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呢?”
他如此这般问话,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崔冬梅扭扭捏捏道:“既然已经说道良家子,你……你往后,哎呀,往后……嗯,我不说了。”
“你说,我听着呢。”
犹豫之下,她一双手搅合在一块儿,被他握住一只,“莫要再搅手,有什么话你说来便是,在我这里,没什么不可。”
见他眼神坚定,崔冬梅终于说道:“往后也不能再有旁的良家子,可行?”
他不说话,低头看她,像是要将人看到心中去。
“好。”慎重,郑重。
得寸进尺乃崔二娘子强项,当即又道:“除了良家子,别的姑娘也不行,贵女更不行。”
话音落下,像是惊觉自己胆大,竟然敢对陛下说这番话,偏头将眼神落到别处。转念一想,她和二哥哥相处这许久,她在心中,仿佛从未将他看作陛下,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他人反驳之人。
肆意妄为,胆大朝前,一向是她崔冬梅的行事风格。
“你怕?怕我不答应么?转头作甚。”男子问道。
崔冬梅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不搭理他。
“我答应你,都答应你。我这一生,这多年来,除开早年的柳五娘子,也就是个你。你还怕什么。”
她很是欢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口不择言说:“哼,真是哪里都有柳五娘子的身影,”生气顾不得许多,扭身过来在杨恭耳廓轻咬一口,“柳五娘子咬过你没有?”
不等他说话,又在他侧脸咬一口,“这里呢,这里咬过没有?”
短短一瞬间男子不言语,崔冬梅觉得好似许久一般,哼哼唧唧,“哼,我就知道,没个好东西。气死我了。”
第56章 是个双胎呀
“没有。”男子轻声道。
这话, 骗鬼去吧,崔冬梅自然不信,她恨一眼杨恭, “连清泉宫的老人都知,二哥哥当年对柳五娘子好着呢,还敢说没有, 骗谁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你。”
听他话中之意, 说的可不仅仅是柳五娘子之事。
午时金光最为浓烈, 窗棂上回字锦花格, 隔断大片光线,照在人脸上,花样依稀可见。他眉眼中的认真, 顺着明媚秋阳, 丝毫不错地落入崔冬梅眼中。
不禁令她信了几分,“真的没有?”
“万万没有。”
“去岁在清泉宫,我问过万安杨家老人,有个老媪, 说你带着一身伤病,翻墙给人送花,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虽说从前之事跟我无甚关系, 可现如今细细想来, 我不开心得很。你对旁人曾经这般好, 好得我, 我有些嫉妒, ”似乎不太确信心中感觉, 崔冬梅再次重复, “对, 有些嫉妒。我生而富贵,几岁起便是侯府贵女,京都内外,数一数二的存在,何曾嫉妒过旁人。哼!”
“是我不好。”杨恭道歉。
“凭什么要你道歉,你又没做错。”她连忙说道,“你没错。只是,只是,柳五娘子听说是一场风寒没了的,若非如此,你们会成亲么,会一块儿待在立政殿,就像目下你我一般,待在一块儿说话么?”
杨恭好似被人拖拽,瞬间从微暖祥和之地,堕落到一片深渊当中。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崔冬梅见状,有些急了,“你怎的不说话,说起柳五娘子的人是你,不说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还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快说,若非她身子骨弱,一场病没了,你们会成亲么?”
这人依旧不说话。
“也是,是我糊涂,”崔冬梅揪心,“是我糊涂得厉害,已然定亲之人,哪个不成亲的。定亲就是为了成亲,哪还别的什么。问你这话,也是白问。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你若是还想着她,自去想着,莫要在我跟前提起她来,我听着怪伤心的。”
……
不欢而散回到正阳宫,崔冬梅叫来些瓜果点心,黄冷团子、虾羹汤、蛋黄糕,一样吃点儿,再来几样糖水,吃到一半,惊觉吃得有些多,放下碗碟,不再吃了。
恰逢此时小厨房嬷嬷进来收拾,见崔冬梅吃得不少,多嘴一说,“娘娘这模样,瞧着比寻常四五个月的妇人,要大上一些,像是个双胎。”
崔冬梅惊讶,“太医还不曾说过,你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老嬷嬷:“奴婢年纪大,见过有孕夫人多了些,寻常四五月的胎相,不及娘娘这大。这几日娘娘常常是用过膳食,还要吃上些糖水点心,也较一般妇人多了些,所以奴婢想着恐是双胎。不过,奴婢眼拙,走眼了也说不定,娘娘不用放在心上。”
崔冬梅哪里能不放在心上,当即朝外喊道:“快,去请向太医来。”
堪堪入内的脆脆听闻,以为是崔冬梅不好,“娘子哪里不好?”
少女走上前去,敲了敲她额头,“傻丫头,你家娘子我好着呢,嬷嬷说许是双胎,找向太医来看看。”
脆脆:“天大的好事儿,赶紧去请太医。谁去了?我亲自去。”
老嬷嬷以及她手下几个小宫婢,笑作一团,“小娘子,早有人去了。这等喜事,外头那几个守门的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脆脆跺脚,“来迟一步,来迟一步。”
这下,不仅老嬷嬷等人,连崔冬梅也笑了起来。
一片欢声笑语还未散去,向太医气喘吁吁入内,给崔冬梅请安,问道:“娘娘可有哪里不好?”
崔冬梅不明说,只说是请他来瞧瞧,一旁的小丫头子,香香和脆脆,一眼不错看着,再有素日在外伺候的几个小宫婢,一溜烟歇了差事,赶来围着。
这等境况,向太医一脑门子汗。
两日一个平安脉,昨日方才请过,未见任何不好。今儿个这是……这是……突然,向太医切脉的手抖了抖,明白过来。
捻着胡须,“娘娘这脉象,是有几分双胎模样。数日前微臣觉得有些像,可似有似无,断断续续,不太确切,是以并未禀告娘娘。今儿个再看,双胎脉象强了不少,是以微臣才敢如此断言。不过……”
更有来迟一步的香香,即刻接话,“不过什么?”
向太医犹豫,“不过双胎当中,一强一弱,有争斗之势。想来日后生出来,当中一个要弱上一些。”
屋内几个俱是从未生养过的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个法子,半晌不言。
向太医知道自己适才的话重了些,复又解释一番,“娘娘切莫担忧,一强一弱于双胎而言乃寻常,只需细心照料,好生看顾,便无大碍。”
崔冬梅:“当真?”
“自然,微臣怎敢诓骗娘娘。”
霎时间,正阳宫内一片沸腾,崔冬梅吩咐香香,“赏,凡是正阳宫伺候之人,一人五两银子,门外守卫,小黄门,亦是如此。再有向太医,着人送五十两过去,要小黄门宣旨,寻个得脸的,正使,副使俱在,浩浩荡荡地去。”
普天大喜,合该欢庆,齐齐道声“恭贺娘娘。”
秋日红枫簌簌,沙沙作响。低矮枝丫斜斜靠来,从半开窗户伸出一二,以示庆贺。
这个午后,崔冬梅高兴地毫无睡意,指使小宫婢打理正阳宫内外。
她要做母亲了,一下还是两个,一股从心房起来的力量,如何也消散不掉。下晌,委实无所事事,命人打理库房。
皇城之内,库房有二。一是陛下私库,二是后妃私库。陛下私库,好几处,一直由李申打理。后妃这处,太后仙去,除开正阳宫外并无别的妃妾,是以打理起来,极为容易,不过是千秋殿、百福殿几处。
分派好些事务之后,一时得闲,崔冬梅又想起柳五娘子来。遣人将清泉宫那老媪请来。
这老媪,从前在万安杨家伺候,知道不少柳五娘子之事。去岁崔冬梅随意问了问,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在意了,自然要好生打听,知晓个明明白白。
遣去清泉宫请人的宫婢还未走远,得信儿的杨恭快步赶来。
他此番轻车从简,身后只有李申一人跟着。于正阳宫前幽幽长廊站定,不前行,也不后退,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像是不知所措,像是不敢置信。风吹过他长袍,袍脚翻飞,混着身后层层红枫,红绿相间,美得像一幅画。
崔冬梅由人搀扶,远远立在廊柱旁,“傻了么,二哥哥。”
听得人言,他方才迈开步子走来。一步一顿,慢的像是走在人心坎上。到崔冬梅跟前,他不上台基,立在踏跺之下,“真的?”
崔冬梅来了兴致,哄骗他,“假的,他们骗你的。”
此言一出,这人肉眼可见落寞,散去满脸开心和兴奋。
轻声叨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未料到如此,崔冬梅连忙问:“知道什么?”
他蓦地收敛情绪,脸上落寞不复存在,“没什么。我就知道是我听错了。”
定然不是这么回事,崔冬梅拉着他的手,问个明白,“你这才是骗我的。说真话。”
“要听?”
“只要是真话,我都听。”崔冬梅斩钉截铁。
杨恭无奈笑笑,“我就知道,上天将你送到我身旁,已是世间幸事,再没有其他。”
“说什么糊涂话,遇见我,是开始,并非结束。你听好了,二哥哥,”崔冬梅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是个双胎,真的,千真万确。小厨房老嬷嬷这么说,向太医也这么说。咱们……啊……”
不及崔冬梅的话说完,她被杨恭抱起来。夕阳西斜,秋日高爽,他们于正阳宫台基下欢声笑语。
崔冬梅毫无准备,一个激动,手无处安放,只能不断敲打他胸膛,“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回应她的,唯有杨恭的笑声。
激动许久,直到老嬷嬷见状不好,壮着胆子前来,“陛下,娘娘还怀着孕呢,小心些。”
杨恭登时停下,“是我不好,高兴坏了,忘了。”
崔冬梅尚未落地,揪他衣襟,狠狠道:“哼,忘了?!什么忘了,我看你是高兴地昏了头了。快放我下来。”
“不放。”抱着人快步入西侧间。他吩咐宫婢收拾,安放垫子,毛皮,一应物件准备齐全,才将崔冬梅放下来。“好了,放下来了。”
这厮几番动作,贴心得像是姑娘家,崔冬梅很是受用,抿嘴嫌弃,“才秋日,放了垫子再放上狐狸毛,要热着我呀。”
“垫子软,狐狸毛保暖,都要,一个不能少。你要听话。”
哼,听话,听谁的话,崔冬梅脾气上来,“我们说好了的,你才需要听话。”
她话未说完,就见脆脆一副有事禀告,却又不敢入内模样,在帷幔之后焦躁踱步。崔冬梅不去管杨恭,招手使人入内问话。
脆脆不敢打搅,又看向杨恭请示,见他并无反驳,入内说道:“娘子,方才宜春殿的喜儿姑娘来说,郭侧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有些不好。”
崔冬梅:“赶紧使人去请太医。她一个藩王侧妃在京,我还能苛待了,不让人请太医了不是。”
脆脆请罪,“请恕奴婢擅自做主,小丫鬟来禀告之际,奴婢如此和她们说了,可她们说,她们说,说是已让嬷嬷去请了太医。特来禀告娘娘,是想找个合适的日子,请万佛寺和尚,来念几场清心咒,去去邪气。”
“找和尚念经?”崔冬扭头问道杨恭:“这是什么说法?京都女眷若遇不决之事,派人送上一二香火钱罢了,何必要请人上门念经。”
杨恭解释道:“郭府尹年少之时,于京畿万佛寺小住,后来科举中榜。他家较之寻常人家,敬重万佛寺。”
崔冬梅点点头,“侧妃如今,没几个月就快生产,出行不便。”念着到底是他们杨家第一个孙儿,崔冬梅没有不应承的事。
叮嘱道:“届时人多眼杂,她一人在东宫借住,多有不便,你们几个加派人手,盯着点儿。别出什么差错来。”
脆脆应声而退。
第57章 避而不见
郭侧妃手脚快, 第三日午时前后,一群京畿万佛寺和尚,并几个喇嘛, 浩浩荡荡从西华门入东宫,做道场念经。东宫在皇城西北角,起自北侧第一横街, 自成一派, 和正阳宫所在的后朝并无多少关联。几日念经, 仅是一二诵经声响传来罢了, 并无其他。
崔冬梅在正阳宫,好吃好喝,将养几日。
是日, 去请清泉宫老媪之人回禀, 说是人到了,崔冬梅吩咐小宫婢照料,待歇息之后准备召见。到夜间,那老媪心觉到了这里, 没第一时间赶来给娘娘请安,很是无礼, 不欲多待, 嚷嚷着请见。
崔冬梅又问老媪好些柳五娘子之事, 老媪仗着自己曾在万安杨家伺候, 说的是头头是道, 利利索索, 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也说得上来,
崔冬梅疑惑不解, 若陛下曾和柳五娘子这般要好,那娘子去了之后,为何不曾见过他上香祭奠。
他对柳五娘子的好,委实怪异。
老媪许是看出崔冬梅不信,“娘娘可是觉得我说瞎话,当初陛下居住偏远,较少人伺候,过得不甚如意,可我们这些后厨的,是要成日去送吃食的。一两次得见称得上巧合,多次见到,那可就不是巧合了。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打听这些陈年往事,老奴知道为何,无非是女子担忧。若依着当年陛下对柳五娘子的在意,现如今再见那娘子,娘娘这般后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可有些……”
“胡说,柳五娘子早已仙去,哪里还能再见。你来前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了。”见她越说越不像个样子,崔冬梅急忙制止。
老媪自行掌嘴,“是老奴蠢笨,老奴蠢笨,净说些糊涂话。都是老奴嘴笨……”
“行了行了,”香香见崔冬梅面色不虞,呵斥老媪,“再有旁的消息,你一并说来。那些个有的没的,不该你操心的,闭上你的嘴。”
老媪连连点头,“当年像是柳家有好些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太后领上陛下相看,听说,听说,”说着观察崔冬梅神色,见她在意这话才继续,“听说是太后见五娘子和善,会照顾人,这才定下五娘子。太后对陛下有愧,所以这事办得很是殷勤,给柳家赔上厚礼,说了一车好话,这才定下来。”
香香再问:“再有旁的消息没?”
老媪:“没了,没了。老奴知道的都告诉娘娘了,不敢藏私啊。”
崔冬梅不悦,摆摆手使她下去,“行了,下去吧。”转头吩咐香香,“拿了银子赏她。我瞧你年纪大了,若愿意,就在正阳宫安排个差事,不必再去清泉宫。一来一去,四十里路,远着呢。”
老媪连连谢恩,随香香退出去。
她们二人走后,七间开的正阳宫,唯余几个小宫婢伺候,各自守着自己手中差事,无人言语,静得可怕。崔冬梅心中存了事,不舒坦,侧躺在卧榻之上,随意找个书册翻看。上头写什么,一丁点也看不下去。许久才凝神看见,这书册乃《幼学琼林》,小儿启蒙之物。
暗自唾弃自己,不过是个已过去的柳五娘子罢了,如此在意作何。再说了,二哥哥早前说了,从前他为柳五娘子做过的事情将一一重现。
不应去在意,不应再想,何不如就着手边的《幼学琼林》,给小儿启蒙。
她崔二娘子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若是个姑娘,更为娇贵,乃除开早逝的大公主之外,我朝唯一公主。
如此这般儿女,启蒙早些,没什么不好。
念及此,崔冬梅令自己安定下来,专心致志给小儿念书。
殿内喁喁书声,殿外隐隐清心咒,交织在一起,静得月光星芒也暗淡了去。
彻夜安睡,不见杨恭回来,崔冬梅早起问了问,宫婢说,陛下昨夜歇在立政殿,并无去到何处。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突的,有些不安。
再问:“早膳可是送去了,陛下说什么没有?”
话说这早膳,乃崔冬梅挂念杨恭一身旧伤,特意令太医开了方子,使正阳宫小厨房做的药膳,一日一份,日日不断。
“听送早膳的小宫婢说,她亲眼见着陛下吃了的。”
恁事没有,崔冬梅不由觉得是自己多心,“也对,日日都这样。没什么不好。”末了,好仿若仍旧觉得不妥,吩咐小宫婢,“派人盯着点儿,立政殿若是来人,快些来报。”
小宫婢点头,继续替崔冬梅梳妆。
一汪水杏眼,一双远山青黛眉,似喜非喜,似蹙非蹙。
今日的崔冬梅颇有些不同寻常,梳头的小宫婢不知该画个怎样的眉,略显紧张问道:“娘娘,昨儿夜间一阵秋风,许是有些冷,今日画个远山眉如何?”
崔冬梅点点头。
小宫婢瑟瑟缩缩,不知如何下手。正当她犹豫之际,外头响起香香的脚步声。她一个素日里只负责整理络子小宫婢,从未替娘娘画过眉,得见香香,像是见到救星。
香香上前,“我来。”顺手接过小宫婢手中的眉黛,看向铜镜中的崔冬梅说:“娘子,昨夜好大一阵风,吹得院中那株金桂,落了一地桂花。娘娘从前在家中,喜欢采桂花酿酒,今年怕是不成了。细细碎碎的桂花,沾了雨露,接了地煞,酿出来的酒,不是从前的味道。”
“你去见过了?”
“嗯,奴婢昨晚睡得沉,今日一早醒来,闻见满院子稀碎桂花味,觉得不好,去看了看。没来给娘子梳妆,都是奴婢的过错。”
崔冬梅并不怪罪,“你念着我的桂花,也是替我办事,何来怪罪一说。”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梳妆完毕,来得东侧间后看那株桂花。
一株金桂,枝干粗大,扇盖荫荫,似华盖参天,似巍峨古柏。一阵风雨过去,满树金桂散落一地,远远看去,金黄一片,满天香气扑鼻。及至走近,方才得见一地金桂当中,不少细碎树叶夹杂其中,干枯发黄,焦艳艳一片片。
崔冬梅蹙眉,“果真不能再用了,可惜。”
香香宽慰:“今年是不成了,奴婢好好守着,来年金桂再开,定然攒下几坛子,给娘娘酿酒。”
“秋日来了,一日赛过一日得风大寒凉,这些东西早些遣人收拾了为好。”
崔冬梅的吩咐还未罢了,身后突突走来个小黄门,像是有人撵他。
“何事如此慌张?让人撵你了。”崔冬梅问道。
小黄门连连请罪,“宜春殿的侧妃,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你说什么?!”崔冬梅惊呼,不待小黄门再次说话,她片刻安定下来,接二连三问话,“消息可是属实?谁人来传的信?现如今万佛寺的僧人还在,她这般时辰,动的是哪门子胎气?”
如今整个皇城,除开陛下,就剩下崔冬梅一个主子。郭侧妃有事,她想寻人帮衬也不能。是以,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话。
小黄门急匆匆答话:“回娘娘,念经祈福已经四五日。起初郭侧妃惊梦症状好了些,夜间也睡得安稳了,可昨夜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如何,半夜一声惊呼。万佛寺僧人祈福,几位喇嘛诵经,渐渐好些。晨时不见宜春殿传膳,料是不好,几位老嬷嬷进去一看,郭侧妃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中,已经有几分浑浑噩噩。这才宣召太医,请了稳婆。”
崔冬梅问:“这当中是谁在伺候?可有纰漏?”
“是郭侧妃从家带来的丫头,喜儿,再没有旁人。”
“你们几个去看看,让太医院好生照料,稳婆上点心。她这胎八个多月,生下来,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取,不必事事前来回禀。”
几个宫婢,小黄门得令而去。
崔冬梅心中不安,坐卧不定,来回踱步。念在同时有孕的份上,她这些时日时常关切宜春殿。
往昔郭氏模样,依稀可见。那是个可爱娇俏,心无杂念的姑娘,现如今落到这等地步,委实可惜。
突然,崔冬梅想到郭氏身旁伺候的几个老嬷嬷,俱是陛下派过去的人手,知晓这当中定有安排,她很想知道,这安排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
“去立政殿看看,陛下可在?罢了,还是我自己去。”
崔冬梅到立政殿时,照旧是李申守在门外。这人勾腰驼背,鸡鸣狗盗模样,一见到崔冬梅仿佛见了鬼,惊讶地让人远远就看出端倪来。
一时之间,崔冬梅心中疑窦丛生,素日里的李申,可不是这般蠢货。
“大官,今儿个又是为何啊?”
上次李申这般模样,乃因中书令刘大人在内,劝谏杨恭纳妃,这次,该当是更为要紧之事才是。
李申嬉嬉笑笑,“听闻宜春殿不好,陛下有令,娘娘不必管,早有安排,娘娘回去歇着,等着消息便是。”
崔冬梅哼了一声,“我可没问你宜春殿,我问的是谁在里头?”
李申:“娘娘,都是前朝政务,无甚大事。”
“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了?!”崔冬梅不是那等绕弯子之人。
李申讪笑,“娘娘何苦呢。陛下待娘娘如何,我们这些都知道。若是有事,陛下定然会给娘娘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崔冬梅心知,定然是进不去了。无意和李申一个大官闲话,她转身就走。
回正阳宫路上,崔冬梅坐上软轿,身旁一景一物渐次后退,半上午的暖阳照耀,星芒光晕,使人眼花。她突然吩咐,“去紫云阁。”
紫云阁在东海池畔,是个不大不小的暖阁,本无甚特殊之处。可,有一飞桥连接紫云阁和云天殿。立在飞桥之上,可观立政殿,虽不能得见其内光景,然进出人物一个不落。
她倒是要看看,今儿个在立政殿之内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连她都要避开。
前所未有。
第58章 柳五娘子,她出现啦
片刻功夫, 崔冬梅悄然出现在紫云阁。立在飞桥之上,瞭望远处立政殿。微风和煦,不知为何却使人焦躁不安。
等了许久, 盼了许久,终于得见立政殿出来个人影。不消细看,一身小黄门服饰。须臾这小黄门奉上一些吃食入殿, 再不见出来。又等了许久, 门外守候的李申入内伺候, 继而杨恭率先出来。他换了一身衣衫, 墨色长袍,尽显英伟不凡,封腰束身, 挺拔颀长。
他出来后不久, 又出来个姑娘。
约莫二十多岁,一袭白衣,飘飘然像个仙子。款款前行,莲步轻移, 不见其真容也知晓定然是个绝世佳人。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吩咐李申准备什么。而后金吾卫统领来见, 三五侍卫跟随, 像是要出皇城而去。
见状, 崔冬梅那一颗心, 揪得厉害。
不久前才应承过她, 不会有旁的姑娘, 这才几日功夫, 就忘了!若是忘了, 打上一鞭子, 想起来才行。
冷声吩咐香香,“去寻刀四,找个功夫厉害的,看看那姑娘是何模样!若是个天仙,怎能放任在外呢。”
崔冬梅一向是个有脾气当即发作之人,而今没找到受气之人,心中憋着一口气,语气自然不好。香香听得腿抖,娘子如今越发有娘娘派头。领命而去,不敢多言。
又站定一会子,立政殿无事发生,崔冬梅朝着空气哼了两声,“回头再跟你算账。”
回正阳宫路上,过百草园,坐在软轿之上低头看去。一片绿意盎然中,各色菊花争相绽放,火红如烈阳,灿然似朝霞,真可谓是盈盈翠绿,姹紫嫣红。
未过百草园,堪堪在小径转弯处,正阳宫的小黄门急急来报,“娘娘,郭侧妃难产,怕是不好,侧妃的丫鬟喜儿,来请娘年过去看看。”
崔冬梅蹙眉,苍天无德,今日的烦心事委实多了些。
“太医和稳婆怎么说?”
小黄门:“稳婆说,胎儿横着转不过来,只能保一个。几位太医也是这意思。”
崔冬梅再问:“侧妃呢?目下是个什么境况?还有几分精神,能坚持到何时?”
“已然传了参汤了……”
那就是很是不好了。女人生孩子,一脚在鬼门关。
崔冬梅摸着自己的肚子,怜惜道:“她如今孤身一人,也是可怜,我去看看。听听郭氏作何想法。”
……
着急忙慌到宜春殿,还未入到正殿大门,老远闻见浓郁血腥味。宜春殿前的宽阔处,宫婢来来去去,混乱不堪,立在门口的三五太医,焦躁得像是在等待。透过门前两株海棠,间或传来郭氏嘶吼之声,撕心裂肺。
遇事烦闷,崔冬梅心口蓦地反酸。情急之下握着脆脆的手才站定。
一旁早有伶俐的小子来伺候,送来交椅,茶水点心几样。崔冬梅手脚不稳于树荫下端坐,问道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听说极为凶险,可还有旁的法子?”
三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知从何说起。
崔冬梅急了,“陛下有安排,这我知道。你们只需告诉我,能不能母子双全?”
无话,又是无话。
正当崔冬梅又要再问,一个四十余岁,略显精神的太医说道:“娘娘,侧妃昨夜就开始发作,消息传得晚,若是当即来请,母子双全还可能。如今,这……扭转胎儿已然极为困难,更何况侧妃受苦多时,体力不支,难以为继。”
“传了参汤么?”崔冬梅问道。
“传了,一直备着呢。侧妃本就体弱,不及寻常娘子。这,娘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太医说罢,剩余两位像是频频点头,应和他的话。
崔冬梅闻得血腥气,加之自己心口闷得厉害,一丁点没瞧见几位太医异常。
委实不能再等,郭氏的声,无甚力气,越发小了去,崔冬梅赶紧遣人入内问话,“去问问郭氏,是……保住孩子,还是保住母亲。”
她承受不住这愈加浓郁的血腥,捂着心口,艰难出声。
那精神些的太医瞧见,连忙关切:“娘娘可有不妥?此处不吉,娘娘有孕在身,非同寻常,还是寻个旁的地方等着为好。”
崔冬梅努力咽下一口酸气,念着往日郭氏的几分好处,“无妨,我再等等,若是受不住,我自行离开,不会委屈自己。”
话音还未落下,殿内传来郭氏撕心裂肺的吼声,“娘娘,替我保全这孩子,我福薄,无缘见他,让他好好活着……啊……嬷嬷,帮帮我……”剩下的话,断断续续,好似郭氏这人仅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几个字眼上一般。
凄凄惨惨的吼声中,崔冬梅站起来想要入内看看郭氏。还不及迈步,腹中小儿踢她一脚。孩子像是不安,这一脚委实有几分用力。
崔冬梅突然捂着肚子,疼的厉害,歇了入内的打算,“你们去看看,若是委实无法,照郭氏的意思办。成全她一片慈母之心。”
几位太医并屋内稳婆,听罢俱是松了口气。
一时,香香在外急吼吼探头探脑,看那模样,像是有了信儿。崔冬梅招手令她过来。
香香附耳道:“娘子,和陛下一块儿出门的小娘子,问出来了。刀四找人匆忙画了张小像,娘子可要看看?”
崔冬梅心道:这是什么了不得大事不成,不过是个小娘子,送进来还是送出去,着实简单,传个消息,还要避开旁人?!
明白她所想,香香继续道:“娘子,奴婢得了小像,觉得不妥,寻那老媪看过了。”
那老媪,自然是从清泉宫请来,问柳五娘子之事的老媪。
崔冬梅诧异不已,抚着香香的手朝外走去。
到一处僻静之处,四下无遮无拦,宽阔舒朗,定然不会隔墙有耳。
崔冬梅急道:“给我看看?”
接过香香手中的小像,细细打量。虽画得潦草简单,可眉眼之间的清冷,以及那楚楚动人的神情,再清楚不过。这人,同清泉宫得见的赝品小娘子,足足六七分相似。
崔冬梅不敢置信,前儿老媪的戏言,居然真真应验了。
“你,你去寻那老媪,她说了什么?”
“老媪说,说,”香香不知该从何说起,见崔冬梅双眼中的星辰灭个干净,她不敢再开口。
“都到了这份上,你还瞒着我!你瞒着我,我就能不知道么!”
香香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关心娘子身体……”
“胡说!关心我,关心我便要让我当个真眼瞎么。你跟我多年,我可是那等害怕畏缩之人!赶紧说来,真有事,一并收拾了,连个蚊子也不要落下。”
“那老媪说,和柳五娘子极为相似。若非她确信五娘子没了,恍然再见,还真能当她就是柳五娘子。”
秋风飒飒,树桠晃荡,崔冬梅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般无二么?!”
香香点头。
崔冬梅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听见,半晌才从鼻尖“哼”一声,“一般无二么?”
若说此前那句是带着愤怒的问话,那这句便只剩下问话。
香香不敢再点头。
事实当前,即便她不点头,崔冬梅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从前,她觉得陛下对她的喜欢,来得突然,来得凶猛,来得毫无征兆,然,自以为独一无二,自以为绝世芳华的崔冬梅,享受得安然理得。不过是在欺骗他这事上,有过徘徊惶恐,有过不安。
可如今呢,她方才明白自己心中所想,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她像是已喜欢上他,那把悬在头顶的刀,就这般出现了。
她想,她应该当着他的面儿,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数日前应下的话,那句再没有旁人的话,作不作数。
不对,柳五娘子在她之前,该问的,乃她们之间还有没有柳五娘子。
“陛下去了哪里?”她颤巍巍问。
香香见她不好,连忙将人搀扶住,“听刀四打听,说是陛下携那小娘子,去了京郊梧桐巷。”
京郊梧桐巷,只一户人家,万安柳氏。柳五娘子便出自这户人家。起初,柳氏和杨氏,同在万安,皆为地方豪族。是以,这才有了杨柳两家定亲。后来,四海平定,先帝登基,柳家也就跟着举家搬迁,住在了梧桐巷。
“去见柳五娘子家人么?”
崔冬梅的话,落在风中,缥缈得好似云中彩霞,一瞬之间便不见了。
香香:“娘子,即便如此,柳五娘子已然过去,陛下也说,都是过去了……娘子……”
崔冬梅听不见,她喃喃自语,“过去了?没过去?我不知。我只知,他说过他从前为柳五娘子做过好些事,画花样子,做风筝,送花……香香,好多好多,有些事我都没见过。”
她嫉妒,她发狂地嫉妒。
“我问过他好些次,他从来都说,他和柳五娘子简简单单,不过是定亲……你说,”她用力拽着香香的胳膊,“你信么?不过是太后定下的亲事,他会如此听话,对人小娘子如此热络……”
不知何时,风大了,她们身后一株参天古柏,森森然摇摇晃晃。
许久许久,一小宫婢来报,“娘娘,侧妃快不行了,她想见见娘娘。”
崔冬梅耳鸣不止,听不真切,还是香香在一旁提醒,她才应声。
“好,我这就去见她。”
脚步缓慢朝前,虚虚走着。堪堪走到宝瓶门之下,崔冬梅一手附在门框,吩咐香香,“待她们分开,去将那女子捉来,我要问个清楚!”
她崔冬梅,蛮横霸道惯了,还不曾有人在她跟前耍威风。
香香:“娘子……陛下……”
“他要是阻拦,你就告诉他,莫再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解决,本文就完结啦
不是虐文哈!!重点
第59章 娘子不见啦
崔冬梅强打精神来得宜春殿。
雕花大门敞开, 帷幔晃动,影影绰绰。她还未踏出去几步,突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 野猫一般,不见丝毫气势,同她此前所见的小儿, 天壤之别。
“生下来了?”崔冬梅朝内喊道。
一个稳婆抱着孩子, 围得严严实实, 出现在门帘后头。探出个脑袋回话。
“回娘娘的话, 生了,是个姑娘。早产,身子骨有些弱, 受不住风,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
这稳婆眼中有害怕,有规劝,心不在焉的崔冬梅晃晃然,没瞧明白, “孩子母亲呢?”
稳婆似不欲让她知道,顿了顿才在崔冬梅再问的眼神中说道:“已经下红, 怕是不行了。”
一阵阵铺天盖地的腥甜之气传来, 头昏目眩。
崔冬梅心有不忍, “我还是去看看, 听她安排几句。母子一场, 才见一面, 也是可怜。”
稳婆不愿, 试图阻拦, 崔冬梅登时来了火气, 今儿个委实怪异,她一个中宫皇后,被人拦下多次,是何道理。
“你要作何,哪里来的胆子,敢拦我!”
稳婆连连说道不敢,“只是,内间血煞,奴婢怕冲撞了娘娘,毕竟娘娘还怀着孩子呢。”
“你若是真为了我好,好好看着孩子去吧!”崔冬梅撩开帘子入内。
而留在原地的稳婆,将婴儿交给小宫婢,从明间探出脑袋,看看不远处的承恩殿,朝甚也没有的承恩殿屋顶,点点头。而后方才依着崔冬梅的吩咐,照料孩子去了。
这厢,崔冬梅撇开众人迈步产房内。
东侧卧榻旁,几个丫鬟正忙着更换褥子,成群结队、成块成片的血色就这样从女子身下,送出来。盖在身上那被褥,百子千孙,福寿绵绵,却隆不起顶点。一眼望去,郭氏仿若就剩个脑袋,虚虚挂在枕头上。
靠得近了,可见她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神魂不在。
往昔笑盈盈的檀口,现如今就剩下一张皮子,破棉烂袄,零星几个碎片。
她双眼失了神采,看向崔冬梅,又好似透过崔冬梅看向别处。
手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挥舞,被崔冬梅一把拉住。
郭氏一副快要睡过去模样,“娘娘,替我看看孩子,她不招人喜欢,但愿娘娘看在过往的份上,周全一二。一个小娘子罢了,长大了,不过是多费一份嫁妆,远远打发了,不必留在京都……”
时断时续的言语中,她一直紧紧握着崔冬梅的手,用尽全身力气。
崔冬梅点头,她的话音更小了,小得崔冬梅只能靠近她,方才听得清楚。
“娘娘,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你……”
这话不对,崔冬梅猛然抬头离开卧榻,却不想,她后脖子一阵刺痛,像是有人以手做刀,砍她一掌。来不及看清一切,瞬间昏睡过去。
这一刻,她脑海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哪个狗东西,若是她有命醒来,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屋内多出两个人影,一人身高体长,一看便知是个练武之人,另一人竟然和崔冬梅一模一样,身高体型,面貌神色,丁点不差。
随着卧榻之上的郭氏出气长进气短,悄无声息之间,狸猫换太子,该去世的去世,该送走的送走。一切风平浪静,好似从未发生。
片刻之后,屋内小宫婢喜儿惊呼,“娘子……娘子……”哭声摇山震岳,撼海动天。
守候在外的太医,散了口气,准备一会子禀告杨恭,郭氏去了;门帘子处怀抱婴儿的稳婆,看看手中的孩子,暗道:幸而是个姑娘,活下来了;不远处承恩殿,暗卫观察多时,听得哭声,无声走远,预备下一个行程。
一切的一切,偷偷摸摸,却又光明正大。
晚霞布满天际,金晃晃一片,从地平线而起,跃到屋顶瓦当。处处金黄,耀眼迷人。今夜很长,未竟之事,还很多。
……
丫鬟喜儿的凄凄惨惨哭声当中,“崔冬梅”面色苍白出来,未及门槛,身子不稳,踉跄一步。来迟一步的香香,连忙上前搀扶,“娘子,要不要紧?使太医看看?”
焦急无措的香香,不敢言语的“主子”。
这人摆摆手,示意无需太医,继而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她不言语,一手抚着香香站定,眼神示意道:回正阳宫。
从未见过自家娘子如此,香香心中泛起一股子怪异之感,“娘子,可是吓着了?适才……”
未及她说罢,一个脸生的小丫头子过来,慌忙之中撞在香香身上。香香撇开自家娘子,去看那无礼宫婢。可,屋内喜儿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各处报信之人,安顿婴儿的仆妇,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好大一堆,如何能找的见那人。
香香回过头来,就见自家娘子已然迈步出去。
崔冬梅孤身一人在前,将身后的一切远远撇开,好似遗世独立,好似有什么需要逃避之事。
香香环顾四周,嘈杂不堪,人声混杂。她想,娘子或许吓着了,也或许不喜欢这般场景,是以小跑跟上,一路小心护送,回到正阳宫。
踏入宫门口的那一刻,漫天霞光悉数散去,唯余天穹之上,星澜暗夜,点点白斑。
香香伺候这人喝水,散去妆发。
卸去钗环之际,香香心中的疑惑越发忽视不了,“娘子,今日不等陛下了么?”
这人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良久方才沙哑道:“不等了。”
嗓音脆弱无助,极为伤怀,似那烧破的碗碟,排在一行青瓷当中,一打眼就瞧见了。
这话,令香香不由地想到那小像之事,忽觉自己多想了。娘子突遇如此劫难,难过些,非同寻常些,情有可原。想当初,前太子另结新欢,娘子为此伤心,还病了许久呢。
香香劝慰道:“娘子,再等等,如何?早前不是说,要寻那女子说话么?您就不想听听,陛下是如何说的?”
回答她的,依旧是不言不语。
在这人身后站定的香香,说罢朝娘子看去。见她双目无神,盯着铜镜发呆,依旧是此前模样。
不知为何,堪堪咽下去的疑惑,复又涌上心头。
“娘子,若是身子不适,请个太医来瞧瞧,如何?这样闷着不说话,会憋坏了的。”
说话间,香香小心翼翼替人通发。满头青丝轻柔垂下,散落肩头。香香手持象牙梳,缓缓动作。冷不丁地,瞧见一根白发,赫然在前。
仔细看去,那白发从发根处开始,全然泛白。
不想自家娘子知晓,香香装若无事,小声说些有的没的,细细差点。一看之下,竟还有好些白发!
一时之间,香香的心跳得厉害,娘子的妆发,哪一日不是自己梳的。
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今儿个,怎生如此怪异!
佯装无事,香香侧身过来,准备卸去耳铛。
借着手上动作的掩护,香香仔细打量。崔冬梅呆愣愣端坐妆台,一丝神采也无。寻常时日的自家娘子,即便是生气发怒,那眼中凶猛火焰,是如何也藏不住的。今日,倒是突然之间学会收敛情绪了?
香香的双手抚住耳铛,正打算去掉,猛然之间,受到极大刺激,双手止不住颤抖。
自家娘子的耳洞是何模样,这多年来,香香哪里会不认识!
这不是自家娘子!这人是谁?
不及她呼喊,一个尖锐无比的物件,好似匕首,斜斜从这人袖中出来,抵在香香腰侧。
“想要活着,想要你家娘子活着,知道该怎么做!”
这人,竟瞬间变了神色,一双眸子,锐利无比,凶神恶煞,哪里还有方才呆愣愣模样。
香香双股颤颤,背心冷汗津津。暗夜的风吹来,透过窗牖,透过衣裙,浸入皮肉,冷得直哆嗦。
“走,扶我过去睡下。你在一旁守着,可明白?”
香香七魂六魄散了一般,凭借本能跟着她走,如寻常伺候崔冬梅一般,伺候她宽衣睡下。末了,守在床榻边沿。
唯一不同的,便是香香后腰,目下被一把匕首,端端正正指着。
若是她乱动,乱喊,随时丧命。
正阳宫内,层层帷幔轻抚,来来去去。正阳宫外,散了花朵的桂花树,摇摇晃晃。
不知多久之后,廊下传来小宫婢的禀告,说是陛下来了。
香香那早已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霎时间滚滚而下。滴落在衣襟,片刻浸染开来。
及至杨恭出现在香香眼前,她已然泪珠滚滚,不辨万物。可,杨恭的眼睛,哪里能分神瞧得见香香的异常,他一双眼全然落在半掩着的纱帐之后。今日事多,他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男子脚踏青砖,走得慢,一步步好似走在香香心坎上。
长夜漫漫,永待归人。
眼见杨恭越走越慢,越走越近,香香顾不上一切,猛然呼喊,“救……”
话未说完,后腰那匕首端端刺入。她蓄了半宿的勇气,像是灭了烛火的孔明灯,摇摇欲坠,不知落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明天我们娘子就杀敌四方回来啦
第60章 拿刀来,我去杀了他
杨恭耳聪目明, 身法卓绝。入殿之时并未发现异常,不过是因香香守候在侧,加之他自己心烦意乱, 不能辨别罢了。
如今香香被刺一刀,突然而来的响动,以及卧榻之内那明显不同往日的呼吸, 他霎时间警觉起来, 满脸戒备。
“是谁!”
空荡荡的殿内, 他的话好似千军万马袭来, 带起身后连绵不断的尘土。
卧榻那人不说话,杨恭一眼不错盯着她,余光瞧见香香口吐鲜血, 身子不稳, 遥遥垂落下来。
“来人!”
又是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皇城再如何大,他不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正阳宫外守卫的一帮金吾卫,气势汹汹入殿, 几人停在明间隔断处,不便入内, 其余人等将正阳宫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
当中一人, 身材魁梧, 腰系佩剑, 走到杨恭身旁, 递过帝王佩剑。继而退后等着。这等时候, 自该陛下亲自处理。
这厢杨恭手持长剑, 猛然出鞘。
玄铁铸就的长剑, 在莹莹烛火之下,泛着银色光亮,犹如一条嗜血巨蟒,将要吞下周遭一切。
他风一般靠近,劈头就是一刀,砍碎沙帐。破烂开来的帐子,一条条丝绦垂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当中那人,像是知道躲不过,不知何时已将匕首送到自己颈侧。
全然一副赴死模样。
那女子脸颊上,一道细细划痕,正涓涓冒着血珠子。却是原来,杨恭那一刀不仅划破沙帐,更有凌厉剑风,落到女子脸颊。
这个狗东西,如何能让她轻易死掉。
不及女子朝自己狠狠一刀,杨恭下一刀,横着卧榻袭来,光亮四溢,砍碎沙帐。她手中的匕首一同碎裂,刀刃不再,再难自戕。
“你想死?”
男子走到卧榻边,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的血珠子,“别很脏了地儿。要死也容易,出去!这皇城,哪一处不是尸横遍野,野鬼丛生。偏偏选这么个地!你来前,你主子没交代过,我是何人么?”
吩咐身后的邱大统领,“来人,提到外头去!”
邱大统领得令,拉着女子朝外走去,如同个物件一般。
“邱项,你的脑子呢!提起来,别脏了地儿。”
杨恭暴怒,长剑指向邱项后背。说罢,再不管邱项,转而走向倒地不起的香香。这小丫头子后背一刀正在腰侧,眼下殷红鲜血洒满整个后背,俯卧在地,两手朝前,像是寻摸出路模样。
杨恭念她忠心可嘉,“来人,宣太医。你好好养着,你家娘子,就快回来了。别让她见着难过。”
香香双眼已然灰蒙蒙一片,听得这话,泪流满面。她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娘子回来,瞧见她这般模样,又该掉眼泪了。娘子这些时日,本就不甚开怀,不该再让她挂心。
安顿好香香,杨恭阔步而出。
于明间门口,见姗姗来迟的脆脆,这小娘子惊慌失措。
杨恭冷声吩咐,“收拾妥当了,给卧榻换个喜庆的帐子,要碧纱橱后顶箱柜最上层,那件水红洒金石榴帐。娘子喜欢喜庆的东西,知道?”
脆脆脑子不灵光,愣愣地“嗯”了一声,方才明白过来。含着热泪应下。
月华如水,寒风瑟瑟。
杨恭脚步不停,片刻到正阳宫外一处密林。树冠森森,遮天蔽日,内外不通。当中,蜿蜒步道两侧,金吾卫手持火把,亮如白昼。熊熊烛火之下,那女子跪在步道之上,凄惨惨,冷清清。双眼恨恨,说不出话,显见是被人卸了下巴。
“谁让你来的?”
不等人回话,杨恭低头蔑视,“你如今不能说话,问也白问,既如此,那不用说了。”
举起长剑,当即砍杀。
火把的热气,和密林外的冷风相遇,搅动树桠,晃荡着落下斑驳影子。
邱大统领劝说:“陛下,何不审问一番,也好知道娘娘去了何处?”
杨恭嗤笑,“哼,不过是个被人送来拖延时日的物件,送死罢了,她能知道什么。给她腾开地儿,省得到了黄泉路,不好走。”
一帮金吾卫让开,将不甚宽阔的步道,全然让给这姑娘。
她勾腰驼背跪着,像是被人卸了双手,肩头下拉,异常诡异。杨恭高高扬起的长剑,于她面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仅能转动眸子,瞪着半空长剑。
惊恐,泪水,害怕,终归没有后悔。
在长剑划破天空,发出铮铮之声的那一刻,她缓缓闭上眼。
从此,再没有睁开。
火把依旧闪烁跳跃,杨恭手中的长剑滴血,鲜艳通红,而一旁金吾卫默默看着。今夜,很是漫长。
回到正阳宫台基,杨恭站在风露下,听脆脆、小宫婢几人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崔冬梅如何得知立政殿的姑娘,如何使人查探,末了如何去看望生产的郭氏。
男子听罢,双眉紧蹙,眼含霜冰。
这当真是个极好的计谋。先往立政殿派个娘子来,仅凭自己的避而不见,以及和柳五娘子相似的容貌,便足以令崔冬梅神思不在。继而,郭氏难产,想要见崔冬梅一面,没什么不妥。
乱人心志在前,一击必中在后。
哼,好一套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不过,时机不对。郭氏难产去世在傍晚,算算时辰,有宵禁顶着,一帮狗东西该当尚未出城。
“封锁京都十二门,无令不得开启。着金吾卫统领邱项,待人查探七十二坊,不放过一处。待明日坊门开启,若还不见人,令中书令、郭府尹、左相、右相、河间侯几人来立政殿见我。”
这般严苛政令,我朝从未得见,就连二百余年的前朝也没见几次。
邱统领不敢不应,思索着问道:“陛下,这,有个合适的托词为好。”
中宫不见,自然不能外传。
“戎狄奸细混入!”杨恭斩钉截铁说道。
邱统领正要得令而去,杨恭又道:“去,将东宫目下所有人一一捉来,审问审问。”
东宫虽空着,可此前念着宜春殿有孕,不少人伺候。而今如此,怕是金吾卫内外牢房,都不够使。
金吾卫在夜色掩映下,四散开来,潜入千家万户。
京都之大,除却皇城之外,拢共七十二坊市,十二道城门。皇城西北角,有个坊市名曰“修德坊”,其内共八户人家。日常往来,俱是见过,相互熟稔。占地最为广阔的一户人家,乃秋香居,一处戏楼。素日里唱戏、杂耍、关扑,无一不有。
目下虽是后半夜宵禁时刻,然关了坊门,内间热闹,谁有能管束呢。
秋香居北楼之下,顺着蜿蜒密道,可入一小楼。不知名讳,不知何处。小楼房门紧闭,窗户上透着光亮。若打开窗户,即可得见南面矮塌上躺着个姑娘,容貌艳丽,姿色动人。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虚虚盖在被褥之下。
这姑娘缓缓醒来,四下打量。
这人,不是被人一掌打晕的崔冬梅是谁。
她抬眼四扫,探查形势。屋内古朴雅致,不见多余装饰,仅在入门之地,几把交椅团团围坐,像是个议事之所。
细细看去,那交椅上首,坐着个姑娘,有些眼熟。不等崔冬梅全然醒过神来,那姑娘说道:“醒了?”
听声,像是数月前离开京都的刘三娘。
崔冬梅摸摸后脑,有些疼,“怎的是你?”
刘三娘走过来,递给崔冬梅一杯水,“怎的是我?这话你还问的出口!哼,果然是个蠢货。过了这多时日的安生日子,把脑子丢了不是。不是我,还能是谁?”
崔冬梅抿口茶水。
“你不怕我下毒?”刘三娘讥诮。
“怕啊,但我渴了,渴了不该喝水么。”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冬梅轻笑,“你要杀我,早杀了去,还用如此费神。将我掳到这里,打算送走罢了。活的,才有用处。”
刘三娘蔑她一眼,“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这步田地,以为自己多聪明。”
“我自然比不过你聪明,你设计柳五娘子现身立政殿,坏了我的神思,而后于宜春殿偷梁换柱,这般筹谋,敢在东宫光明正大做贼,偏生还让你成了,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崔冬梅似夸赞,也似讥笑。
刘三娘不置可否,算是应承下来。
“我不与你多说,杨琮在哪里,放我去见他。”崔冬梅急切道。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是,我们两个齐齐在这里,好让人一网打尽?做你的春秋大梦!”
崔冬梅听罢,一手摁住自己小腹,努力定下心神,“你聪慧机灵,我知道,杨琮也知道,陛下更是知道。如若不然,这般大事,杨琮不会让你来亲自坐镇。可若他不来,又怎知你是否真心实意帮他呢。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个畏缩不前的小人,最擅长的,便是不信任何人。至于一网打尽,你们此番动作,成与不成,都会如此。他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呢。”
难以见到崔冬梅如此锋芒毕露,刘三娘眼中那蔑视,散去三五分。
“他疯了,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难道你也一样么。想来你这些时日东躲西藏,不如何知晓前朝之事。数日前,中书令刘大人进言,说起陛下合该挑选良家子。你想不想听听?”
刘三娘知晓。
中书令劝说陛下挑选良家子,不过是他老人家觉得,而今后宫仅崔冬梅一人,陛下难免痴迷,人多些,分一分就好。如此这般,待时日久远,说上几句话,自家孙女刘三娘,即便不能摆脱临淄王回京,也能看在并非主谋的份上,好上一些。
“当初是我一意孤行,现如今的苦果,我一人承受。”刘三娘何等傲气,自然不会言说后悔。
崔冬梅低声笑笑。她们二人斗气数年,哪里不知刘三娘的脾气。
不拆穿她,崔冬梅朝她摊手,“不消你为难,所有的事,我来扛。给一把刀来!”
刘三娘不动作。
“我劝你快些,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你想要摆脱这条疯狗有多不容易,你自己应该知道。”
崔冬梅的言语,真诚,急切,一如她这人,似一团热烈的火。
刘三娘想不到她竟如此冲动暴躁,一时不敢应承。可她的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良久,刘三娘问道:“你当初听我们共谋婚事,为何不出手?”
黄初三年,大雪纷飞那一日。
时过境迁,崔冬梅仅能想起彼时的雪花,像是杂乱的织布房,碎屑纷纷扬扬。
“变心的男子,拿来做什么!”
刘三娘急急否认,“他是真的喜欢你……”还未说完,自觉失言。
“喜欢?”崔冬梅又饮一口茶水,润润喉,“如果心中惦记我,嘴上嫌弃我,行动上更是贬斥我,这便是喜欢的话,那这样的喜欢,我不要。我清河崔氏岐山房二姑娘,生来尊贵耀眼,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非得吃他这一口馊饭。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那你?”刘三娘疑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总不是说放弃便真的能痛痛快快放下。诚如你所见,我大病一场,后来做了皇后,一腔愤怒,一腔不甘。而今想来,这些东西,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不能因过去的错误,毁掉现在的自己。”
刘三娘还想说话,崔冬梅狠狠剜她一眼。
“你才是个糊涂东西,见天的瞧不起旁人,到头来,跟那夯货一条道走到黑,是你的出路么?你好好想想,现如今郭氏诞下女婴,若是杨琮一死,你便是小郡主的唯一亲长。做不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个郡主之母,总比跟着他死去的好。
懒得和你废话,拿刀来。我即刻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