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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他继母 赵朝朝 17889 字 2天前

第41章 绝嗣汤药配送中

杨恭不知她为何担心, 耐着性子劝了许久,哪知小娘子哭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泪,仿若梅雨季瓦当顺流而下的雨水, 连绵不绝,豆大一颗。落到地上,于腾腾水氹中溅起涟漪。

一宿未眠, 翌日一早杨恭分派朝政, 说是去清泉宫小住, 令太子监国, 左相辅佐。如遇不决之事,快马报与清泉宫。五日后启程。来得快,去得快, 一时多方人马毫无准备。

得信的第一刻, 太子杨琮命人将东宫库房中,一破破烂烂的册子找出,收拾得像模像样,快马加鞭先于崔冬梅一行安放于清泉宫某处。

这册子乃女子所用花样子, 当中仕女图、花鸟图、走兽、百禽,天上飞的, 地上走的, 水里游的, 应有尽有。坊间闲话, 奇闻传说, 也有不少。

陛下亲手绘制, 精美绝伦, 举世无双。

早年杨琮堪堪过继不久, 恰遇陛下定亲。

柳五娘子是个怎样女子, 陛下如何相待,杨琮知道得只多不少。从前他不关心,而今却是不一样了。

事关前程,该利用的都得利用起来。

哪知这消息被刘三娘知道后,背地里嘲笑一番,“蠢货!如今这般境地,还当崔二是个情爱至上的蠢货么。女子心悦于人,才会对他有所关注,有所期盼,有所嫉妒。源于情爱,灭于情爱。”

最后,刘三娘见不得他蠢货模样,刻意去天光殿提醒。

“殿下如此安排,还不如带上太医,一碗汤药下去,不论崔二疑似有孕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也只能是假。永绝后患,上上之道。”

杨琮捏着茶盏,用力地指尖发白,毫无血色,嫌恶刘三娘,“狠心的妇人!”

她大笑一声,“我心狠,总比你苟且腌臜要好上许多。自古以来,后妃就没有合离的先例,如若不然,我可不会在这里陪你等死。拼死一搏,或有一线生机。殿下,你说呢。”

说到最后,她面庞似鬼魅,幽幽泛着黑气。

“你已经送人过去了?!”

虽是问话,可杨琮放下手中的茶盏后,纹丝不动。他像是想要成为刽子手,却害怕沾染血腥之气一般。

刘三娘毫不留情嗤笑,“果真是个狗东西,即便是大公主嫁于帐家所出之子,照旧流淌着杨家人的血脉,杀人不眨眼。”

踱步朝窗棂走去,半个身子靠在窗沿,看向庭院中一抹苍翠,鲜嫩欲滴,蓬勃向上。

她刘三娘打从勾搭上杨琮开始,注定是一条瞎眼的不归路。

……

话说五日后,崔冬梅和杨恭二人,浩浩荡荡前往清泉宫,一路上,她多番询问,为何突然如此,回应她的只有男子轻笑。崔冬梅急眼,哼一声扭头不看他,自顾自生闷气。

杨恭觉得她目下模样,不同寻常,有些好笑。

“你此前极为爽利,急脾气,现如今不知怎的,脾气越发古怪起来。已然说是带你来散心,你不信,再问。没问出个心中所想答案来,生气了。你越发爱生气了。”

“你嫌弃我不是?你说,是不是?这才多少日子,你就嫌弃我了。那日谁说的,要我好好活着,趾高气昂地活着。才五六日,就忘却干净不曾?”

被人数落,杨恭不敢回嘴,“我何时有过这等想法,你于我而言是何意味,你还不知道么。”

崔冬梅想到昨夜的话,一时翘嘴,眼尾带风。

又想,不能如此轻易过去,要让他再说来听听,努力压下笑容,“不知道,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杨恭:……

“昨夜谁在我耳边说的,小心肝儿,是谁来着?”

崔冬梅哪里会放过他。夜间说情话,白日也要说。说得杨恭面色不自然,微微泛红。

“哟,害羞了。我怎生不知道咱们陛下是这般人物。”

她仔细盯着杨恭面皮,不停说话,不断靠近,呼出的热气萦绕二人四周。原本宽阔舒朗的马车,登时逼仄,似胸口碎大石,喘不过气来。

杨恭受不住她步步紧逼,些微挪开。

崔冬梅那里是见好就收之人,当即跟上,在耳畔嘘嘘念叨,“二哥哥,小心肝儿呢……啊!”

话犹未了,就被人一把箍在后腰,猛地靠近他。崔冬梅忘了喘息,“你……你……”

“絮叨。”他说话间,回头看她。

他双眼低垂,目光向下,恰好落在她红润檀口,崔冬梅嘴角犯痒。他渐渐目露凶光,似野兽诱惑猎物。崔冬梅靠在他身侧,被这般场景迷惑,昏昏然,不知天地。

突然,马车外响起李申的话,“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崔冬梅瞬间清醒,看向杨恭,这人满脸尴尬,许久方才说道:“无事,退下。”

外头的李申,似乎也知晓自己坏了好事,干咳一声招呼小黄门、侍卫走开。

见杨恭一脸尴尬,憋得面红耳赤,崔冬梅仿若得了天大的好处,一瞬将自己的尴尬忘却,伸手戳他面颊,嬉嬉笑笑。

“小心肝儿么?”

不等杨恭回话,自己先忍不住,扑倒在他肩窝笑开。一面笑,一面重复“小心肝儿。”惹得杨恭发了狠,在她后腰梭巡,四下点火。

夏日烈阳,闷热难耐。小小的马车更甚。

崔冬梅粗气不迭,拽住他衣袖,不放弃继续,“小心肝儿。你快说。”

她今儿个,一定要听到白日里的小心肝儿。

除开那乱动的大手,男子整个人僵硬如铁,哽着一口气不说话,待崔冬梅问过多次之后,他咬着后槽牙说道:“你好好呆着,莫要将李申他们再招来。”

“是我招来的么?再说了,李申跟随陛下多年,犯一次错,不会犯第二次错。”

“有理了你!”

崔冬梅嘿嘿一笑,改为抱着他劲腰,学他适才动作胡来。听得一声沉吟,崔冬梅半昂起头,在他耳边喘气,“小心肝儿,说几声。”

他呆着不动,崔冬梅倔脾气犯了,一把拽起束腰革带,“二哥哥……嗯~~”

她突然被人腾空抱起,一跃跨坐他腿上,二人之间除开繁复衣裙,再无阻隔。崔冬梅呆愣一息,刚想将那股子倔脾气捡起来,就觉得自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穿过衣裙而来的腾腾热气,焦灼皮肉。

细细碎碎说道:“二哥哥,你烫得厉害。”

杨恭两眼一黑,“还要作乱么?”

小娘子思索,是就此作罢,还是一鼓作气。她螓首低垂,像是挂在杨恭胸膛一般。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低头过来,附耳道:“小心肝儿,满意了。”

满意满意,甚是满意。崔冬梅不停点头。

“那我呢?”这人又问。

崔冬梅抬眸,鬓影衣香,满是疑惑。

“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呢。”

她大为震惊,猛地以手做阻挡,隔在二人胸前,作势要逃。可杨恭哪里容她,双手摁在细软腰肢,拆骨入腹。

“救命啊!”崔冬梅娇声喁喁。

还没出声,就被人尽数吞入腹中。马车之外的侍卫,小黄门,在李申的教导之下,明事理,懂是非,万万不会打搅。

这夜,崔冬梅和杨恭一道歇在浮云殿,只因此前她说,为何不一道歇息。浮云殿陈设如何,崔冬梅见过,彼时舒朗开阔大气,很有君王居所派头,而今添补不少精致柔美之物。帷幔纱帐、青雀香炉、摇曳宫灯、不一枚举。从屋檐下开始,到明间大门,转过隔断,再到内寝,处处彰显出女主人的存在。

崔冬梅跟在杨恭身后,缓步入内,听他说起此般布置,有何讲究。他的言语,徐徐而来,不热烈,不凶猛,落到人心间,犹如滴水穿石,不可断绝。

经久绵长。

而后,各方收拾妥当,他们于夕阳漫步,逗弄鸟雀,共享一片明月。如此这般,一连就是好几日。杨恭时时陪伴,从未缺席。某日,前朝快马加鞭送来政务,杨恭致歉一番方才离开。

他顺着天际云彩离开,身后浮云殿,瞬间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些时日他的举动出于何等因由,崔冬梅不是不明白。可,明白过来又能如何呢。往事暗沉交织,她既不能如实相告,也不能一直规避。困顿于此,郁郁不得前。

二哥哥待她极好,当真是做到了成婚前所言,当个姑娘好好照料。

不对,不仅如此,甚者,是当个妻子好好自照料。

她能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从前,是虚假的真心,而后呢,是真真切切的真心么。

日头落下天际,彤云也散个干净,崔冬梅朝香香吩咐,“去找几个老宫婢,寻一些精美的花样子来,我给二哥哥做衣袍。”

她要对二哥哥再好一些。

约莫半个时辰,香香带上好些衣料,几本花样子,笑盈盈过来。

“娘子,你瞧,奴婢找见个什么?”将花样册子送到崔冬梅眼前,“这个老物件,好生精美。瞧着不像是外头工匠画的,灵气逼真。你瞧,这祈福的小娘子,真真水灵。奴婢见过那多花样子,属这个最好看。”

上头那小娘子,大抵十六七上下,穿红着绿,于菩萨跟前虔诚跪拜。寥寥几笔,可见小娘子墨发如瀑,杏眼微澜,檀口龛张。

“果真是个好的,瞧瞧再有没有旁的样子。男子衣袍,总不能绣上个姑娘上去。”崔冬梅朝后翻看。

云雷、凤鸟、饕餮、唐草……常见的,不常见的,种类繁多,看到最后,崔冬梅眼花。她自觉手艺不佳,寻个简简单单的唐草纹,打算做两件中衣。并非外袍,若是做得不好,应当也可。

“寻一些素色锦缎,或是旁的合适料子来,这些绸缎暂且放着,我想好了再说。”

吩咐香香再走一趟,而崔冬梅又细细思量起中衣来。

仅仅绣上唐草纹,可好?二哥哥今日穿的那中衣,简单样式,并无旁的花样。可如此简单,能显现出自己的好么?

念及此,崔冬梅又翻开花样册子。

细看之下,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是惊心。

这些花样,好些地方笔触,是二哥哥惯常所用。

难不成,这是他从前画的?

他早年还是个尚未成亲的男子,画给谁的?

突然,清泉宫老媪的话,映入崔冬梅脑海——

陛下从前和柳五娘子定亲,待人极好,画花样子……做风筝……

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全是这几句。

原来,二哥哥以前也待旁人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啊!!有点子伤心怎么办!

第42章 一碗汤药

掌灯时分, 杨恭回到浮云殿。

见崔冬梅歪坐在罗汉榻,受了气小媳妇模样。顿觉不好,疾步上前, 还未说话,又见崔冬梅手中摊开一本册子,矮几上放着一本册子。她手中的册子么, 自然是寻常画本子, 至于那放在矮几上的册子, 杨恭心道一声“糟糕!怎生把这东西忘了!”

哪个天杀的宫婢, 将这等祸事给找了出来。

这人面色几度变化,崔冬梅一一看在眼中。见他尚有几分胆怯,心中怒火已然散去三分。

冷笑道:“二哥哥回来得这样早, 我想着, 左相禀告要事,需得好一会功夫呢。”

此刻的杨恭,已然冷静下来,“前朝有太子看着, 不会出什么大错。”

嘿,这是什么话, 崔冬梅刚下去的三分火气, 腾的一声又上来了。

“陛下这是极为看好太子, 哎呀, 好在是我尚未有孕。若是生出个儿子来, 前头有这般厉害的哥哥, 又有如此疼爱哥哥的父亲, 这孩子啊, 不定可怜成什么样。”

杨恭坐下, 摆手屏退宫婢,小声问:“你这是怎的了,又犯脾气了。我走那会子还好好地呢。”

崔冬梅火大,“我脾气?二哥哥说谁呢?我脾气好着呢。满京都,谁不说一声崔二娘子,皇后娘娘可堪女子典范。二哥哥说我脾气不好,这是出去一趟,看上谁家小娘子了?!”

“胡说!越发没边。”

碰的一声,崔冬梅将那册子扔到杨恭跟前,“你瞧瞧这个再说话?”

杨恭: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见他不说话,崔冬梅横眉竖眼,“哟,才这般年岁就记不住自己墨宝了?若是再年长一些,那还了得。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见她已明白这是当年送给柳五娘子的物件,杨恭不隐瞒,“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崔冬梅一团火气直冲天灵盖,将那册子拿起,勾腰凑到杨恭跟前,一页页翻开。

“你瞧瞧,多精致的花样子,你瞅瞅,多惊艳的配色。也不知当年那柳五娘子是个怎样的天仙美人,值得你这样为她。听说啊,你还给她做风筝,是也不是?”

像是问话,更像是审问。

虽然是实话,可杨恭心知这话不能应下,风筝尚可辨一辨。

“我也给你做过风筝,你忘了。”

“休得胡言,是我再问你的话。”

目下小娘子,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就差头发竖起。杨恭不敢乱动,也不敢回嘴。如此,崔冬梅只当他还藏下了秘密。

“说来听听,除开这些,以及翻墙垣送花,你还干过什么?”

“没有,万万没有。我和柳五娘子虽定了亲,可实实在在没多余联络,更没送花。你使脾气就使脾气,莫要污蔑我。”

崔冬梅更气,一把将册子甩开,只听沉闷一声,册子打在落地门罩,又迅速下落。

“好啊,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敢说我污蔑你。二哥哥切莫忘了,你可是陛下。污蔑陛下,我担不起这罪!”

此言一出,杨恭蓦地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起身试图解释,崔冬梅又是一个巴掌,拍在他衣袖。

“你走,你赶紧走。我不敢留你,一会子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你走。”说着,将人推出去。

堪堪将人推到明间大门,喝命,“关门!谁来也不开。”

一路上,杨恭不敢顶撞,不敢说话,更是不敢细说当初,只能被推出门来。那迅速合上的门扉,险些将他脚后跟挤下来。

最终,他一人站在廊柱旁,望向紧闭门扉,下一瞬,扑通一声,左侧窗牖也闭了去。右侧的,前门几个,后门几个窗棂,相继紧闭。

密不透风,当真是密不透风。

杨恭沉默良久:这,浮云殿,是我的浮云殿啊!

浮云殿外,除却殿后假山池沼,殿前蜿蜒小径,一片开阔,不过是左右几颗苍翠。夏末夜风,夹杂水汽,穿透外袍,丝丝寒凉。

杨恭主仆几人,站着不动。前头的杨恭负手而立,看向紧闭窗扉,后头的李申等人,猫着身子大气不敢出。这日子,是越发荒诞了。陛下竟被人撵了出来。

月影婆娑,李申仗着自己随身伺候时日久远,上前劝谏,“陛下,要不去山黄居歇息。”

黄山居,居于浮云殿后,是最近一处宫殿。

杨恭不答话,呆立着不动。

李申欲再言语两句,想想又作罢。陛下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小的,顺杆子往下跪到合适,没得较真的。只不知这柳五娘子之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去岁秋猎,清泉宫内,因柳五娘子已闹过一场。彼时算得上小打小闹,而今这般……哎,李申想想都叹气。

此前种种,他跟着陛下时日不长,知道得不多。

即便如此,他也知陛下待柳五娘子,起初有几分真心在,只是后来……不提也罢,总归不是好事。

陛下多年来过得苦,他们这些伺候的明白,可娘娘不明白。他们算个外人,不好劝说。

李申神思游荡,许久之后似听杨恭喟叹一声,“走吧,去百兽园。”

惊讶无比的李申,忘了跟上。这大黑夜里,陛下要去跑马??

百兽园比邻北苑,从清泉宫往北好些距离。杨恭忽然而至,众人伺候不及,哪知这人一个箭步翻身上马,策马而去,片刻功夫不见踪迹。

李申担心不已,亲自前往查探。见院子西北角,被人一剑砍出个缺口。残垣断壁,夜风哭嚎。

“陛下佩剑什么时候送来的?我瞧着上马之际还没有?”李申惊呼。

小子瑟缩,“这百兽园西北角,”指向不远处的小房子,“陛下从前常来,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这两年不常来,大官或是忘了。”

李申顺着小子的指引看向那小房子,觉得怪异,扭头又看看残垣。近乎二里地,陛下这是飞马么?还来得及取上佩剑!

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李申头疼,命人在此等候,不定陛下想通后,还要从这里回来。

今年秋日,恐要来得早些。

……

话说浮云殿,崔冬梅吵架之后,在殿中来回踱步,气得眼冒金星,额角大汗。一时坐着,一时站着,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闷头整理衣裙。侧躺片刻,翻来覆去睡不着。

起身和脆脆抱怨,“你说说,我不过是问了问,他就如此说我,往后多年日子,要不要过了。也是我脾气好,倘是遇上旁人,不定早撕了他。”

脆脆吓得手抖,脆脆不敢说话。

“你说话啊!是也不是?”

脆脆:“娘子,喝口茶,润润喉。”

骂人也怪累的。

崔冬梅饮茶,一口下去,甘甜无比,继续骂人,“你说说,都定了亲了,还来诓我说没多余联络,他当我是个蠢货么。再说,他当初和柳五娘子定亲,我是知道的。犯不着如此期瞒于我。你说说他,我问问柳五娘子如何,他反到说小时候给我做风筝,这是做风筝之事么……气煞我也。”

一时,一直观望窗外动静的香香过来禀告,“娘子,陛下走了。”

崔冬梅猛然起身朝窗棂走去,边走边问,“你说什么?他走了?!当真走了?”

香香:“当真走了。”

急切之下,崔冬梅如何动作,也打不开窗户,气得拍窗户一掌。

“去了何处?打听清楚了?”

香香和脆脆上来,帮着打开窗棂。夜风入内,吹散她心口那股恶气,腾腾的酸楚又冒出来。

崔冬梅双眼泛酸,倔强眨眼,欲将这满脑子酸楚赶走。天不遂人愿,眼睛越眨动,越是酸得厉害。未几,豆大的泪珠泛起,在微红眼眶中跳跃。

“百兽园,跑马去了。”

扬起侧脸,崔冬梅抬手拭去泪水,“他还有心思去跑马,哼。他们杨家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香香和脆脆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心道:娘子近来是吃错药么?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如此说话。

目下内内外外,俱是清泉宫之人,也不怕传出个什么。

“好啊,他跑马就跑马,去将我才画好样子的那中衣取来,他今儿个要是不回来,这衣裳就别想要了,我送给旁人去。”

香香忍不住提醒,“娘子,使不得。”

崔冬梅恨她一眼,“快去,我说使得就使得。这天底下,还没我崔二办不到的。快去给我拿来!”

香香还想再劝,被脆脆拉一把,转身取中衣而去。

哪知,香香还未走开三五步,猛然一阵揪心的疼窜到崔冬梅心口,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两个丫鬟上前搀扶,“娘子,娘子……”

几息之后,疼过劲儿,崔冬梅虚弱道:“我还没死。”

“奴婢寻个太医来。”

崔冬梅制止,酸溜溜说:“哼,寻太医,我这无人在意的小娘子,寻什么太医。去,吩咐后厨,要一碗宁神静气汤药。”

香香脆脆再三劝阻,崔冬梅充耳不闻,为自己辩解,“不过是心绪起伏过大,脏器承受不住,歇一歇便是。”

拗不过,香香改为劝说她莫要生气,“陛下一会子就该回来了……”

像是触及崔冬梅命门,她登时高声喝道:“回来,想都不要想,去,吩咐厨房之后,将房门落锁。再也不要回来。”

香香,脆脆:这日子有点子不好过诶!

无可奈何,两个小丫头子,一个去落锁,一个吩咐厨房熬药。

约莫一个时辰,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崔冬梅跟前。她凝神看那矮几上的药碗,许久不动作。一碗汤药,热了又冷,冷了又热。

香香见不得自家娘子如此伤心,“娘子,这还是半月前的方子,莫不如不吃了。娘子方才心口疼,许是伤心难过太甚。过了劲儿就好。”

“我也不想吃,可我难受,香香,你明白么,我难受得厉害。”

“再等等,最迟不过明日,陛下就应当回来。娘子今日将人撵走,到底是天子,当即回来……不……”

崔冬梅:“不是这回事。我若做错,赔罪自是应当。可不知为何,我既盼着他回来,也不想他回来。既想他来告诉我柳五娘子之事,也不想听他说柳五娘子之事。香香,我定然是病了。病得不轻,吃了这药,没准就好。”说着,缓缓端起药碗,送到自己嘴边。

突然,一男子声音传来,“不要!”

崔冬梅恍惚之中觉得眼花,恍若有个人影前来,他高大英武,身姿颀长。

欢喜之情,霎时间充满整个心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二:喝了这药就好了,就不会再难过了

杨琮:喝了你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

第43章 太子殿下发疯啦

皎洁月色映照窗户, 男子身形矫健,撬开窗棂入内。一身夜行衣,遮住面庞, 掩盖身份。他入内之地,恰好离崔冬梅不远。甫一落定,当即以手做剑, 打碎她手中药碗。

“不要喝!”

来人再次出声, 崔冬梅听着有些耳熟, 惊讶之下顾不得碎裂的药碗,

不敢置信问道:“你是谁?你不是二哥哥!清泉宫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饶是心中有所猜想,崔冬梅也不敢断然肯定。她不信, 堂堂太子, 夜闯宫禁,掩饰身份。

哪知,这人撩开面罩,一张分外熟稔, 又愈发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这人,果真是太子杨琮。

崔冬梅慌张, 双手负在身后, 扶着罗汉榻边沿, 准备逃走。

不等她汗津津的柔荑越过三五寸, 这人轻声安慰道:“莫怕, 我不是来害你的, 是来救你的。”

崔冬梅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轻蔑, 救我?这天底下最让我难过的, 便是眼前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 好好做你的太子,不好么?夜闯宫禁,你可知传出去会如何。你想死,莫要连累我。我过得极好,还想多活两年。你赶紧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只当他们之间还如早年一般,杨琮毫不介意,笑着寻到崔冬梅跟前,相对而坐。

“你那两个丫鬟,香香和脆脆,早被人解决。你还不知么。你喊人,哼,想来,你应当比我更害怕父皇知道。”

崔冬梅环顾四周,找寻香香和脆脆的身影。开阔舒朗,一眼望到头的五间开殿宇,两个小丫头,软哒哒躺在不远处帷幔之后。从此间看去,仅能瞧见她们二人胡乱堆叠在一块的四条腿。

像是不知何时悄无生气死去一般。裙摆乱成一团,身躯奇形怪状。

这人入内之前,她还和香香说话,脆脆还在整理那被她剪碎的中衣。仿佛一瞬,两人就此消失,被人扔出去老远。

“你……你要作何?”

崔冬梅的嗓子,似被人塞了棉花,被人捂住,呜呜发出细碎声音。一句话,几个字,尚未说完,扑通倒地,顿坐不起。

杨琮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看她,“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这碗汤药,被人放了红花,你知道?”

他高大身躯,挡去多半光亮,崔冬梅眼前一黑。暗夜更甚中,只见他额下一双眸子,散发漫天金光,似饥饿猛虎下山。

“喝了红花,你这辈子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你知道?”

崔冬梅瞳孔涣散,毫无反应。

这人又靠近,抬手替她擦掉额头细汗,满眼深情,“你放心,放药的刘三娘,已被我关了禁闭,没人再来害你。”

少女使命捏着虎口令自己冷静,上下牙打架,好容易才说道:“为什么?”

“正阳宫接连传两次太医,头次是向太医,二次是小徒弟,你知道?”

他异常得意,看向崔冬梅的目光,好似在说话:你虽是个蠢货,可我还是喜欢你。

“这也是你的手笔?”

“我日日想着你,日日盼着你,怎会如此呢!这些都是刘三娘的主意。她想做皇后,想要成为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你自然要绝了子嗣才好。”

这些话,崔冬梅自然不信。许是这厮无耻得可笑,也或是害怕惊恐散去几分,崔冬梅找回丝丝脾气。

“那你呢?你也想要我绝了子嗣么?”

本是问话,本是质疑之言,落在杨琮耳中,却听出一点子情义。

他想,崔冬梅莫不是如他一般,还记挂从前。

“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来此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今夜,我得了信就快马赶来,好在你还未喝下。你可知,我在窗外,瞧见你映在窗扉上的影子,端着药碗,我有多害怕。幸而,一切还来得及。你等我,待我了却一桩大事,就来接你回去。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好好地……”

如此言语,一股恶寒之感攀上来,崔冬梅抬手捂住不断反酸的心口。

难耐说道:“你要造反?”

“我本就是太子,何来造反。父皇老了,这几日更是罢朝,令我监国。登上高位,理所应当。这一切,包括你,本就是我的,拨乱反正罢了。”

他面若伥鬼,状若癫狂。

崔冬梅色厉内荏辩解,“你不过是太子,陛下尚在。这世上,早死太子可是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切莫猖狂。”

他似听错一般,认下这独属于崔冬梅的担忧,“切勿担忧,你等我便是。待我功成,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早跟你说过,女子乖顺为上,使小性儿不好。你瞧,为了个你,我又要多费几分功夫。你若当初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哪里有这事。罢了罢了,谁让我如此宠爱你呢,使小性儿便使小性儿。从今往后,多多来上几分也可。

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无力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气愤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他一巴掌。

男子面颊登时染上巴掌印,似不疼,他笑开来。

“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我。”

“狗东西!等陛下回来,我当即找人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倔脾气!真带劲儿!”

他靠近小娘子面皮,深深吸一口女儿香。

很是迷醉,“你不会说的,你心里有我。饶这么大的圈,不就是想我回头找你么。如今我回来,待你更甚从前,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告密。对你,我再放心不过。”

眼前这变态,呼出的热气,仿若蛇信子,在崔冬梅四周萦绕,没个断绝。

她痛恨自己,当初瞎眼,和这等人物交好。上辈子定然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这辈子方才遇见他。

“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鸟叫,好似信号。杨琮竖耳听罢,猛地上前在她脖颈咬一口,细细吮吸,破了皮,出了血,方才放开她。

“这次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翻窗逃走。

及至这人走了许久,崔冬梅酸软的手脚,才缓缓使上力。伸手想要摸摸脖颈,抬手到半空,却如何也下不去手。发烫,发痛。她知道,定然不会好看。

狠下心来,一个巴掌拍上去,火辣辣的痛感,顺皮肉散开。

今夜,她什么伤也没有,不过是不小心,打了自己一下而已。

她木楞地起身,扶着室内陈设一步步走动。到落地门罩,抚摸雕花。上次来浮云殿,她佯装哭泣,就是站在这里。说跑丢了鞋子,说自己累了,说担心二哥哥看上那小娘子。

装可怜,扮喜欢。

她就是这么骗他的。

原来,骗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二哥哥在哪里,他怎还不回来。

你快回来,我不和你吵架了,也不在乎柳五娘子之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从这落地门罩开始,从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我用上我全部真心,不掺杂一丝丝假意。

清风朗月,鸟叫虫鸣。

崔冬梅泪如雨下。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了开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错。偏生在这错误当中,遇见了二哥哥,遇见了对她最好的人。

抱着落地门罩,瘫软在地,再也起不了身。

许久许久,清泉宫侍卫换班,带来一丝丝人烟响动。崔冬梅醒来,朝香香和脆脆走去。路过圆桌,顺手带上一壶茶。撒手将一壶茶从头淋下去。

两个小丫鬟迷迷糊糊醒来,见崔冬梅立在跟前,鬼魅一般,想要喊人。

“别出声。想死么!”崔冬梅呵斥。

两个小丫鬟踉踉跄跄站住。

“今夜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两个小丫鬟惊讶,崔冬梅继续,“赶明儿一早,你们二人留下香香照看浮云殿,脆脆回京都,令刀四、龙翼卫来见我。切记,莫要使人知晓,连陛下也不行。若是有人问,只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我命人回去看看。记清楚了不曾?”

知晓事态严重,香香和脆脆点头如蒜。

“再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这几日若陛下问起我,只说我病了,不见。”

香香、脆脆相视一眼:这能瞒过去?!

崔冬梅:“瞒不过去想法子瞒过去。这般模样,能见人么。”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瞧见崔冬梅脖颈处的伤口,偌大一块血迹,斑斑殷红。她们两个伺候这多日子,早已不是甚也不知的丫头,明白这伤,万万不能使陛下瞧见。

这一月有余,陛下从不曾在娘子脖颈处,留下这般显眼痕迹。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浴房备好水,崔冬梅入内沐浴。不让小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将那处洗了一遍又一遍。雾气氤氲,水汽蒸腾,也不知是疼,是恶心,还是气愤,她将自己埋入水中,缓缓沉下去。

浮云殿浴房宽广,玉石作边,滑腻温暖。

渐渐地,水中只余下腾腾热气,再不见小娘子的呼吸。就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空气之际,崔冬梅起身,胡乱甩开脸颊水渍。

她要杀了这狗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杀了他!赶紧杀了他

杨恭:好戏即将开场了么,也不等我回来。

第44章 陛下回来了

今夜的热闹, 不仅仅在浮云殿内,殿外的热闹也是不少。这还得从百兽园跑马的杨恭说起。

百兽园以北,乃北苑之地。树荫茂盛, 遮天蔽日。寻常时候,本不适合跑马。密林深处羊肠小道,蜿蜒迂回, 刻意修建, 皇家狩猎所用。

杨恭夹紧马腹, 策马在前, 山风呼啸而过,划过衣袍。袍脚不知何时沾染些许枯叶,极为潦草。信马而去, 不知此间何处。没注意, 前蹄踏入一个小小水潭,登时激起浪花,打落树叶。

骏马不稳朝前翻到,杨恭腾地起身, 弃马下来。随意坐上一处大石。

夏末暗夜,蛙鸣不绝, 杨恭思量起来。

柳五娘子, 从前和他定下亲事不假, 他起初好好待人不假, 可后来呢, 不说也罢。

杨二公子的往事, 总是异常不堪。他不欲使人知晓自己不堪的从前, 不欲使人看穿帝王的苦难和懦弱。他有坚持, 他有骄傲。然则, 事到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东西终究要破开与人知晓。

恶疮深埋体内,总有一日侵蚀皮肉,丧失生命。

他和崔冬梅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就此离去,不想心生隔阂。

最为要紧的,是不想她多想,难过,哪怕一丁点伤心。

月影西斜,树影婆娑,不知过去多久,杨恭打定主意,打马归去。

因他从百兽园出去,众人不曾料到他从旁的地方回来。是以,这夜归来的杨恭,孤身一人迈入清泉宫北门,离浮云殿最近的地方。一众小黄门上来伺候,他摆摆手作罢,他要赶去,告知自己妻子,一件令人心生欢喜之事。

不欲有丝毫耽误。

快步向前,前所未有的轻快欢愉。

尚未到浮云殿,还在不远处的三黄居,杨恭突然见到暗处埋着许多暗哨,并非清泉宫侍卫,也非千牛卫暗哨。

糟糕,调虎离山!

他登时明白,崔冬梅为何会发现那花样册子。谋划此事之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包括自诩英明神武的陛下自己。

恐崔冬梅落入险境,杨恭避开一众侍卫和暗哨,朝浮云殿而去。

目下的浮云殿,不知何时而来的暗哨,共有前后五人,四人拱卫,一人在内。在内那人,正和崔冬梅说话。烛火摇曳,并未透出他们二人身影,恍若整个浮云殿内,一个人影也无。可耳聪目明如杨恭,偏生就听见了。

也似瞧见了。

他们在说话。

那男子道:“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

男子再道:“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便是。”

往后的言语,他又忽的听不见。躲在阴暗角落,光亮所不能及之地,呆愣愣看着前方。前方,是个什么物件呢,他眼花看不明白。像是浮云殿,像是天上云霄,更像是心中痴妄。

痴妄,不经意间生于心房,占据整个身躯。

他以为,杨二公子的从前终究远去,再也不见。以后的日子,都是向着光明和希望前行,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多出的那块,痴心和妄想罢了。

他依旧是个无人在意之人。

心绪翻涌,他想要像从前抛却柳五娘子一般,一声喝命,捉拿屋内之人。唇角几番动作,开不了口,出不了声,像是被人从背后抽去魂魄,卸掉下巴。

他等啊等,他们还在说话,还在继续。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抖落衣袍上沾染的枯叶。摇摇落下,微弱声响,惊动拱卫之人。他轻笑,本是最应该冲入内间,高声质问,厉声呵斥之人,眼下却盼着他们分开,盼着那不速之客逃走。

一切回归平静,回归往昔。

下一瞬,那翻窗而出的身影,瞬间打破他的幻想。那身影分外眼熟,动作身法,亦是熟悉。

这是他从十来岁上下就养在身边的孩子,是长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声泣血,要好生照看的孩子,更是他一招一式教导出的孩子。

守卫换班,杨恭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似此间一切都不曾发生。

山黄居东面,一丛翠竹临墙而生,冠叶倾斜,从雕花墙垣伸出丝丝嫩绿。杨恭负手而立,站在墙垣这头,看向那几丝空荡荡的翠绿。随风摇摆,不知归处。

庐州月,墙垣西,人心惶惶无处去。

及至天际泛起光亮,杨恭头也不回吩咐李申,“寻一两个得力之人,看着太子,再去查查东宫和她……是否有旧。”

鲜活朝气的清晨,从低压的吩咐开始。

李申听罢,欲说说这幕后主使之人,话到嘴边出不了口,默默转身离开。

无他,听身旁的小子说起,昨夜陛下匆匆赶回,衣袍布满水渍,沾染枯叶,可整个人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生机盎然。而今再看,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十来岁,垂垂暮年,险些额角斑白。

他们这些伺候的,为主分忧,过些时日再劝劝罢了。

这等要紧事务,更何况涉及娘娘和东宫,不使旁人知晓乃第一要务,第二么,自然是迅速。在崔冬梅于浮云殿养病的第二日夜间,暗哨送来厚厚一沓密信。

杨恭不欲打开,先翻了翻左相送来的前朝政务,看了看西北防御,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问道李申:“浮云殿,抱病?”

李申战战兢兢,“奴亲自去问的,不敢假手他人,香香姑娘将浮云殿看得严严实实。奴还未走到屋檐下,就闻一阵刺鼻药味儿,想来娘娘病得不轻。陛下要不去看看?听老人说,姑娘家生气,说两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杨恭不置可否,轻声一哼,“既是病了,传太医了没?”

李申不说话,因为浮云殿着实没传太医。想到半夜的汤药,他再说:“娘娘昨晚使人熬了一碗宁神静气的汤药,说是心口疼得厉害。许是不忍打搅陛下,不曾传太医,就着此前的方子,喝了一剂。”

停下手中动作,打眼看向李申,欲问境况如何。话未出口,自觉不妥,又将眼神落到手边节略。

不知全貌,不知她因何靠近自己,不过是听闻一声她有些不好,杨恭竟恍惚一下。

自嘲笑笑。

“再有旁的消息?”

李申一琢磨,这消息自然是浮云殿的消息,当即说道:“娘娘遣人令刀四、龙翼卫前来觐见。算算日子,不是今夜就是明日,刀四就该到了。”

“刀四?!”

李申忙不迭点头。

突然,往昔好些疑惑之处统统有了答案。

杨恭从前不明白,为何自己给予她无上权力,令她插手政务、官员调度,依旧不能缓解她内心恐慌,为何她几次三番调令刀四入宫问话,再有,为何得见东宫侧妃会有一股子熟悉之感。

早有暗示,早有端倪,只是他被人蒙在鼓里罢了。

杨恭怒道:“令人看着浮云殿。”

他倒要看看,刀四来,他们能说个什么。

李申得令,出门吩咐人办差,带走山黄居最后一丝人气。杨恭呆坐案几之后,累累案牍,笔架砚台,案几上林林总总的物件,将他淹没,不留一丝气息。

他又看了许久的节略,手放在密信上,几次三番也不忍打开。不知多久,繁星光亮斜斜照射,他打开密信,黑暗中,期盼瞧不见,便不存在。

自欺欺人!他生来耳聪目明,能暗夜视物,更何况还有萤火之光。

冬月初三,送小兔子,

来年腊月十九,小兔子病逝,送兔子灯。娘娘极为喜爱,带着它穿街走巷,势必让所有人都羡慕,

又是一年夏,封丘门看星星、夜探香闺、述说……

黄初三年冬月,与刘三娘密谋结党……娘娘生气,一连病了数月……

后来的事,不消去看,杨恭记得真真的。

她生气,来寻自己,问话陛下何时选妃立后,再后来,于立政殿述说情深,陛下伟岸,臣女配得上……

原来,自己竟如此好骗。

杨恭一时笑得凄凉,滚滚红尘往事,走马灯似在眼前来回,一会子是她的笑脸,一会子是她的眼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明白她,自以为了解她,却不想,竟是她最了解自己。

明白你的人,最是知晓从何处下手。

忽然,外头传来李申禀告,“陛下,刀四来了。目下已入浮云殿。刀四功夫卓绝,寻常暗探比不过,这……跟上去查探,还是等人出来。”

刀四这人,府兵出生。做过几年杨恭师父,而今徒弟成为陛下,无人再敢提及当年,师徒情分也被刻意淡忘,但刀四功夫如何,行事作风如何,杨恭依然记得清楚。

这人如今,怕自己也不是对手。

“小心等着便是,商议完毕,自会出来。无需打草惊蛇。”

分明可以一径入内,寻崔冬梅,寻刀四问个清楚,他却如何也开不了口,迈不动腿。

犹豫踌躇,彷徨失措。

问鼎天下又如何,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小娘子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被编编敲了,让我改章节小标题。嗯……连夜改,马上改……

第45章 陛下到达战场

刀四入浮云殿, 并未刻意隐瞒身形。只因他深知此行非同寻常,也知自己徒弟的脾气秉性。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惹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 坦坦荡荡。

他入内,顺手闭上窗扉,给崔冬梅请安。

起身之后方才得见, 小娘子带着个帷帽, 纱网层层叠叠, 密不透风。刀四见过崔冬梅多次, 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惊讶于她莫不是害了病症。

“娘子,还好?”

崔冬梅怒气十足, “我好着呢, 托你打听的消息,如何?”

她中气十足,气息匀称,刀四知晓她并未有何不好, 只当这是京都女子的时兴样式。

“太子星夜回到东宫,今晨处理朝政, 见过朝臣, 看不出任何不妥。至于太子妃, 奴不敢多加人手, 未能打听到内宅消息。太子妃测时常去承恩殿请安, 有说有笑, 想来内宅和善。不过这话不知真假, 是听东宫小宫婢说的。”

“陛下呢?”

崔冬梅问话之间, 挡在帷帽之后的手, 摩挲来回。

刀四心道:终于是问到了这里,忙不迭说道:“陛下昨夜跑马回来,当即回了山黄居,并未外出。今晨,派人回皇城,调取西北军政节略,旁的,倒是没什么。”

崔冬梅心慌得厉害,不敢信,双手仍然不断摩挲,“可是真的?可有疏漏?”

“娘子知晓,这大邺京都,不论是皇城还是清泉宫,守卫之人,不是当年跟随陛下的亲卫,便是亲卫亲自调教之人,忠于陛下,从无二心。他们想要隐瞒消息,我等自然探查不到。不过,依奴对陛下早年脾气的了解,即便是陛下现如今不知晓,不出三日也该知晓透彻。是以,娘子早日定夺。”

这话,崔冬梅如何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和陛下解释清楚,承认错误,祈求谅解。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跪地求饶,做不到祈求怜惜。

她清楚知道,在她和太子之间,杨恭定然会选择太子。

那是国之储君,那是国之未来。

而她,只是个骗子,专程偷心复仇的骗子。

见她许久不说话,刀四明白她所想,劝说:“娘子切莫悲观至此,陛下或许并非如娘子猜想那般,至少这些时日他待娘子,全然一片真心。”

崔冬梅摸摸脖颈的伤,凄惨惨悲切切一笑。

“正因如此,他才更为厌恶我!”

脖颈处那破皮,虽收拾过了,远远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巴掌,可若是遇见有心之人细细查探,无所遁形。

“罢了罢了,且不去管以后如何,先将眼前这口气出了才是。刀四,咱们即刻出发,杀到皇城,我要了结了杨琮这狗东西。”

“不可!”不仅刀四,一直在旁伺候的香香,也一道上前劝话。

刀四:“他是个不堪之人,更是欺负娘子在前,可毕竟还占着储君的位置,娘子何不等等。储君身死,国朝大事。”

香香:“娘子,你想想陛下,想想侯爷和夫人,杀了太子,万事再无回旋的余地。”

想想他们,哼,若不是想着他们,崔冬梅早在白日便杀回去,何须等到夜间。冲动归冲动,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杀了杨琮,百害才得一利。

清河崔氏受累,她和陛下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口气,她委实忍不了!

让这些东西都见鬼去吧!她一定要杀了杨琮。

她捏着拳头捶打矮几,刀四见状知晓她下了决定,连忙揽下这差事,“娘子,奴一人前去,如何?宫禁森严,挡不住我。娘子在浮云殿等着消息就好。”

崔冬梅猛地抬手指着刀四,喝道:“休要诓我!落到你手上,你定然以大局为重,况且你还做过陛下几年师父。届时,虚虚告知我一声,事情败落,只求一死,就算是了了。哼,带上我,让这狗东西死在我刀下。

姑娘我,亲自砍杀他,三刀六洞!”

刀四和香香多番劝阻,无果。末了,刀四带着崔冬梅,翻过层层守卫,去往东宫杀人。余下香香,镇守浮云殿。

崔冬梅一小娘子,出门在外一向有马车伺候,厚厚的褥子,茶水点心,四角俱全。眼目下,她跟着刀四跑马,约莫一半路功夫,就已然头昏眼花,心口起伏。不想刀四看出破绽,劝阻她回去,咬牙坚持。

清泉宫离皇城约莫二十里地,跑马无需多久。

及至皇城西北角,金水河缓缓流淌,映照月光,暗夜微澜,莹莹烛火。

今夜,或许是她和皇城的最后一夜。

跟随刀四,左拐右拐,翻过重重宫禁,终于得见东宫。已是后半夜,天光殿烛火通明,不曾睡下。不远处承恩殿、宜春殿,漆黑一片,颇为安静。如此这般,这天光殿像是竖起来的靶子,任人宰割。

崔冬梅不傻,东宫关防如何,她知晓。无声问道刀四:“从前安排看守东宫之人,可是得用?”

刀四点头。

趁侍卫换防空档,她们二人悄默潜入天光殿。甫一落地,见天光殿左侧间宽阔明亮,偌大屏风之后,杨琮伶仃一人,坐在书案之后,笔走龙蛇。他听见声,抬眼见是崔冬梅,当即高兴地搁下狼毫,快步前来,试图拉手。

“你来看我?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开心。”

崔冬梅厌恶至极,当即甩开,不欲和这人有丝毫牵扯。今时不同往日,她手中有刀,身后有人,不用怕他。

“哼,我是来杀了你的,用不着这般殷勤迎接,像是你赶着送死似的,阎王爷见了恐怕不能心生欢喜。我劝你,还是拿出一副不甚乐意的模样来,省的到了地府,下了油锅,又被人蒸了包子。”

杨琮不计较,瞄了眼跟在崔冬梅身后的刀四。一脸刀疤,从眉心穿过,横肉四起。明白这人是谁之后,喜色收敛一二。

“刀四?常听父皇说起,说他功夫好,人也机灵。如今跟着你?我也算放心,没人再欺负你去。”

崔冬梅火大,“你是猪脑子么?听不懂!算了,不与你胡说,下了地狱,自有判官来问你话。刀四,将我的刀拿来!”

刀四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可又不得不听从崔冬梅,遂磨磨蹭蹭举刀上来。

“磨蹭什么?咱们今日放过他,便有我好日子过了!你怎也成了个糊涂东西!”

刀四手中的长剑递到崔冬梅手上。

她身躯略显羸弱,在硕大帷帽之下,更显头重脚轻。手上一柄长剑,无力垂悬在地,顺着她无畏前行的脚步,于青砖上发出声响。

一往无前,舍我其谁。

到得此刻,杨琮才明白,她口中所言的杀了他,是真的,千真万确,未掺杂分毫情义。

杨琮霎时间以手挡在身前,后退。

“你疯了么?我是太子,杀了我,你可想过后果。连累父兄不说,你中宫之位定然不保。”

崔冬梅充耳不闻,不断朝前。

“我怕,哼,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一个疯子,还有什么害怕的。”

杨琮见劝说无果,看向刀四,“你说话啊!我东宫守卫森严,不是你们能全乎来全乎去的。仗着自己教过父皇几招功夫,横行妄为么?”

刀四如何,杨琮已然无暇顾及,只因崔冬梅已到眼前。

小娘子缓缓抬手,将长剑直指他心口。

眼看杀过来不过是一瞬之间,杨琮凭借自己身手,旋身躲开,朝崔冬梅身后而去,试图一掌拍她后脑勺。

谁承想,他还未靠近崔冬梅,被一阵风似的刀四一掌打在心口,登时半个身子发麻,细细密密的疼,顺着经脉游走。再不能动弹。

崔冬梅徐徐转身,趾高气昂笑话他,“若是不动,乖乖等着受死,那还少受些罪。你怎生到了如今,也想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