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反而是敞开心怀,才能各自毫无芥蒂。
两人刚走到这时,堆在地上的那堆节货,已经被下人七七八八地搬动过了,明雪见状便大喝一声,“都住手,把东西原地搁下,已经搬走的,也都一并搬回来!”
说着便将手中的纸条塞到明蕴之手里。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怎么说呢?”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孙媳不敢居功,之所以能顺利完成祖母交代的重任,也是因为有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另外,小姑也助我良多,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说着,牵袖给大家斟酒。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明蕴之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于是沉吟了一会,对明雪说,“虽不能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四十大板着实狠了些,要是大节下,闹出了人命反倒不好了。”
阖拢的房门将耀眼的日光收束,寝室与外头的鸟语蝉鸣隔绝开来,形成私密的一方天地。
香英并非看不出她与睿王妃之间的龃龉,只是身为丫鬟,她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她睫毛颤了颤,立马回道,“没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这也并非毫无道理,明蕴之一对柳眉微蹙,她知道这一双双眼都盯着她,等着她发话,她是个临时抱佛脚的绣花枕头,怎顶得住这般考验?虽然脸上还强装镇定,可背脊早已被汗湿透了。
她熟练地拔出簪子去挑灯花,不一会儿,屋内又恢复了明亮。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复,“还?”
秦老夫人却道,“府里上几十口人,都是繁文琐事,你掌家也不容易,再说了你头疼的毛病不是又犯了?难道她们年轻的做不了,你就做得来?还是多休息些日子,该放手的放手,人活得也松快些,是与不是?”
这么想,倒也释怀。她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自苦,否则一天到晚只剩怄气,活着也没意思了。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明蕴之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没什么,”踌躇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毕竟刚来不久,这名单上的好些人我也不认识,怕礼数不周全,让人笑话,母亲料理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去请教一下她吧。”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问题,我倒是希望她赶紧回来,趁端阳来临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时还白遭一顿数落,也毁了她的名声。”
明蕴之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裴彧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能感受到她明亮的星眸坦坦荡荡地盯着他,令他手上莫名发潮,顿了顿,这才重新握紧笔写了起来。
明蕴之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于是抿了抿唇打算辩解一番,“我……”
明蕴之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裴彧鲜少见她这般孩子气的笑,不由得转过眸来,用怪诞的眼神瞧她,这一瞧,她唇边的笑容又敛去了,压抑着嘴角,期期艾艾地叫唤着疼。
明蕴之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
明蕴之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还做下了这桩好事,如果他们父子真能冰释前嫌,那她自然也替他感到开心。
“那你说……君拂被……”她支吾了一下,赧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蕴之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处在边缘了,在其他人眼里竟然变化很大,那他以前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啊。
秦老夫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人,当真一杯就倒?”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我……”她咬了咬唇,嗫嚅着找补道,“是昨晚我有些犯困,脑袋不清醒才犯下这等差错,今后一定警惕心神,多谢你帮我更正,否则我真要抬不起头来了……”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明蕴之所料没错,虽然曾夫人平日里不待见自己,可毕竟她现在顶替的是妤娘之名,为了巩固名声,第二日便火急火燎地差人送了信来。
想到这里时,绮萝也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样了,她要是回来,咱们也不用如此慌张了……”
小娘子着了一身珊瑚红的团花短袄,下系葱绿的马面裙,娇俏中带着盛气凌人的味道。
鹤山沉吟道,“多谢嫂嫂送的香包,嫂嫂怎知我喜欢这个颜色花样?”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一句谎言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
按着疑问,他又将目光挪回到纸上来,这回他看得仔细,连一丝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试图从中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明蕴之和明雪自是能闻到他们婆媳之间的硝烟味,登时吓得胆战心惊。
明蕴之松了口气。
“四十大板!”刘大一听脸色都白了,“小娘子,小的身子不好,四十大板,这是要了我的命啊!世子妃……”
“谢”字还没吐出口,却被生生堵在喉咙。
明蕴之看了她一眼,虽然被她这么对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绮萝跟在妤娘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头越得过次序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彧翻完最后一页,抬起眼时,却见她已倒头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明蕴之,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明蕴之和明雪这才一道辞了出来,恭恭敬敬道,“那母亲休息吧,我们先退下了。”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甩了甩头,强装镇定道,“二叔还有事?”
这样的动作着实暧昧,头顶又是熟悉的帐子,隔扇的菱花格筛入旖旎的一点光,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明蕴之忖了忖,又叫上明雪一道去了瑞松院。
刘大忙上来阻止,“小娘子,这些都已经……”
下一刹,她立马踅了回去,亲自蹲在地上检查起那些节货来,不检查不要紧,这检查才发现茶叶缺了斤两,坛子里的酒也没有酒味,想来是掺了水的。
他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膝行到明蕴之身前哭诉,“世子妃是个菩萨心肠的,小的愿意将功赎过,求您开开恩吧,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
她向来怕痒,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来,只是又怕失了仪态,笑声始终克制着,憋得她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刘大脸上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道,“那就依世子妃所言吧。”
这般澹宁的气质,为她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刘大点头说是。
于是转头叮咛了明雪几句。
这是她见过眸色最深的眼仁,一眼望不到底,盯久了,像是掉进了漩涡里,心跳都没规律地跳动起来。
话蕴刚落,他便脚底生风地溜走了。
另几行稍显娟秀的,想必就是她的字了。
“你有话问我?”他说着便掀起薄薄的眼皮,深不见底的乌眸直直望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一切,她骇得放大了瞳孔,双腿也在刹那间软了下来,身子下滑,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紫檀木的圆凳下倒,与地面撞击出好大的动静。
她的话仿佛扼住了明蕴之的喉咙,她嘴角凝住了,却也明白,做孙女的能撒娇说不会,做孙媳妇的却不能,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悄悄看向了睿王妃。
容妈妈的声蕴显得焦急,“世子,老奴给世子妃熬了醒酒汤。”
他正要开口,袖口却被她掣住了,垂眸见她瞳仁泛着浅浅的涟漪,语气也说不出的温存,“君拂,我还有话问你。”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刘大见她竟然这般揪细,又是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心里并不将她放在心上,只劝道,“核对这事不难,小的一个人也能做得来,天气热,世子妃还是回屋避暑吧,免得中暑了。”
明蕴之自己虽写不好字,可看别人写字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执笔之人也长得清隽矜贵,便更是难得了。
明蕴之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慢慢来,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他的眸光从镂空的格子投过去,恰好撞上她闪烁的眼神,视线交织上的刹那,她已心虚地垂下了眼。
明雪一听有道理,姑嫂二人便往东边的角门走去。
话蕴未落,明雪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嫂嫂,刘大说角门送节货的到了,拿了这么一张单子让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是你看看吧。”
在他的印象里,兄长是文弱的,也是没有脾气的,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是这么可怕。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让出身子道,“二郎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就算是叔嫂,也要避嫌才是。”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耳畔还传来武大的唱白:“叫你慢些走,你偏要跑,看把你大婶摔下来啦不是?”①
她恭敬地应是。
“世子妃还有什么问题吗?”
明雪见她那张明媚娴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起伏,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为了周全,明蕴之写了封信让容妈妈寄往青源,费神的事,让曾夫人去想吧。
她断断续续道,“往常……往常也要五六日,这次大概是我贪凉喝了冰饮子,才会如此,你……你别担心,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
他静静观察她许久,内心出奇的平静,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算不算爱,但对于她这个人,他总归是欣赏的。
明雪叹息,“行吧,你自己要犯傻,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管怎样,她在岑家受他照拂,她自是不想伤害他的。可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又当如何?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明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噢……”明蕴之打量了他一眼道,“往常节货和采办的事务都是你负责吗?”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哪个?”
原是今晨秦老夫人便提了此事,她找睿王妃请教,然而她却推说身子不适将她打发了出来,没想到这会便让丫鬟送了张不知所谓的名单过来,只是为了令她下不来台。
听到她开口,众人忙转过头来,见一对身形相当的女子站在那里。
明蕴之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来,罚了二十大板,并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秦老夫人和睿王妃。
秦老夫人的决定,让明蕴之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不过,她才懒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上瞎想。
他略俯下身,提笔蘸墨,一目十行地掠过那张名单,上面有熟悉的字体,他认出那是母亲的字。
为了投其所好,她在款式颜色乃至纹样都下了不少功夫,每个人拿到的香包都不同,收礼人无不夸她用心。
甘润的味道灌入肺腑里,像一记救命良药,头好像不那么疼了,眼前的一切也明晰了。
他见她沉默,便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边搀着她边道,“慢点走,先去床上躺会。”
明雪满意了,摸着下巴咂摸道,“那就鲜亮点的颜色吧,桃红或者杏黄的,绣朵牡丹正好,穗子也要好看些的,不要那些灰扑扑的颜色……”
如果他扭过头,也许能从她脸上窥出一丝心虚,可不管怎样,她又过了一关,她轻舒一口气。
明蕴之不知何时已换了副姿势,不再是单纯挽着他的臂弯,而是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鼻翼翕动,轻嗅他身上清冽的迦南香。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明蕴之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张风姿特秀的脸,略显苍白的脸上,是珠玉一般暖润的光泽,而上头嵌着一对墨色的深眸。
裴彧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明蕴之立即挑起眉骨问,“你何出此言?”
明蕴之喏喏应是。
今日他下值归家时袖口突然被刮蹭出一道小口,在换衣裳时,便被睿王给叫去了留墨斋。
她像倒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向他倾吐,“他说谢我给他做的香包,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托辞而已,他那个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而这时的李照广还只是挂着虚衔的闲痞。
明蕴之突然觉得今日邪门得很,一大清早的,又是亲又是摸的,比过去几个月的肢体接触都多。
明蕴之却与她想法不同,“你说她两次和离,那你可知为何和离?无冤无仇的,她又为何要打驸马板子?”
天气渐热,安国公的夫人办起了品茶会,邀了一众建京的贵夫人贵女们前往品茗一聚。
桃花粉面,转眄流精,更胜新婚夜时。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找个原由把她打发了,坐实了这段关系。反正是明家欺瞒在先,又怎敢将此事闹大?
“好,”他轻拍她的手背,弯唇一笑,“那我先上值了,你再躺会,不必起身送我了。”
李照广上位后,迅速笼络了一班拥趸,那些反对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镇平。
欲言又止的姿态在男人眼里又是一番解读。
她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来做出决断,“世子妃,奴婢以后只认世子妃一个主子!”
她对镜瞧了一圈,总觉得脖子还空落落的,素手抚上脖颈,对香英道,“上回祖母给了我一条软璎珞,我看戴那条合适,你去帮我取来吧。”
她腹诽了一句。额上像是被戳上粘腻的印记,她想抬手去擦,又怕他误会什么,十指掐进掌心里,默默忍耐着。
两人步履生风,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小厮将将要递上家法前入了屋。
但她脑海里又闪过他光风霁月的身影,心里也明白他坚守的儒家之道,倘若真是李相所为,却阻止他往下查,不若等同于要他摒弃这么多年的修为信仰嚒?
他睐了一眼道,“还是先回屋吧。”
然而在证据面前,他只能承认。
不管怎样,容妈妈没有跟来,她就纵他一回,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那我就多谢你赠送了,只是我没什么可赠你的……”
凌雁回,“能有什么意思,事关人命,当然是劝世子别强出头,老夫人也是让您帮忙劝劝,毕竟您与世子新婚燕尔的,有您说话,指不定比王爷还管用呢。”
清甜而澄澈的幽香冲淡了迦南香的冷冽,在空气中融为一体,令人浮想联翩。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来了贵客。此人正是太常寺卿的堂弟陆昆明。
不过,她一个替身,又去凑什么热闹?
两人被另外的贵女告知,这是当今圣人的幺女——襄城公主。
“解手?”她皱眉,“她不是在那嘛!”
“不必,我自己收拾,下回找起来也便宜,”他说完一顿,指着旁边的圈椅道,“你先坐会。”
绮萝毫不犹豫道,“当然是。”
众人怔了片刻,另一个大理丞说,“没错,他是陶坞人,李贵妃入选后,他也任了京官,便携全家在京定居了下来。”
她推门入内,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跟前来。
她指着她腰间的香囊道,“本宫瞧着你这香囊绣得倒精致。”
秦老夫人都摆不定的事情,她还能怎么办?
她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你信不信我?”
明蕴之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跟李相扯上关系,去年,原本的宰相白晋柳年迈久病,身为国舅的李照广也因此上位,成了权倾朝野的李相,可以说,如今的李相正是风头正盛之时,他为何要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来?
她眸光坚定道,“你怎么可能克妻,我看他就是嫉妒你。”
令狐尉死得猝不及防,此案仍是一团乱麻。
睿王习惯挨秦老夫人的训,反正他在外头威风凛凛,在家秦老夫人可不会给他留一点面子,稍有差错,照样骂得个狗血淋头,府里的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她沉吟道,“带你去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答应我,就算你要自己相看亲事,也别莽撞,祖母疼惜你,你若有相中的郎君,她不会不替你做主。”
明雪翻了个白眼,“那还能怎么的,你说公主这个烈性的脾气,受不得一点点委屈,说嫁就嫁,说和离便和离,肆意妄为,谁懂?”
蒋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灭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他的声蕴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到眼前,让她记起自己此番前来的“任务”。
这回没有妤娘。
第 57 章 第 57 章
第57章
明蕴之做了个梦。
梦里,她不知因何走在冰天雪地里,抱着一个可怜的小暖炉,身上潮潮黏黏,小腹也胀鼓鼓地难受。
冰凉的双足总寻不到落点,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云上。
不知因何,那小暖炉被人从手中抽走了似的,怀中忽地空了下来,她伸手去捉,却被什么束缚着塞回了身前,周身被热烘烘的暖炉包围,冰雪融化。
明蕴之恍恍惚惚地想,这汤婆子还当真暖和。
全身上下好似被包裹在温热的泉眼里,她舒服地蹭了蹭,张开手环住那温暖的来源。
耳边隐约传来声低笑,又似叹息。
有人捏了捏她耳朵,半恼半叹:“身子倒是诚实。”
明蕴之不理,一头埋进带着韧性的柔软之中,暖调的香气将她从虚无的云端上承托而下,慢慢落入了现实。
一夜好眠。
她醒来时,被窝中还热乎乎的,温暖又软和。
她想,哪怕是在侧屋,睡得也很安稳嘛。春日逐渐到来,没了前些日子的严寒,便是没有裴彧,她也睡得舒舒服服。
青芜青竹两个为她端了水来净面漱口,等到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秋朔带着一个小食盒来,请她品尝。
明蕴之问:“这是何物?”
秋朔揭开食盒,道:“只是寻常点心,属下看样式别致,送来与娘娘一尝。”
明蕴之瞧了一眼,里头盛着几块糕点,雕刻得跟花儿似的,的确精巧。
她尝了一口,入口绵密细滑,甜而不腻,甚至有着些许她喜爱的酸甜在。
“这是用什么做的?”明蕴之平日用糕点不多,此时却多吃了几块:“像是有红枣、山药……”
更多的,她尝不出来了。好像有一丝药味儿,像是药膳,却被中和得很好,并不让她反感。
秋朔:“属下不懂糕点,只知其用了不少名贵之物,有益气补血之效,娘娘若爱吃,日后常备上便是。”
明蕴之应了,她让青竹拿了赏钱,道:“这糕点我喜欢,是谁想的方子?该赏。”
青竹轻快地“哎”了一声,去了。
秋朔眉头耸了耸,到底没说什么。等青竹拿了赏银来,他将其收入袖中,只觉为难。
拿出来不是,收起来更不应该,他揣着那赏银,塞给了夏松。
夏松:“做什么?”明蕴之同样这般觉得,她连罗袜也不系,赤足行走在毯上还好,叮叮咚咚地奔至夫君身前时却有些耐不住寒,轻轻踮在他靴上,虽然吃力,还是仰头揽住他颈项,笑吟吟道:“郎君,你来瞧瞧,我戴这些好看么?”
一团温暖而轻盈的云絮合拢住他,裴彧下意识想推开,然而手抚到她腰间,思及自己的身份,缓缓扶住了她,轻声道:“我才从外面来,别被寒气扑到。”
明蕴之虽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依:“那我用身子暖一暖你呀!”
她甚至有些委屈,久别重逢,他就这么顾忌家里头的规矩,一点也不和她亲热,低声道:“我也没地方可站了。”
裴彧轻叹了一口气,他向下一瞥,掠过她露在裙外的一双脚,像是有些刺目一般,立刻将目光收回。
他的靴子正好够她站立,虽然有些丰腴,还称不上重,方才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柔软的身体,却忘了她才醒过来,着轻薄衣裳的同时……也赤着一双足。
她的脚生得白皙小巧……起码是相对他而言,靴上的皂色衬得那双足如膏脂一样莹润细腻。
脚是一个女子最私密的地方,尽管内院等闲没有男子进来,也不好给外人见的,难道二郎从前也撞见过她这副模样吗?
即便他们已经肌肤相亲,他也不好触碰一下,生儿育女也不需要抚触那里。
裴彧俯身将她抱起,这时候放到榻上大概不合适,只走远几步,将她搁在毯上站好,明蕴之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郎君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目光恬静,仿佛有些严厉,细看似乎又是含笑的,道:“你的问题这样多,要我回答哪个?”
明蕴之想了想自己过多的话,仰头道:“你吃过了么?”
她这样欢喜,显然是对他送的这份礼物极为满意,裴彧唇边含笑,抚着她项圈璎珞,道:“好极了。”
不过这些沉重的首饰和薄衫便服不搭,他想,应当有几身更衬她颜色的华服。
明蕴之怔怔片刻,才了然他的促狭,气道:“果然是不饿,这样油嘴滑舌!这些都是世子送来的贺礼呢,好生贵重,不过我想了想,大伯的俸禄也不是很高罢,这金银蕴玉的一堆不知道要破费多少,我想着将来嫂嫂入府也得还个差不多的才好,别叫世子觉得咱们小气。”
他自知父母与他这样做是亏待了弟妇,挑选见面礼时更想弥补一二,见她忐忑不安,笑意淡了些:“他不缺这些东西,你喜欢就好,不值得记在心上的。”
朝廷给官员的俸禄虽然不多,然而祖上有爵位者,每年的禄米颇为可观,加之镇国公广置田产,国公府的进项哪能只看表面,否则怎养得起这数百奴仆?
至于娶亲……裴彧以为自己如今也无此意:“兄长连婚事都没定下,想这些实在过早。”
明蕴之稍感诧异,她听说过夫君当年走失的事情,天灾人祸,怨不得世子,不需要他替谁多补偿什么,她蹙眉道:“世子似乎也不大容易,我听说大伯连家里都很少住的,母亲不替他着急?”
裴彧心下微微一动,他身侧的大多数人都知镇国公世子如何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艳羡非常者颇多,却少有人会想他有什么不易,温和道:“收了人家的礼,就肯替他说好话?”
这话说得平常,明蕴之细品却像是吃醋似的,二郎不许她和旁的男子玩笑,时不时拈酸,忍不住窃笑,迎上夫君不解的目光,嗔道:“胡说什么,他还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呢,好生严厉,我都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的,这你怎么不问?”
裴彧无奈,正要说些什么,见身前的人定定看向他,道:“我很喜欢世子送的首饰,可我只喜欢你呀,成日里疑神疑鬼不累么,我可舍不得你像他那样劳累,咱们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还不好?”
他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心下一震,正不知该回应什么,却听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把手都割破了?”
明蕴之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有异,可是他刚刚抱她起身,才止住不久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不小心被针刺破指尖,父亲都会含上一会儿,说是有止血的功效,郎君现在流出的血比针线活那点血蕴多上不知多少,顾不得血味甜腥,连忙握住他受伤的食指拭血,送入口中。
本就是他自己弄出的伤口,裴彧不甚在意,见她如临大敌一般惊慌,虽微微欢喜,却不适应她过分的热心,制止道:“擦药就好,仔细犯恶心。”
然而明蕴之只当他害羞,她想起小兽受伤时为自己舔毛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舐了几下。
伤口的触觉比别处的肌肤更敏锐百倍,女郎的唇舌柔软,小心翼翼避开刀伤横口,仅在周围润泽,只是一瞬,血热难耐,他几乎平地而起,立刻靠近寸许,遮挡她可能飘来的视线。
裴彧下意识按住她肩,多用了些力气。
她懵懵懂懂抬头,像是疑惑他的震惊,又舐了几下。
他不免记起腹部还有一道新伤……刚刚发力时想来也被牵动,可惜没有流血的迹象。
裴彧垂下眼帘,她不能看到他的腰腹,会被吓坏的。
明蕴之含了有一会儿,直到郎君的指尖不再流血,正要取出察看,他的手忽然抵住她的唇齿,更深了一分。
他身形高大,手指也较寻常男子更修长,她有些受不住时,也只刚没过他第二个指节。
明蕴之不免想起夜里的事情,耳畔男子的呼吸都带了颤意,不再冷淡疏离,像是询问她的意思:“还受得住么?”
可她同意与否,他的手指已经伸进来了呀!
郎君回府后好像十分注重清洁,血气散尽后,她嗅到苏合香的气息。
苏合香有开窍醒神的功效,气味微辛,但她闻久了竟有些喘不过气。
红麝进来时只能看到姑爷宽阔的后背,娘子离他极近,低眉道:“姑爷,娘子,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国公爷回府,请两位过去奉茶。”
明蕴之如梦初醒,她慌张推开裴彧,侧身看向窗外日影西沉,骤然“呀”了一声,捂住双颊:“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你就别管了,总归这是娘娘赏的东西,你去给殿下。”
秋朔义正辞严:“我这段时日伺候娘娘,不能离开太久。”
明蕴之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泉中,后背惬意地靠在鹅卵石做成的池壁上,让炙热的温泉水驱走身体里的寒意。
百花泉是露天的,天然的鹅卵石形成层层台阶,泉水从最高处的温泉池中溢出沿着台阶流下,金甲卫在台阶最下面站成一排,以免有人闯入。
在这浮光教中自是没有人敢打扰明蕴之休息,却没想到今夜真的迎来了不速之客。
裴彧出现时台阶下瞬间一阵混乱,金甲卫长剑齐声出鞘,锋利剑尖直指闯入者。
明蕴之头疼地叹了口气,她泡温泉时虽不戴首饰却常年身着中衣,就是以防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只是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真的有意外。
她悠悠转头看去,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看彧来人样貌后瞬间一凛,竟然又是那个郁淮!那墨崖当真是个废物,统领金甲卫这么多年却连一个受了伤的人都拦不住。
“让他上来。”明蕴之冷声吩咐,她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明明能杀她却不杀,明明重伤却要追到百花泉来。
金甲卫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给裴彧让出一条通道,却并未收剑回鞘,而是在原地严阵以待。
明蕴之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池沿,等着少年靠近,可是过了许久,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约莫两级台阶下,没有再上前一步。
明蕴之向下坐了坐让泉水淹没肩膀,整个人舒适地靠在池壁上假寐,她不信这人突破重重难关来见她,就是为了站一整夜。
果然,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少年终于动了。
明蕴之身子仍然没在池面下一动不动,周身内劲却已悄然凝聚,随时都能跃起一击。
可是很快,身前传来一阵衣衫的摩挲声,便再次没了动静,耳边一片寂静,静到只有池边烛火细小的噼啪声。
明蕴之困惑地睁开眼,透过温泉缭绕的白雾,眼前的情景让她猛地皱起眉。
这人竟是在温泉池边的鹅卵石上,朝她远远地跪了下去。
明蕴之环顾四周:“所以,天灯呢?”
手上的花灯如何放飞,能升空的,都是特制的天灯。
裴彧:“你只管许愿。”回程的路上明蕴之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裴彧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明蕴之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她心头一突,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懵了……”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给你涂药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他能觉察出她声蕴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那你必然有压抑得喘不过来的时候吧?”
“其实我们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两样,”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上下排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何况是人?只不过你让一寸,我让一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省的。那你呢,婆母对你的管束会很严厉吗?”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他挑眉问,“也?”
“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蕴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明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明蕴之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明蕴之回头看了裴彧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明蕴之喏喏应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孙媳明白。”
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明蕴之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刚走上岔道,就与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的裴彧碰到了一块。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明蕴之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明蕴之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裴彧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明蕴之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攥,两人俱是一愣。
裴彧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蕴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世子妃回来了,怎么那么晚?”容妈妈声蕴放得极软,还主动搀上了明蕴之的胳膊,一面说,一面却悄悄将她扯远了点,脸上还是笑着,后槽牙却紧了紧,压低声线警告她,“你可别忘了规矩,老奴这双眼可瞧得真真的呢。”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明蕴之松了口气。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何,裴彧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第 9 章 姑嫂
过了两日,裴彧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明蕴之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她点点头,敛裙坐在睿王妃下首。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明蕴之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端起茗碗轻刮浮沫,眼神却剔向睿王妃,“这有什么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总要放手去做,才能越来越好。”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明蕴之,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明蕴之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蕴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祖母醒了吗?”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蕴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明蕴之,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说着便给大家都请了安,这才自顾自地在秦老夫人身侧坐下道,“祖母今日的腿还酸吗?孙女给你捶一捶吧。”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明蕴之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她又暗暗觑着睿王妃的脸色,见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捺了一下,便明白她也不同意秦老夫人的安排。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明蕴之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明蕴之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明蕴之。
明蕴之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又说了回话,明蕴之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明蕴之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明蕴之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蕴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明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明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明蕴之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明蕴之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蕴之这才叹了一口气。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明蕴之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香英问,“小娘子这般对你,你不生她的气吗?”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主仆俩又闲聊了几句,便已经回到了静思堂。
明蕴之无奈闭眼,默默许愿。
片刻,她睁开眼,道:“好了。”
裴彧看向她,从袖中取出个竹筒状的东西,对着天空发射出去。
一声短促的鸣声后,山林中又逐渐恢复了寂静。
黑夜仍旧是黑夜。
明蕴之笑开:“什么嘛,哪有……”
她的笑意停顿在面颊,唇瓣微启。
风起之时,一点微光随着清风,飘飘荡荡地从山下飞入空中。
紧接着,无数微光从城中升起,像是天地倒悬之后,自银河中归入人间的星尘。
一盏、两盏。
数不清的微黄天灯被风承托而起,点点火光聚成漫天繁星,似能照亮整个夜空。
整个颖川小城,都为了她,放飞了一盏祈愿的天灯。
微弱,又盛大。
那些她不愿说出口的话。
山风会将它送去远方。
“……现在,天神应该能够听到你的愿望了。”
第 58 章 第 58 章
第58章
静姝也暗暗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尊主不过是来青鸾使房中探个病,竟会碰到这么多事,就该把这该死的郁淮丢到寒狱中,让他后悔今日伤了尊主。
明蕴之和静姝两人离开后,一直假装昏迷不醒的裴彧,悄然睁开了眼。
他怔怔地看着明蕴之离去的方向,忽然轻笑出声,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无声滑落。
阿姐竟然没有死,她竟然还活着,他找到阿姐了,他竟然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一阵狂风猛烈撞来,撞的他脑袋一片空白,浑身气血不受控制地胡乱激荡,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雪白,只有那紫色的绝丽身影越发彧晰。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于湘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淮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淮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裴彧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他有意把裴彧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裴彧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裴彧脸上。
裴彧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裴彧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彧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裴彧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裴彧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裴彧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裴彧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裴彧,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裴彧仓皇抬头。明蕴之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有些不适应才梳上去的妇人头,拘谨地走进来,柔声问安:“媳妇请母亲安。”
她已经听守门的侍婢说起,世子也在此处,是以连头也未抬,只是婚后不知如何改称,要不要随着夫君唤他兄长,仍谨慎道:“世子安好。”
裴彧从前也见过她两次,然而并不多留心,一个小心谨慎的姑娘,在婆母面前老实如同鹌鹑,说话柔声柔气,他对这弟妇的印象仅止步于此。
只是经了昨夜,他颔首答礼时不免又多瞧了一眼。
除了衣饰发型,明氏女在容貌上自然没什么变化,可又似天差地别。
她的声音应当更柔和甜蜜些,望人时的神情楚楚可怜,他不过缓缓动几下,泪蕴就一箩筐似的滚下来了,不似今日这样平淡谦和,绯色的衣裙掩盖了她玉一样的肌肤,却更衬得她光映照人。
他举止或许称不上粗鲁,但帐里昏暗,不知有没有在这白璧上留下细痕。
若昨夜换作二郎,见她委屈难言,大概早就将她揽在怀中轻哄。
不过一眼,裴彧便垂下眼帘,不言不语,神情冷淡而疏离。
沈夫人居于上首,打量这娇滴滴的新妇,她行走如常,面上并无伤心或娇羞神色,身侧的长子待新妇更是淡淡,甚至是过犹不及,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知他本就对此事不大赞同,还是有些被戏弄的恼怒,淡淡道:“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用得着谁伺候,你也坐下一道吃罢。”
侍者端了菜肴入内摆桌,裴彧不欲在明蕴之面前多露面,正要起身告辞,沈夫人却开口道:“你成日里忙着公事,难得有空陪我,大约是嫌我这个做娘的啰嗦,连饭都在官舍里用,可弟妇难得拜见,还要回去瞧你那些书卷,难不成是没备下见面礼,特意避着你弟媳?”
裴彧一时语塞,他是谨守男女之防的,又无二郎在场,和他的妻子同桌共食难免有些不像话,只是母亲似乎有意留他,他也只能奉陪。
父亲尚可去郊外行猎,他却是避无可避。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明蕴之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明蕴之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裴玄朗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明蕴之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明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明蕴之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明蕴之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裴彧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明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裴彧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明蕴之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明蕴之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明蕴之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明蕴之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明蕴之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明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明蕴之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明蕴之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明蕴之,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明蕴之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明蕴之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红麝应了一声,犹豫道:“可要是世子或者郎君有一个人回不来呢?”
这在镇国公府是常有的事情。
“那就更要去见了。”
明蕴之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虽只是万分之一,她都心惊胆颤,然而即便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任由人欺瞒算计?
裴彧进宫面圣前换上了官服,又用脂粉遮掩伤处,确认再三才随着红内侍走到御苑内。
皇帝正在和内阁大学士岑培英和薛无忌说起修典的事情,稍有些不耐烦,手上把玩一支新进的火器,见他过来才露出些笑模样,指着他道:“不过是要在抄写上下功夫,能有多难,朕看叫裴彧给你拨队不识字的士兵,就立在那群文人身后,他们还会有这许多抱怨?”
薛无忌知道皇帝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虽说他们确实以抄写为主,立志录入天下全书,然而这书籍编录又不是随便找个书画铺子就能印出来的东西,如果圣上允许,他还要抽出些人手核验校对书中错误,进度就更慢了。
这对抄写者的书法与学识都有要求,这些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虽是奉皇命入京,他们也需以礼相待,向民间彰显天子对有识之士的尊重。
但皇帝心底未必瞧得起这些人,能参与修录国家典籍,本身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他转向裴彧:“裴彧,你有什么看法?”
裴彧坐在皇帝另一侧下首:“臣以为薛学士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朝中并非全无可用之人,须得大费周彧在各州郡征调人手,臣想何不从那些罪臣散官里选拔出几十人来,他们上感天恩,得了这个戴罪立功,不敢不尽心。”
薛无忌与裴家有旧,在皇帝面前不好附和,他觑了裴彧一眼,只等皇帝圣断。
皇帝沉思片刻,没说成与不成,却向薛无忌问起旁事。
裴彧等皇帝与薛无忌等人说完话才将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内侍,同皇帝说起自己的差事。
皇帝看重文治,实际上却最喜欢带兵打仗那一套,饶有兴致地听裴彧讲一路见闻,缓缓道:“你在浙江的时候,就没听到些什么风声?”
裴彧起身,细思片刻,道:“有几个海匪为求活命,曾胡乱攀咬,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皇帝笑了一声,缓缓道:“有人说你包庇罪人,先斩后奏,朕想裴彧也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裴彧笑道:“臣一家世代蒙受皇恩,父亲追随皇爷南征北战,您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与逆贼同流合污,欺瞒圣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想起当年往事,感慨道:“你家二郎也实在可怜,我当初就说叫他把沈氏提前转走,你爹也是天生的犟骨头,偏怕打草惊蛇,最后就剩下你这一枝独苗。”
天子放松的时候不大计较尊卑称呼,只是提起裴玄朗,裴彧的笑意渐敛,他垂眸道:“天灾人祸,皆不由人,所幸臣已经将他寻回,只要安心调养,不日就能痊愈。”
“只怕未必。”
皇帝觑他一眼,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正经模样,少言寡语,像个夫子,但今天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
他与先皇后有几次想替他说娃娃亲,小时候不大讨喜,板起脸来能吓跑过好几家姑娘,等长大了又不愿成家,他让三个道士算过命,说这人是命犯华盖,贵而晚婚,索性随他。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明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裴彧面色微变。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明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明蕴之难得见到自己这位夫兄,沈夫人既然不用她侍奉,她也不过是代替婢女给婆母盛了一碗汤,也给她的大伯奉了一碗。
她从未与丈夫的兄长离得这样近,虽是一家子,但从二郎过往的信件里,隐约能瞧出,他这位兄长是位极严厉的男子。
或许是父母的要求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也被养父要求过行走坐卧,然而不会像世子这般端坐肃穆,如竹如松,但又不显得刻意。
同裴彧对坐,她连交谈也是不敢的,但是她俯身将汤碗置于他身前,却又不可避免窥见他颈处那枚红痣。
夫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投入监牢,还会握住她的腕,叫她好姑娘。
明蕴之脑中忽而闪过一丝古怪念头,然而目光轻移,见他神情冲和内敛,对她那过于冒犯的梦境显然一无所知,一时自感羞愧,敛眉起身,走到沈夫人另一侧落座。
裴彧嗅得她衣怀香气,微感窘迫,袖下指尖蜷缩,细微的刺痛反而令人好过许多。
除却在官署内上官会不时问话,他在家中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且又多了一个明蕴之坐在旁侧,更沉默不语。
这顿饭任是谁也吃不香甜,裴彧眼见母亲落筷,起身告辞,沈夫人并不多留,只要明蕴之陪她说说话。
明蕴之应承下来,她扶着婆母歪枕在美人榻上,坐在榻侧绣墩,婆母的审视令她不安,可又不好主动开口,正惴惴不安时,冷不防听沈夫人问起:“昨夜二郎待你可好?”
她同裴玄朗认识的年月比沈夫人同儿子更长,做母亲的再来问这话不免有些奇怪,只是被提及新婚之夜,还稍有羞涩,轻声道:“二郎很是体贴。”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些不顺利,就是对亲身母亲也不好讲明,哪有媳妇还要对婆母诉委屈的。
沈夫人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遍,晓得明蕴之应当不知真情,稍稍放心,语气却严厉:“体贴到房也未圆便走了?”
明蕴之被她一斥,怔怔片刻,倏然红霞满颊,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二郎同我、是行过礼了的……母亲不是见过妾的白帕了么?”
沈夫人瞧她面生红意,不像是被丈夫冷待的模样,思及儿子指尖的伤痕,心下仍存疑惑,随口寻个理由掩饰道:“那他新婚燕尔,今日出门作甚?”
明蕴之哪里晓得为什么,她自己在房中想过几回,除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不好,咬唇半刻,才低低道:“或许是夜里郎君饮了酒,又十分劳累,怕我不适,只用片刻……行完礼就歇下了。”
这话说完,内室霎时都静了,只能听见廊下秋叶掠过砖石的沙沙声。
她虽说得含糊,又为丈夫寻了许多借口,可沈夫人做人妇许久,哪有不明白的,哪曾想方才随口一句,竟引出这么个内情来,一时变了面色。
家里头的担子都担在他一人肩上,二郎虽说早年患病难育,可她也不过略略有些失望心痛,要是长子也雄风不振,那同摘了她的心肝有什么分别?
但此事对于男子而言何等敏感,这做母亲的怎好开口去问?
沈夫人徐徐吐了一口气,勉强道:“这倒是了,你也别恼他,二郎近来确实烦恼,他父亲兄长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回虽有功劳,可内阁晓得家里的事也不免嘀咕,以为大郎有徇私的嫌疑,封赏的恩旨迟迟未下,他大概心中郁郁,将气泄到你身上去了。”
没人和明蕴之说过朝中的事情,她连忙应了下来,可沈夫人也没有同她多言的心情了,不过叮嘱几句便让她回房歇着,晚饭再和夫君一同过来。
红麝陪着娘子从沈夫人的院子出来,瞥见小径尽头的人不免吃惊:“奴婢瞧见世子早就告退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明蕴之对府中院落分布渐渐熟悉,她与二郎的居所离世子的临渊堂不远,却不顺路,他要回房,不该出现在此处。
倒像是在等人。
裴彧身侧的侍从见明蕴之出来,连忙小趋近前,恭敬道:“世子爷有两句话想同二少奶奶说,劳您移步。”
虽隔得有些远,可明蕴之感知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若一片鸿羽,却又重似山石,她微微喘不过气。
可夫君不在身边,大伯寻她做什么?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裴彧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裴彧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裴彧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师兄?”于湘灵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裴彧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裴彧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明蕴之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明蕴之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裴彧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裴彧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统领,他没有昏迷!”一名金甲卫发现了裴彧,连忙高声示警。
裴彧却根本没有听到金甲卫的声音,狂喜过后,一股强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明蕴之竟然会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却差一点就要害死她,他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她。
浓烈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情绪剧烈波动之下裴彧周身气势陡增,内力瞬间澎湃激荡,让人无法靠近他半步。
第 59 章 第 59 章
第59章
京城之中。
长长的宫道上,康王快行几步,追上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那人腰配长剑,挺拔如松,似枝头的一捧细雪。
“陆世子。”
康王惯来鼻孔朝天的人物,罕见地带着些刻意的亲昵。
听到他的声音,陆珣淡漠回身,点了点头,“康王殿下。”
“世子刚从慈安宫出来?”
康王上前几步,与他并行。见陆珣并未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心中松快许多,面上却仍一副忧心的模样:“昨日我也去看过皇祖母,还是那副样子,让人瞧着,伤心呐……”
陆珣:“昨日,康王殿下也去过慈安宫了?”
康王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太医说过了,皇祖母会有今日,都是被气的。怒火攻心,寒风入体……从去年至今,我自是日夜忧叹,盼她早日凤体转安,只可惜……”
康王语气顿了顿,才道:“只可惜将皇祖母气成这样的人在外逍遥自在,哪知我等之心。”
闻言,陆珣冷笑一声。
“无论庄家做了什么,太后娘娘都是陛下的生母,是他的嫡亲祖母,天底下孙儿将祖母气得风痹,简直闻所未闻。”
康王拢了拢衣袖,眉头轻挑。
看来陆珣也早有怨怼了。明蕴之嗓音透着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
裴彧浑身剧烈一震,他是第三日离开的村子,师父只告诉他已经安葬了所有乡亲,这火又是谁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杀人者放的火?他们是想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过伤口便能探查出尸体究竟是死于哪种武功,这些人放火烧村既能够毁灭证据,又能避免还有活口留下,当真是心狠手辣。
明蕴之冷冷颔首,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凶就是浮光教,为何还会——”
话未说完已明蕴之冷冷打断,“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凶手是浮光教的人?”
裴彧眼神坚定,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人是冲,是冲郁家去的。”
“对,我彧楚地记得那些人说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却叛教而出,就是为了和正义盟的人在一起,甚至还不裴廉耻地生下了孽种,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澜风。”
庄太后性子不佳,唯独对女儿及其独子疼爱得很,听闻庆德长公主因为太后一事在府中日日伤神,连带着陆珣也多有忧心。
陆珣与庄家惯来亲近,又奉陛下旨意统领龙骧府,乃是天子近臣,入仕以来从未吃过亏。直到近来,庄家倒台,陛下对他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这几月间,有不少质疑龙骧府的声音。
康王早想笼络他,这些年来,不知使出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稍有亲近。陆珣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也超然,身为龙骧府统领,朝中人人畏怯,直至今日。
他早已不复往昔,也该想想,往后之路要如何走了。
康王见他不似往日冷淡漠然,淡笑着道:“知晓陆表弟待皇祖母一片孝心,我识的一民间大夫,用药独到,新琢磨了个方子,或许还有回转之机。陆表弟可愿一观?”
陆珣拂袖。明蕴之再醒来时天光初显,她这一觉并不安稳,总梦见自己走入一间阴冷囚室,能听见铁索滑动的声音。
四周皆暗,隐隐有悲戚之声。
她浑身是汗,虽然这样的梦境她并不陌生,然而诏狱的可怖还是令她颤栗。
“阿爹!”
她提裙奔向牢中那人,然而静坐在草席中的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她忽而定在原地,不敢置信,颤声道:“郎君,怎会是你?”
那人似是受了刑罚,只露出侧脸,平和道:“你唤我什么?”
明蕴之不解,试探地又挨近些,怯怯道:“夫君,你怎得不认识我了?”
那人顶着与她丈夫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转过身来,却更为沉毅渊重,他微微笑道:“好姑娘,是你不识得我了。”
他腰腹处伤疤纵横,刻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狰狞的美感,有箭伤刀伤,也有许多新添的血痕。
因不见天日,他的肌肤白得有些透明,她可以想象当烙铁印上去时,他皎洁肌肤下血肉瞬间化为焦团的可怖。
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不是他这一身伤痕,而是他颈间那点……
明蕴之惊醒过来,才听得耳边有人焦急唤她:“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红麝听见内里动静,打水进来伺候娘子漱口起身,院里的仆从和婢女只有几个,她只负责近身的活计,然而一进来就见娘子细汗满额,神情惊惶,便知是做了噩梦。
她要了一盏茶,急急忙忙地喝起来,虽知梦境虚妄无凭,然而还是心有余悸,不能从方才的梦里走出来。
诏狱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小女子随便进去。
犯人是生是死只在圣上一句话,家眷们只能知道犯人的死活,不能入内探视,这条规矩她早就知晓了。
而且,镇国公府宠遇正隆,她丈夫的兄长又贤名在外,听闻为人自持,处事老成,总不会似她家一般,顷刻间家破人亡。
她摸了摸枕边,虽有人躺过的痕迹,可是半点余温也无,疑惑道:“二郎出去练武了?”
红麝略有些为难,小声道:“奴婢一早过来时就没见姑爷,不过倒遇上来送膳的婆子,说是郎君有公务在身,一早便出去了,要晚些才能回来,怕您面皮薄,不好意思向厨房要东西,让人将饭食送到院子里给您,现在饭菜都在侧间温着,奴婢让人给娘子送来。”
从前家里只有一间两明一暗的上房及几个侧间,明蕴之和红麝两个人操持家务还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嫁到府里之后,她院中奴婢实在不足,即便拨了几个粗使的女婢过来,她要用人还是有几分为难。
明蕴之绞着被角,心下难免焦躁,道:“这人真是的,他又不是大伯,还得每日去衙门坐半日理事,一早上有什么要紧事非出门不可,婆母是他母亲,不好和亲生子计较些什么,可我做新妇,在府里哪里能肆意妄为,他就这样把我撇下,让我一个人去请安?”
红麝忙道:“不过夫人也听说了,昨日娘子累了一天,是该好好歇歇,只让秦妈妈来取了元帕,说等二公子回来再请安奉茶不迟。”
明蕴之并不开怀,她暗自埋怨她的郎君怎得如此粗枝大叶,知道体贴她饮食起居,却不懂家务事最是千丝万缕,她第一次见镇国公夫人时就有些不自在,她这位婆母看着虽貌美温和,不计较她的出身,可毕竟做贵人久了,看人时难免带着些倨傲审视的意味。
“母亲这样说,我怕是更不好做,也就是世子还没娶新妇,前面没有人比着,否则愈发显得我们夫妻礼数不周到了。”
她实在困惑,国朝律法里,就算是官员也可有三日婚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的丈夫不是还没得实授官职么,有大伯在,他的上司更不敢为难新郎才对。
“这是自然,三表哥。”
康王:“请。”-
明蕴之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生过病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壮的像头牛,以前总风里来雨里去的半点问题也没有。
乍来京城,就算不太适应这里饮食和天气,身体也没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反应。她还得意过一段时日。
结果现在如今好像都赶一起了。
皦玉给她抓了药,急急慌慌的熬给她喝,这会她脸蛋是真红成大番茄了,窝在塌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一下午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在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一个遥远未知的梦。
兴许是初秋时节,丛林树叶零落。
入眼是成片的青绿,狭窄小径泥土湿润,所有东西都被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遮挡着,她在一个很低很低的视角,想要看清大人的脸,需要很努力的仰起头。
她独自坐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之上,一个接着一个高大又陌生的人从她身侧穿行。
虽没人理她,但她仍觉得自己是雀跃的,因为这里很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了。
可她每日能出来的时间有限,只能在外面待小会儿。印象里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过着宁静又毫无波澜的生活。
被困在方寸之地。
没人告诉她外面有什么。
直到一个傍晚,落日恢宏璀璨。
那只手轻轻牵住她,声音温柔:“我们去看落日好不好?”
她仰头想去看清他的脸,但那咫尺之距间,好像总隔着层经年不散的浓雾。
“师父说外面很危险。”
“没关系,我保护你。”
明蕴之握紧了他的手,她依然执着的想去看见他,但越努力,梦境就越残破。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结果在一切颠倒混乱之际,指节还是生生脱力,无论怎么抓紧都无济于事。
“姑娘?”
“姑娘你怎么了?”
遥远的声音突然砸进幻境。
皦玉无措的站在塌上,紧紧握住了明蕴之抓着被褥的手,明蕴之睁开眼睛,昏暗的烛光落进眼眸,窗外是沉静的天空。
金黄的晚霞遍布天际。
明蕴之张了张唇,声音有些沙哑:“我睡了很久吗?”
皦玉摇摇头,把茶水递给她:“您就躺了两个时辰。”
明蕴之坐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脑袋,还有点烫,但她这会已经觉得好多了。
皦玉看她把水喝完,才小声禀报道:“姑娘,大公子过来了。”
明蕴之愣了一下:“不是说明日吗?”
皦玉也不知具体缘由,她道:“应当是提前回来了吧。”
“您……要见他吗?”
明蕴之坐直身体,让皦玉给她拿了件外衫,这才道:“要见的。”
裴云澹推门进来时,明蕴之还坐在塌上。
她唇色苍白,脸颊带着方才闷出来的绯红,身后窗外金红的霞光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少女对他轻轻笑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
裴云澹放轻声音:“来看看你。”
明蕴之道:“我只是发个热。”
裴云澹道:“今日的事我已听说了……”
明蕴之张了张唇,继而如实道:“已经解决了,二公子人很好。”
裴云澹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他道:“幸好今日今流在家。”
裴彧才刚回京,这两日公务交接不必日日去刑部衙门,所以今日才能正巧赶到,裴云澹都不敢想,倘若今日裴彧不在,这件事又该怎样收尾。
可能他不够了解明蕴之,但他足够了解京城那些所谓富贵公卿。
他抿住唇,原想说一句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但思及自己不久后为期最少半年的行程,又沉默下来。
明蕴之歪着脑袋有些困惑地看着裴云澹。
她不知道他在自责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而且已经过去了。”
“不,有关系的。”
裴云澹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没再与明蕴之提这令人扫兴的糟心事,而是道:“这几日一直在忙,忘了同你说,你娘亲已经接到了,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
明蕴之惊喜地睁大双眸,连声音却雀跃了起来:“我娘亲还好吗?”
她因为太兴奋,披在肩头的外衫掉了一边,裴云澹见她欢喜的模样,眉眼也禁不住柔和几分。
他伸出手。
腕骨白皙清透,手指修长,朝向明蕴之垂落的外衫。
落日的余晖落在两人的身上。
明蕴之身体僵硬了下,但未曾躲开。
她呼吸很轻,乖顺地坐在裴云澹面前。
只差毫厘,裴云澹的指尖就能碰到她垂在手臂的衣服。
但最后,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克制地垂下了指尖,在什么都还未曾确定的情况下,不逾矩一丝一毫。
好像一切都在瞬息之中,明蕴之迅速抬手把自己衣服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很好。”
“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你就能见到她了。”
明蕴之松了口气道:“谢谢你,裴公子。”
有裴云澹在,她想不管她在裴家碰到什么,日后都不会对这家人有怨怼的。
她迟疑片刻,又问:“那裴公子,你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呢?”
裴云澹答:“三天以后。”
明蕴之望着他清俊的脸庞,点了点头。
她抓紧衣袖,觉得自己应该在他走之前说点什么。
“我其实……”
她犹豫着的开口,剩下半句还没冒出来脸就又开始发热了。
为什么人跟人在一起一定要经历某一方说出自己心意,然后再确认对方是否同样心意这个尴尬的过程呢?
她尴尬的冒泡,裴云澹不说话,一直静静的等她说完,被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更说不出口了。
最后她道:“我其实很感谢你。”
“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的其实挺多的。”
明蕴之松口气,心想还是正常点好,不说那种话,简直舒服多了。
裴云澹笑了出来,应了声好。
他又同明蕴之嘱咐几句才走出房门。
此时,金红的太阳已完全隐入云层,天色变得黯淡。
初秋的凉风静静吹拂。
“公子,回房吗?”
候在院外的小厮小心发问。
晦暗的光影落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他回头看了眼烛火温暖的小院,道:
“今流回来了吗?”
小厮道:“二公子在书房。”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
衔青送走前来议事的邢科给事中,在回头时,看见了阔步走来的裴云澹。
片刻后,裴云澹坐在了裴彧对面。
书房内光线昏暗,年轻的男人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阴郁俊美的脸庞完全隐在暗光里。
沉默中,裴云澹率先开口道:“今流,今日之事还没谢你。”
裴彧懒得搭理他。
裴云澹又继续道:“明明她性子倔,今日若没要到一个结果恐怕不会罢休,上次在拙州,她也是如此,执拗的很……”
裴彧道:“这就厌恶了?”
裴云澹摇了摇头:“我喜欢她。”
他声音平静,温和的像泉水。
“我喜欢她,她有时坚韧的像野草,有时又让我觉得璀璨如日光,她总那么温柔,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强硬捍卫她心里的公平和善良。”
“当然,偶尔她也呆呆的。”
“像小木头,每每与她相处时,我都觉得心中安稳。”
她该庆幸裴彧不曾瞒她,却又恨不得装聋作哑,当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傻子,好过在此心中发胀,无比纠结。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明蕴之先一步离开,回到马车中歇息。裴彧让秋朔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
直到一切事罢,杨秀荷看向裴彧,面上缓缓勾起了些笑意。
“我受了重伤,内力不如往昔,那太子殿下又是因为什么?”
她忆起进屋之时,与眼前之人所交手的一瞬。
都是习武之人,又是曾短暂对过几招的高手,裴彧能看出她不复往日敏锐,她自然也能看出裴彧出手的招式,不如那日凌厉。
“是因着怀中佳人,心乱了?”
杨秀荷按着桌木,目光凝视着他:“还是……?”
裴彧漠然抬眼起身,离开了这间不大的厢房。
“杨大当家做好该做之事即可,孤的事,不必外人忧心。”
第 60 章 第 60 章
第60章
这又是明蕴之未曾涉猎过的范围了。
她当然没喝过酒,但她有个酒鬼爹,只要他一回来,房间内外都弥漫着一股酒味儿,明蕴之不喜欢那个味道。
但不一码归一码,酒好像还真能壮胆。
比方说她爹总觊觎隔壁猎户的娇媚媳妇,但碍于猎户生的人高马大,魁梧雄壮,所以一直没敢下手。
某天他喝多了,大着胆子偷溜进人家家里,结果被猎户逮个正着,当晚就被暴打一顿,门牙都被打掉两颗。
“真的可行?”
夕落点点头,笃定开口:“可行。不过切忌喝多,醉了可就坏事了。你若是酒量不好,稍饮一小杯就好了。”
明蕴之:“哦。”
明蕴之把夕落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为了感谢她的出谋划策,这次在茶坊点的这壶茶是她付的银子,二两。
一壶普通龙井,值二十个元宝。
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家黑店了。
从茶坊出来后,夕落又拉着她在京城逛了一圈,只看不买,明蕴之见识了一圈,最后又找了个编花绳的活,心里十分满足。
回府路上,天际乌云密布。
空气有些沉闷,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
明蕴之脸庞慢慢红起来,她扭头:“夕落,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夕落道:“你好厉害,我好喜欢你。”
明蕴之脸更红了,“哦。”
“你怎么什么都会,刚刚那家店里卖的茉莉手绳,你也会编吗?”
夕落不缺珠玉首饰,但偶尔也会青睐那些低廉的彩线手绳,柔软的丝线被编织成各色小小花朵,连成一圈,很精致。
明蕴之:“会,除了茉莉,我还能编铃兰,玫瑰,油菜花,玉兰花……小狗小猫小兔子也能行,但复杂一些的,比方说俩小人,或者船只乐器什么的,得费点心思。”
夕落:“……”
“那你打络子岂不是很……”
明蕴之:“嗯,只要是见过的样式就会。”
夕落沉默了。
她起初还担心裴家人会不会看不上明蕴之的出身,如今却觉得,她配裴云澹简直绰绰有余。
毕竟这京城大多数人,抛去祖宗基业,褪去那层身份外壳,其实就是个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废物而已,包括她自己。
而明蕴之,她是丰富多彩的。
她正义,坦率,还勤快。倘若来一阵东风,谁能肯定她不会就此上青云呢。
明蕴之不知夕落心里已经把她吹上了天。
为了证明自己,她当场给夕落编了个玉兰手绳。
夕落为了感谢她,给她买了两提酒。
她嘱咐她:“这提是桑椹酒,味道好一些,但也不能喝多。这一提是清酒,酒性烈,更不能喝多了。”
明蕴之记了下来,提着酒告别了夕落。
回府时,已临近日入时分。
家宴已经在准备着,为显重视,明蕴之换了身鹅黄的纱裙,还浅浅的施了层粉,待天色将暗时才动身前去。
这次筵席来的人比上次的要多得多,除去裴家人可能还有几个与裴云澹来往密切的朋友,生怕引人注意,所以她没去太早。
凉风阵阵,天上飘起了小雨。
明蕴之脚步加快几分,特地抄了近路,她的衣服不能淋太湿。
待会她还得提前离开回来喝酒。
她步子急,途径一处树木掩映的假山时,突然有个人从拐角冲出来,她来不及刹住脚步,就与那人直接撞在了一起。
明蕴之被撞得差点向后跌倒,那人“哎”了一声,刚要骂出口,目光在触及明蕴之的面庞时又生生收了回去。
他上来就拉住了明蕴之的手臂,口中热气打到明蕴之的脖颈,明蕴之被方才那下撞地浑身都在痛,她捂住鼻子,躲开了那人的手,声音含糊道:“不用了,谢谢你。”
那人听见这柔软乖顺的嗓音心头一荡,偏要扶她:“没事吧姑娘。”
“哎呀你瞧瞧都怪我,来我瞧瞧撞哪了,碍不碍事?”
明蕴之:“我没事,不用了。”
“撞鼻子了是吧?头扬起来叫哥哥看看。”
一边说还一边把明蕴之揽自己怀里,明蕴之饶是再迟钝这会也察觉出不对了,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这人。
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庞还算周正,身子有些发福,眼皮略肿,正凑在她脖颈处嗅来嗅去。
她终于有些缓过神,强硬的推开了他:“离我远一点。”
男人面色变了几分,堵在明蕴之面前,上下扫量她一眼:“你是谁新纳进来的小妾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明蕴之:“我不是谁的小妾。”
“能让开吗?”
男人轻笑呵笑一声,道:“瞧着也不像丫鬟,看来还是个小主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明蕴之:“不想知道,让开一下。”
“我姓梅,是你们当家主母的亲哥哥,你我今日也算有缘,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我既然没见过你,就证明你在这府里也并不起眼,不如随我出府。”
明蕴之:“哦。”
“但我要迟到了,让开一下。”
男人见明蕴之油盐不进,走上前意图揽她的肩膀,明蕴之躲开,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让开的话,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你说什么,你敢对我——”
明蕴之一脚踢在了他的腹部,她看着柔软,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直接一脚把他踢的撞在了假山上。
她道:“我提醒过你了。”
男人骂了句脏话,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抓她,明蕴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说完后就提着裙摆直接跑了。
一路脚步飞快,临到地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居然还跟在她后面,见她回头,阴鸷地对她笑了笑。
明蕴之抿住唇,开始寻找裴云澹。
“你以为你跑的掉?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裴家要女人,谁敢拦我?”
明蕴之没回话,她躲开他的手,快步走进院落,目光锁定一处,径直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支知之悠闲地正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笑意盈盈看着面前一脸阴郁,如丧考妣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裴彧黑沉着脸:“托你的福,为了让我过来,他们今天催了我十三次,不知道的以为走的是我。”
“记这么清楚啊小鸡儿,其实你也记挂着你大哥吧。”
“死老鼠,你再叫我小鸡儿你试试。”
支知之刚要说话,目光忽然越过裴彧,道:“呦,你觊觎好久的大嫂主动找你了。”
裴彧眼眸一眯:“支知之你没睡醒——”
“二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喘息的轻喊,紧接着衣袖就被轻轻拉住。
裴彧话音顿住,回过头,看见一张漂亮雪白的小脸。
裴彧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庞,最后望向了她身后。
“裴彧,你回来了啊。舅舅前几日还说来看看来着,瞧我这记性一下给忙忘了。”
“这小蹄子路上撞了我一下,非但不道歉,竟然还敢对我动手,你快把她交给我。”
裴彧缓缓转过身,不带感情地扫量他一眼,半晌才道:“舅舅?”
“小外甥,你离京太久,不认得我啦?”
裴彧偏头问:“我有长这么猥琐的舅舅?”
支知之摊了摊手:“好像没有。”
男人脸色倏然一黑,道:“裴彧,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我——”
“别让我亲自撵你滚。”裴彧一脸冷色
男人一哽,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裴彧跟裴云澹不一样,他冷下脸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这几年裴彧升的太快,手段又出了名的强硬。
虽然年轻,但仍遭不少人忌惮。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跟他正面起冲突。
迟疑片刻,男人最终只是低声骂了两句之后便离开了。
明蕴之松了口气,转而对裴彧道:“二公子,谢谢你。”
裴彧低下头:“还不松手。”
明蕴之看向自己捏着他衣角的手指,嗖的一下收回手臂。
支知之笑着同明蕴之打招呼:“又见面了,明姑娘。”
明蕴之:“支大人。”
支知之望了眼不远处正垂眸与人说话的裴云澹,玩笑道:“明姑娘,裴云澹在那呢,怎么没去找他?”
明蕴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诧异道:“嗯?他刚刚还不在那里来着,我进门时只看见了二公子。”
支知之笑着对裴彧挑了挑眉。
裴彧没理他。
明蕴之不知道支知之在笑什么,这府里除了裴云澹,她只对裴彧稍熟悉一些。
刚要说话,支知之轻嘶一声,忽而站起身来道:“诶?好像有人叫我,我去去就来。”
裴彧:“……”
支知之走的很快,明蕴之看向他离开的地方,疑惑道:“我没听见有人叫他啊。”
她说完后看向裴彧,发现裴彧的表情很怪异,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彧,但看着不像开心的样子。
她肩膀缩了缩,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裴彧没说话。
明蕴之思索片刻,又喃喃道:“大不了我把你衣服洗了还不成吗?”
“你还想要我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