惊心。

等柳常终于带着太医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的一幕。

“陛下!陛下啊!”他跪冲到龙榻边,还不忘拽太医一把,然后飞速地站起,掏出锦帕给皇帝擦下巴上的血迹。

陈逐顺手把手上的污血蹭在太监总管的衣袍上,对方一无所觉,他偏头看向刚走回太医院,还没坐下又被拽回来的太医,语气稍沉:“咳血两次,看看,陛下是怎么回事。”

太医也被吓够呛,立刻诊脉,神情越诊越严肃。

“劳神伤肺,外感时邪。忧思过甚,急火攻心。”太医的语气肃然,看向陈逐的目光带了点劝诫,“陛下本就体弱,太傅万不可言语刺激啊。”

他还以为两人商讨了什么国朝大事,陈逐言语无状,把皇帝给气到了。

感觉自己被扣上了一口黑锅,陈逐回想自己的言语内容,满心都是不赞同。他不觉得自己倾诉忠心的话语有什么问题,同僚们不都是这样的么,怎么到他这里就说不得了。

顶多他因为和皇帝关系亲近,说得次数更多,用词也更不讲究一点。

三五不时,一旬七次。

如此忠心耿耿。

要不是怕皇帝听得腻烦,陈逐甚至想每天都说,力求保住自己第一宠臣的地位。

陈逐觉得太医说的不对,没往心里去,只把柳常手里的帕子拿了过来,帮皇帝擦血渍的同时,示意柳常再去换个新的帕子。

柳常动了脚步,被皇帝睨过来的眼神止住了,心弦一震,对着徒子徒孙们使了个眼色,当即有机灵的取了帕子过来。

一整叠厚厚的帕子被放在了床头。

陈逐帮顾昭瑾擦了下巴、唇瓣、眼看有多的帕子,顺手帮他擦了擦脖子,领口,然后又给自己擦干净了手。

而这片刻的功夫里,被惊动的邱孺哲和曲博景已然跪在了门外,求见的通传声被守在门口的内侍报了进来。

顾昭瑾在太医的引导下松缓气息,听太医开着药方,还说起陈逐的拍背手法专业又巧妙,敛了敛眉,声音波澜不惊:“宣。”

老丞相和大将军入内,脚步有些急促。

等他们看清寝殿内的情况后,尽管已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两朝老臣,也不免有些变了脸色。

他们涌到塌边,问了太医皇帝咳血的原因,眼含热泪地攥住皇帝的手,口称“陛下万望要保重龙体”、“还请陛下少思少虑”,一瘦小一高大的身影险些挤占了陈逐的空间。

好在他们在榻下,而他在榻上,多少还是与众不同。

陈逐暗自不虞,面上不显,端着茶碗哄帝王漱了口,同时顺着他们的话头劝诫皇帝,端得是苦口婆心、一片赤诚。

失血引发晕眩,顾昭瑾眼前一阵阵发黑,听觉便更加灵敏。

他听着耳边的唠叨,其中,作为青年人的陈逐,离得最近也最为中气十足,言辞恳切到让对他颇有微词的丞相和将军都有所改观。

闭了闭眼,顾昭瑾有些气怒,又觉得可笑。

忽道:“朕刚才所言,爱卿考虑得如何?”

所言?所什么言?

对政事无比灵敏的两名老臣当即就竖起了耳朵,而被问的人回想了半晌,这才想起皇帝先前对自己的说的话。

陈逐心中满是诧异。

他还以为那只是帝王对自己的敲打,故意玩笑似的话语。

看陈逐的模样就知道他没真往心里去,顾昭瑾摩挲着指根的玉扳指,神情很平静,似笑非笑:“爱卿莫不是将朕的话语当成戏言?”

“臣不敢。”这已经是皇帝今天第三次表露对自己的不满了,陈逐心中微沉,当即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只是此事有损陛下英明,臣万不愿看到陛下因臣而受弹劾啊。”

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地拒绝他。

心中早就料到了陈逐会有的反应,顾昭瑾说不上失望与否,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开口了。

而他们这一静默,候在龙榻旁的两名臣子就对视了一眼,由曲博景上前开口:“不知陛下与陈太傅所议何事?”

到底是说了什么,才会把好不容易醒来的帝王气到咳血不止?

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疑惑。

陈逐不欲多言,只认为这是皇帝对自己的警告,若是说出来很可能有损自己的威信,并且使得帝王对他的宠爱在外人眼中大打折扣。

但顾昭瑾看了他一眼,蓦地出声:“爱卿与朕说起选妃一事。”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明明是陈逐进来后,顾昭瑾率先提起的这个话题,但是他说的时候,将主宾语调换了一下,以至于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便成了陈逐主动提及。

而陈逐本来就心里有鬼,怀疑皇帝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柯道远勾结的事情,此时听皇帝这么一说,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根本不会、也不敢反驳。

于是众人便顺着皇帝的话头往下深想,隐约明白大概是帝王不想选妃,但是陈逐据理力争,以至于把对方给气病了。

他们看了一眼陈逐,眼神在赞同与不赞同之间徘徊。

身为臣子,他们自然也是希望陛下早日选妃开枝散叶留下后代的,但是陈逐这也太操之过急了,陛下还在病中就说起此事,难怪把人气到。

陈逐又被扣了一口黑锅,有苦难言。

邱孺哲敛眉沉吟,斟酌了一下,婉言道:“太傅或许言辞有失妥当,然溯其本心,实乃念陛下夙恙缠身,兼之太后潜心礼佛、后宫虚设,恐陛下无人侍奉汤药、宽慰心怀。此番拳拳之意,实乃出于对陛下康健的深切忧虑,还望陛下海涵。”

“是啊陛下。”曲博景点头,“太傅也是忧心陛下龙体违和,少人调护汤药、慰藉宸衷。”

竟然是在替自己说话,陈逐稍稍挑眉,难得听到丞相和大将军一起称赞自己的话语。

不过他也清楚,对方更多的是顺势而言,顶着他在前头挨骂,进行委婉劝谏。

说顾昭瑾的后宫虚设不是假话,偌大一个皇宫,除了皇帝住的福宁殿有点人气之外,其余宫殿皆是空空荡荡,只有洒扫的的内侍穿梭期间。

偶尔陈逐被皇帝留下用膳,晚间趁着宫门落锁之前告退,途经长长一条宫道,抬头看着红墙黄瓦将内城层层围绕,想着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喝药的帝王,总会觉得有几分凄冷。

至于礼佛的太后为什么不管选秀。

陈逐的目光微凝,忆起助太子夺位的往事,对于那个皇帝登基后只给了尊荣,但无权插手宫务的疯女人没什么好说的。

面色淡淡地听老臣说完这番谏言,顾昭瑾没什么反对的反应,没发怒,甚至还笑了一下。

“两位爱卿说得有理。”帝王这么说,“后宫的确空悬已久。”

看起来似乎是把邱孺哲和曲博景的话听进去了,几人都俱是一喜,就连把其余内侍屏退,在君臣谈话时眼观鼻鼻观心的柳常和太医都暗自高兴了一下。

然后还不等这点雀跃蔓延开,又听到帝王开口:“正是有感于陈爱卿的一番苦心衷情,朕方才才与陈太傅说起封其为贵妃一事。”

四下寂静,所有人的笑容都卡在了脸上。

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顾昭瑾的的眸色更深,扬起笑容:“谁知陈爱卿拒了,还望爱卿们劝说一番。”

两位老臣都开始暗恨自己怎么就这么嘴快,没等私下找陈逐了解一番原委就开口,这下彻底下不来台。

没想到“隔岸观火”把自己又给赔了进去,陈逐的心念电转,想着该怎么推脱才能显得一片忠心,而非避之不及。最后思来想去,发现好话已然说尽,只能叹一句:“陛下,臣自是愿为陛下分忧,但这于礼不合啊。”

丞相与将军意图说的话被陈逐抢先了,最后只能木着一张脸暗忖该怎么让皇帝收回成命。

和陈逐一样,两人并不以为这是皇帝的真心所想,只结合昨日礼部尚书柯道远的进言,加上他们几人的连番劝谏,认为这是弄巧成拙,激起了皇帝的逆反心理。

他们猜测,帝王的心路历程大致是:开后宫?烦,不想答应。这是两位臣子昨日在朝会上,根据皇帝的态度已然揣摩出来的想法。

而现在就是:又来劝我开后宫?本来生病就烦,还在病中打扰我,更烦!我烦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最后造成了:开后宫?可以啊?但迎进来的是男是女,是臣女还是臣子,这你们就管不着了。

甚至两人暗暗发苦,怀疑自己与陈逐的前后脚劝谏,被对方当做了早有预谋,联合行事,所以才有了此番戏弄。

早知就回家去了。

老丞相和大将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后悔。

两名能言善道的老臣被帝王几句话给说沉默了,顾昭瑾又看了眼低眉顺眼佯装忠心的陈逐,见总是最惹自己生气的几人都静了下来,自苏醒后就凝结于心的郁气便散了些。

“朕还需更衣。”他摆了摆手,道,“诸位爱卿且缓答复,待深思熟虑后再奏不迟。”

皇帝都这么说了,搜肠刮肚想着应对之法的邱孺哲与曲博景只得苦笑着,略一拱手,退回了偏殿。

皇帝要沐浴,柳常立刻就率宫女太监去做准备。

片刻后,寝殿里除了帝王,就只剩下了太医和太傅二人。

太医看了眼陈逐,想着皇帝从来不避其耳目,直言道:“陛下,咳血之症乃因气阴耗损,肺络失和所致,臣等当以润肺养阴、宁络止血之法调理。然臣已老朽臂力不足,陛下又不喜外人近身,今观太傅手法娴熟,想必侍疾有方,不知是否……”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当今不喜欢与人亲近,身边服侍之人都寥寥,太监总管更是诸事都亲力亲为,绝不把帝王的吩咐假手于人。

朝堂上下对此无人不知,太医同样如此。

问这话是想知道疏通经络这种事情,皇帝是要他从太医院派个徒弟来,还是说他教导陈逐一番,让陈逐来上。

顾昭瑾未答,瞥了陈逐一眼。

明知帝王的“诸爱卿细思”的驱逐令中包括自己,但陈逐佯装听不明白,硬是赖在榻上不走,动作轻柔地帮帝王整理凌乱的衣襟,并且帮人把宽大的衣袖一点点叠起露出苍白小臂,以方便太医按捏经络。

此时一听到太医提起这个,立刻像是早有准备地回答道:“臣愿为陛下侍疾。”

陈逐守在这里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得把给皇帝侍疾这种天大的好事揽到自己的身上。

须知,他现在已经隐约被帝王所猜忌。

再不采取点行动表示一番忠心,当真和那俩老翁凑一块深思熟虑,恐怕就要和皇帝离心,失去宠信,被迫疏远了。

顾昭瑾看了眼陈逐不假思索的反应,神情像是早有预料。

唇角勾了勾,皇帝的语气很淡:“允。”

得了准信,陈逐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着太医从下至上,再由上至下,从手掌的鱼际穴按揉至腕掌桡侧太渊穴,再环绕到肘横纹尺泽穴,最后一点点攀升到背部的肺俞穴,又反复一遍,如此循环。

陈逐看得很认真。

虽说这套手法他前世就学习过,但是也不知道皇帝提前发病这种事,有没有导致所需按摩的穴位、手法或者是力道上的改变。

他凝神看了半晌,发现的确有细微的不同。

没有前世那么激进,像是只专注止咳,其余一概不管;现在的手法更温和,以调理为主。

微微皱眉,陈逐思忖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出现差别的原因。

大概是当时他暴.露了狼子野心,皇帝为了防备他,不得不尽快将身体养得好些,好树立威严。

而现在虽说有些猜忌,但总体是信任他这个太傅的,所以不至于冒进养伤。

想到上辈子皇帝气怒忌惮自己,即使自己学了手法也只让自己在最开始侍疾。后面口称“朕喜洁”对他退避三舍,还从太医院选了个年轻力壮长相周正的太医帮他按压穴位的事情,陈逐面色稍沉,但很快又转而晴朗。

无碍,重来一世,这次他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属于他的殊荣和恩宠。

至于用“喜洁”这种讽刺他“看似最忠心,实则内里污浊”的行为……陈逐暗自低头看了一眼倚在他怀里的皇帝,暗中思忖这次定得把马脚藏得再深一点。

陈逐的学习很快,太医赞叹了一番他的学习能力。

等一轮示范的按摩结束,接下来两次就都是陈逐亲自上手。

帝王嶙峋苍白的指节攥着绣着金龙纹的衾被,指尖泛着霜雪般的青白,手背微微凸起的经络在绷紧颤动中越发鲜明。

陈逐在太医的指点下缓慢加大力道,腕间的玉珠在动作间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越的声响。指缝间渗出的太医特调的药膏顺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推出,在帝王细腻雪白的肌理间蜿蜒。

帝王久居深宫,素日来往于高檐宫寝之中,肌肤随着主人少见天日。

只是轻微按揉,陈逐的手指便像于素白鲛绡上作画一般,在他的肌肤纹理间晕染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

顾昭瑾还在咳嗽,凝着点血色的唇瓣被抿得发红,但是这次的咳嗽并不像之前那般撕心裂肺,单薄的脊背在弓起之前,就被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的手指压下,呼吸也稍稍平缓。

太医在一旁看得是频频点头。

等按揉结束,早就候在一旁的柳常就上前来,想要搀扶皇帝去浴房沐浴。

但还不等他贴到近前,就见到跪坐在榻上的某太傅下了榻,略一舒展手臂就把双手环在了皇帝的腋下,将人稳稳地托抱在了怀里。

太监总管懵住了,本来已经伸出腿等着穿靴的帝王则愣了一下。

抱着人的太傅却一脸理所当然,调整了一下皇帝的脑袋,让人倚靠在自己的肩头,大迈步搂着帝王往浴房走去。

太医则是看着两人的背影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点头笑得欣慰:“当是如此,陛下身体虚乏,频繁走动难免耗神,太傅此举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

柳常狐疑地挠了挠脑袋,觉得哪里有点怪。

不是,咱家才是总管啊。

和太监总管抢了活,还被太医赞赏的太傅将皇帝轻柔地放在了浴池里,浴房里的其余内侍将置着皂角、衣物的托盘放于案几上,悄声退下。

对于其他人有眼色的行事还算满意,陈逐伸手要帮皇帝脱衣服,却被猛然按住了手腕。

“爱卿似乎太过放肆熟稔了些。”皇帝看着他,被蒸腾水汽浸得湿润的眼眸似笑非笑,眉梢微挑,眼瞳深处却淬着寒芒,虽病弱,但威严犹在。

陈逐纳罕。

以前在东宫时不都是这样,别说帮更衣,他们甚至还共浴过,也没见皇帝避什么嫌。

难不成是身躯病弱瘦削,担心在他面前露.体有损帝王之威?

自认想明白了个中缘由,陈逐只面色端肃,略略拱手,一丝不苟地对皇帝说道:“臣行事无状孟浪,盖因心系陛下,忧心陛下龙体。”

“还望陛下海涵。”

说罢,陈逐不等帝王有所回应,就继续上手,甚至脱得更快了。

笑话,他都到这儿了,现在出去不就要被人发现他堂堂天子最爱重的太傅,大雍朝第一天子宠臣,在皇帝这里失宠了么?

想都别想。

顾昭瑾不曾预料到,进入浴房看着烟雾缭绕,感受到陈逐熟稔脱衣的动作,忆起某太傅被御史大夫参了德行有失,留香纳妾寻欢作乐的往事时,随口而出讥讽的话语,竟让对方像是受到了刺激。

男人劲有力瘦的手指按着他的肩背,力道不至于将脊骨捏得发疼,但也让帝王动弹不得。不消片刻,雪白寝衣从肩头滑落,露出比桑蚕丝织就的衣料,更加纯粹洁白的颜色。

衣衫浸湿,热气蒸腾,红梅映雪,周身被按揉过的淡粉渐次绽放。

本心无旁骛的陈逐顿了一下。

第99章 迎太傅为妃 臣等对此事无异议

浴池中央水深, 边缘则修建了白玉台阶,寸寸没入热泉的玉台受到池水浸润,是温热的触感。

顾昭瑾被放在台阶边缘的位置, 热气氤氲浸没于他锁骨的位置。

他偏过目光看向倏尔停住动作的陈逐,尚未蹙眉, 像是愣住了的太傅就回过神来,从桌岸上拿起擦身的巾帕, 凑了过来。

陈逐抓着手中轻薄柔软的帕子, 褪了鞋袜, 一步步往水里走。

太傅在仰面淡然看着他的帝王面前跪坐下来, 位于比顾昭瑾更低一个身位的台阶上, 池水浸没的部位更深,却也只在锁骨往上一些。

皇帝的发被他挽起了一部分, 防止浸没在水里。

“臣给陛下擦洗一下身子。”陈逐这么说着, 动作平稳轻柔, 雪白的巾帕覆在顾昭瑾的锁骨处, 将皇帝之前咳血时淌入胸腹的血液一点点拭去。

顾昭瑾皱了一下眉。

君臣二人很久没有如此亲近与坦诚相对, 尤其是前世听说手握权柄威风凛凛的太傅纳了妾室之后, 他更少让对方触碰自己。

一方面因为朝臣皆知的“帝喜洁”。

另一方面则是……

静坐于热泉之中的皇帝略低眸, 审视正一丝不苟给他擦拭身体的男人。

陈溯川大概是在他面前隐忍蛰伏太久了, 一朝得权之后, 连帝王尚在病中都不管不顾,便迫不及待地展现雄风, 大概是要划清和帝王的界限, 将宠臣这个名号洗刷掉。

他既已如此决绝,显露出对帝王偏宠的避之不及,顾昭瑾自然也不会强逼, 甚至有意放人自由。

双方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默契,接触愈少。

恍然一算,至陈逐身死,其中也有近三年的春秋。

想起往事,顾昭瑾将手从池水中抽了出来,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然后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攥住,一双带着水痕的手按在他的鬓边。

他凝眸,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双眼。

坐在皇帝下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松了巾帕,白色的绸缎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渐渐汇往池深之处,只焦急般将自己的指节屈起,轻轻地压在皇帝作痛的部位。

“陛下可是头疼?”陈逐轻声问。

他手中的动作带着安抚意味,面色关怀,心中却有着不小的困惑,忍不住有些分神,试探着询问道:【细桶,细桶使者可在?】

【在的宿主。】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的系统立刻回复他的呼唤。

陈逐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奇遇并非幻梦,稍稍镇定,但语气疑虑:【不知使者是否明白为何陛下的病症来势汹汹,比前世显现得更早?】

在他的记忆里,帝王咳血之症是两年后出现的,而头风更晚些,在于往后一年,北狄第一次南下掳掠之时。

那次北狄的南下自然是未成,被大将军曲博景领着聘怀营精兵强将杀了个片甲不留,闻风丧胆,退居北疆之外。

然而,捷报传来,满朝无人露得出笑颜。

盖因为随着捷报而来的,还有密探探查后,传来的都护台灭台惨案真相,以及北疆城被洗劫一空,十室九空的信报。

原来都护台大都督自忖大雍国力强盛,外敌不敢进犯,于寿宴这日喝得酩酊大醉,甚至与下属同乐,被北狄的探子觑到可乘之机,趁夜潜入台中杀了满门,并夺了兵符,命人大开城门。

北疆城民众对此一无所知,于睡梦中迎来了梦魇。

那一回,是顾昭瑾第一次被引发头风。

想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往事,陈逐心中满是困惑,希望这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细桶使者能够得以解答。

系统听着陈逐的问话,挠了挠脑袋,飞快地翻动着剧情线,发现的确有些难以解答。

不论是原剧情线,还是陈逐遇刺早逝的剧情线之中,顾昭瑾的病情发展都和陈逐叙述的一致,于是顾昭瑾现在不大对劲的状态就显得古怪了。

【抱歉宿主,我没查出来。】系统实事求是道,【我上报一下错误。】

担心主角出什么差错的系统着急忙慌反馈问题去了,陈逐有些诧异,意识到这个天地使者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心下多少有些失望,但没有显于面上。

陈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他提出询问之后便没再有动静的帝王,发现对方已然阖上了双眼。

那双冷冽易使人感到胁迫的眸子闭上了,鬓角散落的乌发浓于暗夜,松松挽着半数头发的发簪略歪斜,威严的气势便淡去。

大病初愈本不该沐浴,但是众人皆知皇帝喜洁,无法制止的情况下,为防止帝王受凉,将屋内的窗纱全都遮蔽了。室内昏暗,更漏滴答作响,烛火在精美的宫灯里朦胧,连带着帝王的身躯也在光中若隐若现。

陈逐暗暗打量了几眼,心中若有所思,然后猝不及防地被顾昭瑾睁开的眼睛看了个正着。

“爱卿在想什么?”皇帝说。

陈逐淡定自若地和他对视,手中继续按揉,力道松弛有度,特意学习过的手法带来舒适的感受,将跟随着顾昭瑾一同苏醒的病痛缓解几分。

一边揉捏一边语气诚恳道:“臣有感于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国事殚精竭虑,竟至龙体劳伤,百感交集,终归于竭股肱之力,为陛下分忧之愿。”

又是一番诚心诚意的话语。

无需思考,信手拈来。

顾昭瑾看着陈逐微蹙着眉,一心想要为他分忧似的模样,伸手覆上对方的手背,很轻地拍了拍,似笑非笑道:“爱卿,分忧的机会近在眼前啊。”

回味着自己宣告忠心的话语,并深觉满意的太傅顿住了。

贴在陈逐手背上的那双手比之常人细腻许多,就连执笔部位的茧都比别人薄一点,便显得更加温软。

此时湿漉漉地抵在他的手背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手背绷起青筋被人以掌心按压擦过的感觉很微妙,像是檐下新燕掠水,微澜乍起。

“咚——”有水珠顺着交叠的掌间凝聚,从湿冷变得潮.热,顺着两人贴着的腕骨滑落,滴入热池,泛起涟漪。

陈逐的心口像是被这动静惊扰了一般,很轻地跳了一下,同时也立刻反应过来,帝王说的是先前他在寝殿里敲打他们几位臣子时说的话语。

——迎太傅入宫为妃。

这种听起来就极为荒唐的帝王气话,陈逐一直没往心里去,此时同样如此。

但是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低垂眉眼,用一种很深的目光凝望着帝王,再稍稍配上一点挣扎与无奈,最终郑重道:“若陛下执意,又有何不可。”

反正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肯定会有朝臣出来制止,他又何必做那个出头鸟惹皇帝不快,使自己和对方离了心。

在心中盘算得很明白的陈逐信誓旦旦。

他相信那些古板的同僚们有实力让在气头上的皇帝收回成命,到时候舍命陪君子顺从皇帝的自己,与极力制止帝王决定的同僚一对比,高下立判,那不就要收获恩宠了么。

心里想着重新赢得圣眷的好事,陈逐的态度更坚定几分,微微抬头,试探着将自己的眉心贴在帝王的鬓角处,语气柔和:“不论陛下有何谋算,臣都愿效犬马之劳。”

气氛安静了片刻,宣誓完忠心的太傅等着皇帝的嘉奖,熟料对方的反应与他所预料的似乎并不太相同。

难辨喜怒,只用一种很淡很轻的目光看他,而后倏地笑了笑,攥着陈逐的手指力道极大,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指痕。

说实话,其实没什么感觉,尽管皇帝年轻时习过武艺,但后来病弱了,力量便大不如前。

因此对于陈逐来说,心痛远远大于手痛。

他心痛于自己说了这么一通,甚至表露出愿意牺牲自己入宫的意愿,都没能哄得皇帝高高兴兴地似从前一般给他大肆嘉赏,甚至似乎还对他更冷漠了一点。

陈逐立刻找补,从桌案上又抽过来一张布巾,打算故技重施继续给皇帝擦身子。

然而,顾昭瑾抽出手,将布巾接过来,在陈逐伸手下探的时候推开了他:“剩下的朕自己来,爱卿且退下吧。”

苦思冥想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逐心里的念头纷纷扰扰,猛地拦住了顾昭瑾的手臂,大力之下直接把人扯下了一个台阶,跌坐在自己怀里,腰背相叠的姿势使得双方都愣了一下。

陈逐的大脑开始飞快运转,思考要怎么让皇帝回心转意。

他和柯道远的联手竟有这么使皇帝忌惮?又或者皇帝当真喜洁到难以忍受任何女子的亲近,所以对提出选妃的罪魁祸首们如此憎恶?

可是前世他撺掇柯道远提出此事,甚至朝堂上第二天还有人劝皇帝广开后宫的时候,也没见到帝王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反倒是有些像后来……

想到什么,陈逐心中一凛,再一次开始呼叫细桶:【细桶使者,尚在否?】

【在的宿主。】刚把问题报告发上去的系统连忙回答。

【除了我,其他人有可能重生么?】陈逐的语气低沉,细听来还有些兴味与亢奋。

不明白宿主的亢奋哪来的,系统暗自疑惑,如果皇帝真重生了,对方的任务完成难度不就上升了么?

它有心想问,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主角的情况,憋住了好奇,飞速启动各项检测器,看着上面跳跃浮动但就是不停的数值,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这玩意儿还怪麻烦。

系统清了清嗓子:【宿主,检测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因为突如其来的发现而稍稍扬起唇角,陈逐询问它。

【对于灵魂的测定比较特殊,需要检测者与被检测者之间的距离足够近,才能探查到灵魂。】系统说。

陈逐蹙眉,看着跌进他怀里的帝王,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们一个湿衣缠身,一个几近不着片缕,就这么紧紧相贴,难不成还不够近么?

那还要多近?

又还能怎么近?

系统【咳】了一声。

它前面的宿主全都是无师自通,一个比一个勇猛,它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宿主请教这方面的事情,看天看地,竟有些尴尬。

可是系统监管条例在这里,有的话它想说也有心无力:【宿主可以想办法了解一下。】

系统卖关子的话语使得陈逐更想蹙眉,猜测这是使者对自己的考验,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神思,目光落在顾昭瑾身上。

顾昭瑾在愣神过后,眼眸几乎要迸发出寒意来。

发簪晃掉了,被人盘起的乌发也垂落下来,一部分长发在水面漂浮,一部分浸了水,湿黏地贴在皇帝的下巴、锁骨。

看起来有些狼狈,本就苍白瘦削的面庞像是只冒出来了一个尖儿,眼中的不虞情绪将平日里除了威严之外,显得古井无波的眼眸映得更加生动几分。

陈逐赶紧在帝王震怒之前赔罪,将人托起坐回更高几级的台阶上。

裈裤湿透贴身,他一只手扶着人的腰,一手托在尾椎骨下方,皱眉思索帝王太过单薄之间,忽而感觉到手中的身躯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连带着被他托着的部位也抖了抖。

细腻而有弹性的触感传来。

心不在焉的陈逐连忙将不断收紧的手臂松开,将人放好了。

“陛下,浴房湿热沉闷,臣牵怀龙体安康,便在屏风后候着。”他说着,赶在帝王再次把他赶走之前从水里站起身,退到了屏风之后。

顾昭瑾看了一眼看似恭谨待在屏风之后的影子。

腰椎酸麻的触感尚且残留,腰椎之下被人用手掌按捏过的部位隐隐传来痛与热交织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是否是因为玉台烫热硌出来的错觉。

帝王已经到了嘴边的呵斥被陈逐识趣退避的行为堵在嘴里,最终化作面无表情的一瞥。

陈逐站在屏风之后。

最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浴池那边的动静,生怕皇帝还是要把他从浴房里赶出去,这样子就彻底丢了脸面。

好在帝王与他之间还有情谊尚存,即使猜疑,对方终究对他是有所偏宠的。

听着再次响起的轻微水声,陈逐松缓心神,抬起头通过屏风看水池那边的景象。

云纹屏面被氤氲的水汽蒸得朦胧,将池中的人影洇成一帧流动的水墨,对方应该已经褪掉了裈裤,正抬手舀水,略纤瘦的手腕自热池中伸出,拿了湿帕子擦身。

水珠顺着莹润的肌肤滚落,在肘弯处聚成银线坠入汤池,看不清惊起的涟漪,但是能听到“滴答”池水滚落晃荡的声音。

乌发如瀑浸在水中,几缕湿发黏在颈侧,随着抬手的动作滑落,露出似要如蝶振翅的肩胛骨,池中的花瓣碎影在水中旋舞,衬得池中人的侧影越发静谧。

整个浴房里无比安静,落针可闻,只余汤池潺潺的水声,与香炉里香灰簌簌坠落的轻响。

陈逐喉头微动,将自己的湿透贴合身躯带来热意的朝服往外扯了扯散热。

又过了半晌,浴池中水声停下。

他等了几息,听到“哗啦”一声之后,飞快绕出屏风,将放在桌案上的绸布展开,裹住了跨出浴池的帝王。

顾昭瑾没料到会被接个正着。

被裹在绸布中的手指动了动,玉扳指被他摩挲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看向正殷勤备至的太傅。

梳洗的片刻,足以让帝王平复自醒来以后纷杂的想法和心绪。

从睁开眼,听到柳常等内侍惊喜声音时便产生的犹疑,如同当年决裂后碎在酒杯中沉浮的扳指,明明灭灭地浮不起完整的形状。

直到被陈逐推开门朝他步步而来的脚步声敲击,受一口又一口苦涩但存在感鲜明的汤药逼退,在对方有意无意的触碰中开始消隐,又到了现在,终于完全退却。

他轻声唤了一句:“陈溯川。”

陈逐应了一声,顺从地看向皇帝。

受他所赐,皇帝的头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浓黑的乌发用绸布怎么也擦不干,陈逐只好说声“恕罪”,然后直接上手给人拧头发。

手中拧着,湿润顺滑的触感握在手中占了个满满当当,昭示着帝王的存在感与亲近,陈逐听到对方喊自己的字,心中暗喜,面上矜持。

他朗声回应:“陛下。”

陛下又不言语了,目光扫过太傅略红的耳垂,伸手触碰了一下,一触即离:“记住你说过的话。”

记住你说过的话,别再让我失望。

皇帝这边收拾好以后,有太监也给陈逐拿来了干净的衣袍,是他常年留宿宫中常备的那几身。

陈逐接过来看了一眼,柔滑如流水的布料被他握在手中,对于在内侍眼里他经常见,实际上已经好几年没能穿过的衣服有些惊奇。

大雍朝以朱红、明黄为贵。

他手里这一件不逾越规矩,但也是和明黄有几分相近的杏黄。

杏黄色的杭绸常服,领口袖边滚着半指宽的玄色暗纹,衣襟用银线绣了排缠枝莲,针脚细得像游丝。看似简约朴素,却又透着股不张扬的华贵。

陈逐眉梢轻扬,太久不曾留宿,竟忘了,他以前的衣服用料如此顶级,比他后来掌权敛财之后,搜罗来的衣料都要更加贵重上几分。

陈逐若有所思。

琢磨着掌了权之后,自己似乎反而生计渐颓,日用之物不复往昔精丽。

感慨一番,他没让帝王多等,迅速换了衣服鞋袜推门而出,和顾昭瑾一同前往偏殿。

被皇帝劝到偏殿三思而后言的两名老臣相对而坐,手中执着棋子,打发时间的同时,捋着胡须叹气。

“对于此事,丞相怎么看?”曲博景落下一枚黑子,示意对方继续。

丞相执着棋子,长考一番,悬而未决。

最开始,他听到皇帝说要迎太傅为妃这件事的时候,心中只有震惊与忧愁,第一时间想做的只有劝阻皇帝莫行荒诞之事。

但是被对方挡了一下,并且晾在偏殿坐了这么会儿,心中却有越来越多的念头和猜测开始翻涌。

他看着魁梧高大,似乎粗犷不通朝务的大将军。

两人同朝为官多年,丞相深知其粗中有细,心中的门道不比任何文官少,不然也坐不到这个高位,反问道:“大将军认为陛下是什么样的性子?”

曲博景凝神,片刻后说:“深谋远虑。”

这些年来,即使病弱,朝堂也无人胆敢小觑这位皇帝,盖因当今行事,皆循经纬之谋,胸藏万壑而举措有度。

丞相点了点头,感慨一般道:“陛下临事必合天时、顺地利、应人心,非妄动也。”

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来言依典训,行秉宪章,不曾随心所欲肆意行事的皇帝,要这么做肯定不只是置气,还有自己的计较。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两人在偏殿大眼瞪小眼,你问我我问你,思考了半天想不明白迎太傅入宫是应了帝王的哪一条谋算。

又是个说了废话的回合,两位老臣对视一眼,再次叹气。

就在两人一头雾水之时,柳常进来通报,他们行礼,抬头时看到联袂而来的皇帝与太傅。

寒暄一番,又被请回座位上坐下,两位臣子正要说什么,目光在落于陈逐身上的衣物时,对视一眼,发现彼此俱是心神一震。

两人一直知道陈逐颇得圣宠,夜宿宫中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夜宿之后会穿的衣服。

如此华贵,虽不逾制,但杭绸可是难得的贡品,此时就这么大喇喇地穿在太傅身上,陈逐面上甚至理所当然隐约透着散漫。

顾昭瑾在上首落座,神情平静地看向瞳孔震颤的两名老臣,低声道:“两位爱卿可是思虑好了?”

跟在皇帝后面落座的陈逐也看过来,胸有成竹地等待他们高喊“万万不可”。

甚至还按照他们的性格,在心里模拟了一番会说的话语,想着老臣的迂腐话会和自己的态度形成的对比,眼中溢出点轻微的笑意。

如陈逐所料,两人的确是反对的,口中的话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地说了一通,甚至一一和陈逐的暗想对上了。

陈逐眸中的笑加深了些。

这一笑,看起来就更加漫不经心和傲慢。

看似一丝不苟地与皇帝奏对,实则余光始终注意着他的态度的邱孺哲顿了一下,和上首垂眸看着他,幽深眼眸毫无波澜甚至隐有失望的帝王对视了个正着。

非戏言不遂之愠,非所求弗得之怨。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心契不通、灵犀难会的怅然失望。

失望?怎么会有失望?

心中一跳,邱孺哲大脑飞速运转。

他看着顾昭瑾与陈逐,将朝堂上下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着重落在太傅身上。

老丞相想起许多,回忆起陈逐从太子太傅到官拜太傅、从龙之功、帝王偏宠、臣子骄枉、几近逾制的华服、礼部尚书柯道远先表选妃、帝王怒病、陈逐不顾帝王病体提起广开后宫的后言……

林林总总,细思极恐,他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竟是权势涛涛、结党营私啊!

而帝王想与他们来个“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他们却太过驽钝,差点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正滔滔不绝的丞相面色凝肃,对皇帝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对着上首虔诚拜下:“臣前番谏言固为礼制,然今日细思,或有可通融之处——”

同样意会了什么的曲博景也抚着玉带沉吟:“古者燕庄公纳贤士以黄金台,魏文侯友段干木而折节,陛下若喜才俊,何妨效‘礼贤下士’之仪?”

话锋忽顿,转向陈逐笑道:“陈大人乃国之栋梁,若蒙陛下青眼,亦是君臣相得之美谈。”

殿内烛火轻晃,两位老臣一同垂首道:“臣等对此事无异议。”

胸有成竹淡笑着的陈逐:“……?”

第100章 陈逐木着脸 封妃,封妃好啊!

今日开朝, 所有人的重点都在于观察帝王的身体情况,好确认当今身体康健,还可以长久地守护大雍国祚。

谁承想, 皇帝刚来,他们涌入分站两侧, 脚步还没稳下,就听到位于上首的皇帝说了一句话。

“前番众卿言及宫闱之事, 朕夜观星象, 见紫微星旁辅星黯淡, 方知六宫久虚实为国祚所系。”

帝王执起案头的羊毫, 笔尖悬在明黄圣旨上凝墨未动, 忽而抬眸望向阶下,冕旒轻晃间露出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昨宵自省, 方觉久闭后宫乃朕之失, 今朕欲封陈溯川为贵妃,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封妃, 封妃好啊!

有些脑袋还没转过来的臣子面上一喜, 以为柯道远前两天的上奏使得帝王终于松了口, 正要跪地说些好听的话, 然后被身后同僚扯了一下, 这才发现其余人神情震惊而诡异, 大殿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跪到一半就被拉起来的大臣心中一跳,赶忙回想皇帝说的话, 想着帝王口中有幸封妃的到底是哪位同僚家中的贵女。

陈溯川?有些耳熟, 名字未免太磅礴了点。

然后又开始思索哪位朝臣姓陈。

丞相邱孺哲、大将军曲博景、太傅陈逐、御史大夫于长业、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户部尚书朱广生、工部尚书戚盟学……

按照官职从前往后数,朝里姓陈的官员还真不多,身居高位的更是没几个。

前头站的那个太傅几乎是独苗苗了。

没回过神的朝臣苦思冥想, 暗忖陈太傅似乎尚未娶妻生女,家中也并无其他兄弟姊妹。

怪哉。

这陈溯川到底是何许人也?

这陈溯川……

嗯?

陈溯川!

没记错的话,当朝太傅陈逐,似乎姓陈,名逐,字溯川。

后知后觉的臣子面上的神情差点裂开,陷入了和同僚们一致的寂静。

不怪有些人反应不及时。

陈逐作为天子近臣,为了避嫌,再加上他本身性格有几分倨傲,大多数朝臣和他关系平平——至少面上是这样——而且臣子之间互相称呼大多唤彼此的官职,只有极为亲近的会唤一声表字。

所以很多人只知太傅陈逐,而忘了对方表字溯川。

朝臣的神情陷入相似的诡异,在静默之中,不少人偷偷觑帝王的神情。

晨光透过雕龙画栋的窗棂,将金銮殿内的金砖映得发亮,文武百官按品阶懵立,朝服玉带随着他们震惊乱跳的心脏轻轻晃动。

而高坐殿首的帝王身披冕服,朱红色的朝服上绣着日月金龙,冠前的冕旒垂落,将他的神情遮去半数看不分明。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身先士卒的是几名史官,上来就呼天抢地大喊万万不可,填补了陈逐昨日没能从丞相与将军口中听到此言的遗憾。

他们出头了,紧接着稀稀落落又响起来几声,你一言我一语汇聚在一起,慢慢壮大了声势。

群臣激愤,痛心疾首地劝谏帝王,然后用一种看祸水的目光看向陈逐。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凝视投聚到自己身上,位于群臣百官前列的陈逐面无表情,甚至还觉得有几分稀罕。

自他成为太傅以后,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的人不多。

也就顶头一位,加上位列在他前面的两个老臣,还有一些不怕死,总爱弹劾他的言官谏臣。

但是顶头那个宠信他,几乎从来没有给过脸色;两位老臣又作为百官表率,动辄引领议事风向,是帝王的传声筒,非大事不发声;最后在朝堂上带头喷陈逐最多的就是御史大夫于长业,及其麾下的臣子。

不过今天就多了。

倘若目光能够凝成利箭,或许陈逐已经被扎成了棘草。

数不清楚,也无从追溯目光的源头,以至于为难以使绊子而遗憾。自诩心性平平且睚眦必报的太傅在心中暗恼,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甚至在迎上皇帝掠过来的目光时,还对他露出来一个笑容。

如朗月清风,潇洒平和。

这是陈逐自担任太子太傅开始就勤学苦练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又能让人见之便生起好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赏心悦目,专为哄当今天子准备。

天子看了一眼,移开目光。

转移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丞相身上,邱孺哲暗叹一声,拱手出列。

七嘴八舌的劝诫声停了下来,吵吵嚷嚷的朝堂再次回复肃静,所有人都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顶在最前面的老丞相,盼望对方能够让帝王收回成命。

这些朝臣的期待实在是太过鲜明,与陈逐昨日的信任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高几分。

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殷殷,陈逐心中嗤之以鼻。

可笑。

想起昨日这老古板联合曲博景赞同了皇帝话语的表现,陈逐的嘴角抿直,甚至往下撇了几分。

——“朕欲封陈太傅为贵妃。”

——“臣等对此事无异议。”

君臣对答和谐,老少和乐融融,两位老古板忽然就开明了,只剩下他一个夹在中间的当事人露出茫然失语的神情,反衬得他像是偏殿之中最为格格不入的所在。

甚至还被皇帝威严地瞥了一眼,淡漠询问:“爱卿可是不愿?”

陈逐心说不愿,面上却露出高兴的神采,对着帝王开怀一笑,直道“愿为陛下解忧侍疾”,然后连夜回府给某同僚递了信,让其在朝会上寻找机会祝自己一臂之力。

昨日的兵荒马乱历历在目,被两员大臣认同“婚事”的荒谬感还盘踞于心口,陈逐按了按眉心,无言至极反而心绪平静了,幸灾乐祸地等着其他同僚收获惊喜。

被无数朝臣寄予厚望的丞相的确给了众人巨大的惊吓。

当听到他们最为推崇守礼的百官之首口中说出赞同的话语之后,很多臣子忍不住怀疑自己莫不是在做梦,其实还在家里酣睡尚未上朝。

否则,怎么青天白日的就见了鬼?

所有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的表情给了陈逐莫大的宽慰,心想更让他们见鬼的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片刻后,同样一脸正气凛然站出来的曲博景,使得朝堂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与寂静。

谁能想到,年过半百,于战场拼杀换来功绩的,众人眼中最为顶天立地的战神大将,竟然能说出:“臣以为陛下与太傅结为连理,此诚天定良缘,足垂青史,甚善!”的鬼话。

然后他们眼中一举一动皆为文官风范的丞相接了茬:“将军此言有理。阴阳相协本无分男女,君臣合德更胜却凡俗。此举上合天道伦常之变,下立朝野风化之范,当令满朝共仰、万姓同欢,以颂陛下睿断超卓,太傅忠悃贯日,实乃江山永固之祥瑞也。”

“……”

丞相与将军大人莫不是被夜游神勾了魂耶?文武百官的眼中清楚明白地写着这几个大字。

事实证明,人在极端无言的境地中,是会笑的。

陈逐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从一群人倒吸凉气的动静中窥见一二,然后在他人惊悚戚戚之中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一群难堪大用之人,好在他早有布置。

心下摇头,陈逐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非常隐晦的暗号。

他的动作极其微小,按理来说并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这所有人大脑懵然之时,更为隐蔽。

但是,高居御座之上,身位高于百官的帝王却将太傅的动作尽收眼底,眼中泛起幽深的情绪。

顾昭瑾知道陈逐必然会有反抗,因此看似将目光落在其余人身上,实则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身着赤罗朝服、腰佩玉带的某太傅。

他看着陈逐将手背到身后,指尖轻动,并顺着对方的指向,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移到太傅之后的官员身上。

帝王的眸光重在兵、礼、刑、工几位尚书,一些三四品品级的官员,以及几名翰林学士身上掠过,最后着重在翰林学士李孟台和刑部尚书符蓄宣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悄然收回。

若非前世陈逐在政斗中猝不及防地死于暗箭,使得朝中之人尚未来得及销毁蛛丝马迹,恐怕顾昭瑾也想不到,在自己有意放权之中,对方当真能够聚合如此之多的同党。

忆起往事,顾昭瑾眉心隐痛,暗怒的同时,又轻嘲。

殊不知,为他人做了嫁衣。

站在邱孺哲的身后,陈逐打了暗号以后抬头去看皇帝,眼神落在对方略苍白的唇瓣上,没有错过帝王似乎头疼的神情。

对方和群臣对答的声线仍旧沉稳,但是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的青筋正透过苍白的皮肤微微跳动,龙纹袍袖下隐约露出的一截皓腕,竟比案头镇纸的和田玉还要透亮。

方才说话间,喉结还极轻地滚动了一下,虽快得像错觉,陈逐却看见他藏在龙袍里的手指,正悄然攥住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暗暗蹙眉,却无法说什么,只等着安排的人手赶紧劝谏完,把今日这荒唐的朝会先躲过去再说。

如今还不是陈逐势大的时候,手下可以用的人不算多,官位最高的也就礼部尚书柯道远和兵部尚书林成羽,以及前些时日刚和陈逐隐晦交谈一番,尚未确定投诚的刑部尚书符蓄宣。

兵部尚书是枚暗棋,所以今日的安排之中,首要出力之人便是柯道远。

顾昭瑾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微胖的礼部尚书出列之后,神情波澜不惊地凝望着对方,等待柯道远按照陈逐的安排,将他的这位靠谎话连篇,受到帝王偏宠的太傅的真心话宣泄一番,搅乱寂静,拒掉婚事。

柯道远挺直腰腹,收了收略凸起的肚腩,让自己看起来更挺拔威武一些,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群臣皆惊,为他的勇气惊讶,也为这最后站出来,真正勇于反抗的臣子而敬仰。

就连站在排前的邱孺哲和曲博景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这位平日里除了礼仪规制、劝皇帝开后宫之外少有言语,就连刚才同僚激愤发言时都不曾出声,而在此时竟慨然出列的大臣。

皇帝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殿内气压越来越低,仿佛山雨欲来。

拇指摩挲着御案上的镇纸,玉扳指和镇纸轻碰之间发出很轻的脆响,明黄帷帐自金漆蟠龙柱垂下,将顾昭瑾眼底的神色笼得半明半暗。

良久,他才从喉间逸出一声极淡的笑,尾音冷淡:“爱卿不妨直言。”

金銮殿内烛火明明灭灭,照得柯道远袍角的獬豸补子似在浮动,他攥紧牙笏上前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在陈逐鼓励的眼神中,声如裂帛:“陛下!”

礼部尚书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捧笏过顶,在众人眼眸深深之中,声如洪钟道:“臣以为陛下与太傅喜结鸾俦,此乃三百年未有之盛典!臣请以‘同牢合卺’之礼定仪轨——先于太庙告祭列祖,以大典祭服行九拜大礼,再于奉天殿设百二十席琼林宴,教百官共瞻龙章凤姿。”

所有人绷得极紧,欲要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观察帝王神情,视情况助阵的表情怔了一下,而后再次裂开。

其中裂成碎片的佼佼者,是得到柯道远点头,暗表“大事已成”示意的某太傅。

意识到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指令,陈逐闭了闭眼,又笑了。

如此蠢材。

顾昭瑾也笑了。

只是这笑意不明显,没能让满朝文武自那冕旒之下看得清楚,只是眉梢扬了扬,唇瓣牵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他不知道为何陈逐竟当真没有派人反对,但是不管对方心中有什么谋算,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不容更改。

顶头的几位大臣,甚至是礼部尚书都说话了,其他朝臣再抗拒反对,也不过是添了几场争论。

就连文官之中最能搅事、参同僚的御史大夫于长业都在老丞相、大将军、礼部尚书的三言两语之中败下阵来,最后竟满面涨红、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了。

眼看帝王心意已决,两名老臣都在为其助阵,而向来循规依礼的礼部尚书也不知为何,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频频应和大肆赞扬,众臣最终垂首拱手,无异议了。

事情拍板定下。

柯道远万分积极地说起仪典一事,言道定会率礼部上下依《大雍会典》堪选吉日,赶制诏书,备下金册金宝,同时监督内官赶制仪典礼服。

皇帝看起来很满意,连说了三声好,喊他“爱卿”的语气都亲近了几分,直让礼部尚书面上的笑容更深。

大家都在笑,陈逐木着脸。

不知道皇帝的此番行事究竟掺和着什么样的谋算,陈逐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对方发现了他意欲揽权,打算把自己囚于深宫。

身边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典礼的流程讨论得更加周全,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晨光越来越盛,攀着金銮殿的金砖玉柱升起,一部分落在帝王的冠冕与唇畔,将他的身影蒙上一层绚烂的光彩。

唇色的苍白褪去,似乎露出了几分真切的高兴来。

陈逐看了片刻,眼眸稍动。

自登基之后,帝王勤于政务,宵衣旰食,整个人越发威严,别说高兴,哪天能不被朝臣的奏折惹得生气都算难得,这样的笑容他更是很久都没有在顾昭瑾身上看到了。

迎他入宫竟让帝王如此喜悦么?

陈逐暗自不解,殿外突然掠过一阵穿堂风,吹动了御座两侧的旌旗,旗角猎猎作响,而后这才听到皇帝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抬头,撞上皇帝看过来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锐利的凤眸,此刻深处竟浮着一层池水波澜般的笑。

但很快,微不可察的笑又似乎因为陈逐的静默而消隐,慢慢攀升了薄翳般的倦意。那抹疲态刚漫上眼睑,就被顾昭瑾骤然凝起的威仪压了下去,只余下眼角未及掩去的一丝暗红,像雪地里溅开的血点。

陈逐目光微凝,再次蹙眉。

心中的思绪纷纷,思索了片刻后,站在御下的太傅蹙着的眉头舒展,神情淡然,对着皇帝下达的圣旨一拜,抬首后朝他露出清朗的笑容。

事宜既定,陈逐向来不为难自己,只待往后看了-

散朝之后,朝臣还在议论。

少部分说的是后来讨论的一些政事,其中隐约听到清州州长黄朗极治下严明,百姓安居乐业,当赏;以及现任大理寺少卿刘玄铁面无私,严查旧案,翻出了不少前朝动荡时,大皇子为与太子争权贪功冒进,办的各种冤假错案。

都是前尘旧事,陈逐上辈子就听过了,连后面会怎么封赏查办,以及结果又是如何令人瞠目结舌都一清二楚,懒得再关注,而是径直往宫门而去。

但作为今日朝会中,最为引人震惊的话题的主人公之一,他在更多人的恭贺中几乎寸步难行,五步一句“恭喜太傅好事将近”,三步一个言官讥讽轻蔑。

掉进了鸟雀窝一般,使陈逐烦不胜烦。

偏偏他又不能显露出不好的脸色,不然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于长业又能好一番弹劾了。

于是陈逐便笑得更灿烂几分,面对恭贺来者不拒,回以还算耐心的寒暄。

至于对他贴脸阴阳的于长业等人,干脆以同样的态度怪气堵回去,言语多透露些“是啊是啊,感谢陛下厚爱”、“看我一飞冲天了怎么拿捏你们”、“听说枕边风比百本奏折都有用啊”的意思。

让某些弹劾他一次就要不顺一次,早就在暗中怀疑想他看似宽和,实则睚眦必报性格的看热闹的同僚们安分了不少。

陈逐冷哼一声,从包围圈中走出来,将议论甩在身后。

而看着他被群臣拱卫仍不改倨傲的姿态,走在最后的两位老臣对视一眼,心中的猜测更加强烈与认可了几分。

陛下此举真可谓是深谋远虑,釜底抽薪。

他们朝着金銮殿遥遥一礼,决心督促礼部尚书好好办此事,最好是尽快帮助皇帝迎太傅入宫。

陈逐压根不知道丞相和将军在想什么。

多年的权臣生涯使他早就习惯被同党拥趸、被政敌讥讽,言语周旋的时候游刃有余,态度虽说不至于轻蔑睥睨,但也做不到平易近人。

更何况,在他看来,这世间,除了凌驾于他之上的皇帝,也没谁值得他低声下气哄了又哄。

前世如此,今朝作为细桶选定的,唯一有资格和天命之人作对的恶人,陈逐自然更傲然几分。

就这么傲然着回了府,府中管事早就差人备好了常服。

陈逐在小厮的服侍下换了外袍,手指触及衣料的时候,没忍住稍稍皱了皱眉;然后在书房坐下,喝了一口泡好的茶水,没忍住又抿了抿唇。

先前不觉得,但是有了皇宫中帝王专门为他准备的精细杭绸,以及各种各样的用具对比,似乎便有些难以忍受这样粗糙的布料和劣质茶水了。

穿着虽非贡品织就,但一匹布同样价值千金的锦缎织就的便衣的太傅如此想着,面上也浮现出点隐约的嫌弃来。

陈逐野心勃勃,偏爱权势,并非他喜欢劳碌。

而是一半因幼年失恃失怙,受尽人情冷暖,想要将胆敢蔑视他的通通踩在脚下;一半是以权揽财,追求绫罗宝物,意欲将自己如珠如宝似的养着。

但是他现在想来,得了权以后,似乎也没把自己养得多么精细。

越来越多的党众找他商议谋事,一个个指望着他定主意,导致陈逐夙兴夜寐不说,就连搜罗来的好东西,好像也比不上皇帝在宫里给他准备的,那些他早就习以为常的惯用之物。

手指在眉心按了按,陈逐的面色越发深沉。

候在一旁的小厮等人早就知道自家大人是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但还是被陈逐似乎越来越盛的威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陈逐注意到了,觉得没意思,让他们全都退下。

等人终于走完了,守在房顶的暗卫这才翻了下来,对陈逐一拱手,拿出来两封书信。

一封是柯道远写的,内容洋洋洒洒,先是祝贺了陈逐一番,感慨太傅竟为了劝说陛下开后宫牺牲至此,等皇帝进一步广开后宫开枝散叶后,朝臣定会了解他的良苦用心。

陈逐面色冷冷的,对于这竟然还敢来他面前邀功的礼部尚书无话可说,但想了想人家是第一个和他结党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接下来封妃一事若想要大操大办万众瞩目还得对方出力,他还是捏着眉心给人回了几句话。

然后打开第二封信,没有署名,但是看字迹就清楚来自于何人,他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李孟台在信里询问他封妃这件事有何谋算,是否需要他们再走动些什么,言语诚恳,态度忧虑。

这看起来还像点话,陈逐表情满意,然后再往下看,就见对方说起自己的卿卿表妹,明里暗里问陈逐帮他寻找表妹这事可有下落了。

陈逐面无表情地把信丢进火盆子里烧掉。

表妹表妹,天天就是表妹,没点结党营私的样子。

怒而烧信,陈逐拨弄了一下炭盆里的灰烬,随手给对方回复,让人自己去南街花红坊接人,省得早早因为政斗而亡,还得让他帮着养人,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然后还要听表妹说两人相爱相离的故事。

烦人。

等把这两封回信写好以后,陈逐在书房里又坐了片刻,沉吟着再写了一封信,让暗卫拿去交给兵部尚书林成羽。

暗卫领命而去,陈逐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回想信中的内容。

不知符蓄宣这时候露出马脚没,还望林成羽能够有用一点,好让他重来一回,过得更安生舒适些。

前尘往事随着安排再次于脑海浮现,陈逐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忽闻外面一阵脚步声。

管事急急忙忙入内,请进来了一个笑眯眯的内侍。

内侍对陈逐拱手,态度恭敬:“陈太傅,陛下请您入宫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