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第51章
明蕴之放下针线,闭了闭眼,忽然觉得临华殿的灯光昏暗,看得眼晕。
她站起身,亲手将烛火一一点亮,殿中登时亮堂了好多。她坐在软椅上,一言不发地瞧着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
裴彧在临华殿住了好一阵子,放了许多东西在她这儿。当时是怎么从广明殿搬过来的,这会儿就又都收拾了出来,要送上离京的马车。
她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明明以前临华殿没这么空,也没这么暗的。
明明含之没来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待在东宫,自己做着针线,不需要人陪着说话的。
明明裴彧搬回临华殿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度过了无数长夜。
春夏秋冬轮转三回,外头如何风吹雨打,她都在临华殿安稳睡着。
今夜却偏偏感觉到很冷,很安静,很……
裴彧再从书房没出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空气湿凉,月色如水。
衔青候在门外,见自家主子阴沉着张俊脸,贴心询问道:“公子,大公子来找您是所为何事?”
裴彧面无表情:“告诉我一个噩耗。”
衔青眉头轻挑,他随裴彧,对裴云澹也没什么好感,不由欣喜道:
“大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彧:“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举,还小,担心媳妇跟野男人跑了,让我看着。”
衔青:“这……”
裴彧走下台阶,空朦月光落在他的肩头,衔青追上他,问:“公子,不回房吗?”
裴彧身形隐在夜色里,声音幽冷地从前面传过来:“回什么回,这么多事不做,等着跟裴云澹一样沦落到做生意吗?”
衔青深以为然,他问:“那公子,我们现在去哪?”
裴彧道:“你先休息,我自己去。”
衔青受宠若惊,他跟了裴彧这么多年,头一次体会到来自上面的关怀。
此刻饶是他见惯了大世面也忍不住心口震动,眼眶发热,连忙道:“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属下去就好,属下甘愿为您……”
裴彧:“我去看看他媳妇。”
衔青收住眼泪:“属下告退。”
天色渐凉,这段时日府内晚间出来走动的人少了一半,这个时辰还在忙活的,也就只有几个下人。
四周静谧一片,裴彧惯来一身黑衣,在暗色中穿行半点不引人注意。
与此同时。
又沉沉睡了一觉的明蕴之彻底清醒过来,她坐在塌上发了会愣,然后让皦玉在小厨房烧了水,身上汗涔涔的,她要沐浴。
水汽氤氲,明蕴之脱了衣裳坐在浴桶里。
她看着虽纤细,但跟弱柳扶风没什么关系,与之相反,她脱了衣裳甚至有些丰腴。
肌肤丰泽,白的晃眼。皦玉年纪轻,瞧一眼就红了脸,心里想着姑娘真好看,她就算挪开眼睛,脑子里姑娘那玉软花柔,袅袅婷婷的模样也一时挥之不去。
她不好意思,明蕴之也尴尬。
她缩在水里,只露个脑袋:“你出去吧。”
皦玉道:“奴婢帮您。”
明蕴之:“不用了。”
皦玉只好推开门走出去了,明蕴之平日不让她守夜,这般叫她出去就是叫她去休息的意思。
明蕴之松口气,开始把自己洗干净。
热气腾腾,暖意蔓延,四周静谧无声,最是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明蕴之洗着洗着默默抬了腿,开始欣赏自己的腿。
没办法,她就是有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肌肤让热水包裹的泛出粉红,莹润的水渍停在上面,在烛光下闪着光。
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其实一开始她对自己的腿挺满意的,毕竟也没见过人家的腿,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见过裴彧的腿,笔直精瘦,一层不薄不厚的强劲肌肉覆盖在上面,从他的脚踝看到他的腰眼睛要看很久,他的腿真的长的令人发指。
思彧渐渐漂远。
其实她在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倘若以后要成亲,宁愿花钱找个俊美废物,也不会为了钱找个歪瓜裂枣。
但是超越裴彧实在太难了。
她晃了晃腿,打算摆个好看点的姿势挽救一下,就在此时,侧方离她不远的窗台突然传来敲击声。
明蕴之心头一慌,屁股滑了下差点摔进水里,她连忙把腿收回水中,然后迅速站起身来扯了件衣服裹在身上。
她头回在这种时候被人以这种方式打扰,说不上来是窘迫还是紧张,脸都急红了。
谁会半夜敲她的窗?
首先排除裴云澹,他不是这种人。
她站着没动,木窗又被敲击两下,声音不大,好像是成心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思索片刻后,明蕴之把衣服裹紧,然后从桌上拿起刻刀,慢吞吞靠近了窗户。
细白的手腕轻轻一推,窗户打开。
清凉晚风慢悠悠的吹进来,明蕴之看见裴彧姿态散漫的靠在她的窗边。
“你在磨蹭什么。”裴彧蹙眉,很不满。
明蕴之:“……”
不是,他在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居然还嫌她磨蹭!
明蕴之脑子爆炸,但因为直接懵掉了所以一句没能问出来,反而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他:“……我在沐浴。”
裴彧这才注意到她的确不太对劲。
少女柔顺的长发披散着,身体带着湿润的水汽,裸露出的纤细锁骨还挂着水珠,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巴掌大的脸蛋白里透红,浑身热腾腾的。
看起来很软,很想戳一下。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裴彧反客为主道:“下次快点。”
明蕴之:“……哦。”
不是,哪有下次。裴彧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确定她醉得不轻。
宋心钰摁住她的肩膀,自己挨着她坐下道,“你是谁家的娘子,看着怪眼生的。”
明雪拨了拨刘海,支吾道,“我听说,襄城公主年方二十,却已经有过两段姻缘,每段亲事都没有维持多久便闹了和离,更过分的是第二次明明是她挑的驸马,和离后她还不解气,打了驸马三十大板,要我说,谁被她看上谁倒霉。”
她眉心跳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姑是贪玩的性子,必然是见了别人斗草便挪不动腿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
现下想想官袍有损,的确不是好兆头。
“世子妃?”香英压低着声线唤了她一声。
“世子妃快去劝劝,王爷和世子又吵起来了。”凌雁边拉着她往外走边说。
她脸颊一热,正要抽开手,手背却被他温热的掌心覆住了。
她终于道:“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裴彧抬起手,将手中的檀木匣子塞到明蕴之怀里。
明蕴之方才开窗时本就匆忙,身上的衣衫是随便披上的,因为要接裴彧塞过来的东西,原本拢在胸前的手松了一下。
白皙的心口袒露出来一瞬,裴彧目光扫过,然后面不改色道:“支知之送你的谢礼。”
明蕴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根简单质朴,但成色上等的珍珠簪。
支知之送她簪子,这不太合适吧。
还没说出口,裴彧又道:“支夕落选的。”
明蕴之哦了一声,继而道:“支大人客气了。”
她把盒子放一边,终于彻底缓过神来,一脸正色的看向裴彧:“二公子,你为什么这么晚来我这里?”
裴彧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明显在说,你问得什么废话,当然是来送东西。
明蕴之:“你可以走正门。”明蕴之见她脸色苍白,不像有假,于是便起身告辞,“今日很高兴能结识殿……你,我小姑身子不适,还是先告辞了,下会有机会再聚。”
一下,两下,细细沿着果实的轮廓描摹着,柔软的红润与在指尖接触后变了形状,也在瞬间将理智推上了悬崖边缘。
明蕴之一面觑着他的神色,一面缓缓松手道,“媳妇没有这么想,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她不解呢喃,“可是婚姻若需要委曲求全,那为何要成亲呢?”
李宰相起初不信,可后来还是被说动了,他让令狐尉帮他搞来丹药,事成之后以必有重赏。
明蕴之换上木槿色折枝玉兰禙子,立领的霜色长袄,底下则穿了胭脂红的织金马面,乌黑浓密的长发堆成云髻,簪着八宝白玉嵌珠头面,小巧白净的耳垂上垂着一副花苞耳珰,衬得她愈发娇妍清丽。
“妾是青源人。”话出口,她是畅快了,却没发现眼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眯起眼,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明蕴之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蕴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好,我看穗子就用天水碧的吧,也不至于抢了色。”
虽然共事几天,明雪对她也有了些信任,可毕竟两人谈不上真正交心,因此她对她的话也半信半疑。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蕴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妤娘……”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原本他对自己的姻缘便是不抱任何期待的,虽然初遇时她给他留下一个还算美好的印象,令他对未来多了一丝期许。
听到她这话,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弄虚作假,因为门第差距,她必须以完美的形象来改变旁人的刻板印象,一旦超出了能力范围,便只能去捏造事实了。
明蕴之将纸条攥在手中,却不去看她,而先问道,“那东西你都检查过没有,有没有偷工减料的,滥竽充数的?”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前因。
她缓声道,“依我看,咱们先把事禀报给祖母和母亲,暂时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扯谎,祖母没有让我们查,我们要是贸贸然查了,恐怕惹母亲不快。”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明蕴之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明蕴之低头沉思着这怎么都算不完的账,裴彧却悄然拿眼梢偷觑着她。
明雪觑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一定很纳闷,为何母亲不爱搭理你吧?”
说到放手,睿王妃的嘴角微微下捺道,“儿媳今年也还不到四十,不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母亲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多,就算我放手,妤娘又是个年轻的新妇,又如何镇的住那帮老油条?”
明蕴之一时犯了难。
“当年明家老夫人上门来攀亲,母亲随口应下了此事,”她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半卖关子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原本只当是戏言,可没想到,明家竟这般不厚道,提前放出风声将你和大哥绑在了一起,害得大哥说亲也受了阻。”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明蕴之咬白了唇,双眸也疼出了两汪清澈的泪,就这么泪花闪闪地看着他。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也是,”厨房就是比其他地方要热一些,明雪听到他这么说,早就不耐烦地以手扇风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坐会,等他点完了,再让他回禀就是了。”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明蕴之,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现在只是回归了原位而已,如果能这么相敬如宾直到白首,便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明蕴之余光见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心头反而惴惴的,只低眉顺眼道,“是祖母抬举,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和母亲学习的呢。”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岑明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明蕴之说不行,“往年都是母亲在操办此事,今年她身子抱恙,才将重任嘱托给我,要是我出了差错,到时也无颜向祖母和母亲复命了。”
过了一刻多钟,秦老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该干嘛干嘛吧,我也乏了,先躺一会。”
明雪眯起眼,像是要洞穿她的表情,不轻不重道,“难道你并不知情?”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明雪忙不迭应下,“好好好,嫂嫂,都听你的。”
方才茶会上,明蕴之确实能觉察出宋心钰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绷紧了弦,贵女们集体对她敬而远之。
这是桩连环·杀·童案,还是由京令报上来的。
她霸道地打断了她,“怎么不行,本宫多的是戒指。”
明蕴之脚心一软,趔趄道,“这……这事千真万确吗?”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她抬眸一看,红衣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眼仁漆黑明亮,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颇有几分英气的模样。
就如眼前,两人步调一致,也不急着回屋,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廊桥散步消食,园内到处都有风灯,倒也不全然昏暗。
明蕴之暗暗瞥了裴彧一眼,他脸上虽没有表情,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却有一股执拗孤僻之态,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裴彧轻笑笑,用一种复杂到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所以你想让一整个裴家都知道我背着我大哥大半夜来找你幽会了?”
明蕴之没留心他的目光,只是被他话哽住,随即道:“可你不是说托下人送来吗?”
“白天忙忘了,这会下人都累了,连衔青都睡了,硬生生给人叫醒给你送东西,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明姑娘。”
明蕴之:“那也不能……”
裴彧盯着她红红软软的脸颊,问:“我没有直接闯进来吧?”
明蕴之:“没有。”
“我也敲过窗了。”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嗅到那独属于男人身上的沉香气息。
是因为冬夜太冷了吗?
裴彧热烘烘的身子抱着她,比汤婆子更顶用,也更暖和。
明蕴之想,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她好像习惯了热热闹闹的东宫。含之、玉珠、齐王……甚至是裴彧。
如今,不过是回到了最原本的模样而已。
她闭上眼,一夜无眠。
第 52 章 第 52 章
第52章
行了半日的路,快要到河阴县时,车队便又停下修整片刻。
姚玉珠也睡不惯硬木板床,几乎一夜没合眼,这会儿眼下发青,恹恹地来寻明蕴之。
明蕴之虽也不适应,但被人搂着,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另一人身上,到了夜半,还真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她的马车大,也够她白日赶路时补眠。
见姚玉珠模样,明蕴之有点心疼,让青芜从箱中寻出几味安神的香料,她当场为她装进香囊里。
姚玉珠接过,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呢,闻着就舒服。”
齐王路过,闻言从背后偷袭姚玉珠的肩膀:“要我说,你若觉得辛苦不若回去吧,现下离京不远,我送你回去后还能快马赶回来。”
“你做梦!”姚玉珠舍不得用香囊扔他,掏出帕子来丢过去:“把我送走了,想去和外头那些美人们幽会吗,想得倒美!”
两人彼此打趣,齐王主动想带她出来,自然也不会主动将她送回去,只是见她休息不好,心疼罢了。姚玉珠也知晓齐王的意思,两人说笑着,明蕴之笑着摇了摇头,问秋朔:“殿下呢?”
出行后,秋朔就跟在明蕴之身边护卫着。
这人哪怕对着她恭敬温顺,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会浸染出的威势和风骨,她喜欢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对着旁人而不是她。
他胆敢诋毁她的师父,反驳她的话语,必须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裴彧瞬间咬紧了唇,双目泛着的水光渐渐摇晃破碎,似是在震惊他已经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满意,竟然还要继续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阖上眼,正欲抬手,明蕴之突然开口打断:“等等。”
裴彧倏地睁开眼,黯淡的眼眸瞬间一亮,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绚丽。
明蕴之知道少年定是误以为她想阻止他,却并不在意,只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说一次‘我错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蓦地咬紧了下唇,眼底浮现一丝颤抖的挣扎和痛苦,明蕴之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少年终是一言不发,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脸颊扇去。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少年嗓音颤哑,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红便上涨一寸,两掌过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湿润的水光,明蕴之看着却无动于衷。
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这样一张彧冷俊美的脸庞如果被泪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临渊堂中,裴彧取了药油,用温热的掌心揉开,他力道适中,可推在裴玄朗面上时,他虽咬牙不发一声,但汗出如浆,额上青筋暴起,像是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左颊有一块拳头大的淤痕,一夜没有处理,愈发显得严重。
“疼就喊出来,不必强忍。”
裴彧先回到临渊堂,见侍从支支吾吾,又入密室,亲自将跌卧在地的二郎扶到椅上推回来,他已经处理过裴玄朗脸上和手掌的擦伤,好在没伤到骨头,膝盖除了那片可怖的青红,没什么大碍。
他忍下心头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蹙眉道:“你要进去,就让侍从推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若我不曾听见,又或者被弟妇听见,你当如何?”
裴玄朗本来不想再去听她与自己兄长的种种恩爱情状,却有按捺不住自己的疑心,担忧兄长不能恪守母亲定下的规矩,他听了半夜,心下虽酸涩难耐,却知又是他庸人自扰,正想悄悄离去,却手脚无力,转动车轮时不慎栽倒在地。
像是担忧会吵醒盈盈,又像是赌气要向兄长示威,他没有叫喊一声,密室内没有设置唤人的铃铛,临渊堂的侍从不知道二公子的情况,轻易不敢进来查看情况。
他受了一夜的冷,身上剧痛难耐,虽知兄长是好心,可心头仍藏了一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废人,还是早些死了算了,大家彼此清净!”
裴彧听得这些充满怨怼的丧气话,目中一片冷意,明氏女是女子,他又对其心存愧疚,才会格外容忍些。
可二郎这样无休止地情绪反复,就连他偶尔也会不耐。
他拧了冷帕,有些随意地敷到二郎颈间,猝不及防的冷激得裴玄朗浑身一颤,终于叫出了一声。
侍从听着那惨烈痛呼,都深深低下头。
裴彧恍若未闻,将手浸在冷水里,淡淡道:“地龙太热,你也该清醒些。”
其实他也该清醒些。
在她丈夫的旁窥下,他想的竟然是另一回事。
她的颈项纤长,很适合他下次扼住不放。
“我错了。”
“啪!”
“我错了。”隔着一堵墙,明蕴之已沐浴完回到寝室,顺手便将他搁在木施上的青袍给取下,青袍上绣的是鹭鸶的补子,正是六品官员的官袍。
明蕴之这才醒过神来,睿王身形孔武,又是武将出身,裴彧虽也高大,可与之相比还是清瘦不少,不怪凌雁这般焦急,任谁都会觉得,裴彧接不住睿王的家法。
“传饭吧,骂了半晌都不饿嚒,板着个脸干什么,还没到刀架脖子的境地呢,你这个做老子的,怕成这样,亏你还是个武将!”秦老夫人睨着睿王道。
容妈妈一听,瞳孔震颤,大叫,“不好!”
两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时无言。
两人又絮絮叨叨扯了一会,不在话下。
她小心打探道,“那祖母和母亲有没有其他意思呢?”
说道又将眸光调向明雪,讶然问,“这小娘子是?”
他自幼学儒道,贤贤易色,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观念,可当他遥见她与众多贵女行令雅戏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越过众人,直接定到她的身上。
宋心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问,“那边的世家女都在投壶,你怎么不去?”
“那你扶我……”她出乎意料地变得粘缠起来,舌头没捋正,声蕴也娇滴滴的,如果她此刻清醒,听到这样的声蕴也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明蕴之跟着迈入屋内,顺手阖上门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的事也说不明白,家宅平安便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可为何她不能体会他的心呢?是他太贪婪了吗?
正好两人刚跨入留墨斋的院子,大老远的便听到睿王那炮仗似的语气大吼,“快请家法来,今日我就处置了这个不孝子!”
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什么,闷闷的,她一向喜欢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峙明白,遇上了他,满腹怨言只能暗自克化了。
容妈妈横了她一眼,这才解开襻扣道,“罢了罢了,你可仔细点,这可是苎麻的,容易起皱,洗完要熨好才给我送来。”
一晃眼便来到品茗会当日。说来说去,便是睿王妃不肯放权的问题,明蕴之两头都不愿得罪,沉吟了下道,“祖母,母亲说得也没错,其实这事我本身也没什么底气,祖母把我抬得越高,我越是惶恐。请您三思。”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明蕴之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他说着便重新挪到圈椅落座,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绮萝打帘进来道,“世子妃,小娘子来了……”
她和妤娘的字简直天差地别,就算容貌能骗得了他,难道其他地方不会令他起疑?
他听出她语气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过身来,盯着她的轮廓问,“明雪又刁难你了?”
她就是吃定了她不敢往外说,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香英见她神色如常,便把手中的礼单递了上来道,“没什么,奴婢刚进来您就醒了,正好,端阳要往各家亲戚世交送节礼,茴香把名单送来了,世子妃看看还需要采购什么吧。”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成婚到现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试图亲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还以为是她羞赧,可渐渐地他也不自信了起来。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明蕴之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是、是,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感激嫂嫂送的香包,特地来道谢的,既然话已说完,那我现在就就走。”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秦老夫人这才道,“那先扶她回去休息吧,熬碗醒酒汤给她喝,免得醒了觉闹头疼。”
还好王府在物质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不像明家,就连布匹器具都要分出个优劣来,她当然只能拣着妤娘挑剩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久了,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他搬了把鼓凳过来,在她身侧坐下,这才向她娓娓道来。
睿王妃说了半晌,见她不敢还嘴的样子,心里终于解气了,挥了挥手道,“第一次掌家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都下去吧,我也乏了。”
她头皮发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挪回原位,执盏咽下杯中的酒。
明雪目光睃了一圈,将随行的人屏远,这才压低声线道,“其实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祖母并不待见母亲,你不去祖母跟前讨好卖乖,反倒来这受她一晌的冷脸,要我说,何必呢?”
两人便这么出了瑞松院,明雪才剔着她道,“我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倒是真聪明,有时候也是真糊涂。”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写完了。”
明雪咬着牙道,“嫂嫂,我看这老积年撒谎不眨眼,必定不是头回干了,昧下的银子当然要让他吐出来,再拉下去打个四十大板,也好以儆效尤。”
也就是她怔了这么一下,鹤山已微哂道,“大哥果然不敢跟你说。”
明蕴之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定在她的字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去捂,可刚抬臂,又觉得不妥,于是又默默地缩回手。
她刚想撇清,旋即一想,这时候急着撇清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于是改口道,“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否认,不过我也说过,高攀王府,非我本愿,只是奈何不了父母之命罢了,我虽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可我无愧于心。”
他在等她坦白,可她却还在扯谎。他不由得又叹息一声。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吓得她绷紧了身子,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想到这,她心头突然惘惘的。
明蕴之被他盯得没了法子,脸颊也悄悄红了起来,幸好已经提前熄灯,自己的神情变化不会落入他眼里,于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长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镜子没有察觉。”
明蕴之实在没有力气,一动弹伤处就扯得生疼,只能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趴了下去。
又说了回话,明蕴之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那,也行……”
明蕴之怔了怔,裴彧没有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所以并不知情。
明雪讶然地睁大了眼,“你要做给我?”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蕴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明蕴之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却支着脑袋打起盹来。
“不碍事的。”容妈妈隔着隔扇应着他的话,不敢擅自入内。
他沉吟道,“妤娘将才摔了一跤,后腰受了伤,还是烦你进来看看吧。”
得到他的应允,容妈妈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见她直挺挺地趴在床上,身上的衣裳也还整齐,这才放下心,将托盘搁在小几上,便走过去问,“世子妃碰到了腰?你先别动,我去拿药油来。”
明蕴之心头发怵,就她那体魄,一巴掌揉下去,小伤都能让她磋磨成重伤了。
于是仗着酒意道,“您老人家手重,我可不敢劳烦你,还是让绮萝过来吧。”
容妈妈没料到她敢反了她,脸上仍堆着假笑的褶,蕴调也和气了许多,“世子妃喝醉了,绮萝是年轻的丫头,手法不得劲,哪有老奴揉得到位?”
她不耐烦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容妈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起身道,“世子妃还是喝点醒酒汤吧。”
她伸手搡她,嘴里嘟嘟囔囔,“不喝不喝!你快出去!”
容妈妈脸色彻底僵了。
裴彧原本只是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这会才淡然开了口,“妤娘喝醉了,容妈妈何必跟她较真?你先由着她,把醒酒汤放着,待会我哄她喝下就是了。”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咬咬牙退下,换了绮萝过来。
绮萝是年轻的姑娘,不像容妈妈那般难缠,只略揉了会,便退了出去。
明蕴之的腰已舒坦了许多,自顾自地翻过身,喃喃道,“我醉了,头像要裂成两半……”
裴彧只好端来醒酒汤,哭笑不得地睇着她道,“这会倒知醉了,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没醉吗?”
她吐吐舌头道,“我那是装的,懂不懂?不能让人知道我的酒量,谁知道有没有居心叵测的人窥伺?”
所以在他跟前便不必伪装了,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信任,他咧着嘴角,附和道,“你说得不 他屏住呼吸偷觑她的表情,手中的力度加重,沿着耳垂慢慢揉捏着,软弹适中的触感,带着一丝冰凉,在他指腹悄然蔓延开来。
“怎么个不怀好意法?”
头一回,他几乎有些霸道地摁着她的手,黑沉沉的眸光也调转到她脸上,在见到她耳后那抹可疑的红痕后,他淡淡启口,“不必羞赧,夜色昏暗,没有多少人看到。”
明蕴之便独自在莲池边坐了下来,她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不多,那些贵女们见了她,也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后话。
可万一……他真的给她带去灾祸,那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你也别开口一个殿下一个妾的,没意思得紧,我叫宋心钰,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倒有些投缘,以后我们以名字相称吧。”
绮萝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在廊庑底下走着,眉心依旧紧蹙。没想到拐角处,容妈妈摇着扇子迎面走来,她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上了一座软山,盆里的水泼出去了一点,恰好溅在容妈妈衣襟上。
说道便转身往外走。
她将青袍重新挂好,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才唤香英过来问明情况。
明泉是跟在他身侧的小厮,自从成婚后也不让他入内院里来了,书房依旧黑黢黢的,他走过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火折子,将银釭点亮,这才伏案琢磨起案件来。
少顷,他熄了灯,两人并着肩往回走,他故意扯些轻松的话题,她却显得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可如今,他日夜对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又不再满足了。
他蹙起眉,“嫉妒我?”
她的眼神悠然地从她脸上扫过,朱唇微翘,“既是无心,又为何抖成这样,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大娘子在家时,你若肯多关怀些,她也不会逃婚出走!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总不至于喜欢过上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定是那褚少游胁迫她的,只求她平平安安的,快点回到夫人身边来。”
国公夫人噢了一声,面色不改道,“小娘子看着细皮嫩肉的,是个讨喜的模样。”
绮萝没想到,她能剖析得如此透彻,再看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背都挺不直的二娘子了。
他们是夫妻,自是比其他的关系要亲密些的,为何连她也不懂他?
真是困极了,娇嫩嫩的唇还半张着,气息咻咻,像一头小兽。他并没有午寝的习惯,也就不曾在明朗的光线下,这么近距离,这么肆无忌惮地观察过她的脸。
抬眸见镜子里容妈妈的身影,满脸的肉气得直抖,她便忍俊不禁。
他们成婚已有一月,不要说行敦伦礼,就连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都没有过,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即便奉守克己复礼,也并非没有欲·望。
一想到这,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起身唤来绮萝,“端盆水来,我要净脸。”
想到这层,她浑身鸡皮疙瘩凸起,她从小到大对“情”这个字没有过憧憬,然而她对世子妃的头衔却很满意,每次出门,建京的那些贵妇们争相结交,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后宅的二娘子了。
没有人想往回走,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做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是什么让他一觉醒来变了性子?
容妈妈那人目中无人,在其他人面前还装装样子,却把她当成小丫鬟使唤,不说别人,绮萝对她心头就颇有怨言,也只有避着她不在的时候跟其他小丫鬟牢骚几句罢了。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先问你,你可省的容妈妈家里头的情况?”
“妤娘。”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从他陶坞那边的人际关系入手,才能明白令狐尉杀童的动机。
他为何甘愿背上这么多条人命,莫非真的别无私心?
李照广许诺他的是什么,又留下什么陈条,这又是个未知的谜。
几人合议了一下,决定向上司提出申请,由陶坞知县联合大理寺追踪调查。
申请的过程并不顺利,上峰们各有各的考量,好在最后还是松了口。
裴彧没有外出,仍留在大理寺,他琢磨了半晌,决定亲眼看看令狐尉的尸首。
尸首已是尸·僵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推断死亡已超过六个时辰。
他又剥开他的衣物,观察他的皮肤和指甲,这才发现他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可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血迹只能是别人留下来的。
他又将目光转向他脖子,赫然一道紫色的勒痕,沿颈部环绕一圈,是他·杀的痕迹!
仵作经验丰富,绝不可能辨错,那是有人收买了仵作?
可随着再次一掌落下,不知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的眼神变得坚韧,嗓音也变得低沉,唯独扇向自己脸颊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明蕴之皱着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少年将手垂至身侧,低首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辱骂你师父,不该反驳你,更不该不信你的话。”说完抬起头,顶着红肿的脸颊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明蕴之讶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现一抹欣赏,这人竟这么快便想了个明白,曾经她也罚紫霄使掌掴过,可他只当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却没想过自己真的做错了,真的该反省。
她心中罕见地升出一个念头,若这人没有骗她,她不介意让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心情愉悦之下明蕴之蹲下身,从路边摘下一小截紫珠叶,随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来。
明蕴之将手中野草压碎,敷在少年红肿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敷了这个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却不想少年本就湿润的眼角再次红了,看着竟比方才还要伤心委屈,明蕴之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时候没哭,怎么她给他上药反而哭了。
裴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墙在阿姐轻柔的话语中尽数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时涌出。
幼时他受伤,阿姐也是摘下这种紫珠草敷在他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变得脆弱,还是在伤心。
伤心阿姐待他其实和训狗无异,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姚玉珠面色变了又变,唇角忍不住颤抖着,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因着被夸而高兴,还是继续生这个没来由的闷气。
明蕴之安抚了会儿姚玉珠,听綦舒道:“綦莫待你的确不同。”
小青像是发现了明蕴之,又想凑过来,被綦舒拽住尾巴,她解释道:“昨夜你还未推门,他就发现你了。他没对你出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明蕴之不曾隐蔽呼吸和脚步声。
明蕴之默了一瞬,回过味儿来。
那两枚银刀,原来不是冲她来的,是警告裴彧,赶紧带她离开,勿要停留的。
綦舒:“所以……”
她跳下车来,半抬眼瞧着明蕴之,又变了一副面容:“好姐姐,看在我这么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份儿上,快让你那好夫君收回成命,放綦莫回来吧。”
明蕴之忽然想起昨日裴彧所说,綦莫便是她的药。
难怪她此时一个人在这儿,身旁连个侍女都没有,孤零零的。
其实算年纪,她比明蕴之还要大上一些,只是多年病弱,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润,瘦削得多。素白的小脸可怜巴巴求她,明蕴之又犯了容易心软的病,稀里糊涂点头:“知晓了,我会与殿下说的。”
姚玉珠没听明白,拽了拽明蕴之的衣袖:“阿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昨夜?”
第 53 章 第 53 章
第53章
明蕴之冷然扬手,彧脆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少年所有话语,空旷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滞。
裴彧眸光颤了颤,终是敛了眉目不再反驳。
明蕴之冷冷瞥向眼前少年,虽然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握在腰前的手却紧紧攥着,不由嗤笑着开口:“怎么,不服?”
少年闻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满是坚毅和决绝,“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动机。”
“啪!”眼前的女子坐在凉亭中,肤光胜雪笑容蕴媚,本就明艳的脸庞在额头紫色宝石流苏映衬下,美的惊心动魄,她不管是喜是嗔,是静是怒,一举一动无不紧紧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本来是想告诉阿姐,他只把她当姐姐而不是妻子,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无论要他做她的什么,不管是弟弟、男宠还是夫君,都由她。
“那日我问你问题你不回答,甚至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一来却替别人求情。若真要求情,你不该先替自己求么,郁淮,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丢到冰面上去自生自灭?”
少年瞬间一怔,可是很快,目光中浮现一抹自责,“阿姐对不起,我该早点来见你的。”
是他没用,才会两次都晕了过去。这琉璃盏中的虫子并非普通虫子,而是蛊虫,这蛊名为绝情蛊,蛊虫常年冬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苏醒。
那就是宿主动了情。
这绝情蛊共有两只,琉璃盏中这只是母蛊,子蛊则是藏在裴彧离开流云宗时服下的那枚药丸中。如今母蛊感应到子蛊的变化,突然间如此躁动,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彧动了心。
蓬山双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轮椅掰断,那天阙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多少时日,竟让他一手养大,素来待人冷淡的裴彧,动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觉自己心脏有如被万针齐扎般刺痛,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升出这种失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儿,命人给我们的卧底传话,让他想办法通知裴彧即刻回宗。”
于湘灵愈发不解,“淮师兄说过,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寿辰前一定会赶回来为您祝寿,为何现在突然让他回来?”
“不行!”蓬山几乎人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一刻也不能在那个魔窟多留!”
眼下这个蛊虫只是刚刚苏醒还并不如何活跃,一旦等到蛊虫活跃起来,便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厉的语气温和下来,“灵儿你可想嫁给你淮师兄?”明蕴之抬眼看去,少年一身白衣,腰间束着淡蓝锦带,衬得腰身劲瘦颀长,是时天色黑暗万山载雪,少年默默地跪坐在她的前方的梅花树下,眉弓如月彧冷萧瑟。
明蕴之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如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泛着淡而细碎的暗光,眼尾泛着的那一抹红在冷白脸庞映衬下格外潋滟。
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在银白的月色下脆弱而又剔透,似是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谁能想到白日里出手凶猛、势必置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却一副温顺的模样跪在她面前。
明蕴之惫懒地阖上眼,任白色的热气越发氤氲。既然他没想好如何开口,她也懒得问。
毕竟跪着的人又不是她。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只知武艺的金甲卫也敏锐地察觉到明蕴之情绪的异常,纷纷低下头去,生怕在此时触怒她惹祸上身。
季愁视线却远远落在倒在外间的少年身上,忽然咬紧了唇,试探着问道:“教主,那您恨小六吗?”
明蕴之倏地一怔,方才那些话她其实是故意说给季愁听,她想过他听完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自然是恨的。”
她一直当作弟弟疼爱的人,却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她知道他也是受害者,甚至当日面对屠刀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挡在他身前,可她并非圣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怨恨,若不是他们一家,她本可以在村子里平安长大,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着,一生幸福无虞的女孩。
季愁脸庞瞬间一白,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本就发白的嘴唇颤了颤,终是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明蕴之正想说些什么,一股难言的晕眩突然钻入脑袋,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今日受了内伤,我要去山谷温泉调养,先把他关起来,务必严加看管。”
“是,尊主。”金甲卫首领墨崖看着明蕴之,恭声应道。夜已深。
天阙峰的夜比起别地总是要冷上许多,是时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在粼粼的温泉池中投下明亮的月影。
明蕴之素来对自己的武功很是自负,毕竟她是整个浮光教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将霜天功练至第九重的人,可自从她突破第九重后,每到子时便会周身寒冷难耐,唯有这山谷处的温泉能缓解一二,此乃教中秘事知情者甚少。
“尊主,静姝回来了。”一个黄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恭敬地禀告道。
“你总算回来了,”明蕴之看着来人微微一笑,“可有那裴彧的消息?此次他杀我四大护法,重伤青鸾使,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
“确如尊主所说,经此一役裴贼在正义盟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大江南北都是对他的赞颂。”
明蕴之眸色渐冷,若不是这厮抢走龙血草,也许她此刻已不用再夜夜泡温泉,只恨她无法长时间下山,否则岂会容此等小人猖狂。
静姝再次开口:“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裴彧已动身前往东海寻找鹿活草。”
“鹿活草?”明蕴之眸光倏地一震,“看来这鹿活草当真在东海,让紫霄、白虎同时去,这次务必谨慎行事,趁那厮不备抢回灵药便可,切不可正面冲突。”
静姝面露迟疑,“可若是两位护法都走了,这教中万一有事——”
明蕴之却蓦地扬了扬唇,裴盼间意气尽显,“本教主百毒不侵,更何况这天阙峰上有谁的武功能胜过我?”
静姝勉强地点了点头,确实,虽然明蕴之每晚都会寒冷难耐,但好在武功并没有受影响。
见静姝仍是一脸担忧,明蕴之故作轻松地调笑:“昨日你不在,那个婢女侍奉我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搞得我好像什么很可怕的魔头。”
静姝这才转忧为笑,“尊主可不就是魔头,不然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就让那正义盟的人自相残杀起来,还把他们都关在那可怕的悬笼中。”
明蕴之舒适地靠在温泉的鹅卵石壁上,让肩膀缓缓没在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泉水中,“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被关了两日一夜了,情况如何?”
“那悬笼暗无天日又寂静的吓人,这八人被分开关押,从昨夜开始便已忍耐不住开始大吼大叫地求饶,把姓名来历全招了,按您的吩咐,即使招了的人我们也没有放他出来,而是每过两个时辰打开石板再次询问,直到每次招的都一模一样才把他们放出来,关在别院。
静姝越说笑意越深,“尊主您都不知道,那些人被放出来的时候要不是在痛哭流涕,要不就是在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姓名来历,跟傻了一样。果然如主上所料,这八个人里有四个都是来刺杀您的,还有两个是垂涎青冥宫的财富地位,还有一人是妄图想来征服您。”
明蕴之从静姝手中接过一纸名单,“卢青阳,二十一,千机阁,奉命刺杀;应拭雪,二十,烈阳宗,富贵险中求……”
“这才被关了不到两日,真是无用、无趣。”明蕴之意兴阑珊地将名单丢入温泉池边燃着的烛火中,看着明亮的火苗将黄纸吞没,才再次开口,“那个郁淮如何了,这名单上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想到那个被护卫反剪双臂仍是一脸淡然的少年,明蕴之脸上终于涌现几分兴趣。
只是,这一夜她心绪并不平静。
她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会出现一家人惨死的画面,阿爹阿娘一辈子行善积德,却遭此横祸,当时她被无忧驼出了村子,等她能够行动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村子,可那时,她自小长大的村子竟已变成一片乌黑焦土。
明蕴之双眼渐渐朦胧,这些年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还是石河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若是没有那场屠杀,她这些年也不会过的这么辛苦。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隔着温泉一坐一跪,夜风时起,粉色的花瓣从树上落下,浮在池面上,泛起浅浅涟漪。
也不知久这般泡了多久,明蕴之再次睁眼时,月亮已快要落了下去,不过她感觉精神好极了,毕竟温泉炙热,于旁人来说久泡必伤,于她来说,却是大补。
明蕴之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郁淮躲闪着低下头去,如新月般明艳含情的墨眉倏地一挑,这人难道一夜没合眼,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这鹅卵石虽然圆润,却坚硬无比、毫不平整,这人跪了整夜,身子却连丝毫颤抖都没有。
沉思中明蕴之坐直了身子,肩膀划开水面激起一阵水声,那郁淮听到这声响却仍垂着眼眸,明蕴之唇角暗暗扬了扬,足尖轻挑水面,顿时水珠向外溅起,溅到少年的脸上、身前。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俊美的脸侧还淌着晶莹的水珠,目光里虽透着疲惫,却已然不似昨夜那般震颤,而是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她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叫郁淮的少年当真是个活人么,他当真有人的情感么。
“你若是再不开口,便到寒狱里去说。”明蕴之掀了掀眼帘,语气冰凉。
没想到蓬山会突然这么问,于湘灵俏丽的脸庞突然一红,“灵儿自然是想的。”
当初在江南第一次见到淮师兄时她便下定决心,她这辈子一定要成为淮师兄的妻子,否则她为何放着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当,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来。
“那你就听我的。”蓬山一锤定音。明蕴之便拿出单子道,“那就由你来核对吧,我念一项,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发漏发的,有没有良莠不齐的,可省的?”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好你个刘大!”她眼里的寒光射了过来,“你就是这么欺骗姑奶奶我的?单是端阳你便偷吃了多少,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银子吧?你昧良心干下这种腌臜事,这是把王府上上下下当成傻子了?”
明蕴之听到外头传来动静,也不知戳到了哪根筋,竟吃吃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难免又牵动伤处,简直是乐极生悲。
另一个人则有些眼生,长了张精致的巴掌脸,双眸清澈,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齐齐整整地梳成珍珠围髻,一颗颗大小相等的珍珠串成一张珍珠网,映得那张脸雍容无匹。
“就是嚒……母亲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祖母和父亲也都不满明家行径,后来……是祖母让人打听了你,这才做主道,‘既然明家大娘子品行端正,又是亲上加亲,虽然明家是不大磊落,可要是你当初不答应了此事,他们也断然不敢放出这样的风声不是?我看这事便这么定下吧。’
“容妈妈考量周到,”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朝明蕴之迈近一步道,“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大哥和你说过没有,为何爹娘都不待见他?”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所以这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维持着姿势,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白嫩的颈边,“你就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太凶了?”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时间仿佛被定住了,屋内安静得诡异。忽而,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明蕴之知道鹤山是朝堂新贵,圣人眼前的大红人,他的眼神也与其他人不同,像一头窥伺的豹子,黑沉沉的,有摄人的魄力。
事情与她所料的不差,睿王妃对她的态度也还是不咸不淡的,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嗯,”裴彧说着已走到他面前,眼锋刮过他的脸,又径自走向明蕴之,伸手将她扶住,“你嫂嫂喝醉了,多谢你送她一程,不过往后这种事还是我来。”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听到她的声蕴,一个穿着灰蓝短打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妃,小的就是管事的,姓刘。”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没想到他的声蕴也同时响了起来,他边说边起身替她放下帐幔,“你先睡吧,我再看会书。”
起了风,不凉不燥的,连心头的郁结也随之吹散。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何出此言?”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明蕴之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刺杀总会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让裴彧回宗。他要去宗内的藏书阁中找一找,能否通过冰冻母蛊的方式,让子蛊宿主不再动情。
明蕴之讶然地挑了挑眉,她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这人就听到了这一句,还有他明明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没法来见她,竟也丝毫不辩解。
湖上寒风骤起,吹起少年如瀑般散落的长发,宛如寒夜幽昙,彧冷绝艳。
明蕴之身子突然极富侵略性地向前倾了倾,如桃花般潋滟的眼眸中闪过幽深的暗芒,“既然知道错了,那是不是该罚?”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神情专注而又安静,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阿姐要怎么罚?”
几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时明蕴之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脸上,彧冷的脸庞瞬间被打的偏了过去。
这一掌力道极大,裴彧脑袋一阵发晕,白皙的脸颊瞬间浮现一个彧晰的红色掌印。
裴彧缓缓将头转正,迎着明蕴之冰凉的目光再次开口,嗓音沉缓却无比坚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盘,只有浮光教才能肆无忌惮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惨案。”
好,很好。
明蕴之怒极反笑,少年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今日却屡屡反驳,当真是好极了。
“啪!”
明蕴之右手高扬,又是一掌狠狠扇去,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却迎着掌风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来。
很快,一丝鲜血从少年嘴角淌下,裴彧脸颊疼的几乎麻木,耳边一阵轰鸣,眼尾瞬间泛起了薄红。
第 54 章 第 54 章
第54章
那画卷展开之际,明蕴之就隐隐有了预感。
赵夫人和那么多官员夫人打过交道,对女子的心意了解得通透,见她眸光一动,便知这礼送对了。胸腔中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端着笑颜,问道:“娘娘可要细细瞧一眼?”
明蕴之点头:“拿上前来。”
从入席开始,一直淡然端庄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别的波动,晶润的眸光轻轻流转,仿佛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明蕴之的指尖极轻地落在画卷上,目光触及画作之下那处印章的痕迹,倏然笑开。
“是外祖父所作,没错。”
她与投来目光的裴彧对视一眼,眸中盈着熠熠的光。
外祖父柏丰益以书画闻名于世,年轻时便声名远扬。这幅画便是他多年前游历山川,心境开阔时所作,笔触便也随心而落,笔意宁静。
外祖母很是喜欢这幅画作,曾言在她心中,此画胜于他生平所作万千。幼年在柳园翻看幸存的那些画卷时,外祖母还万分惋惜这《千山烟雨图》的遗失。
不想时隔多年,竟会在此处见到。
赵夫人一副妥帖的模样:“既然真是柏老先生所作,那交由娘娘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蕴之在瞧见这画时便决定收下,面上不显,心中却暗叹赵夫人说话的委婉。不说送礼,不说讨好之词,只说此物请她转交,少了那些假假真真的推辞和虚言,倒是比与别人相处舒服上许多。
收了画,赵夫人今日的任务便算完成了,郡守彭阳珲也笑开,提议一同举杯。
场中继续热闹起来,歌舞再起。却没有发现,在方才静姝那番话说完时,外间本该昏迷的少年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静姝,派人去好生查一这个郁淮,年纪轻轻便有此内功,究竟来自何门何派,家在何处。”明蕴之没想到季愁竟会为这少年求情,既然如此,她并不介意过两天再把他丢进寒狱。
“是。”静姝恭声应下,“只是,他似乎格外关注您额头的胎记,您平日里额头坠有流苏正好盖住花瓣,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有这个胎记?”
明蕴之神情微怔,知道她额头胎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
她在软榻上缓缓坐下,素来明艳的脸庞仍旧有些苍白,目光中却透着罕见的怀恋,“以前我还叫明檀,只是石河村中一个普通的孩童,而知道这个胎记的恐怕也只有石河村的乡亲了。”
“教主您那时可有要好的朋友吗?”季愁站在一旁,突然问道。
季愁这问话称得上逾越,可明蕴之并无反应,静姝也不好越俎代庖。
明蕴之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季愁,竟是回答了他的提问,“那时除了弟弟妹妹外,我还有两个相熟的玩伴,只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从没听您提起过呢?”静姝终于也好奇起来,这些年一直是她陪在尊主身边,却从来都不知道尊主以前的事。
不同于先前只是沾一沾唇,明蕴之浅笑着举杯,将小小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少年看着她抿了抿唇,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似乎有些久远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强烈的不适感让她瞬间皱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阿姐。”裴彧再次开口,比起方才那声坚定了许多。裴彧哑然,他在弟妇心里竟比二郎还老?
他轻咳一声,道:“我没有躲着你,只是有些累了。”
按照母亲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弟妇受孕,他就委屈一些,一月两次也就够了,一次是她行经结束的第十日,一次是第十五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不是为了照顾二郎的心情,他也不愿多玷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忆起她的羞怯妩媚,手不自觉往它不该去的地方去,又觉母亲确实了解男子的下流。
他竟然也会生出一些留恋。
累了他又不睡,明蕴之不大相信,见他抚在腰上,以为郎君好心,就将纠缠在一起的珍蕴链条递给他一缕,可怜地盯着他瞧:“郎君帮我解开。”
她简直可以称得上作茧自缚,却要他剥丝抽茧,裴彧有条不紊地一串串解开,闻言失笑:“怎么想到夜里系它,不嫌麻烦?”
虽然他很欣赏这种被束缚的美丽。
尽管这被绑起来的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方便有太多的破坏欲。
“因为好看呀!”
她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欢快道:“看来以后改成珍蕴衫也很方便,我想你会喜欢的。”
而且明蕴之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愿望,她很喜欢逗弄裴玄朗,虽然他现在举止温柔,颇有些大家公子的风度,然而她却更盼着夜里他能更凶狠粗鲁一点,就像耕种时候那样,糙一点也没有关系。
大概她甜蜜的日子过多了,会想自己寻一点苦吃。
帷幔无声飘荡,明蕴之好心伸手,想去扯开一些,却被他手疾眼快,一把攥住手腕。
她几乎喂到唇边,离得太近,他不可避免嗅到女子衣怀馨香,裴彧初尝滋味,即便有心坐怀不乱,也不免血热,何况他方才……
“不用点烛,很快就会好的。”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接触,耐心道:“……盈盈,你是每晚都睡不着么?”
明蕴之忍俊不禁,点了点头:“那郎君要怎么哄我入睡?”
她喜欢出一些汗,倦乏过后泡浴,睡得应当会好些。
裴彧披衣坐起,取了一只圆枕垫在中间,捉住她一臂,见她似乎被这动作惊到,想从他手中挣脱,吩咐道:“坐起身来,不要说话。”
明蕴之犹犹豫豫坐直,她还羞于实践那些花样,只能顺从郎君的意思,含羞合眼。
生着薄茧的指腹扣在她脉门,明蕴之倏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锐利,虽不言语,但却有威慑之意,她也不好开口。
更何况夫君的眉峰渐拢,等他要换手,才小心翼翼道:“二郎,怎么了?”
过了良久,裴彧才开口:“按道理说不该,明日我开个养身的方子,外敷内用,气色也会更好些,自然不愁入睡。”
“还有……”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忍笑:“日间少睡一些。”
明蕴之悻悻道:“你又不在府中陪我,那还不许我睡一睡么……你怎么学会诊脉了?”
之前那位公爹在世的时候,裴玄朗几乎没和她提过还有这本事,和夫兄出去几个月,他转做军医了?
裴彧面不改色,语气不见起伏:“兄长喜欢,所以闲来无事会教我。”
原来只是半路出家,明蕴之立刻摇头,乖巧盖好衾被:“我马上就睡,郎君别喂我吃苦东西。”
她不想打击丈夫的自信,特别是在他似乎人道艰难的时候。
“我会把方子给兄长过目,再请外面大夫看一看。”冷不防对上他的眼,明蕴之心跳停了一瞬,脸色却如常道,“端阳要往各家送节礼,母亲给我拟了名单,上面都是些亲戚世交,不过我看了一眼,上面也没有你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交好的友人,我把名单再添一添吧。”
夜里,洗漱完毕,明蕴之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她有些歉意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账算一下。”
明蕴之猛然从梦中惊醒,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香英。
她心头咯噔一下,肩膀也不自觉往回缩,一双眼在昏暗中戒备地盯着他。
她略站了一会,打算听她接下来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明雪嘟囔道,“怎么又要我学!”
他忍俊不禁地走过去,俯身端量着她,只见她闭着眼,乌浓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秀挺的鼻梁下,鲜艳欲滴的唇微敞着,呼吸匀停,带着一丝天真的味道。
明蕴之的理智被痛意夺走,脑袋也还没活络过来,抿紧了唇不吭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的行为。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不过这次你们姑嫂二人配合得不错,按你原先的想法,就算不死,下半辈子也要落得个半身不遂了,岂不是造孽?”秦老夫人说着眼梢又睐向明蕴之,“可按你的想法,又太过慈柔了些,不能起威慑作用,还好你们姑嫂有商有量的,最后定下了这个处罚,也算是功大于过了。”
明雪嗫嚅道,“孙女明白了。”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蕴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明蕴之便这么和裴彧并肩往回走,夜风鼓起他们的衣袂,时不时缠在一起,就连各自袖里扑出来的暗香,都渐渐地在空气中融为一体。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容妈妈如逢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将明蕴之扶出花厅。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先上值了。”他说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避开她的眼神走出院子,柔和的清风穿过他胸膛,那一点郁结被揉碎了,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三人就这么沿着甬道疾行,刚过东院,却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嫂嫂!”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撞到了?”他慌了神,忙蹲下来仔细查看,然而那地方实在隐秘,从衣裳外头看不出端倪来,他的手捂在上方揉了揉,语气温存,“我看看好嚒?”
端阳将至,一切事宜都做得算圆满,原本只要向秦老夫人复命,她便算是卸下重担了,可明蕴之不愿得罪睿王妃,还是决定将此事先禀报给她。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重新扯开话题道,“其实我没有主持过中馈,祖母把这项重任交给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王府毕竟和我娘家不同,人口繁杂,要如何做才能不落人口舌?你给我支支招好嚒?”
秦老夫人道,“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份上,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看,打铁还需趁热,趁这时,你们二人也把这近几年的账簿都查一查,王府已经多年没有整顿过了,浑水摸鱼的,又岂止他刘大一个,若不再处置,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迟早叫这群积年给掏空了!”
明蕴之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着头聆听睿王妃的教导。
明蕴之淡淡地瞥了一眼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管事的呢?”
香英给她端来了紫苏饮子和点心,见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不禁劝道,“世子妃还是休息会吧,您都算了一下午了。”
轮到鹤山时,见他狡黠一笑道,“嫂嫂敬了满堂的人,怎单缺了我一个?”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明蕴之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所谓的清源第一美人,会不会只是明家在造势?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明蕴之。
秦老夫人偏过头去,端起杯盏抿了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却是对明蕴之说的,“妤娘,你虽初次掌家,办事却妥帖,你别看你公爹嘴上不说,他那是嘴笨,你看见了没,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肩并着肩一起走了。”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看到这里,他眉心紧蹙,双手也不自觉颤抖。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蕴之故意让明雪说了一会才走过来,这才对他说,“家中有难处不是你偷鸡摸狗的理由,我是头回遇到这种事,不如实禀报那是不可能的,若你说的都是实情,那念着你往日的苦劳,也会酌情放宽处置的,若你是欺负我们没掌过家满口胡诌……”
“小的知错了,往常……我都是尽职尽责,不敢有贪念啊,这些……王妃也都省的的,求您念在小的难处的份上,别说出去,我这就把银子全数奉还,缺斤少两的东西也让他们赶紧补上……”刘大说着,一个劲地朝地上磕着头。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今日过节,容妈妈也下去休息吧。”裴彧说着,便伸手搂住她柳枝一般纤细柔韧的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如漆似胶地往静思堂去了……
他又指着另一个名字道,“这个是酒后忤逆了圣人,被罢了官的。”
明蕴之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世子妃辛苦。”
克妻?什么克妻?
出师未捷身先死,明蕴之苦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的字是簪花小楷,还算工整,却一板一眼的,缺了一点力度和灵气。
她弯了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有祖母为你撑腰,我身为媳妇,倘若只会讨好卖乖,谁还容得下我?”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裴彧看了看趴在床上不敢动弹的她,慢慢缩回手,将她的衣摆捋正,才道,“进来吧。”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她的嘴快得劈里啪啦,说得刘大满脸惊骇,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道,“小娘子饶命,是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了,是我娘生了病没钱医治才铤而走险的……”
忖度了片刻,他还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踅入碧纱橱,将她平放在床上。
他的目光仍锁在明蕴之脸上,压低了声线道,“既然他跟你提过,你还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怕他克妻?”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她也不是毫无缘故地怀疑她,只是秦老夫人对她的消息来得太快了,令她不得不起疑。
她当然可以直接求秦老夫人做主,可如果这样,也就是主动站在她的对立面,可想而知,今后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而已。
“这是绮萝替我写的,我之前上学时,她跟在我身侧,也能识文断字。”她脱口而出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明雪讶然道,“什么,谁敢将这等心思放到我们王府,除非是不想活了!”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烈日炎炎的晌午,连一丝风也没有,方才绷着精神坐了许久,一松弛下来疲倦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回到静思堂时薄汗涔涔,绮萝拧帕子给她擦身,换上干爽的衣裳,她便歪在榻上晕晕欲睡了。
明蕴之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紧张,便知道她不过是替秦老夫人摸清她的底细罢了。
终于,龙钟一般的声蕴在她耳畔响起,令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是秦老夫人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道,“妤娘,你身为未来的当家主母,又怎能推却?这些账本你就好好看着,三天内必要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明蕴之对她仍有戒备心,不过既然她主动搭话,她也不能不回,于是睐着她问,“这是为何?”
于是便这么歪着头盯着他的笔尖,看得专注,连辰光的流逝都仿佛被她遗忘了。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裴彧中气十足的声蕴忽地从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一袭月魄的直裰像雪亮的一道剑影,大步流星地便走到他的跟前。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不是什么?她狐疑地蹙起眉心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蕴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们虽成为夫妻,却没有培养出夫妻之间应有的默契,他们的想法一直南辕北辙,这令他有些颓丧,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应对这一段熟悉却又陌生的关系。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他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搁下书走过来道,“我给你写。”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鹤山盯着她,眼底笑意一寸寸加深。
他重新躺下来,侧过身问她,“你说吧。”
明蕴之回头一看,见来人着青色道袍,不是鹤山是谁?
明蕴之屏去众人,展信一阅,便被写得满满当当的两页纸惊到了。曾夫人怕她毁了妤娘的清誉,自是不敢不上心,把掌家的要诀都倾囊相授了。
明雪摇了摇头道,“可这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事,退一万步想,就算你讨好了母亲,祖母那边,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眨眼间端阳便到了,这日家里的男人们也都休了沐,一大早起来便焚香祭祖,明蕴之给大家绣的香包也都送出去了。
明蕴之几乎刚坐下便冒出了新念头,抬眸见他在看书,嘴皮子动了动,到底不好意思打扰,便重新将目光放回礼单上。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明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说起来,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看着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头疼。
他看上去并没有难受,她轻舒了口气道,“那你别太晚了。”
甫一沾床,明蕴之的意识也拉了回来,刚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
明雪闻言,难以置信得睁大了双眼。
香英刚拿着礼单迈入屋内,看到的就是她眉心深锁,额冒冷汗地躺在榻上喃喃自语,她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好走近了细瞧,这才发现她不断重复着“我不是”三个字。
容妈妈也看出他居心不纯,便主动挡在明蕴之身前道,“二郎,世子妃需要休息,您还是止步吧。”
裴彧了然她的心思,解释道:“兄长比我稍强些,听说他从小就爱钻研这些,就是皇爷也用过他的方子,不必太过担心。”
他并非夸耀,但对着弟妇说自己如何有本领,总是有些难为情,明蕴之闷在被子里吃吃笑,露出眼睛觑他:“那哪里是比郎君稍强一些呀,分明是大伯自谦,要是他也觉得成,我吃两副试试。”
被人夸赞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裴彧被许多人称赞过,或是文彧,或是骑射,其中也包括医术,但他如今只能垂下眼帘,用袍袖掩饰蜷缩的手指,道了一声“好”。
她乖巧的时候入睡很快,察觉不到有人轻掖她衾被一角,忽而一声响动,明蕴之在梦里呢喃挣扎了两声才重新安静,那只手停顿片刻,反倒更越礼地虚拢在她颈间,缓缓贴在她细腻肌肤上。
次日清晨,明蕴之发觉枕边又是早已空空,她叫来红麝,询问道:“二郎做什么去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她发现姑爷自从成婚以后很少像以前那样不分尊卑地和她说话,道:“姑爷没同奴婢说要做什么,不过好像是往世子爷院里去。”
明蕴之知道大概是去讨教药方,但他们兄弟两个实在太形影不离,笑道:“大伯和二郎分别多年,二郎一向盼着能有个手足,又倾慕世子军功,以他为榜样,回来后肯定总去烦大伯的,那就不管他了。”
二郎简直越学越像他,从前没见过面,只能投到人家帐下效力,现在倒好,有机会日日跟随,自然什么都能模仿。
明蕴之想了想假如有女郎时时刻刻准备模仿自己的衣饰妆容,她一定会有些不舒服,无奈道:“亏得大伯不腻烦他,郎君的官身还没下来,我不懂朝廷里的事情,让大伯宽解他几句也好。”
经过一夜他已然想彧楚,这浮光教里明显有人意图对阿姐不利,只有确认阿姐安全后,他才能放心回宗里向师父请罪。
明蕴之此时已回过神来,伸出右臂搭在池沿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本教主竟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我……”少年犹豫了一瞬,很快再次开口,“我本名不叫郁淮。”
明蕴之早已有此猜测因此并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发白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阿姐,我是楼稷。”
他既然要保护阿姐,至少得留在她身边,而能够留在她身边最合理的身份,只有楼稷。
裴彧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明蕴之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裴彧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裴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淮。”裴彧低声斥道。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明蕴之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明蕴之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所以那些她不愿意告诉他的,他会等。
等到他能够完全被她信任的那日。
裴彧坐在上首,用得不多,底下的人各怀心思,一个劲儿哄着齐王喝酒。
今日两位尊贵的皇子去巡视了堤坝,一日下来,什么也没说,好像就只是走个过场似的。
彭阳珲不敢就这么松口气,又请了二位来此,再饮酒享乐,希望能看在他这么恭敬的份儿上,透透口风。
是死是活,也得给个准话不是?
齐王只喝酒,不说话。太子殿下不仅不说话,连酒也不怎么喝,颖川郡上下最尊贵的几个官老爷彼此对望,都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就在郡守准备再度开口之时,齐王说话了。
他叫停了歌舞,冷声道:“怎不见白日那位治水监事?”
场中大静,彭阳珲不知齐王殿下怎的就注意到了那个愣头青,他是特意不让那人来的,就怕那人喝了酒说些什么,坏事。
齐王一拍桌子:“怕是不愿见本王与皇兄吧!来人,传本王的令,将他抓来,好好审一审,为何不与本王喝酒啊?”
彭阳珲冷汗一冒便落下了来。
第 55 章 第 55 章
第55章
明蕴之已经急匆匆地提前回了小院。
此时,她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圆桌前,面前摆了两提酒。
明蕴之抿住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桑椹酒,浅浅抿了一口,果香盈满口鼻,甜丝丝的,还带着点点辛辣。
还挺好喝。
她喝完一杯,开始静静等着酒劲上来,结果半盏茶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明蕴之蹙起眉,重倒了一杯。
又一杯。
接着一杯。
居然还是很清醒。
不过这也不意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爹那个没用的男人每次都能喝好几碗,她再不济总比她爹强。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明蕴之把那提清酒也打开,跟桑葚酒兑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这么喝了半壶。
脑袋终于有点晕了。
她放下茶杯,镇定地把皦玉叫进来。
夕落真聪明,她现在不太能感觉到自己脑子的存在,别说是暗示,就算是明示她都能张地开口。
皦玉进来后轻嗅了嗅,瞪大眼睛道:“好大一股酒味儿,姑娘您喝多了?”
明蕴之一抬手:“没有,先别管这个。”
她直愣愣的坐在板凳上,道:“我要去跟人表白了,你有什么对我的建议吗?”
皦玉觉得明蕴之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怪,毕竟她说话很清楚,坐的也非常端正。
“跟谁呀?”
“还能是谁。”
“建议嘛……”
皦玉忽而笑了起来,凑到明蕴之面前,道:“姑娘,您那个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严肃,您可以软一些。”
明蕴之捏捏自己,道:“我挺软的,还有别的吗?”
皦玉哪有什么经验,她的经验都是看话本子得来的。思虑片刻后她又道:“其实有一点奴婢想说很久了。”
“你说。”
“您每次都裴公子裴公子的叫,这样太生疏了,据奴婢所知,您已经跟他认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
明蕴之:“那叫什么?”
皦玉:“叫哥哥。”
明蕴之皱起眉:“他又不是我哥。”
皦玉啧了一声,道:“表哥也是哥,怎么就不是了?”
明蕴之:“哦。”
“还有吗?”
皦玉摇了摇头,明蕴之木着脸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可能是错觉,刚才只是感觉自己没脑子,现在感觉自己腿也没了。
她整整衣服,“我要走了。”
皦玉还是觉得明蕴之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好像是……过分端正了。
她跟在明蕴之身后:“奴婢送您。”
“不用,很近,南厢房。”她从少年手心拿起灭魂鞭,玉制的鞭柄触手生温,鞭身却沉重而又冷硬,明蕴之将长鞭抖开随意一挥,竟是直接咬上少年紧实的胸膛!
“咻~啪!”
猝不及防的一鞭落下,少年猛地咬紧下唇,双手在身前用力攥紧,竟是一动不动地硬接下了她这一鞭。
哪怕她并未用上内力,这一鞭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受她一鞭还能一声不吭。
看着少年身前慢慢涌出的那一抹血痕,明蕴之心中怒气非但没消,反而升出股无名火气,她冷冷勾唇,蓦地扬手,竟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咻啪!”
“咻啪!”
连着两鞭快速落下,灭魂鞭既长又重,若灌注内力一鞭便可取人性命,此时三鞭过去落点却完全一致,对承受者来说无异于是极大的折磨,可这少年却只是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身子仍是一动不动。
明蕴之眼中兴致大盛,果真是比那些没打几下就求饶的男子有意思多了。
她再次抬手运鞭如飞,没有给少年丝毫喘息的时间,瞬息间已又是六鞭过去。
汗珠顺着少年彧冷的脸庞淌下,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发白,脊背因为密集而又剧烈的疼痛绷的笔直,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更没有求饶。
“咻啪!”“咻啪!”“咻啪!”
明蕴之下手毫不留情,甚至一鞭重过一鞭——裴彧这两年在京城名门闺秀里的行情见落,加过冠还不结亲,勉强可以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又迟了四五年,这在男子中就很不像话了。
又不是贫苦人家的郎君,为了将来中了科举能顺利娶一位出身名门的正妻才维持守身的名声,不娶妻,总是惹人议论的。
大郎房里伺候的还多是年轻男子……这几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越是如此,她心越高,更要为儿子找一个样样都十分出色的妻子才能平息心里的怒火。
沈夫人微微忐忑,大郎他聪慧过人,应当是明白她这层隐晦意思的罢?
裴彧拧眉,他哪里无事,这几日若不是因为家里的荒唐事,他已经转遍京郊各处,何须像现在这样。
弟妇一个柔弱无知的女子,被他们哄着做这等事情已是不妥,才第一月,母亲还要多快?
他饮了一口茶,平和道:“母亲也说盈盈与我年轻,不必急于一时,要是盼着麟儿降生,不妨去催兄长早日成婚。”
左右他一个人在母亲这里时推辞比用二郎这个身份更方便些,他一贯孝顺,不愿意当众拂逆母亲的意思。
沈夫人抿唇一笑,难得长子松口吐露娶亲,她也不欲多留二人,笑着道:“说的也是,他比你可恶十倍,教人把心都操碎了。”
明蕴之回院时如释重负,她知道在大多数婆母眼中,尽快传宗接代才是媳妇应尽的职责,何况丈夫的年纪比她大许多,婆母更会着急。
可她如今还想和夫君多亲热些时日,子嗣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而且……明蕴之偷偷觑了一眼身侧的二郎,她夜里没看得全貌,但从身形上看,也是虎背蜂腰螳螂腿,很是健硕。
有这样的丈夫,需要她多努力什么?
明蕴之想起那点不愉快,她安慰自己,或许那只是一个不大美好的梦。
浴间已经烧好了水,明蕴之懒洋洋地浸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轻叹。
她口中含了一块冰,缓解午后的热烫。
郎君指腹的茧子磨过她细嫩的喉舌,力道不重,没想到至今开口都有些痛。
可她很喜欢,一点也不讨厌。
但她不敢想,如果是别的东西,一块冰能镇得住么?
裴玄朗近来学了些儒生的坏习惯,可有时候也装不了太久,倘若他今晚要换成别的,她应该可以拿一拿乔再同意的吧。
当第三块寒冰在她舌尖化为温水,明蕴之才起身回房,新婚的布置还没撤下,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寝衣。
成婚后府里绣娘待她没有以前殷勤,穿在外面的罩裙比甲仍然如旧,在寝衣上却怠慢了许多,衣料越用越少,外衫遮不住她精致细巧的锁骨,内裙的放量又有些不够,束得人心口疼。
可能是她长得有些大,绣娘手里的尺寸却还停留在入府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昏暗难明,她持烛走进来,轻轻唤道:“郎君,你睡下了?”
帐中人呼吸早已平稳,不能回应她的温言软语,明蕴之说不失望也是假的,她吹熄手中烛火,蹑手蹑脚爬到里侧去。
秦妈妈说女子都是睡在外侧,方便服侍夫郎的,但裴玄朗起得早,且不需要她怎么服侍,睡在外侧也没什么。
待枕边人渐渐安分下来,裴彧倏然睁开双眼。
弟妇越过他的动作着实有些失礼,她分明可以从膝边迈入,却似要故意吵醒他一般,撑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挪进来,颊侧满是她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他下颚,同她的唇瓣一样柔软。
细闪精巧的长链串着米蕴,缓慢而轻柔地划过他腹下,如潮汐涨退,但是再慢一些,就会被岩石阻挡去路。
他可以想见她亲手将那一圈圈细丝缠绕于上的模样,同母蜘蛛织就密密的情网一样,一点蛛丝就侵蚀了他的心神。
她就这样喜爱夫兄送的首饰,连与丈夫共枕都舍不得取下珍蕴金丝腰链。
也不怕二郎心里不痛快。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为了旁人的妻子夜不能寐,说起来总是有些不像样子……除非寻到一味助眠的安神香,令她无法再来干扰他的心绪。
恰好,那个扮作妇女的采花贼被捕后,他得了这味香的香方。
然而这样龌龊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裴彧细思过后不免羞愧赧然,采花大盗用的安眠香岂会是什么好物!
将她迷晕,到底是要她楚河汉界不得互扰,还是要趁人之危,在她梦中催动情思,做下些只有他才晓得的下流事,满足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欲?
这就是他所谓的君子不欺暗室?
睡梦里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枕边人的危险,她睡得极不安稳,却还下意识靠到他怀中,呢喃求抱:“郎君……热得很。”
裴彧一时无奈,荒谬得令人啼笑皆非,若论热,他只比衾被更热十分,哪有向他求凉的道理,不过同睡迷糊的人讲不了道理,将她的衾被解开,轻轻拍抚她背,若再哼一支温柔的摇篮曲,同养女儿倒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他伸手,触到本该垂坠在腰下的长链。
裴彧半支起身,掀开一点帘帐,昏暗的烛光透进,验证了他的猜想。
金银丝拧成极韧的线,织出宽阔的菱形格,不知是怎么卷得不像话,如今全缚在她上身。
像是一道设计精妙的锁链,被行刑士兵用在俘虏女奴的身上,献到主帅脚边。
她可以被尽情地使用。
“呃——!”
再次一鞭落下时,少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攥在身前的双手用力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明蕴之心中倏地一动,停住手中动作,眼前少年低低喘息着,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在脸侧,胸前交错的鞭痕渗着鲜血,让她陡然升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她十分想看看这人痛到极致后会是怎样,是否还能这般淡漠沉静,还能这般一声不吭。
明蕴之撑着伞,推开房门,细雨拂上脸颊,让她脑子又短暂恢复片刻。
南厢房往哪走来着?
很显然,往南。
夜色越发浓重,明蕴之凭借着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脑中不停念叨着南厢房。
她停住脚步,开始环顾四周,有两处院子燃着灯。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必这不重要。
她重新迈开脚步,自然而然的就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远处雷声轰隆,薄雾覆盖远山。
在一个朦胧的初秋雷雨夜。
她敲响了裴彧的房门。
第 56 章 第 56 章
第56章
绮萝眼神闪烁了一下,嗫嚅着开口,“世子妃,为何……要这么问?”
“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你。”
明蕴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如兰的气息,扑得他又热又痒,他略顿了一下,这才捧住她的脸,将指腹印了上去。
“我可没别的意思,”明雪立马摇头,头上的步摇簌簌晃动,“你说国公夫人又没邀她,她又如何不请自来的,还不是把主意打到小公爷头上去了?但又和嫂嫂你走得近,她公主府里还养了好些面首,男女不忌,你不会不知道吧?”
令狐尉跟他说了个偏方。
明蕴之也知跻身于高门,免不得要与那些贵女贵妇们打交道,若是一直推拒,反而会让人背后嚼舌根。
各家的贵女贵妇穿着鲜亮的衣裙,仿佛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给这处庭院增添了不少颜色。
明蕴之眉间轻蹙,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
这还能怎么劝?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只要祸不及自己,她也没有资格管他。
就在这当口,香英也已经取完东西折返,容妈妈见状,也只能咽下后面的话。
明蕴之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
“奴婢也是听了个大概,好像世子最近在查一桩男童失踪案,不知怎的,竟然怀疑到……”凌雁说着突然压低了声线,目光睃了一圈才凑近她耳边低语,“李相头上了。”
验尸结果出来时,却与裴彧所料不同,确实是自缢身亡。
她登时头皮一阵发麻,脚心踯躅着走上去,叫了声殿下,又对明蕴之说,“嫂嫂,我方才头突然有些晕,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兀自陷入低落的情绪里,闭上眼,恐惧像暴风雨中的浪潮拍上他的脸,声蕴也沉了许多,“你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真是不祥之身呢……”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妤娘和那褚少游也私奔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惯不惯……”又不知她可曾后悔?
可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她又能感觉到这是位性情洒脱,平易近人的公主,所以她才能不知不觉地与她畅聊了许久。
陆昆明继承家业,是建京有名的富绅,他父亲这房也无人入仕。
妤娘也擅古琴,如果她不曾逃婚嫁给了他,吟风弄月、琴瑟和鸣,未必不是一段佳话。
明蕴之只好回,“回殿下,妾是睿王世子的内人。”
明雪见她不以为意,忍不住又问:“你和大哥哥感情如何了?”
明蕴之意味深长地睐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
张屿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裂了壳。
“那么与妤娘相比呢?若妤娘回来,你是忠于旧主,还是认我这个新主?”她懒懒地抚着裙褶。
事情终于惊动了三法司,后面便移交给大理寺侦查。
裴彧虽为大理寺丞,却也极少在家提起过他调查的案件。
她眉心突突直跳,拿出针笸,坐到圆凳上,取好几色的绣线比和袖口的颜色比对着,终于寻出最接近的颜色,于是抿了线,自顾自地缝补起来。
绮萝一听便知道她要动手除掉容妈妈了。
——抛尸的现场脚印与他的大小花纹一致,并且他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比右脚长了一寸,所以右脚印总是虚的。
这么多年把唯唯诺诺装得毫无破绽,这该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他叹息一声,醉酒之人,他又何须与她较真?如果这次能成为两人亲近的契机,那倒好了。
明蕴之只觉得如坐针毡,吃罢饭便挽过裴彧的手,匆匆告退了。
明蕴之见她说话愈发不客气,心想也好,自己也不必在乎什么约法三章了。
话蕴刚落,绮萝便改口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弟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意打探道。
这一上手又如何能停下,心头被勾得微痒,手上的揉搓已经不再满足,他摸摸她的脸,逗逗她的下巴,可无论如何,他的注意力都无法在微张的檀口上挪开。
京红的比甲,从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突兀的酱紫色。
说着将褪下的比甲扔给了绮萝,这才想起方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才刚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然而她只是皱皱鼻,便再无反应。他突然惆怅起来,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没什么……”明雪说完一顿,“念在你是从青源来的份上,我才好心告诉你这些,你知道大哥哥有多遭建京贵女们喜欢嚒?”
“蒋令光!”张屿细长的眸子迸出火来,指着他的咬牙切齿,“你身为大理丞,说话做事要讲证据,无凭无证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应当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看嫂嫂就应下吧,到时候你也带我开开眼界可好?”
明蕴之会意,利落地解下香囊道,“这是我绣的香囊,不值什么钱,你要是喜欢就收下吧。”
“没……没什么……”她的想法太惊世骇俗了,她并不觉得她能认同自己,所以也没必要与她解释。
“你说什么?”绮萝和容妈妈也是只懂了个大概,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她们都不敢妄自主张。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已崴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后腰,哎哎叫了声疼。
秦老夫人嘴角仰了仰,眸光转向了睿王妃,睿王妃只对上了一眼,便心虚地扯开话题道,“母亲尝尝这个青梅子酒。”
“嗯……那就多……”
明蕴之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谢你好意,对了,我预备端阳多做几个香包驱蚊辟邪,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明蕴之见她脸上浮起一丝慌乱,她愈发表现得从容不迫,当下便直起身道,“不要紧,我们先去核对一下数目,要是有什么次品再挑出来,让管家或拿去退,或拿去换,也是让他警醒些,往后再不敢糊弄。”
明蕴之盯着账目久了,脑袋发晕,见她相劝,便离座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走到窗边坐了下来,端起紫苏饮子小口小口地抿着。
容妈妈应了声是,便推门而入,一入内,那双冒着精光的眼便往隔扇后瞟,没注意地上倒下的圆凳,被狠狠绊了一脚,脚指头突突的痛意袭来,她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托盘也差点甩了出去。
明蕴之听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对她而言,她不需要他对她动了真心,只要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个……还有吗?”
他听出她的彷徨,认真琢磨道,“我能跟你说的不多,倒是有些细节要顾及的,祖母是喜热闹的人,每年端阳都要听戏,最爱的曲目是《五花洞》和《混元盒》,母亲却是……”
他问,“容妈妈没有大碍吧?”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明蕴之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笑得满脸是褶,“你果然谦虚了,才掌一回家便让你揪出条大虫,日后再多加历练,必然就是主持中馈的能手了。”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明蕴之眼前已出现了重影,双颊也浮现了酡红,却还坚定道,“祖母,我没醉……”
“您说得是。”
他虽一头雾水,却感觉吃醉酒的妻子,仿佛褪去了那层伪装,一颦一笑都鲜活起来,他牵唇笑了笑,愉悦感慢慢充斥了他胸腔。
“行了行了,”秦老夫人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管怎样,这回妤娘可是立了功的,至于账簿,当然也要查下去,那就有劳你吧。”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大抵是裴彧说了明雪的缘故,这回她倒没怎么刻意刁难她,两人一起去请教睿王妃,谁知睿王妃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过三两句便将她俩打发了出来。
裴彧走过去熄了灯,径自上床卧倒,随口问,“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跟着道,“我就说不必这么麻烦,早知道方才就回屋坐会,等他来禀报就好了,站了这么久,热得我一身汗。”
翌日,明蕴之才发现账本被他动过了,看到上面那圈改的痕迹,脸上登时火辣辣的,不由得心虚得偷瞄着他。
“君拂,你回来了……”她左手一使劲,甩开容妈妈钳子一般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臂膀,还将沉重的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瓮声瓮气地撒娇,“我头好晕……”
明雪瞪大双眼道,“那怎么办?送节货来的那人已经走了。”
明蕴之嗯了一声,攥着名单陷入沉默。
她目送他出去,脑子里还懵懵的,眼皮却已经耷拉了下来,不出一会,便重新梦会起周公了。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他回忆着每个人的喜好和禁忌,娓娓道来。
明蕴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灯光一晃,是他高大的身影渐渐笼罩了下来,她呼吸微凛,目光不自觉随着他转。
她们俩都是庶出,可地位却如此悬殊,明蕴之有时也忍不住去想,生在这样的府邸该有多好?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明雪摸着杏黄香包上密密匝匝的针线,香包做成心形的,还滚了一层天水碧的边,下边是天水碧的穗子,用莲花坠压着,与她所要求的一致,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于是心里默默对她改观道,“没想到嫂嫂的手这么巧。”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明雪却仍冷着脸道,“哼,你娘要是晓得治病的钱是你偷挪来的,就是一脚迈进棺材里都得跳出来打你!”
明雪也不想查什么账簿,这回出乎意料地向着她说话道,“是啊,祖母,我看这就算了吧。”
“这没什么,都是小姑说的。”
她当然明白明家的用心,只是没想到为了能攀上高枝,明家还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怪不得睿王妃对她的态度这般冷淡。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她迟怔怔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妈妈却已先扯了扯她的手道,“老奴先替世子妃向老太君、王妃赔罪了,世子妃向来不胜酒力,还是老奴带她下去休息吧。”
冷不丁的开口,令容妈妈煞白了脸色,唯恐她借酒装疯,于是唤绮萝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世子妃真醉了。”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