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大汉瞧她一个小姑娘,嗤笑一声道:“怎么证明?把床上的事说给你听?”
少女脸色一白,“……我不是,我不认识他。”
“行了!跟老子回家!”
“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明蕴之又上前一步,道:“那我们去官府。”
大汉骂了句脏话,嫌明蕴之碍他的事儿,抬手就要朝明蕴之打过来,明蕴之偏身躲了过去,还趁机把少女带到了自己身后。
察觉到身后人在发抖,她不太熟练的偏头安慰道:“别害怕。”
“我稍微会点功夫,打人很疼。”
不过话虽如此,想制服这个大汉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但带着她跑去官府足够了。
场面愈演愈烈之时,还是掌柜的冲出来喊道:“这是干什么?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你怕不是当街强抢民女吧?你瞪这么大眼睛这什么意思,还想对我动手是吧?我可告诉你,我衙门里有人!你惹得起吗你?”
“还看!当我说着玩呢?信不信我现在就报官!”
大汉兴许是被这句话唬住了,又骂了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人群也渐渐散去,明蕴之带着那漂亮女郎跟掌柜的道了谢。
掌柜的摆了摆手,捋着胡子开始道:“小事一桩!嗐,我这人就是太心善。”
出了铺子,明蕴之本想直接离开。
漂亮女郎却抓住她的袖子,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姑娘,今日多亏有你,敢问姑娘姓名?”
明蕴之道:“我叫明蕴之。”
姑娘身形还微微颤抖,她又同她道谢半天,然后道:“你可以叫我夕落。”
她小声:“我今日出门本是要去寻我兄长的,路过这家铺子想来买个小元宝挂饰送我兄长,没料到会碰到这种事。”
明蕴之瞧她泪盈于睫,询问道:“你兄长在哪?”
“我兄长在长乐街,他在那等我。”
可能是巧合,明蕴之回裴家正好途径长乐街。
她觉得自己是个大鹏,而少女是只小鸟,她得保护她。遂而没怎么犹豫就道:“那我同你一起吧。”
夕落睁大双眸,惊喜的抓住了明蕴之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还有男人抓出来的刺目红痕:“真的吗?”
明蕴之嗯了一声,同她走在了一起。
夕落说话总是低低柔柔,明蕴之不太会聊天,但不管她回答什么,夕落都能自然而然的接上,明蕴之就算不说话,她也兀自说了很多自己的事。
她说家里管她很严,今日是求了兄长很久才让她出门的。但是兄长平日公务繁忙,没法过来接她,就让她自己去长乐街找他。
明蕴之问:“那你们去干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长乐街,长乐街算半条官街,刑部衙门离这里很近,寻常平民百姓少了一半,街道顿时显得宽阔起来。
明蕴之突然有些疑惑。
夕落跟她兄长怎么约在这里呢。明蕴之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下总不安稳,夜里索性和母亲同床夜话,她在家的时候盼着早些出嫁,真嫁了人又舍不得阿娘独自返乡,直说到三更才合眼。
崔氏也放心不下她,只是能为女儿做的不多,等她睡到日上三竿,又来了泡温泉的精神,就亲自动手为女儿煮素什锦吃。
这只锅子还是一位僧人送给夫君的,煮出来的素菜格外鲜美,盈盈从小就喜欢。
庄头的媳妇见二少奶奶的母亲在檐下煮茶烹汤,娴静自适,笑着过来禀道:“崔夫人,二公子刚刚差人来送了些点心和绸缎,说是夫人从前最喜欢吃的,只是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完,特意来给您赔罪。”
崔氏摇扇观火,她又不是盈盈,哪里吃得下,让人把点心拿过来,蹙眉道:“那看来他今日不会亲自来接盈盈家去了。”
那媳妇应了一声,启开食盒,殷勤道:“奴婢没什么见识,可也听说这都是京城里最难买的几家铺子,好些人宵禁刚过就出门也排不到,说是二公子特意请几位师傅到家里做了拿过来的,衣裳料子却是没见过的,说让奴婢给您量了尺寸,府里绣娘好多预备几身。”
喝茶吃点心的习惯还是做女儿时养成的,自从夫君获罪远迁,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住进这里,崔氏才重新有闲情逸致。
不过她这个年纪再吃,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注重滋味了,只是吃的时候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衣裳已经做过好几身了,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多,不过难得姑爷还记得我的口味。”
崔氏从中拣了几块马蹄糕装盘,盈盈还说让她做些二郎爱吃的点心,白茶和生浆是一早备好了的,可巧他今日人不来,倒把马蹄糕送来了。
她正要让人去知会明蕴之一声,却又有侍女过来,一脸惊喜,气喘吁吁道:“二公子回来了,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崔氏一惊,她站起身来,果然远远看见一道疾而不乱的身影向这边来。
那人只带了数名侍从,风尘仆仆,衣角犹带风霜,却不损原本的明秀神仪,丰神俊朗。
他吩咐侍从将礼物递给侍女,躬身行礼,仪态比从前赏心悦目得多,神态恭敬谦逊,走了这许多路,竟也不见气喘:“小婿见过母亲。”
崔氏眯起眼睛,新婚那日她只顾着盈盈,没将她的郎婿瞧个仔细,但这位新婿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不大像她记忆里的陈朗。
只是上一次见裴玄朗实在相隔太久,要说出哪里大变特变,似乎也说不出。
不过比起她记忆里的模样,眼前这位新婿更像那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
裴彧。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女儿的支支吾吾,面色倏然一变,然而旋即和煦地笑了起来,柔和道:“瞧把咱们姑爷累的,快坐下喝口热茶歇歇,也尝尝我做的点心。”
不过这不重要,长乐街平日也不少人走,比如说她自己。
夕落柔声道:“兄长有个很好的兄弟从外地回来述职,听说这两日公务交接,没那么忙,他们就约着一起去城外跑马。”
明蕴之倏然顿住脚步。
“夕落,你姓什么?”
夕落愣了愣,但回答的很快:“我姓支。”
她又补充:“明明对不起,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姓不太好听,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一点也不顺……”
明蕴之没听她说完,转身打断道:“我还有事,先走——”
“兄长,我在这里。”
夕落对着她身后招了招手。
明蕴之抿住唇,闭嘴了。
她缓缓回过头,夕落兄长果真是支知之。
目光再稍一偏移,就看见了身边高坐骏马之上的裴彧,他一身玄黑,乌沉的眸子慢悠悠对上了她的目光。
几日后,户部上书,指责工部去年耗费远超预算,国库空虚。暗指其欺瞒朝廷,贪污了公款。
朝廷上下大惊。工部尚书綦自珍据理力争,气得仰倒。
又过了三日,太子裴彧上奏,自请离京督办河工。
帝准奏。
第 47 章 第 47 章
第47章
过了元宵,裴彧与明蕴之一道,陪着含之回了明府。
柏夫人许是没了法子,再看见含之,也只是默默流泪。
她也知晓那日她又口不择言,说了些伤人的话,所以看见明蕴之时,面上的尴尬心虚显而易见。
或许更是因为裴彧在场,她没敢指责明蕴之,用膳时勉强扯出笑意,甚至还说了几句缓解气氛的话。
“含之当真不与阿娘同路?”
柏夫人眼泪汪汪,声音哽咽。
她从没和含之分离这么久过,这两月含之住在东宫,她数次想进宫去看,都被身边的嬷嬷劝住了——她们不懂朝政,以为太子触怒陛下才被重罚,太子殿下还在养伤,这个时候进宫探望,只怕不好。
她只能耐着性子等东宫送信出来。谁知从前常有书信的二娘一直不曾送信,她心里最最懂事的含之偶尔送信出来,也没提过要回家的意思。
柏夫人吃不好睡不好,这个年都过得孤零零的。明蕴之瞪大眼睛,简直晴天霹雳。
什么意思?还多出一匹马呢,这就不要了吗?
不是,这不是重点。
她回头看了眼裴彧,他还站在树影下。
如果跟他乘一匹马那不就意味着她得坐他前面,跟刚刚夕落带她一样。
画面自然而然的浮现在明蕴之脑中,她的目光从他脖子滑到他的胸口,然后又向下,最后她的心里有一点绝望。
她选择走回去。
刚要说话,裴彧就先她一步道:“不是,支知之你脑子叫驴踢了吧?”
话糙理不糙,明蕴之心想。
夕落也皱起眉,颇为不悦的轻声道:“兄长,别开玩笑。”
支知之摊了摊手,道:“都是妹妹,带一下怎么了?”
裴彧把明蕴之刚刚扫量她的眼神尽收眼底,脸色不由更黑了,直接道:“不带。”
夕落抿住唇,自顾自上了自己马,然后朝明蕴之伸出手:“明姑娘,我兄长说笑的。”
明蕴之看看支知之又看看裴彧,最后还是上了马。
临走前,明蕴之还有些不放心的看向裴彧的手臂,叮嘱道:“裴公子,你也早点回去吧”
才说完,夕落就策马离开。
马蹄扬起,尘土四溅,夕落与明蕴之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些。
“你还别说,你这表妹挺关心你。”
支知之一边说一边走到裴彧身侧,看他此刻还黑着的脸,啧了一声道:“行了裴二,知道你这宝贝没带过人,开个玩笑行不行。”
裴彧看都没看他,道:“不好笑。”
支知之轻嗤一声,道:“得了吧,你大哥想带还带不着呢。”
这可不一定。
裴彧想起明蕴之和裴云澹相处时的模样,心道人家指不定带多少次了。
他这才回来几天,关于裴云澹和明蕴之的爱情故事都已经听好几个版本了,最夸张的一个还像模像样的说明蕴之已经有孕,只等裴夫人那边一点头就成亲的。
“喂,你对你这大嫂还满意不?”
支知之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随口道。
裴彧浑不在意的道:“不满意,她眼光太烂,怎么看上裴云澹的。”
支知之眉峰一挑,道:“照你这么说,上京可得有一群让你不满意的了,看上裴云澹的还少吗?”
支知之跟裴彧差不多一起长大,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很小的时候,支知之还记得裴彧喜欢跟在裴云澹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他那会还痛恨自己为什么是家里老大,不像裴彧,闯祸了也有人兜底。
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裴彧就跟裴云澹渐渐疏远。
直到现在,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合,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不合,裴彧又从没提过。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还是亲兄弟。
这些年据他所知,裴彧没对裴云澹下过真手,裴云澹对这个弟弟也向来包容。
支知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不过裴云澹带她回来,我也挺意外。”
“这姑娘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裴彧摇了摇头,道:“很普通。”
支知之道:“那是好事。”
他想起明蕴之那张乖巧的脸蛋,又犹疑道:“不过这人……”
“怎么?”
裴彧抿住唇,长睫垂下。
他这几年一直很忙,身边虽不乏对他别有用心的人,但他从没主动接触过。
甚至可以说他这些年连跟女人说话都很少,这方面的确有些经验匮乏。
在支知之问询的目光下,裴彧低声道:“……假如我说,她总在大哥不在时偷看我,常望着我脸红,就连刚才也一直在试图跟我搭话。”
“她是什么意思?”
支知之:“……”
他承认,他的好兄弟的确又高又瘦,还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这张脸勾.引到谁都不奇怪,但是那可是裴云澹准未婚妻。
而且他跟明蕴之虽接触不多,可她今天对夕落施以援手,让他多了几分好感。
当然,最关键的是,明蕴之虽美,但稍跟她说句话就能看出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质朴干净的气息,完全看不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几天。”裴彧一忙起来,果然好几日没归家,另一厢的明蕴之在王府的日子却悠哉悠哉,十分惬意。
既已决心不再坐以待毙,她便开始主动走了出去。以往她面对那些贵妇的邀约,总是能避则避,不过是怕露怯,现在细细琢磨,既然身为世子妃,那些该有的交际自是不能缺的。
后宅的妇人多走动了,便成了一张网,于夫君仕途亦有助益。
夫君……提起这字,她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那一张清冷俊逸的脸,鼻梁高挺,薄唇在略显白皙的皮肉下显出淡淡的红,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即便是他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时,心头默念的依旧是,“姐夫不知内情,求神明宽恕。”
可今真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回忆起这个吻,她的耳根子不自觉发起烫来。
“世子妃要穿哪件裳裙赴宴?”
绮萝的声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顺着声蕴望过去,见她手里捧着两套衣服,一套是丁香紫的,另一套则是牙绯的。
既然是生辰宴,必是庄重些为好,她指着牙绯的缠枝暗花长袄道,“还是这件吧。”
“我可是什么都和你说了,你怎能这么敷衍我?”
再一瞧他清和明朗的眼神,心头又浮起歉意,只好嗫嚅着解释,“街上好多人……”
旁边有对太师椅和书橱,再后面便是一扇半人高的屏风,依稀还能见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仅此而已。
“哦……”睿王妃点头,她自幼天资愚笨,不擅交际,年轻时倒也有不少贵夫人给她下帖子邀她赴宴,她每次都推却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给她下帖子了。
“也刚醒不久,”他说完一顿,又有意宽慰她道,“昨晚你入睡后我也就睡了。”
撒了太久的谎,她也糊涂了,原本,她应该以妤娘的口吻去陈述她的过去,可她怔忡了须臾才醒过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是明蕴之。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怕她们婆媳不睦,老娘欺负新妇罢了。
明蕴之长睫轻颤,这才自嘲一笑道,“怎能不怨呢,可若不能改变现状,光是怨念又有何用?我与他们感情淡薄,早不想回那个家。”
黑黢黢的夜里,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那双浓墨般的眼,此刻却仿佛燃着烈火,熠熠地发出了猩红的光。
他又继续解释,“后来我便一直将它锁在衣箱,直到那日拿衣裳时,才发现了的。”
裴彧随手收拾起茶几道,“这么大的雨,总不能要你这会子赶回去用饭吧,你看外头雷一个接一个的,我如何能放心你回?”
她已经做了与他成为真夫妻的准备,可真正被他凝视着的时候,她又觉得呼吸微紧,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如今她又和了离……
青瓦白墙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上一方阴影,院内还有株杏子树,此刻已到了成熟的季节,一颗颗金黄饱满的杏子压低了枝头,在微风中摇曳,忽而啪嗒一声,枝桠不堪重负,一颗黄杏直直坠了下来,骨碌碌地擦着她滚远了。
如今令狐尉已死,这个人贩子要是也出了问题,接下来受到的阻碍会更多。
明蕴之闻言,这才顿下手中的动作。
他那么高的人,腿能伸得直吗?她怔怔地想。
方才的浅尝即止已经将腹中之火勾了出来,从未失控过的欲·念,一旦苏醒又不满足,便化成了无休无尽酥痒。
明蕴之面露天真道,“你们也要回府吗,怎么不见车夫?要是有困难,不如先让我车夫送你们回去?”
明蕴之见他唇边浮起笑意,心头却胀起酸意。
“午晌膳堂有开火,早上嚒,我通常去桥对面那家吃羊肉馎托,暮食……”他一面剥壳,一面向她娓娓道来。
她踌躇了片刻,到底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又见他还像根针似的杵在那里,默默咬紧了唇,迟迟没动作。
衙役见她虽有天人之姿,性情却温和,忙道,“不劳烦什么,天气炎热,世子妃坐了一路车,才是辛苦。”
她立马接口,“那我就装病推辞,我会与她们保持距离的。”
宋心钰摆手一笑,唇边酒窝浅浅,“这有什么,妹妹温柔可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莫说几个坠子,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你摘来不是?”
“看来是老天留人。”他笑了笑,盥了手,才走过去掩上窗,再踅身掌起灯来。
于是怔忡须臾,这才挑了不出差错的话回道,“夫人哪儿的话,我年纪轻,到底不如你们行事周到,正好让我多取取经,我求之不得呢。”
“君拂?”她脑子里卡了壳,用的是以往的称呼。
他没有接口,而是起身朝她走来,从容的步履像是印在她心头,令她莫名紧张了起来。
有他这般宽慰,她的心也终于落回腹中。
“嗯。”他清磁般的声蕴随后在她耳边响起,微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朵上,激起她脑中一阵嗡鸣。
“这有什么,又没人听到,”宋心钰耸耸肩道,“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第一任驸马就是因为房术不佳,钝刀子杀猪似的,第二任嘛……”
明蕴之仍有些歉意,若不是自己过来与他共挤一榻,他总不至于连身都翻不得,于是往外挪了挪,又腾出点空间来,体贴道,“你再躺过来些。”
刚出锅不久的糖饼,还隐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明蕴之不过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是,统共五桌人,少说也有四十几吧。”
明蕴之甫一抬眼,便撞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神,心头霎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得她立马低下头,却是对上那双摊开在她眼前的手。
她抓住了帕子,脑子一片空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透的衣物,脸颊微烫,赶紧寻了自己的衣裙换了起来。
她回屋给他多拿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熏蚊的艾条等等,这才登车前去。
他和她,准确来讲并无交集,只因那日他上街被她看了一眼,后来,圣人便召他入宫,向他说明一件事情。
日头才刚刚升起,外面的人并不多,阳光和煦地照在两人的身影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上,走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味道。
可在她一个公主,总不至于觊觎有妇之夫吧。
他见她神色凝重,便开解道,“此人确实不简单,你放心,我和他算不上交情,也不在一个衙门,平素里并无见面的可能。”
“你这蹄子是要反了呐,今日我要是不让你尝尝我厉害,我就不姓宋!”她说完便伸手,在她腰上咯吱了一把,边上手边问:“说不说,说不说!”
她抬眼问他,“你怎么才买一个?”
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宋心钰扶额道:“算了,我看世子也不像鲁莽人,你要不跟我说说,初次是何感受吧?”
杏子滚入了车底,她只好悻悻地调头。
奇怪的是,枕头底下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看那面料和颜色,应当是女子之物。
裴彧循声望了过来,见她赧红了一张桃花面,心头霎时融了半边。
听到他的话,她又不敢动弹了,沉吟片刻,又问,“是不是我挤到你了?”
明蕴之摇了摇头,她实在想不出他那光风霁月的脸,会做出这种不像话的事来。
太师夫人道,“人家小年轻脸皮薄,你偏要逗她,哪有夫妻之间用官称的,关了门,还不是卿卿,这你哪能告诉你呢?”
说道唇边的笑意渐冷,鼻息里发出不屑地轻哼。
也就是说,褚少游是故意接近他的,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固然对他有些歉意,但她处境都这般艰难,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你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他一边擦拭,一边问。
亲吻这事,两人都是头一遭,只凭感觉胡乱嘬·吮,一旦开头,难免不知分寸。
“好。”他的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
默了一瞬,总感觉后腰处有块硬骨亘在他们之间,硌得她发疼,她忍了一会,到底皱起眉来,“你能把脚放下来点嚒?”
外面滂沱的大雨隔绝了天地,恍惚间辨不清昼夜。
吃罢饭撤下残羹,雨势也渐小些,剩下的人也走了不少,裴彧走过去推开槛窗,凉爽的风拂了过来,一洗白日里的闷热,不寒不燥的温度令浑身的毛孔都舒坦起来。
太师夫人不是与她一辈人,她的女儿都已经十三岁了,因此在场的夫人多是她眼生的。
她穿的是宽松的长袄,行动间扶风弱柳,这么轻轻一握,便更显得腰细了。
两人也在迅速觉察出空气的凝固,一转眸,三魂丢了七魄,忙不迭起身,抚平了皱巴巴的衣褶。
“夫君。”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叫出口时,她已经确定了,他就是她的夫君,声蕴比前两次坚定了不少。
他开口解释道,“对不起,妤娘,我……我不该对你隐瞒。”
而她虽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可他所有的温柔,却是趋于他对她美好的想象。
“劳烦你。”
他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她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有了他的保障,她才轻舒了口气,不过她明白,虽无交集,可只要有心接近,自然可制造机会。
明蕴之心头还乱糟糟的,听他这么一说,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你大哥…知道吗?”
“应该不吧。”
支知之抿住唇,半晌无言。
裴云澹脾气好,但应该没好能容忍裴彧勾.引他未婚妻的地步。
而且这次裴云澹分明就是认真的,这要是被发现了,他都不敢想。
支知之声音沉重道:“那真是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裴彧看向他。但要是这番举动再刺激到二公子这可有些不妙,二少奶奶再可怜也是外人,世子不派人去问,自然有一番道理。
皇帝近两年除了狩猎已经很少出京了,通常会命皇太子或者太孙代天子出巡,太子这几日正在养病,太孙往行在去,皇帝也没另指宗室,只命裴彧查验。
裴彧作为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检视火器是分内之事,他已瞧过神机营的骑射,此次主要是往江宁府下辖的上元、溧阳等县去,朝廷开始大规模启用火器作战后,对于民间的刀剑弓弩管辖稍稍放松,但私藏火器未经官府允许者与谋逆无异,巡查官员可代天子下令处斩。
他更习惯轻衣简从,但县令驿丞们却不敢疏忽,心惊胆战地伺候完上官巡检,才拿了些蜜饯点心来讨好。
他们早听说裴侍郎不收银钱,可还是有几位伶俐人探听到有镇国公府的仆从每到一地,就去糕饼点心铺子买蜜饯。
裴侍郎不一定喜欢这种消遣的零嘴,听闻他并未娶妻,或许是拿来讨镇国公夫人欢心的。
裴彧不好完全拂逆县令一番美意,每样拣了几个装盒,令随从付钱,自己从中取了一枚细品,走至窗前看山。
树木碧翠苍寒,他想起弟妇裙角的枝叶纹路。
才离京不久,他好像有些想不起她有多娇气胡闹,一点规矩也没有,连结了血痂的伤口也不那样痛,只剩下泪蕴滴在他指腹的温润。
像是盒中明蕴初现,直入眼底,光灼耀人,令人不能正视。
他抚上已经不甚明显的伤痕,缓缓摩挲,这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清醒的痛楚,只能帮助人回忆起作恶者的颦眉泪眼。
他不喜欢做事前还要分出心神来哄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但他已是对她不住,她却说舍不得离开他。
就像蜜饯一样,含得满口甜香,近似发苦。
母亲将弟妇的母亲安置在一处京郊的山间别居,当成出嫁娘家,他只留二郎在府里,母亲应当会宽容些,多留弟妇在京郊陪一陪即将返乡的亲家。
金陵寸土寸金,御赐的宅邸也有规格限制,豪富人家多在京郊筑起富丽堂皇的外宅,供休沐时消遣。
安置明家人的山间小筑却精巧非常,只胜在有一方活水温泉,冬日也可露天沐浴,别有一番意趣。
她可以裹了一身轻纱,跪坐在堆满落梅的汉白玉阶旁,用五指梳发,纤长柔软的臂轻轻撩动,搅乱一池春水。
随从见世子含住蜜饯后面色渐冷,想来是这庖厨手艺不合世子的口味,连忙奉上一盏热热的酽茶。
孰料世子接过茶后只是搁在一旁,声音不辨喜怒:“换一盏冷的来。”
支知之笃定道:“你大嫂想跟你搞。”
“搞什么?”
“你说呢?”
裴彧沉默片刻:“哦。”
还哦,支知之啧啧两声,对裴彧这张脸的威力又有了新的认知。他心道还好裴彧脾气烂,他要是跟裴云澹一样,下半辈子光靠这张脸也能活的风生水起。
益州那边也不是没有让她赶紧回去的意思,堂堂州牧夫人,长久地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只是柏夫人一心想跟两个女儿重修旧好,没心思回去罢了。
含之摇摇头:“不了。外祖父在信中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女儿读了很多书,却未行过多少路,眼界狭窄,在去柳园以前,女儿要沿路多看看。”
看看天地山水,看看民生疾苦,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想去教书育人,那叫误人子弟。
太子姐夫知晓她有心,也赞同了她的观点,还拨了十个护卫和两个暗卫保护着她的安全,听她差遣。待她在柳园安顿下后,再说后事。
明含之:“阿爹和兄长还在益州等着阿娘呢,上月听姐姐说,嫂嫂又有孕了。”
柏夫人知晓儿媳有孕,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点点头,不死心地问:“那你看够了回家,可还愿意……”
“母亲,”明蕴之及时道:“用膳吧。”
几人用过膳,明蕴之想到裴彧那夜所说的事,寻到柏夫人,细细叮嘱道:“父亲这几年提拔了不少族亲,母亲可知晓?”
柏夫人还红着眼眶,闻言道:“知晓,那都是咱们自家人,一些小官职罢了,无事的。”
第 48 章 第 48 章
第48章
明蕴之叹口气:“母亲回去后,要多多劝着父亲,莫要做出任人唯亲,私下敛财之事——庄家就是个教训。”
柏夫人早知道庄家恶贯满盈,听她这么跟自家作比,还有些不服气:
“咱们明家和庄家又不一样,你爹有本事,你兄长也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干领着闲职不做事……”
外祖父多年前曾与明蕴之说过:他生平最悔之事,便是在柏夫人这个女儿年少时不曾将她养在身边,好好教养着,让柏夫人目光短浅了些,性子也急躁易怒,动辄哭啼。
那时明蕴之不理解这话,也维护亲娘,自然都说没有。如今长大了,慢慢知晓在某些事上,柏夫人的确不怎么敏感。
指望她这个只会与夫人们喝茶交际,接受贵夫人们捧着哄着的人去盯着父亲显然不实际。明蕴之放弃了叮嘱母亲的念头,转而对含之道:“回了柳园,多多写信与我。”
含之点头,“阿姐也是。”明蕴之叹为观止。
她看向裴夫人,觉得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谁在说谎很明显。
裴夫人一直没出声。
反倒是她身侧的温茉道:“是这样吗,明明?”
明蕴之摇头。
温茉继续道:“没关系,倘若真是你,待姜翎休养完后你同他道歉就好了。”
“你年岁要大些,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了。”
日光灼灼,明蕴之还是说:“不是我。”
不知不觉间,场面因这几句话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苏泠松了口气,她道:“姐姐,姜翎不会怪你的,你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裴夫人也静静看着她,对她说:“明姑娘,诬陷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蕴之没有回话。
她想,这件事很难查吗?
虽然当时的确没有其他人在场,但真要想知道,等姜翎醒来问问不就好了。
“说话。”
明蕴之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苏泠身上,隔了半晌,有点明白了。
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
他们这些人,心里未必不清楚谁才是真正推姜翎的人。
但是真相如何重要吗?
一点也不。
那四个孩子出自四个不同的家庭,他们各有荣辱,都不愿意沾上这种不好听的事,所以互相推脱,各个都咬死了不承认。
可这事发生在裴家,闹得几乎人尽皆知,明面上又必须得有个交代。
但事后不管查出来是他们四个人中的谁,都会影响裴家与那家关系。
虽然这对裴家来说可能影响不大,但出事的是姜翎,跟裴家又没关系,平白惹一身腥多无辜。
反正姜翎怎么想无所谓,姜翎他爹的意见也不重要,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明蕴之,她只是裴家一个普通表姑娘。
就算有裴云澹偏爱她,但他人不在京城也不能如何。
所以是她好心办了坏事,事后还将功补过把人救上来了,虽然诬陷孩子这事不道义,但情有可原。
由她背锅,最合适了。
这样裴家还能承那几家一个人情。
明蕴之盯着裴夫人的眼睛,重复道:“不是我。”
“裴夫人,我愿意在这里等姜翎醒过来,大家可以直接问他。”
温茉轻轻笑了,意有所指道:“好了明明,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但姜小少爷需要休养,几天后再问也不迟。”
几天后,几天后早就盖棺定论了。
裴夫人摆了摆手,道:“就算你不是故意害人,但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在家好好反省。等姜翎醒了,你去赔罪。”
只是禁闭,罚的也不重。养父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虽然他并不是陈家的儿子,但养父捡回他后一直视他如己出,终身不另娶,将与明家定下的婚事给了他。
只是被兄长认回国公府,亲人相见之后焉能没有怨恨?
他们是双生子,只凭出生的时辰定大小,当年圣上起事,镇国公奉命率兵镇压,但暗中双方早有往来,因此父亲临阵倒戈后,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护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养父捡到。
裴玄朗以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经历疫病,也只是高烧了几日,旁人家勉励子孙上进,都以他为榜样,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见裴彧,他才晓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县令一职,不过是镇国公世子履历上的一笔,乡间德高望重的举人老爷连迈进镇国公府的大门都难,想见裴彧的人从早排到晚,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游……
连要他心爱的女子陪裴彧睡上几晚,在母亲眼里都是委屈了长子。
即便是他成为裴府的二公子,为了镇国公府和他日后,生死关头也要尽全力保证裴彧的安危。
因为血脉相同,他这几日在隔壁听声,偶尔恍惚,仿佛榻上与盈盈相拥在一起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他,可又难免会想,这些本来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裴彧呢?
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他们都知世子爷的脾性,他虽然耐心温和,轻易不会动怒,有时奴婢们犯错也只是告诫申饬一句,然而实则严厉,不过是有时认为不必和下人们多计较,又并非那等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宗亲贵胄,反而显得宽仁。
但二公子与他们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国公府,世子恐怕是对待将来的儿子都不会有对二公子这样嘘寒问暖。
可世子毕竟注重规矩,即便能容一时,也不能允许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们似乎担心得有些过分,世子重新拧了帕子,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陈家的儿子,弟妇就不会做你的妻子,陈家无子,明氏另外为女儿寻找夫婿算不得毁约,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
不过须臾,裴玄朗几乎以为兄长面上的不悦是自己的错觉,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洁雅士,即便被讥谤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恼。
“她这样的品貌,再找一个富户不难,她只会同她的丈夫生儿育女。”他挥退侍从,眉眼低垂,轻声道,“你那时为何不与她讲明呢?”
他开始责令二郎与父母讲明,是以为二郎有嫌贫爱富的意思,但后来裴玄朗行走不便,又被诊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为退亲没什么不好,甚至母亲把明蕴之认作义女,另嫁他人也可。
只不过要损失一份陪嫁而已。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探寻她的唇,唇峰刮过她的鼻梁,继而往下吻着,终于找到一处温润之地,他的呼吸愈发不稳,急躁地印了上去。
他气息微乱,僵着身子从她身上滚落,忍不住道歉,“是我心急了。”
她身形娇小,占不了多宽,只是害怕睡着跌落而已,见他依旧犹豫不前,便主动拉起他的手,让它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嗫嚅道,“你抱着我,我就不会摔了。”
他一躺回去,她也臊得满脸通红,只翻过身背对他,细声细语道,“不怪你。”
“娘,世子妃口风这么紧,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怎么办?”马车里一个清脆的声蕴钻入她耳里。
抿了抿,清甜的蜜汁冲淡了满嘴的苦涩,沉郁的心底也总算拨开了一丝光,她装做毫无芥蒂问,“今日是赴太师夫人的生辰宴?宴上女宾有多少?”
之前她为了藏拙,并不主动提起过往,即便是回应他的话,也只是点到为止。
却不是她的帕子。
此前明蕴之从茶会上结识了她,没想到之后宋心钰还真主动约见了她,两人便这么保持着联络,几番下来,她也才发现那些针对她的传言,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子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叠着枕头。
“没有。”
两人促膝而坐,茶几底的不同的布料安静地磨擦着,甚至夹个菜,都可能不小心碰到手。
他冷硬道,“错了。”
两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渐涌,方才还碧蓝的天,不知怎的变得阴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明蕴之望着他捧在手心上的衣物,脸上逐渐露出羞愤的酡色。
他看出她喜欢,便主动搭话,“青源的早市亦是如此吗?”
“瞧你一脸灵光的样子,怎么像块榆木疙瘩?”她神神秘秘地乜了她一眼,拿胳膊肘撞她,“我是说房·事啊,世子看模样清瘦,能力如何?”
喜庆的颜色衬得她气色红润,一身细腻的皮肉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世子妃果然性情敦厚,先不说这些了,谈谈你,世子待你如何?刚到建京可还习惯?”骆夫人的一句话让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她身上来。
边说边壮着胆子往马车后走去。
裴彧闻言陷入沉思。
她一时玩性大发,追着那颗果子,一时到了一辆青篷的马车前。
明蕴之怔怔地听完他一席话,这才想起那日茶会明雪见到她时那厌嫌的态度,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臣参见殿下。”他朝上首的人揖了一礼。
明蕴之垂着头,并未发现他在发怔,有了昨夜的过招,眼下他的手落在她腰上,她也已经适应了许多,他指尖力度刚好,一下子便缓解了她的痛意。
那可是妤娘啊,他对她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怎么了,腰疼?”他见她扶着后腰,面露痛楚,不由得走过去,搦住她的腰,轻揉了起来。
当日柳仕读还在席间极力夸赞他才华洋溢,于是他也多看了他一眼。
她体贴地将帕子叠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弯唇道,“原来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事。”
明蕴之几乎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可旋即又很快适应过来,咬了咬下唇,伸过手去,也轻揽住他的腰。
他们也打算趁这时回府,只是皂隶突然来报,狱中的一个嫌犯旧病发作,已经危在旦夕。
窗外的雨哗哗作响,屋内反倒十分静谧,不大的偏房,连家具都挨在一起。
“你为何叹息?”
可这份安静的平衡却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便发现耳畔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像密集的鼓点一般击在她耳边,搅得她心绪也开始不安起来。
明家费尽心思与王府结为连理,令她不由得想起当初的自己。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充盈的愉悦所取代,两人行至汤饼铺子,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绮萝见她皱眉,给她递上一盏茶,这才压低声线,“奴婢听说……他是赢了赌钱,才买的这对镯子。”
还是骆夫人看出她的局促,主动替她解围道,“好了好了,你们这群不正经的,别吓着人。”
刚悉数咽下时,唇边却传来一阵柔软。
明蕴之被他看得脸颊一热,这才说,“是母亲让我拿些过来给你吃的,她是关心你。”
这话并没有给睿王妃带来宽慰,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耐,而是转过身,握紧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正,眸光专注地定在她脸上,抬起手上的帕子,将她嘴角的红糖渍一点一点揩去。
聊了一会,明蕴之也渐渐回过味来,这俩人的关注点着实奇怪,问起了那桩杀·童案,像是在打探些什么。
她是初入建京贵妇的圈子,猛然间见了那么多陌生人,现下还不能及时将那一张张脸和名字对上号来。
翡翠雕成的金鱼,配上黄玉的珠子和天青色的穗子,岫玉的蝴蝶坠通透润泽,系的是紫藤的穗。
她说着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了,捧着衣物和艾条道,“这些要放哪里?”
妻子性情向来婉柔端庄,又怎会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来?
他的声蕴犹如石罄,给她喂下一颗定心丸,“我有数了,日后他们再敢纠缠,你若硬不下心肠,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出面。”
“你是欠我一句解释。”她不知不觉将手帕拧成了麻花。
他复看了她一眼,这才向她提起一年多前的那桩旧事。
由于襄城公主实在名声不佳,令所有人避之不及,岑家人再三权衡,最终还是决定与明家结为姻亲。
明蕴之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口吻也一如妤娘温柔,“那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今日宴上承蒙夫人和屏儿照顾,改日定要邀你们一叙。”
顿了顿,又补完下一句,“母亲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门。”
她点点头,笑却不达眼底,把话题引到别处来,“先不说这些了,裴彧也多少日未归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们可是新婚燕尔,你也没关心关心,莫非赴宴还来得重要些?”
她知道,这还是他迁就的结果。
她啜了口清茶,眉骨微动,“余曹染赌?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一晌午,明蕴之周旋于各家的贵妇贵女之间,也认下了不少生面孔,待她最热情的,莫过于骆夫人母女俩。
李屏脸色稍缓,“没什么,车夫解手去了,一会就来了。”
绮萝说,“容妈妈也瞒得紧,奴婢也是刚刚听李大说的,听说,前阵子他被狐朋狗友拉去了赌场,赌了整整一夜,把本都输光了,还是跟人借了贷子钱,这才得以翻身的。”
这一查看便是许久,马车停在大太阳底下烘了老长的时候,又没有一丝风灌入车厢,明蕴之坐了一会便冒出一身薄汗。
身姿挺拔,步伐平稳,头上的步摇也只是以极小的幅度晃动着,她一刻不敢松懈,直到上了车,才感觉脚心一软,背上也出了一层潮腻的冷汗。
明蕴之被说得满脸羞红,只小声解释,“在家称的是小字……”
身为长辈,自是不能落得个刁难儿媳的坏名声,既然她已认了错,她也便接过蜜饯含入口中。
裴彧向她介绍这家老店,她便捧着脸听着,等汤饼出锅的过程,她的目光又被旁边那个小孩手上的芝麻糖饼吸引住了。
她向来将男女关系大大方方地挂在嘴边,明蕴之却做不到如此,只红着脸忸怩道,“世子……并非像你这般摸不着调。”
褚少游款款走到他跟前,深深朝他揖了一礼道,“不敢当,小人褚少游,上回随柳侍读赴了陆参议的宴,您可还有印象?”
明蕴之双唇被嘬·麻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奶猫似的嘤·咛。
“尝尝不就解惑了。”
睿王妃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气暑热,刚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来,你拿上一些给他送去。”
明蕴之扭头看向从方才便一直坐在她身侧的妇人,年纪大概也是三十上下,一袭杏色的长袄,外罩流云百福赤缇的刺绣比甲,圆润的脸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雍容无匹。
他屹然不动。
明蕴之连她裙角都没摸到,只好吩咐香英跟上去,替自己送送她,交代完一切,她才捉着裙摆踅回屋里来。
她推了她一把道,“怎么,说完我的,也该你说了吧。”
然而她的声蕴淹没嘈杂的笑声里,没几个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天才蒙蒙亮时,明蕴之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仅剩她一人。
裴彧见她红唇微动,欲言又止,又见在日曦下逐渐肃穆冷硬的衙门,也臊得没脸,只抛下一句话又踅出了门,“我去端水给你洗漱。”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手放入他掌心。
暖汤入腹,她也恢复了精神,鼻尖更是冒出了一层薄汗,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绢揾了揾鼻梁道,“方才那人是谁?你……与他是熟识吗?”
在这世间,各行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诀窍,令狐尉是个道士,并不擅长拐孩子,如果孩子闹出了动静,反而容易暴露,因而他选择与人贩子合作,由人贩子迷晕了孩子再带上山来交易。
好在下了雨,夜里并不热,明蕴之怕自己一翻身便会跌倒在地,只好靠紧他而睡。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了那抹颜色。
这屋里连块镜子都没有,整理衣冠全靠直觉。
明蕴之知道容妈妈在置气,她这阵子三天两头赴宴,也刻意冷着她,她难免攒着怨念。
裴彧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清隽疏冷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桌上的蜡炬淌下了烛泪在烛台上渐次凝固,烛身也慢慢佝偻了下来。
她对她口中的房中术都只是迷迷糊糊的概念,哪里知道什么感受!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问,“会不会着了凉?”
绮萝听完不禁对她侧目,“还是世子妃想得周到。”
他的话一字一句飘入她耳里,“岳父岳母的为人,我也有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二,此前我问你,可曾有过怨怼,现在我再问你,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回答吗?”
褚少游?!
回到王府,她脑袋发沉,身子也提不起劲来,容妈妈见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她面前重重搁下茗碗,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也劝世子妃别镇日往外跑了,你非不听劝,方才茴香过来,说王妃头疼的毛病犯了,叫你回来便过去。”
“甜不甜?”
对于明蕴之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体验,她漆黑的眼仁骨碌碌地转,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说着便唤来个穿红袄的小娘子,拉到她身侧比对道,“这是我小女李屏,今年十六,你们年纪相仿,想必谈得来,屏儿,不如你带世子妃去别处逛逛吧。”
襄城公主看中了他,欲择他为婿。
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睿王妃不禁心头一酸。
车轮滚动起来,她脑子还急速转动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出一丝血色,风随着驶动的车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登时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慢走。”裴彧也只坐着,并未起身相送。
还有西域传来的胡饼店,绿豆水饭,羊肉汤饼……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不同的吆喝声,在这喧嚣的市井里,能体味到最朴素的人间温暖。
“慢点吃,还早呢。”
过了一会,才亲自端了饭菜过来道,“嫂嫂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的。”
明蕴之又说,“对了,太师夫人还让我代为问候母亲呢,她说她原本也想给您下帖子,只是想到您素来喜静,不敢叨扰,说下回再亲自拜访您呢。”
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掐紧了掌心,默念起《清静经》。
她留神记住每个人的脸,以及她们后宅里的八卦,一句话也插不上嘴。
明蕴之脑海里空了一瞬,心跳被他拨乱了,扑通扑通的心脏像是要穿透皮肉跳了出来,酥·麻的感觉至指尖攀爬而起,一下子涌便全身。
“李辉,”裴彧转过首,目光定在他脸上,顿了顿才道,“院子里的落叶,扫一扫。”
明蕴之摇头,“我只是好奇,这饼里头包的是什么馅?”
只是眼下还有个容妈妈,明蕴之虽有了处置她的想法,可一时还寻不出机会,在此之前,她需得守住清白,免得自己反倒成了她的把柄。
话蕴刚落,她便察出不对劲来,她的腿与他紧挨着,他哪来的第·三·只腿?
她们果然是故意接近她打探,她回忆刚才的谈话,幸好自己没透露什么。
“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办得愈快愈好,以免出了差池。”见过褚少游的事,她并不打算跟绮萝说,一来以他如今的身份确实没机会与她接触,二来也怕绮萝知道了妤娘的动向,反而心生动摇。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最热闹的集市区。
她倒也没有多高的计谋,只是好赌之人,又怎可能赢了点钱就金盆洗手?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要稍做一局,输他个倾家荡产,还怕他不来跟容妈妈伸手要钱嚒?
话蕴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线从远处传来,“君拂兄和嫂夫人感情深厚,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妤娘……方才唤我什么?”他的声蕴有些哑。
“夫妻之间打情骂俏岂不正常?”宋心钰讶然瞪圆了眼。
“原来如此。”李屏眸光在她身上掠过,半信半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到身子一轻,一睁眼,便是他清隽的面容。
裴玄朗有些烦躁,这其中的情由他已经同兄长说过几次,那时兄长分明也默许了,可现在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是你自负,以为明氏除了嫁你再也寻不到旁人庇护,必然会被权贵欺辱/亵/玩,还是自卑,不愿教人知道退婚是因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
可能在暗示她或者安抚她。
明蕴之身上的衣服还冰凉湿润,她身形狼狈却站的笔直,她重复:“不是我。”
“你不能关我,我要等姜翎醒过来。”
“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要不是她神情实在认真的很,这场上估计得有人笑出来。
报官?报什么官?
在座的家里哪个不是官?且不说这只是家事,就问谁敢判这个案子。
可她偏偏就这么认真的说出来了。
简直认真到可笑。
苏泠在此时哭着轻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明蕴之没理她。
她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看着四面八方看热闹的目光,莫名想起了拙州。
那个欲行不轨的官员,被她在塌上打的头破血流,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打人。但是那位官员也做错了,结果到头来所有人都只指责她一个人。
就像眼下,她甚至没有错处。
娘亲说,世界是公平的。
不是的。
她又说错了。
僵持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下人匆匆行礼:“二公子。”
男人穿过人群,问:“怎么回事。”
候着的随从低声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然后看了眼让场面僵持的明蕴之。
“今流你来的正是时候。”
裴夫人招了招手,脸上带点讥讽地看着明蕴之,她道:“这位明姑娘刚刚说要报官,正好,没有谁比你这个刑部侍郎更合适的了。”
她声音很低,只有周边几个人能听见,包括明蕴之:“错了就错了,诬陷几个孩子算什么事?我看你大哥真是糊涂了,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明蕴之面上不见什么情彧,在金灿灿的日光下静静的看向裴彧。
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只有目光执拗。
第二日一早,明蕴之亲自送走了妹妹。
柏夫人和含之的几辆马车同行半日,出了京城遇到个岔路口,柏夫人抹泪劝了许久,车队最终还是分作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回到宫中,明蕴之顿时觉得东宫都空了下来。
含之在东宫住了两三个月,时常陪伴在她身边,仔细算来,这还是她们姐妹俩相处最久的一次。
只是近来事多,她没心思想念妹妹,立马又叫人收拾起了裴彧的东西。
裴彧要离京督办河工,不知归期何时,又路途遥远,要备下的东西自然很多。
裴彧下朝回来,瞧见她站在殿外,指挥着侍从将东西搬来搬去,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到明蕴之迟钝地发现他时,才上前环住她,触碰到她微凉的手。
“怎么不在殿内坐着?”
裴彧似乎有些累,微微闭上眼,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环绕住她。
第 49 章 第 49 章
第49章
康王是在上朝前才知晓此事的。
他扔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兀自慌乱的美姬,大步往前院来,瞧见康王妃,脸色寒得像能滴下冰来。
康王妃亦刚醒,睡梦中听到后院传来些声响,还以为是姬妾惹了他心烦,瞧见他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讽道:“谁惹咱们殿下不高兴了?”
康王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紫檀木桌上。
他自幼习武,带着怒意的一拳狠狠砸下去,桌上的茶碗被震得开裂。康王妃“噌”地站起来,扬声道:“你发什么疯!一大早地来我这儿撒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东宫跑,怎么,在我面前硬气,到外面还去抱太子妃的大腿?”
康王原本只是迁怒,瞧见妻子那不服气的脸,越发恼怒,目光扫过内室,瞧见贵妃榻上那只灰白灰白的布兔子,一把抢过,撕了个粉碎。
“裴易!”
明蕴之默默低头看了看这人身下那双长的令人发指的腿,无言半晌。
不过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只是依然目不斜视,坚决不往那张脸上看一眼,并且严格控制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木头上。
不然她会忍不住想起昨晚拔萝卜的梦。
走了一会,明蕴之觉得好怪。
她忍不住客气开口道:“二公子,今晚家中有客吗?裴公子一个人会不会应付不过来,您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裴彧道:“应付知之他们,用不着我去。”
明蕴之脚步忽然慢了几分,“枝枝?”
裴彧道:“怎么,你认识他?”
明蕴之:“我不认识她。”
枝枝,应该是个姑娘吧。
是亲戚吗?或者是小孩子。
她不仅不认识,还根本没听说过。
一个名字不算什么,只是这突然提醒了明蕴之一件事,那就是她从来没有探寻过裴云澹是否有心上人这个问题。
倘若裴云澹在京城已经有心悦之人,那他们之间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抿住双唇,脸色也跟着认真了几分,她停住脚步问裴彧:
“枝枝是……裴大哥的亲戚吗?”
裴彧同她一起停住脚步,长睫垂下,黑眸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隔了一会,男人才微微挑眉,道:“不是,算朋友,他们一起长大。”
明蕴之眉头蹙得越发的深。
是青梅竹马的意思吗?
“关系很好,还一起睡过。”
“哪种睡?”
“你说呢。”
明蕴之:“……”
她感觉自己脸都白了,对自己这段时间的纠结和努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可是她明明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枝枝”。
但之前没人提就能代表不存在吗?
没准是他们不知道呢,裴云澹和裴彧虽然不太和睦,但好歹是亲兄弟,总归和外人不一样。
裴彧笑了起来,这张脸笑起来时很好看,昳丽的面庞灵动起来。
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心里这样想,明蕴之还是没忍住看向了他的脸,企图让自己不那么伤心。
“难过了?”
明蕴之如实道:“有点。”
裴彧笑得更开心了,他问:“那怎么办?”
明蕴之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晚上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可能明天会去找裴公子说清楚这件事。”
她不死心的又问:“他们真的很好吗?”
裴彧点头:“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明蕴之又想起了裴夫人。
上次裴夫人同她说那么一番话,居然也没提到过“枝枝”,那也就是说他们睡过之后,裴云澹依然没给别人名分吗。
可裴云澹不是这样的人。
明蕴之一直觉得自己眼光挺好的。
明蕴之胡乱想着,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
她赶紧仰头,看一眼裴彧的脸。
算了,世事不能强求。
她心想。
暮色下石灯散发着柔柔的光,小飞虫在周边胡乱晃着,荣耀繁华的裴家府邸沐浴在夕阳下,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不远处传来宣扬人声,在繁盛的月裴盛开处,明蕴之偏头,看见了身着雪白长袍的裴云澹。
他周遭围了好几个人,身边离他最近的是个年轻男人,年岁看起来和裴彧差不多大,生了双桃花眼,身材修长眉眼间有股冷气,让人不敢直视。
但明蕴之没看见那群人里有女孩。
她目露疑惑,轻声道:“那是……”
裴彧站在她面前,轻飘飘的道:“那是知之啊,不过去认识一下?”
明蕴之:“…………”
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就说吧,她要远离裴彧。
“裴彧!”年轻男人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裴云澹也看了过来。
明蕴之心道,这会裴彧总得走了吧。
可男人一点也不着急,他就这么站在明蕴之面前,如果从裴云澹那边看过来,正好能看见裴彧挡了明蕴之大半边身子。
这个站位称不上暧昧,但高大的男人和到他肩头的乖巧少女,会让人觉得十分般配。
更遑论……
明蕴之原想提醒有人叫他,但裴彧忽然问她:“手里提的什么?”
明蕴之愣了愣,答:“我自己提的动。”
说完后,她突然后知后觉裴彧好像没有要给她提的意思,她兀自蜷了蜷脚趾继续补充道:“木头,我要雕东西。”
话音才落,男人忽然倾身靠近她,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就从她手里接过了那袋木头。
温热的指尖短暂的碰到了她的掌心,他的脸也在明蕴之眼中放大,明蕴之瞪圆了眼睛,此时她脑子里还算正常。
直到目光向下一撇,发现他提木头用的手好像是受伤的那只。
受伤的那只。
于是她脑中自动浮现了氤氲的水汽,随意展开搭在木桶边缘的手臂。
以及,壮硕的粉色萝卜。
“大哥过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我还让你拎着东西——”
说到这里,裴彧话音顿了顿。
他承认,他方才做这个动作的确有故意给裴云澹看的成分,毕竟他一直看裴云澹不顺眼,裴云澹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他这个兄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不管发生什么,好像于他而言都是能轻松化解的小事,半点不值得他动怒。
明蕴之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裴彧一直对她很好奇。
可话虽如此。
刚刚他其实没做什么吧?
裴彧半眯着眼睛,匪夷所思道:“你怎么又脸红了?”
明蕴之顶着张大红脸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正绞尽脑汁时,裴彧道:“又发烧了?”
她正紧张着,没听出裴彧话音里的嘲讽,闻言迅速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对。”
裴彧:“……”
“裴彧,你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没回来就一点没想我?”
身后传来声音,且越来越近。
裴彧静静道:“你自己知道的吧,你这样很容易惹人误会。”
明蕴之心想,那她有什么办法。
不过裴云澹知道她有这个爱上脸的毛病,应该不会…多想吧。
裴彧转过身去,明蕴之低着脑袋。
她好想走,可是木头被裴彧绑架了。
“呦,这是哪位啊?”
那位名叫“知之”的男人含笑望着她,目光在她跟裴彧之间打转,看起来果然是误会了什么。
唉。
明蕴之在心里叹了口气。
支知之双手报胸,不满道:“我前几日听说云澹带回来个捧在手里的心上人,怎么?你们兄弟俩是约好了,就这样留我一个人吃孤家寡人的苦了?”
裴彧没立即否认,只悠悠看向裴云澹。
裴云澹果真立即道:“行了知之,别开她玩笑。”
支知之眉头一挑,大致明白了些。
他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明蕴之,然后笑道:“原来如此,失礼了,姑娘。”
明蕴之虽然不是什么怯场的人,但是这里再怎么说人也挺多,他们面孔都很年轻,她猜测应该都是京城年轻一代权贵圈的人,裴彧的朋友,今日估计是为他接风洗尘来的,她这样顶着张大红脸属实不合适。
正要找机会离开时,裴云澹善解人意的开了口:“诸位怎么都停在了这,天色不早了,先随我走吧。”
“今流,你忙完也过来。”
明蕴之没察觉出不对,但其他熟悉裴云澹的人分明能听出这话音里带些怒气。
那群人走后,明蕴之已经没心情再跟裴彧说话了,多说多错,她这次坚决不会再多看裴彧一眼。
但裴彧好像也对今天挺满意。
两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小院门口,明蕴之朝裴彧伸出手。
她一脸疲惫道:“谢谢你,二公子。”
裴彧把那袋木头放到她手上,道:“不客气,明姑娘。”
明蕴之接过,心想终于回来了。
希望今天不会梦到裴彧。
与她相反,裴彧看起来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裴彧还问她:“过几日他们去城外跑马,你去吗?知之的妹妹也在,她可以带你。”
明蕴之心想,这话是在跟她说吗。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明蕴之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他没有说,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也就是这一瞬,她蓦然回过味来。
他嗯了一声。
明蕴之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外面响起了梆子的声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没有,我说您还没醒,她就说先放这,等您醒来再作定夺。”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她的声蕴都在轻颤,“什、什么事?”
这样的亲昵对夫妻来说刚好,对他们而言显然是逾矩了。
过了两日,裴彧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明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说着便掉头往回走,明蕴之见状便跟上她的脚步,然而眼梢一转,却见刘大松了一口气,心下狐疑。
身为世子,交好的却并非权贵,而是真正德才兼备的人。明蕴之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妤娘一见倾心了。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要尽我的礼数。”
他站在镂花的屏风后,自顾自地给自己系好衣带,语气平淡道,“昨晚无意看到了,咱们府里的帐目多,头回碰上,是要费些心神的,你已经……做得挺好了。”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翌日。
他嘴角一僵,慢慢收回手道,“累了就睡吧,不急于一时。”
她突然没头没尾道,“我原本以为大哥是被你的美色迷了心智,看来却不是……”
她活了这么多年,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头脑都不灵光了,迟怔怔地想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告饶,“你消消气,我只是一时嘴快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明蕴之便坐在一旁看她们虚以委蛇,腰板子却不敢松懈下来,免得战火什么时候便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偶尔翻动纸张传来细微的声响,静谧的夜里,只要有人陪伴,倒也不算孤单。
明雪板了板脸说,“先说好,我可不是你小恩小惠能收买的。”
她的话就像在他心湖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令他不由得泛起一串浅浅的涟漪。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借口不能久用,否则就失去了可信度,她的脑里刹那间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含糊道,“还有些不爽利……”
秦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怪不得大哥会突然向着她说话。明雪暗暗地想。
明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终于淡淡地弯起嘴角,“你这么想,说明你真的与大哥没什么感情,不过你也是提醒我了,‘本分’这个词用得贴切,也许大哥对你,也只是尽了丈夫的‘本分’罢了。”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有明雪在场,睿王妃就算对她不满也不能表露在脸上,三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鹤山睨了她一眼道,“容妈妈何必将我看成豺狼虎豹,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话,还想跟嫂嫂说,说完我就走。”
睿王则因这个香包,难得主动招手叫裴彧过去,“裴彧,你跟我来。”
香英一面给她扇着风,一面试探性地问,“世子妃有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昏暗的帐内,他的眸底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熠熠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灼烫。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你看不来,就跟你嫂子多学学,日后嫁了人,这些再没个底子,家产迟早被人瓜分了去,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哭去!”秦老夫人说。
明蕴之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看了一眼,又问,“这三位都是你朝中的好友?”
她又不认识他们,也不会骑马,哪怕跟裴云澹也不是特别熟,她去干什么,杵那给他们当护卫吗?
“不去。”她言简意赅
裴彧有些遗憾,他垂眸看着明蕴之,道:“明姑娘,有件事想告诉你。”
明蕴之竖起耳朵:“什么?”
裴彧看着她桃粉的柔软脸颊,道:“你脸红的样子真的……”
明蕴之抓紧袋子。
明蕴之动了动手指,语气僵硬:“我——”
胸膛中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眼干涩,像是要流出泪来。
她咬着牙关,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勇气。
她不想一个人,她不想孤零零地再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临华殿很空很暗,宫里也万般压抑,整个京城放眼望去,没有她的亲人和友人。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早已看了无数次了。
她不想再满脑子思考着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她想,她只想……
明蕴之跌跌撞撞起身,衣袖甚至带倒了碗筷,顾不得桌上的狼藉,她飞快地上前几步,扶上门框。
“殿——”
将要出口的声音生生止在喉咙中,她脚步停顿,翩跹的袖摆飘飘然落在身旁,葱白的指尖按住门框,泛上了用力的青。
那道如雪中青竹般的身影立于梧桐树下,似乎一直在此等着什么人。
听得声音,男人眸间覆着的霜雪微融,他微微转首,向她伸出手来。
他唤她:“蕴娘,”
“来吧。”
第 50 章 第 50 章
第50章
月末,明蕴之清点着行装,让人将东西都提前送上马车,免得过几日出行忙乱。
今日是裴彧临行前最后一次上朝,他收拾齐整,看着明蕴之慢吞吞地清点完,行至他身前,给他的腰带正了正。
二人坐在一处,用着早膳。
明蕴之给自己盛了汤,心里想着今年兴许没几回能和裴彧一道用膳了,便也给裴彧盛了一份,道:“殿下下了朝早些回来,这几日好好休息,之后开始赶路,在路上就不好歇息了。”
裴彧接过她递来的汤,喝下半碗。
两人相顾无言。明蕴之自顾自用着,从前也是这样,裴彧和她之间没什么话说,只要她不主动开口,裴彧就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或许是人将走了,明蕴之也没因着他的沉默而生气,只是在心里怨着自个儿——想这么多做什么?
她扬唇,故作豁达地笑了笑:“殿下去了外头,记得给妾身带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你想去吗?”她觉得这样不太好,闲着也是闲着,就在院子一角支了个简易的小厨房。
皦玉平日很勤快,帮她搬柴烧火,院子打扫得很利落,没有好吃懒做。
邱德用继续道:“待会我让这臭丫头把锅撤了,明姑娘您想吃什么尽管跟膳房交代,他们不会怠慢您的。”
明蕴之等他说完,然后问:“邱管事,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邱德用这才回到正题,站直身子道:“是老夫人传话来,让您去见她。”
裴云澹的母亲。
明蕴之还没见过她,昨日为裴彧设的家宴,她也因病没来。
“现在吗?”
邱德用道:“夫人在照月堂等您。”
明蕴之解下身上的襻膊,又弯腰把皦玉扶了起来,低声与她道:“我待会回来,桌上还有一碗你记得吃。”
皦玉红着眼眶看向她,双唇翕动,但明蕴之已经转了身。
她道:“走吧,邱管事。”
雨后石板湿润一片,空气浮荡着泥土的清香,明蕴之沉默无言的跟在邱德用身侧。
“姑娘不问问在下夫人叫您过去所为何事吗?”
明蕴之:“去了就知道了。”
邱德用笑了笑,觉得明蕴之至少是个安分守已的姑娘。他是裴家老人,明蕴之目前又处境尴尬,于他而言并不能完全算主子。
他平日在老夫人身前做事多,此时对着这小地方来的姑娘不自觉带了几分审视。
美是美,但京城不缺美人。
不过后事难料,没准日后这小姑娘就飞上枝头了呢,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明姑娘,在下知道您心善,但奴才就是奴才,不值得您心疼。”
他叹了口气:“这京城许多事都比您想象的复杂,别怪在下话说的难听,您既然选择了跟大公子回来,就得想办法抓住机会,配得上这些,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明蕴之望他一眼。
邱德用:“您生气了?”
明蕴之回过头,道:“没有。”
照月堂后面有一座小佛堂,大夫人常常在那抄经念佛,白日休憩也多在那。
堂前种了许多木槿和月裴,蔷薇花架搭了一排,藤蔓葳蕤。
明蕴之没心情欣赏,闷着头向前走。
忽而前面的邱德用猛地停下脚步,明蕴之不明所以,紧接着就瞧他弯着腰谄媚笑道:
“二公子您回来啦!老夫人就在里面,她看见您一定很高兴,二公子现在要进去吗?”
明蕴之抬起脑袋,看见裴彧独身站在蔷薇花架下,清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衬的他越发苍白。
只是他穿的还是昨日那一身黑衣。
他居然不换衣服。
裴彧这会看着比昨晚心情还糟,他显然没打算搭理邱德用,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邱德用有些碎嘴,又凑上去道:“二公子,老夫人总念着您呢。”
“滚。”他简短道
邱德用:“……”
明蕴之默默缩到一旁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裴二少爷看不见她。
裴彧不知是没进去,还是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没再继续停留,阔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明蕴之低着头不吭声,很快就觉得头皮凉了下,一抬头,果然是裴彧扫了她一眼。
明蕴之硬着头皮道:“二公子,好巧。”
裴彧眼眸沉沉,面无表情扫她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明蕴之松了口气,踏进了松月堂。
里面燃着叫不出名字的熏香,支摘窗洞开着,她跟着邱德用上了楼,凭栏处视野开阔,晨风吹来,舒爽怡人。
裴夫人背对着她,妇人衣着锦绣,乌发盘起,露一截雪白的后颈。邱德用低声禀报一句:“夫人,人带来了。”
裴夫人却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
邱德用退了出去,明蕴之孤零零的站在入口处。裴夫人一直在跟丫鬟说话,可能是在交代什么,一直没理明蕴之。
大概过了半盏茶,裴夫人才回过头来,坐在太师椅上望向她。
裴夫人年岁已四十过半,气质温和,端庄秀丽,步摇轻垂在额畔,脸上瞧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
“明蕴之?”她终于开口
明蕴之福了福身子,跟裴夫人请安。
裴夫人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了眼她,除了看起来很乖很好拿捏,没看出其他的。
之前她总是操心裴云澹的婚事,小心张罗了好几门婚事裴云澹都婉言拒绝了,没想到今年会主动领回来一个。
平民出身,父亲好赌,全家靠她娘织布采药生活,不久前她独身去投奔拙州裴家旁支,不知道怎么就被裴云澹带回来了。
裴夫人忽然道:“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明蕴之如实回答:“是管事送来的。”
裴夫人慢悠悠道:“你身上这件衣服的料子是重莲绫,价值不菲,裴家没有分这种料子给表姑娘的惯例。”
明蕴之明白了,是裴云澹送她的。
她以前有两个喜好,一是挣钱,二是照镜子。她不是美不自知的人,相反她挺喜欢自己的长相,路上瞧见漂亮的人也会多看两眼,只是看别人总归太冒犯,她就习惯了看自己。
心情不好时照照镜子,会好很多。
裴云澹可能以为她爱美,进府时借裴家名义给她送了很多妆饰布匹,她一直没多想,以为每个人都有。
她很快给出了解决办法:“余下一些我没碰过的,稍后会送回去。至于我穿过的…我身上还有一些银子,会还给您的。”
裴夫人道:“那倒不必,裴家不缺这点东西,而且这些走的是云澹私账,他喜欢你。”
明蕴之不知道裴夫人为何如此笃定,她觉得裴云澹对她好,不一定就等于喜欢她,毕竟他从没跟她直说过。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吭声。
裴夫人慢悠悠端起茶来,她的声音很温和,轻灵的让人想起光下跃动的鸟雀,尾调缱绻,听着很舒服。
“云澹自幼就聪明绝顶,他虽志不在官场,但这些年从商挣来的银钱也助力他父亲不少,才学更是博古通今,当年也是进士出身,旁人说起他,都是道琼枝玉树,玉质金相。”
她话音一转:“而你明姑娘,识字吗?”
明蕴之很难听不出其中的讥讽,她抿住唇,想起这是裴云澹娘亲,最后还是老实道:“识得。”
裴夫人笑出了声,道:“真不容易。”
她呷了口茶,像是懒得再跟明蕴之废话,直白道:“不过你放心,云澹既然喜欢你,我自不会阻挠他。今日只是想提醒明姑娘,以色待人终不长久,人人都想攀高枝,可这高枝伸到你面前,你也的配的上才行。”
裴夫人又继续道:“过几日我会安排给你个体面的身份,礼仪规矩什么也会有人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听话。”
“你跟你娘这种人我见的多了,别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明白吗?”
明蕴之没回答。
裴夫人道:“怎么?不服气?”
裴夫人是大家族主母,他们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除了对下人,他们一般不会让场面太难堪。
然而此时她却对明蕴之却用词直白,可能在她眼里,明蕴之还不配让她委婉。
邱德用刚刚也是如此,他可能是真的好心提点她,但话里话外还是带着轻视意味。
这样不行,明蕴之觉得自己得说清楚。
“裴夫人,您不能这样说。”
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严肃的看着她。
裴夫人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明蕴之望着她的眼睛,极其认真的道:“您说错了,但我不怪您。”
裴夫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蕴之道:“您是裴公子的娘亲,您觉得他很好是天经地义,当然,裴公子的确很出众,但我也不赖。”
“在我娘亲眼里,我也是玉质金相的人。我识字,我会看书,幼时我娘亲给我请过夫子,在夫子眼里我很出众。”
“我今年十八岁,会识近千种药材,会给人看病,会织布会下地,我也能上山,杀猪杀羊对我而言都很简单。我完全能挣到银子,也可以靠自己养活娘亲和我,在我们老家,比我厉害的男人很少。”
“对了,我跟裴公子暂时不是您说的那种关系。而且我虽然不怪您,但希望您以后别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裴夫人:“……”
明蕴之这一通属实把裴夫人堵的哑口无言,她想笑,但又不知笑什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偏偏这小姑娘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因为明蕴之的不配合,今天的这份敲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裴夫人脸色不大好看,没说一会就让明蕴之出去了。
明蕴之心情也不太好。
她没让邱德用送她,自己按原路返回。
她幼时家境还算富裕,只是后来她爹走上了歪路,又嫖又赌,家中财产很快被败个干净。她娘亲又是个极其守旧的女人,说什么也不愿跟他爹分开。
就这么忍了几年,直到有一次,男人回来时让明蕴之给他倒茶,明蕴之递茶过去时却被他一脚踢的吐血。
娘亲守了她好几天,成日以泪洗面,等她恢复些时,就默不作声的收拾了东西,带着她永远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镇子。
她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娘亲了。
好想她。
娘亲性格有点软弱,不知道她走以后,有没有人欺负她。
路边花草上的雨水粘湿了明蕴之的裙摆,她闷着头向前走,很快就注意到前面有个脸熟的男人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裴择庭,裴云澹的父亲。
明蕴之:“……”
有了方才那一出,她暂时不想见到裴家长辈,因为她不确定他会不会也指着她的鼻子教训她。
裴夫人看起来很温柔说话尚且如此锋利,裴择庭这样的说不定更凶。
明蕴之毫不犹豫的转身,进了另外一条窄小岔道,岔道很短,尽头是一处房屋。
裴家空闲宅院很多,眼前这处就是其中之一,据明蕴之了解,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她回头看了眼,然后推开窗子,利落的翻身进去。房内陈设简单,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只有下人会按时进来洒扫。
她规规矩矩的站在窗边,什么都没碰,只耐心等着。
不久之后外面长廊传来脚步声,明蕴之心如止水的想,应该是有人路过。
她清楚的记得,这间房昨天才有人打扫过,裴家下人就算再勤快,也不会今天就再来的。
脚步声停在门前。
很快,房门吱呀一声,就这么打开了。
裴彧静了许久,忽然发问。
明蕴之愣了愣,好像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殿下……?”
裴彧淡声问:“孤只问你,你想去吗?”
明蕴之看着他的双眼,有一瞬间,脑海中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忘了从何时开始,裴彧已经改了口,不在她面前称“孤”,也不再冷冰冰地唤她“太子妃”,而是蕴娘、二娘一类的称呼。
时隔许久听到这熟悉的口气,明蕴之知晓,裴彧并非说笑。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裴彧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她,是否想要同行。
她沉默了片刻,道:
“妾身是太子妃,有应尽之责。殿下在外辛苦,妾身便该在后方打理好一切。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痛又犯,有让妾身再接手宫务的意思,太后娘娘病重未愈,前些时日是因着殿下还有重伤,妾身才没去侍疾。如今殿下将走,妾身也该尽着孙媳的本分。”
东宫本就被人人盯着,平宣帝对东宫也有怒有怨,她自然要在礼数上努力周全,不让旁人以此为由,将矛头对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