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她。”
裴夫人轻笑一声,道:“不是为了她,那还能是什么?”
裴彧笑了出来。
所以对于他娘亲来说,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怎么处理,全看个人偏好。
这么多年,一直这样。
他懒得争辩,最后随意道:“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她吧。”
窗外雨势渐大,树叶被洗刷的发亮。
这几天似乎总是下雨,他回来的那天也是这般。
听说那天家里也为他摆了宴,但那天他的母亲告病没来。如今距离那时大概过了四五天,他母亲的病看来恢复的不错,今天早早就过来了。
裴夫人也不高兴,她今日本是想跟裴彧谈谈明蕴之,顺便让裴彧劝劝裴云澹看看别的姑娘,谁知裴彧这么半天说的话每一句合他心意的。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裴云澹走过来,轻声道:“今流?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母亲,你们这是……”
裴夫人不想让这种事影响裴云澹的心情,温声道:“没事,人都送出去了?”
裴云澹嗯了一声。
裴夫人原想再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到裴彧,又生生憋了回去,她道:“罢了,云澹,你明日启程,今晚早些休息吧。”
房门一开,湿冷的雨气就涌了进来。
小厮递来伞,裴彧接过来。
两人的住处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下了长廊后,裴云澹仍走在他身侧。
裴云澹解释道:“待会有点些事,去南厢房等个人。”
裴彧扫他一眼,道:“谁。”
裴云澹弯起唇:“一个……重要的人。”
裴彧对他的个人生活半点也不感兴趣,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值得裴云澹跑南院去。
他没理他,裴云澹反倒问:“今流,刚刚母亲跟你说什么,跟明明有关?”
裴彧:“你说呢。”
裴云澹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不知为何母亲会不喜欢她,我这次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裴彧心说你确实不该放下心,那女人指不定巴着你走,但他才不会提醒裴云澹这些,只嗤笑道:“既然放心不下就别走,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裴云澹摇摇头:“必须得走。”
此时,正行至一处岔口。
裴彧率先停住脚步。
天光晦暗,他的面庞隐在暗色里看不真切,雨幕下他声音轻缓,忽然道:“兄长。”
裴云澹:“嗯?”一别数月,两人都有了许多变化,明蕴之环抱住他时还有些吃力,她感受到夫君的安抚,并未安心地坐回榻上,反而愈发紧贴他的心口,声音低低:“郎君,应付宾客是不是很吃力?”
她不愿回忆这段时日丈夫和婆家对待自己的冷淡,宁可相信昔日照拂疼爱自己的情郎只是疲于应付。
裴彧抚着她的背,虽有些不忍,处于裴玄朗身份下的他亦不好推开,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疲惫:“不错。”
不过论起最难缠,当属她真正的丈夫。
他想,或许应当尽快将二郎送到府外的庄园调养身体,那里更幽静,利于病人平复心情。
明蕴之感受到身后的手掌缓缓用力,将她进一步贴近那绣着禽兽纹样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羞怯地试图推了推,道:“还有合卺酒的,别这样急呀!”
裴彧思绪回来,他沉思时会不自觉按住桌案,然而人的血肉之躯却不似坚实的书案,能给予他足够的对抗,尽管隔着厚厚的喜服,他的腹部竟感受到弟妇的丰盈柔软,像被一团云絮柔和地裹住,借不来一点力气。
只差三寸,他若按住她的头再向下些,她稍稍俯身,就可感知到他的窘迫。
他稍稍侧过头,松开手臂:“对不住,弄疼了你。”
明蕴之只是有些新妇的害羞,闻言噗嗤一笑,踮脚在他颈侧啾了一下,不容他闪躲,去拿酒壶,行至一半却回身低低道:“这会子客气,一会儿还不是要欺负我?”
她想起新郎喜服胸前的禽兽纹样,想起从前他捉住她的手亲热,她虽然有些高兴,但是反倒哭起来了,裴玄朗开始还手足无措,试图哄一哄她,但是后来她哭得厉害,反而索性将她牢牢抱在怀中,胡乱亲了亲,没什么彧法。
此刻的裴玄朗应当也会想起来,否则也不会对她如此拘谨客气,可她越发不敢看他的神情,怯怯道:“郎君,你跟着大伯出去好些时候,已经……懂了么?”
他那个时候说每个月的军饷都会想法子寄到她手上,万一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枉她担惊受怕两三个月。
裴彧望着他,低声道:“是必须得去做你的公务,还是必须得找她呢。”
裴云澹握着伞柄的手倏然收紧。
雨水染湿衣袖,远处雷声沉闷,裴云澹默然不语,沉黑的眼眸静静盯着裴彧。
裴彧笑了笑,道:“别紧张兄长。”
“我随便说着玩的。”
这些,才是她近来不安的缘由。
风雨欲来,青州的战局告一段落,并不代表着安宁的开始。
“妾身感念殿下维护妾身之心,但妾身……不愿。”
人在做天在看,她一生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愿让裴彧因为她而做出什么颠倒黑白的事来。
她认大周律法,认刑部和大理寺的评判,有过无过,不该由私心而定。
“太子妃怎知孤如此作为,是为了你?”
裴彧不置可否:“正如你方才所言,明家若有罪,孤又如何撇得清楚。便是为了孤之声名,天下万民的心之所向,也不该将此事公之于众。”
自古上位者,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先帝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打天下时,也让庄家为他做了不少脏事。
第 66 章 第 66 章
第66章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变得冰凉,天边的月影拨开浮云,自夜幕中显现出皎洁光辉。
月幌低垂,微黄灯火明映纱窗。一片静谧之中,只能听得菩提手持被缓慢转动的声响。
明蕴之记得裴彧从前常于手上把玩的是一枚扳指,玉戒锢于指骨,无声之中透出几分冷清。而如今的这串手持,她早已不记得是从何时换上的,随着“嗒、嗒”转动的轻响,宛如心跳般,牵动着脑海中的思绪。
半晌不曾听得裴彧答话,明蕴之轻声唤他:“殿下?”
“想好了?”
裴彧抬眼,没问她缘由,只如此开口,视线停留在她笼罩着淡淡月华的脸颊上。
明蕴之颔首:“想好了。”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不是三岁小儿,也不是永远需要躲在别人羽翼之下的小小女娘,她有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唯有如此,方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她将手中的酒杯倒满,柔嫩的指尖交叠握起酒杯,动作仍旧赏心悦目。好似她并非身处异乡,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明蕴之:“妾身斗胆,试解殿下心意。殿下可愿一听?”
裴彧手中的手持停止转动,被他敛于手心,发出一声轻响。
“你说。”
明蕴之抿唇一笑,道:“青州之事战局已定,殿下却并未松懈,青州军营仍日日传来练兵之声。旁人以为殿下是想以此继续震慑倭寇,壮我朝雄风,但我若没猜错的话,殿下或许是有些别的准备吧?”
两人相对而立,少年白衣彧冷,如瀑长发垂落身侧,漆黑眼眸坚韧而又忍耐。
明蕴之红衣猎猎姝色无双,一双眼眸似冷非冷,似艳还无。
两人对峙,终是裴彧心中有愧,率先移开了视线。
“呵。”明蕴之见状冷笑一声,却并没有放过少年的意思,“明司空是我的师父,你当着我的面辱骂我师父,又该当何罪?”
少年目光倏地一怔,似是并不认为辱骂明司空是什么错事,过了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道:“阿姐,对不起。”
明蕴之冷眼看着眼前少年,如湖水一般澄净的目光中分明透着不平,似乎这般道歉已是极限。
真是可笑,竟然以为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便能将此事揭过,难道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他的道歉很值钱么。
“掌嘴。”明蕴之冷冷开口。戏唱到团圆处,桌上的菜色都被撤下,匆匆离席的镇国公世子才折返回来,向父母告了一声罪。
不过是家中小聚,镇国公是不在意这些细节的,他更看重实际,对格外出色的孩子宽容些,而沈夫人却留意到日光之下,长子外袍上的竹纹换了方向。
这是同一批料子,裁成的另一件外衫。
细瞧他身上变的又何止是衣袍?
出去了一回,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神情语态都较方才不同,尽管长子是个内敛的人,正在同唐而生谈论药理,态度谦和。
可又无端让人觉出他的惬意与愉悦。
唐而生席间已经听了一遍镇国公府二十余年前的事情,跟着唏嘘感慨了一番,只是并不为镇国公感慨。
这位背叛旧主的国公爷显然除了与次子分别二十余载,膝下仅有二子却无孙辈这点缺憾,当真荣华一生。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瞧着寻他的阵仗也知道,父子二人仕途极顺,一旦二公子腿伤痊愈,要谋个一官半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虽说二公子很可能这辈子与子嗣无缘,可裴氏的人都对他极为关怀,譬如同他谈论医理的世子,应承了他全部要求,治疗伤疾产生的一应开销都从临渊堂的账上走。
甚至还主动向他提起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侍郎的意思是……教二公子同我一道外出游历?”
对于大多数病人,外出就医都不如在家静养舒坦。
“先生的家乡山明水秀,距离京城不远,妻女家小都在原籍安置,我想这一来府里冷清,这人间烟火气最是难得,很适合二郎疗养,二来也方便先生共享天伦之乐。”
这个安排唐而生当然情愿,人活到这个年岁,什么故国明月、匡扶正统的念头都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只想享受最后的逍遥岁月。
不过虽然镇国公世子待他优礼,他更知这些贵人们多是傲慢之人、眼过于顶的,世子固然是为两全之美,可二公子和二少夫人会愿意离开这繁华所在,去他那里吃苦?
“世子是二公子亲兄长,既有此心,何不直接对二公子讲明,还用得着借老朽之口?”
“实不相瞒,二郎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即便是家中私事,裴彧也不见羞恼气愤:“先生也知,病人的心思会比平日重许多,由您来说,反倒比我更强些。”
台上整折子的戏都唱完了,沈夫人最爱这出,看了犹觉不足,擦过眼泪,撒了赏钱下去,又叫唱《阳关》。
裴彧漫不经心望向戏台,他果然是母亲的儿子,再听一遍,也觉这戏文渐渐入耳了。
真是好一出棒打鸳鸯散。
少年蓦地抬眸,目光怔怔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要我重复一遍么?自己掌嘴!”明蕴之彧冽嗓音中已经染上不耐烦的怒气,她不喜欢听不懂话的人。
对上她冷漠的眼眸,少年俊美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攥紧。
虽然早已心知肚明,可事到临头心里却仍是一阵止不住的酸胀,细细麻麻的疼痛像是藤蔓般在心里无尽地蔓延开来。
他在阿姐心里究竟算什么,弟弟,男宠,还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就因为他说了明司空的不是,便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来惩罚他。
空旷的原野安静极了,安静到裴彧能彧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明蕴之瞬间一怔,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她困惑地看向倒在鹅卵石上不住颤抖的少年,眼中魅惑风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究和审视。
这人紧紧咬着下唇,却仍有低低的呻/吟从唇间溢出,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衣衫已经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上去似乎十分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明蕴之冷笑着蹙起了眉,他这是在碰瓷?还是说是在装痛躲避她的逼问?毕竟他都痛成这般模样了,自然无法再给她任何回应。
不得不说这郁淮的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就连她都无法从他的表情动作中看出丝毫破绽。
“裴——阿淮你终于醒了!”
裴彧难受地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卢青阳那张因为逆着光而越发黝黑的硬朗脸庞。
“我不在悬笼里……”裴彧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为什么会在悬笼里,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卢青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裴彧,这人怕不是被关了太长时间,关傻了。
裴彧却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还留有柔软的触感……
他没有回答阿姐的话就晕了过去,阿姐竟然没有因此生气而把他关回悬笼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软的。
“蕴娘。”
裴彧忽然出声,喉头又泛起些许血液的腥气。
明蕴之刚要登上马车,闻声微微转过头来,露出双美目盼兮的清澈杏眼。
她弯了弯眉眼,发丝落在耳畔,扬出几分清浅的笑意。
一如初见。
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
裴彧松开了紧握的指尖。
“去吧。”
去吧。
第 67 章 第 67 章
第67章
明蕴之作完画,已经入夜。
她揉了揉垂了许久的头,将墨迹吹了吹,看向裴彧。
男人半靠在软榻上,像是睡熟了。她看着桌上的画,总觉得差了些神韵。
今夜这般,好似能想象到齐王那日所说,他见到裴彧三番五次改那只简单的灯笼,是因为什么。
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哪里都不够好。
她改了许多次,废了好几张纸。自小被外祖父称赞的画艺少有地感到了几分受挫。明蕴之不怕难,她一笔一笔,终于勾勒出了心中的模样。
只是此刻做完,终究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好像是因为……这画里的人,有些太孤单了。圣上不坐朝,裴彧也无需日日早起,然而他已为婚仪耽搁了一日,不免要早早起身,先至京城各营巡视火器储备,又回兵部坐堂,处理近几日积压的公文。
这样的生活相对在外领兵已属清闲,为臣者无可抱怨,更何况……昨日并非他娶亲,枕边睡着的,也不算他的新妇。
比起镇国公府,他宁可在外奔波,辛苦些更好。
只是沈夫人却瞧不得长子这些时日劳累,她自从失去幼子,将这个儿子看得心肝一般,虽说她也怜惜二郎这几年受的苦,可她没看着这孩子怎么一点点长成,依偎在她怀中撒娇,才回来就是这等乖戾模样,仿佛众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在心里面就隔了一层。
而长子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这些时日不仅为二郎求医问药,还耐心开导,替二郎成礼圆房,更要担负起朝廷里的事情,他纵然不抱怨,可眉宇间的愁态骗不了人,反而显得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思龌龊。
最初她听闻这个明氏女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娇怯无知的年纪,偏偏二郎已经受用不得,不免怀了一重隐秘心思。
镇国公府替世子相看了许多婚事,长子皆不中意,她就算是尊菩萨也要急了,不如倒拿这娇滴滴的美人试上一试,她这个儿子她最清楚性情,只要不是不喜女色,日日与自己的弟妇寻欢,即便是旁人所迫,必然羞惭难言,难免会动结亲的心思,斩断这段孽缘。
届时长子有妇,次子弄璋,只是明氏的女子日后听到丈夫不良于行时会伤心些许,可谓尽善尽美,她见过元帕后还存了几分笑意,让人好生注意着二郎,又吩咐小厮候在府门外,等世子来见她。
可等裴彧换下官服,到母亲前问安时,沈夫人又换了面色。
青色的宽袖便服显得裴彧多了几分文士的雍和从容,虽然他今日似乎不快,坐得离主位稍远些,可她才不过四十有余,还看得清长子指上的血痕!
她几乎怒极,二郎如今这模样也就罢了,可大郎从小孝顺,竟也阳奉阴违!
裴彧不过在母亲这里略坐坐,连午膳也不准备用,他心下如沸,已品不出茶汤滋味,稍后他还要回房打理一番,扮作二郎,携新妇过来请安。
这出戏简直是荒谬绝伦,可一旦开锣,又不好不唱下去。
忽有女婢匆忙入内院,想伏在秦妈妈耳侧说些什么,秦妈妈低斥她一句,才踏入屋门向主母和世子行礼道:“夫人,二少奶奶来了,说是要服侍您用膳。”
裴彧放下茶盏准备起身,却见母亲怒形于色,平和道:“她入府第一日,难免惶恐殷勤,母亲何必动怒,不妨先吩咐她回去,稍后儿子便来。”
沈夫人却慢慢抬头,不过觑他一眼,她这个儿子倒糊弄到她头上来了,只怕稍后还要串供。
她冷笑一声,遣人唤明蕴之进来,慢条斯理道:“这很不必,二郎的新妇还未拜见过伯兄,你是日日在京的,难不成连面也不露?”
形单影只的,太过单薄。临渊堂离怀思堂和澄辉阁最远,留守的侍从都没跟着世子去见过二少奶奶,亦能随机应变,想来能拖延一段时间。
他虽解了一时困境,却又将这棘手事抛给主子,裴彧揉了揉眉心,他与弟妇分别已久,但这症状却有增无减,只需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他便有些……实在龌龊。
父母只怨他不够勤勉,难以早日实现这借/子的下/流意图,二郎却嫌伯媳太过亲热,会疏远日后他们夫妻的关系。
而与他同枕共眠的弟妇也夜半低低饮泣,担忧她太过年幼,不能引起丈夫的兴趣。
成全……他竭力想周全所有人,宁可多忍耐一些,然而无人欢喜。
包括他自己。明蕴之不解,她怯热,都没有这许多汗,他们同处一方小天地,郎君怎得热成这样,不过,声音却极动听,她很想多听一听。
且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全副心神不在身上一般,她试探地握住那半边坚实臂膊,撼不动分毫,小声道:“郎君要是觉得热,可以宽衣入睡的。”
虽说有些不舒服,可她周身还算清爽,也犯了懒,不想重新起身洗漱。
她轻微的不安分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宁和,纤细的五指立刻便被人交扣在枕上,她面若敷红,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承受,含着泪望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却又不敢蜷缩起来,生怕更痛。
他腰间未动一下,可几乎只是一瞬便……竟比方才更噎。
裴彧面色沉沉,他虽有正常男子的欲,却并非登徒子,尚能自抑忍耐。
可她不该这样活泼好奇的,无端惹人恼怒。
教人恨不得将她反转过去,狠狠掴上几掌,而后抽干她的气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愿细思其中过程,然而抚她柔腻肌肤,却难以克制燎原的心火。
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合该经历一番残酷的。
明蕴之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脱,经了方才一遭,她是有些怕事的,只能羞怯地闭上眼睛,闷声道:“二郎,你是要审讯犯人么,做什么这样直勾勾盯人?”
她宽慰自己道,方才或许只是郎君初试,难免出差错,他们之间差得虽多,可彼此终究年轻,他留给她的余泽颇多,想来不会太痛的。
然而含羞带怯的亲昵并未引得夫君情迷,她察觉到他身躯微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只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金戈初起,还未偃旗息鼓,他竟……
裴彧避开她讶然目光,声音沉缓:“今夜累你了,我先去沐浴,叫婢女为你擦一擦再睡罢。”
她不过是被人玷了些污秽在身,而他却十分狼狈,不好被她瞧见此时情状。
红麝被拿了巾帕入内时还有些疑惑,就连她一个女子,每每见了娘子纤秾合度的身形都忍不住多觑几眼,又是久别、又是新婚,不该这样快就唤她入内罢?
可房内只留下眼眉微饧的娘子一人,她又不得不信,小心问道:“姑爷从前待娘子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怎得现下就沐浴去了?”
“母亲与唐先生如果问起,就说我有要务,不要惊动二郎。”
再回房去妆扮修饰已是来不及,裴彧取出随身携带的物事匆匆覆住那颗红痣,沉声道:“教跟着明氏的婢女都回院子去。”
亲随从未见世子如此生气过,然而二少奶奶不知内情,本身无错,错的只会是回答不够滴水不漏的他,一时羞惭,忙应了下来。
明蕴之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加上去什么。可只要一想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小登科,竟要央求由他人代劳,尽管这是他与母亲都竭力促成的事情,可真正望见一身喜服的兄长,听着外面的吹打弹唱,他还是心头发闷,只能靠烈酒压制住那阵躁怒。
他嗤笑一声,缓缓道:“兄长何必拿太医出来说我,本就治不好的病,几坛酒能碍什么事。兄长是嫌我脏了你的屋子,还是误了你与我妻子的洞房?”
这话极不中听,饶是亲信们训练有素,洒扫时也不免停顿片刻,随即又沉默地收拾碎瓷残酒,直到见神色冷峻的世子爷摆手示意,才如释重负般鱼贯而出。
屋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似揽镜自照一般对坐,只是明明大喜之日,一个双眉紧蹙,一个冷笑连连。
“二郎,此举既然非你本心,何必赞同母亲,定要我替娶新妇?”
裴彧亦微微烦躁,他本就觉得此事荒唐,若裴玄朗一时想不通,因腿伤羞于见人,他只替拜堂即可,日子总归是他们夫妻自己过的,岂有替到喜帐内的道理。
虽然二郎不能令女子有孕,传续两房香火今后皆是他一人之事,可日后他若娶妻,将次子过继到二房也是一样,不必与弟媳行此有违天理之事。
然而素来古板的母亲却斥责他此举不妥,二郎才认回来,在朝中毫无根基,日后他们夫妻大约也要靠国公府庇佑度日,哪个名门淑女会愿意将自己亲生骨肉过继给这样一对夫妻,那孩子长大成人得知真相,更不会真心孝顺二郎夫妇。
在母亲看来,同弟妇合房,于国公府、他自己、二郎夫妇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更何况二郎不能生育这事,是做父母的有些对不住他,而弟弟不良于行也是为了救他,既然二郎都愿意向他借子,他更不该推辞才是。
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肯施以援手,便是不孝不悌之徒,若害得那明氏女被退亲后郁郁而终,更是他担着的一条人命。
母亲年岁渐长,有些迂腐念头裴彧不觉意外,然而他的同胞兄弟竟也极力赞成,这才是最荒谬之处。
他忆起校场初见时那毫不露怯的男子,爽朗豪迈,言辞恳切,绝非眼前颓唐自毁的醉汉,即便不悦,也未开口斥责。
裴玄朗见兄长目露难色,心下亦是苦痛难言,他一向仰慕裴彧,因此特地奔赴这位大人帐下效力,不曾想两人竟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上了战场性命酒由不得自己,可他并非怕死的懦夫,即便是为兄长赴死,他也无甚怨言。
即便他杀贼而死,朝廷的抚恤和国公府的贴补也够盈盈置办嫁妆傍身,等过一两年另嫁旁人就是,兄长不会不管她。
可偏偏他没死,那便要贪心地活下去。
母亲本来不大中意这门婚事,可前些时日来探病,与他分析此举利弊,所谓圣心、国公府与兄长的前途,他与妻子日后相处,那张口张张合合,说出几千几万条道理来,他一个废人并不怎么在乎。
他只想教盈盈开心一些,享受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一切。
而这个代替他的男子必须足够出色,最好也不要教她知道这一点。
“兄长想反悔也不必以此为借口,我只是担忧兄长没有经验,一时放心不下,有些要紧的话还需叮嘱兄长。”
裴玄朗神情倨傲,细品却是说不出的酸涩:“盈盈娇怯天真,又最在意我,若兄长不小心露出马脚,只怕会伤了她一片心。”
她原想在这最后一日,与他说清此事的,也算是了了她从前的一桩小小心事。
她想看到裴彧因为她的画而错愕的样子,却又在见他呼吸沉缓,显然已经入睡的时候,放弃了唤他睁眼。
反正,明日,后日,过几日他总能看到这幅画。以他的脑袋,不至于想不出是她亲手所作。
他近来好像当真是累了。睡得很沉,很熟,连她走上前都浑然不觉。
明蕴之碰了碰他的手,将画卷起,放在他的身旁。
青芜见娘娘出来,有些意外:“娘娘不再陪陪殿下吗?”
“去看看行装收拾得如何了,”明蕴之转过廊下,往内间走去:“青州这边离不得你,青竹陪着我,辛苦你在此处,多多费心。”
青芜眼眶一热:“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奴婢是娘娘的人,娘娘吩咐的事,自然要办好。”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掌心,“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她没再回头去看那屋中隐隐透出的灯光。
待父兄定罪后,她或许便当不成这个太子妃了。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结局,若能留得性命,往后青灯古佛,长灯相伴,倒也算得上安稳。
如果最终还是星离雨散,不如早些回首,莫要留恋。
她笑了笑:“走吧,再去看一眼含之。”
第 68 章 第 68 章
第68章
他说完,摆了摆手,一副极厌烦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贪恋丽妃美貌与柔顺,还有她那恰到好处的心机与作态,丽妃从未在他面前,看到过如此表情。
她被人拖走,奋力挣扎起来:
“陛下!妾身侍奉您二十余年,难道连最后一丝情分也不能留吗!”
丽妃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平宣帝没有回答她。只是做兄长的娶亲反而落在弟弟的后面,听说圣上有意赐婚时他数度婉拒,说“贼寇未灭,当效仿冠军侯,以四海为家。”,圣上大笑,后来便随他去了。
明蕴之从前只听过一点那人的传闻,进府那日远远偷看,发现双生子果然容貌相仿,只是她这位夫兄经历过官场沉浮与沙场磨砺,不言不语间也有一股迫人之感,不似夫君那般粗犷爽朗,待她赤忱,吓得人目光飘忽下移,忽而瞥见他颈侧细小红痣,格外惹眼。
裴玄朗没有这颗痣,她记得清清楚楚,小门小户的人家不讲究深闺里男女有别那一套,他从前生病高热不退,她用帕子替他擦拭过上身,光洁如一块整铜,肌理分明,内里蓄着无尽的力量,并无瑕疵,惹得她芳心可可,脸倒比病人还红上两分。
明蕴之一阵胡思乱想,渐渐攥紧了手中的喜果,婚前没人教导过她夫妻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前只听那些荤素不忌的大嫂们讲过一点,还理解错了意思。
当初被还叫阿牛的裴玄朗捉住亲了一下,他们便以为有怀孕的可能,明蕴之怕情郎从军之后一去不回,她一个未婚女郎怀孕露丑,被绑起来点天灯。
还是进了国公府,沈夫人让陪房拿了些压箱底的东西给她看,那两个磁制的小人一拆即合,难舍难分,又有许多书册讲解,她才知道婚前那样的亲热不过是闹着玩,不会教她大了肚子。
今晚就要同裴玄朗合房……明蕴之想到那些手段有些羞怯口干,半掀喜帕想要水喝,可一想到夫婿这些时日的回避,那颗心稍稍冷了些,她清了喉咙,唤自己的婢女红麝过来。
“去听听前面的动静,郎君是不是快该回来行礼了,这钗重得很,我好生难受。”
备嫁的时候她身边有沈夫人的陪房秦妈妈跟着,不仅仅是指点她男女之事,还教她坐卧行走,免得成婚时出笑话。
可新妇入了洞房之后,大概国公府的人也觉得没必要再给这位寒酸的二房媳妇做什么脸面,房内只留了红麝服侍,剩下的仆人都领赏吃喜酒去了。
不过这样明蕴之还更自在些,起码红麝不会见她掀开一点喜帕就说不吉利,什么‘郎君不发话,这帕子一定要遮得严严实实’。
娘子遮着脸,红麝今日却看得分明,她见过二公子与自家娘子相处时的情投意合,因此拜堂时看见新郎那天差地别的冷淡姿态格外不平,可娘子却惦记着似乎早就变心的夫君,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应了一声是,快步向外去了。
二公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似乎也更高大,国公府养尊处优的生活在不经意间改变了那个实诚汉子,那双曾经握锄挥刀的手依旧宽厚,一只就能握住娘子那对细巧玉腕,可在红绸的映衬下,似乎比从前赏心悦目许多,连她也多看了两眼。
可随即她心内又暗啐一声,富贵滋养容貌,可也坏了人的心肠,已经瞧不上娘子,又不肯主动退婚,娶进来居然又是这样冷淡对待。
不过毕竟是新婚第一夜,就算是姑爷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瞧不上自己从前心许的女郎,可总该给妻子些颜面的。
可她想的却半点不对,前面的宴散得很早,可二公子吃了些酒没回新房,却去了世子爷院里。
裴彧在席间被灌了不少酒,然而仍能维持清明神色,他新被圣上授予差使,检视军中各处火器,军情要务在镇国公世子这里自然要比弟弟婚宴更要紧,因此也没什么人在席间质疑他为何不来观礼。
然而除了极少数人,席间宾客无人知晓,与弟媳拜堂成亲、迎客饮酒的并非镇国公新认回的二公子裴玄朗……而是他裴彧。
宴席将散时侍从小心低语,说是二公子吃得大醉,下人们担心出事,问要不要请大夫上门。
那些人平日里看不惯他,又不敢得罪这位实权在握的世子爷,只好借机磋磨新郎官,可待他回房察看玄朗情状时,屋内空坛堆积,显然玄朗喝的酒比他不知多上几何。
从前摆设清雅的卧房已经酒气冲天,裴彧甫一入门,眉头便倏然拢起。
若在军中有人宿醉无状,无论出身贵贱,皆杖三十。
可家事远比公事难清,他与父母亏欠玄朗颇多,彼此分别多年,难免稍稍纵容,因此也不过示意随从洒扫焚香,冷声道:“太医再三叮嘱,你腿疾未愈,不可沾酒。”
半颓在椅上的裴玄朗早失去了初入行伍时的意气风发,他醉眼朦胧,慢慢抬了半张眼皮看向兄长,像是挑衅般,看向另一个自己。
一个比他好上千倍百倍的“自己”。
只有这样的“裴玄朗”,才配得上盈盈那样娇俏动人的妻子。
丽妃赤红着双眼,挣开内侍的束缚,朝平宣帝处奔去。
府内唱戏奏乐,婆母都能陪在镇国公身侧设宴款待宾客,她作为新妇却要候在大伯书房等夫君和兄长归来,明蕴之心里很难痛快。
她还没来过夫兄会客习字的书房,但这布置摆设果然随了正主,符合她对独身男子书屋的幻想,架上无半点尘埃,可周遭的一切却显得冷清寂寥,她百无聊赖,只能将目光落在那一排排书里。
台上的戏像是《紫钗记》,她没听过全本,一时心痒,就去寻了一本唐传奇看,里面应当收录过《霍小玉传》。
不知是哪位贵客来,听这吹吹打打的,没一个时辰不会停,她看些话本传记打发时间,大伯应当也不会生气。
然而书才翻过两页,书房的门从外推开,对比内室的寂寥空静,那声响简直不啻于隆隆冬雷,明蕴之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整理仪容,抬眼一瞧却顿住了:“宴席这么早就散了么?郎君怎么独自过来了……世子不一同回院么?”
她就知道,这人是二郎,换成世子,就算是饮了酒,也会先让人敲门示意,不会这样贸然吓她。
人说小别胜新婚,可她的丈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冷冰冰得吓人。
其实他的态度冷硬应当也不是对她,只是像酒后恼了谁,目光湛湛,几如剑气,大约是疾步行来,胸口仍有些起伏不定,见她生怯,强压在心里,声调温和:“盈盈,害怕么?”
明蕴之微怔,只是惧意使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疑惑道:“还好,是谁惹到郎君了么?”
男子不言语,却前踏两步,至她身前,拦臂过来,擒住欲逃的美人。
高大的身躯遮住日光,阴翳之下,传到她面颊的,却是阵阵热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晓得许多事情还不敢告诉娘子,知她必定会伤心。
灶间留着的水已经有些温了,可她去取用时不见仆妇烧水,里面的水更没见少,但西侧浴间却有侍从进出送水。
明蕴之才为新妇,不肯叫婢女伺候自己这种私事,只索要巾帕自拭,白帕上只沾了一点点红,虽说过程古怪,可她并未有太多恐惧,可见郎君还是用了心体贴她的。
“乱糟糟一日,二郎也得歇一歇,听说世子有心照拂郎君,还要带着他出去办差,自然要克制些。”
明蕴之不知是说与红麝听,还是说给自己,她才尝到一点滋味就戛然而止,心头的困惑不比外人少,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国公府的郎君似乎都寡欲,公爹不纳二色,听闻世子到如今还未议亲,大概内训如此,二郎才回来,也不好违拗。”
她叹气,忽而莞尔:“不过看在他从前待我这样好,就是这事有些不谐,我也不该与他计较的。”
然而那地龙倏然一响,将她唬得不轻,然而又困倦已极,只是抚了抚心口,对红麝道:“你也回去歇歇罢,郎君和我一会儿都不叫人的。”
明蕴之在枕上浅浅睡了一觉,朦胧中察觉到有人掀开帷幔一角,身上带了些寒凉水汽。
她不习惯被人侵入自己的领地,霎时惊醒,睁了眼又啼笑皆非,想起自己是成过亲的人,又安心阖眼,不满呢喃道:“郎君?”
裴彧吩咐人汲了井水,待那阵不可遏制的欲勉强抑住,思量她应当睡下,才回身到婚房内。
那一声“二郎”比井水更令人清醒,她终究是与裴玄朗两情相悦,他与她同榻,岂是为了枕边欢愉,为逞快而欲令她哀哀啼哭,当着二郎的面折磨他的新妇,这与禽|兽何异?
他学着裴玄朗的声音沉沉应了一声,才将双手放于腹部交叉,未温的被角就被人掀起,一团温软似云的东西触及他臂膊,且愈发贴近。
她果然伸了一臂想要揽住,还未来得及抱怨他寝衣寒凉,却被裴彧握住手掌,他声音满是严厉:“你作什么?”
“我只是喜欢和郎君捱得更近些。”
明蕴之不敢置信,她呆呆望着裴彧,眼睛里隐隐泛出水光,哽咽道:“二郎难道不想同我多亲近?”
裴彧向来能很好克制自己的怒气,即便在外也很少训斥下属,但他方才却近乎恼羞成怒,脑中浮现许多念头。
到底是她要做什么,还是他以为她要做什么?
……又或,他以为她与二郎在婚前也是这样亲昵?
腰肢被人攥在手上,不由得她不怕,明蕴之后知后觉,可不是他叫她过来的吗?
御前太监反应不及,生生看着她扑到了陛下近前,却又拐了弯,自己撞向了御前侍卫为护驾而拔出的长刀上。
“陛下。”“阿兄!”人潮退去,只剩明蕴之坐在喜帐内,忐忑不安地等候夫君待客结束,与她行合卺礼。
金陵城内近来有两桩惹人议论的新奇事,都与她要嫁的这位夫君有关。
第一桩是镇国公与夫人早年丢失的幼子裴玄朗竟被在外任官的世子裴彧认回,上了裴氏族谱,第二桩则是这位裴府二郎回府后极快定下了亲事,娶的娘子却家道中落,寒酸得很。
这第一件只算得是意外之喜,镇国公夫人生养的原是一对双生子,传闻兄弟两个容貌极为相似,裴侍郎在两浙任官时捉拿海贼时恰巧遇到,兄弟相认。
这些闲言碎语明蕴之在进门前就略有耳闻,她当初听闻二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虽然也替他欣喜,可齐大非偶,她不能不替自己的终身思虑,于是写了一纸书信寄去,委婉露出退婚的意思。
然而这封家书好巧不巧,落在她情郎兄长的手中,听闻镇国公世子是个极重礼法的人,厌恶始乱终弃之事,以为是二郎嫌贫爱富,在这之前向她露出了悔婚的意思,当即向裴玄朗询问这段过往,命他立刻向父母禀明此事。
裴玄朗给她回信时不曾细说这段误会,只要她安心出嫁,镇国公虽是武将出身,可本就是士族人家,自幼博览群书,夫人亦是名门之后,夫妻二人知书达理,待人都是极和善的,并不存门第偏见,甚至愿意给她置办一份丰厚嫁妆作为私产。
明蕴之那时确定了未婚夫的心意,自然欢喜非常,他后来也时常寄信回来,夸耀他的战功……也多次向她提起她那位面冷心热的夫兄,镇国公世子裴彧。
裴玄朗不想开口认错,只是到书房来见他前将自己打理得更妥帖些。
然而他才被人推进来,就看到桌边被血染出一道掌印,恨不得立时从转轮车里站起,查看兄长伤到了何处。
手上的痛楚缓解了内心的燥/欲,裴彧沐浴后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束带仅以芝兰纹样装饰。
他见裴玄朗果然比昨日更强些,虽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再提人之过,抿了抿唇,无奈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稍后要携你新妇拜见父母,你若不放心,也可从密道进去瞧瞧。”
密室本是用于伯媳偷/欢,通不到沈夫人院中,然而君子坦荡、不欺暗室,他私下见二郎新妇,总要告知玄朗一声。
只是他清楚父亲打猎的习惯,此时应当还在城郊未归。
裴玄朗微微尴尬,他夜里确实伤到了兄长的心,他又不是时刻疑心的男子,更不愿瞧见盈盈与另一个自己亲热,轻咳了几下方道:“我还有一剂药未服,阿兄自便就是。”
日影移斜,秋光泛凉,吹过池水的风似乎也慵懒起来。
裴彧到门前时,明蕴之午睡才起身,青丝半披,只穿了贴身小衣,正在试戴首饰。
世子随口斥责一句,明蕴之并不往心里去,她见了裴彧送的贺礼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见是夫君回来,立刻回身相迎,连鞋也来不及穿,轻快道:“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用过饭了么?”
裴彧瞥见她被风吹起的薄罗衫子,只至颈项,目光就不再下移。
那近乎透明的鹅黄色全然遮不住她莹润光洁的双臂,反而更显柔软纤长,惹人遐想。
他想,地龙烧得还是太热了些。
鲜血染红她的衣衫,丽妃声音越发微弱,她抬起手,拼尽全力,抓住那一片明黄的衣角。
“你以为,你除了我和易儿,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扬起一抹笑意,双眸直直地盯着平宣帝,维持着这个姿势,没了气息。
平宣帝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这副看起来强健的身躯,早已走向末路。
第 69 章 第 69 章
第69章
第二日清晨,天边落了些毛毛细雨。
细碎的雨丝飘落在衣裙上,明蕴之站在车下,看着人将东西搬上车中,肩上蓦然重了些许,她一回首,是裴彧。
他取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垂眸为她系上。
“你此番远行,足有千里,一来一回,或许便是许多时日。”
裴彧看着她,淡道:“照顾好自己。”
明蕴之颔首:“殿下也是。”
她挥了挥手,与他作别。医师的话和兄长信中不差,裴玄朗纵然有一丝失落,可能重新站起来,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面上也露出些笑意,急切道:“按先生所言,我很快就能行走?”
他受够了每时每刻离不得人的生活,冬日阴湿的金陵连水汽都像是腐蚀人的,他缩在轮椅上,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侍从的小心翼翼,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唐而生道了一声自然,他写了两张药方,外敷内用:“我与世子有言在先,郎君治病期间需遵医嘱,戒骄戒怒、少食甜辛,酒最好不饮,勿近女色。”
裴玄朗自忖这些日子确实过于易怒,饮酒是这几日才减少的,但他原先不算贪杯之人,这不算难事,一一都应承下来。
唐而生略感满意,世子与他交谈时似乎颇多忧虑,弄得他以为裴家二公子是十分难缠的病人。
宴席设在临湖的澄辉阁,之前是为了方便宾客观赏画舫歌舞,不过近来昆曲在达官贵人之间流行,沈夫人特地安排了一出《紫钗记》,教府里养着的戏子在新搭的戏台上唱演。
主宾皆是分桌而食,裴彧听着台上二人折柳送别,心底并无多少感触。
炙手可热的权臣勋贵观赏一出士族门阀欺压相爱男女、棒打鸳鸯的悲情戏取乐……这于他而言并无多少乐趣,或许是他近来多思,也无心取乐。
裴玄朗久不听戏,看得目不转睛,他想起离家那日,明蕴之穿着一身浅色衣裙,两人也是这般依依惜别,本来她满十四岁的时候两人就可成婚,但父亲去世之后家境大不如前,治丧花了一大笔钱,娶妻就是要她嫁过来受苦。
靠科举博取富贵,这不是他能走的路子了,只有从军入伍,还有一线可能,那时他宁可用性命换金银。
盈盈年纪幼小,却不能忍受分别之痛,在他怀中哀泣不止,又不敢说些挽留的话,就将那枚平安符缠了一缕青丝送与未婚夫,祈祷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沈夫人心情舒畅,见次子知道行走有望,多了些听戏的精神,更是打心底里欢喜,要不是得防着二郎媳妇知道,就是让戏子们每日变着花样唱都心甘情愿。
然而目光转向自斟自饮的长子时,又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知道长子不喜爱与弟妇偷/欢的滋味,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但宫中太医没个彧法,唐神医又更擅长医治外伤,之后几个月还是要勉强裴彧去与明氏同床。
直到明氏怀孕,才能结束这场偷龙转凤的闹剧。“是我太过警觉,忘了这不是在营中,还有些不大习惯。”
裴彧默了片刻,将她的手轻放在自己另一侧,侧身过来环住了她,柔声安抚:“不是有意的,委实对不住你。”
他的拍抚轻缓而有礼,就是她逗弄一只狸花猫也比他更放肆些,然而她被丈夫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却奇异地感受到安心,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那倒也不必这样客气。”
她也不是很习惯呀,说清楚就没事了。或许是畏惧这位镇国公世子的权势与脾性,尽管知晓讨好他对自己夫君日后仕途大有裨益,她也宁可远着些。
明蕴之的步履微缓,行至他近前时才瞧见裴彧眉头微蹙,她躬身行礼,怯怯道:“世子寻我有什么事?”
裴彧本想将恭贺二人新婚的礼物一并带到她面前,然而两个人已经在母亲那里见过,他也不必避讳,吩咐侍从将锦盒递给红麝,平和道:“昨日圣命在身,竟未能喝上一杯你与二郎的喜酒,今日特将见面礼补上。”
原来不过是为此,明蕴之不觉莞尔,她柔和道:“世子勤于王事,家里这点小事不劳您挂心,二郎和我都清楚的。”
她瞧着世子送的应当是些女子头面首饰,道:“母亲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世子晚间相赠也是一样,何必候在这里吹冷风?”
裴彧看向她,昨夜的枕边人对他似乎一无所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淡淡道:“我很少在府中,只怕错过你与二郎奉茶,本来就是赠与弟妇的,早晚都是一样。”
明蕴之称明,她方才被婆母问了一句,想起夫君的借口,不免开口问上一句:“妾在闺中,不知朝廷里的事情,二郎晨起说还有公务在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婚假也不能休得一日?”
裴彧面色未变,只是不言不语时,能叫人看出有些不悦,然而这不是他的妻子,话不好说得太重,他斟酌开口,语气却不似方才温和:“内宅不问外务,弟妇不知道么?”
明蕴之虽知他循规蹈矩,可丈夫连官职还没有,应当不会涉及朝廷机密才对,刚刚大伯又待她谦和,她就生出些亲近之意,有些失了分寸,竟和丈夫的兄长打听起朝中的事情,立刻俯身认错,道:“多明世子提点,是妾失礼,本不该多言的。”
她生得风流婉转,可过多的小心怯懦却让这份美貌黯然些许,她连眼睛也不敢对视,只能教他俯视那柔折颈项,窥见一点酥腻。
他不免自省,方才的语气有这样重么?
然而她惧怕得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认定他有意责备,便不好再解释些什么,反似越描越黑,只颔首示意,先一步回房去了。
临渊堂的侍从见世子回来,面露喜色,含笑禀道:“二公子今日心情像是好了些,不但多用了些餐食,还按着太医的法子活动手脚,奴婢们替二公子按摩时他也不甚抗拒。”
自从主母想出了借/种的法子,世子多教二公子住在临渊堂调养身子,担忧他郁郁寡欢,方便时常看顾。
晨起他们都以为二公子酒醒后会大发雷霆,皆是小心翼翼服侍,没想到二公子言语不多,却比以往更好伺候,虽然个个疑惑,可提心吊胆这些时日,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裴彧稍稍思索就知二郎一反常态是为何。
他昨夜并未在二郎妻子身上一逞兽/欲,却也令明氏女有了怀孕可能,二郎心里自然会好受些。
然而回忆起夜里的难堪,裴彧不免按了按指尖伤口。
她并未得到应有的欢愉,然而却还满是依恋地枕在他怀中,毫不在意那团雪腻紧紧贴在他心下。
若她晓得夜里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便是训斥她干涉朝政的大伯,不知作何感想?
裴玄朗已收拾得浑身干净清爽,他将妻子的新婚夜拱手送与他人享用,即便那人是他敬重的兄长,他亦觉痛苦难堪,可等他亲耳听见两人合房后,那点酒热渐渐退了,反而自惭懊恼。
兄长身形比他更高大挺拔,行伍多年,腰身也更紧实有力些,他虽然没和盈盈做到那步,可听士卒们夜半夸耀,倘若是正常男子,不会须臾就交付出去,即便是才开荤的雏儿,开头虽然狼狈,一夜里也至少三四回不歇。
反倒显得他这个须得求子的丈夫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心爱盈盈,不代表兄长也会喜爱她这样的女子,他难堪,兄长难道是自愿如此的么?
而且他还怀了一层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
原来他处处比不过的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
两厢默然,明蕴之在拍抚中很快便睡下,然而裴彧待枕边的美人呼吸平稳,却披衣起身,毫无留恋。
推门的风冷冽润寒湿,令人如咽冰刃,头脑却更清醒了几分。
侍从见世子出来,连忙迎了上去,见主公新婚夜要回自己院去歇息,亦不好多问,好在今夜没有多少人,不会有谁瞧见。
侍从欲焚香拢帐,裴彧道了一声不必,他回到院内,并非是择床的缘故,只是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
那是他随身常携的防身利器,只是不便吓到新妇,故而留在房中。
寒光如水,只是不经意间,就在他生着薄茧的指根处划出一道伤,血蕴涌出,他竟有种解脱的快意。
大约有人担忧他不肯,在合卺酒里下了些东西,这无疑帮他开脱了己身罪责。
裴彧合上双目,初尝女子的滋味,却做的是这等有违人伦的下流事,他竟还有再战的想法,受此责罚,他犹嫌太轻。
然而比此更可怖的是,弟妇怯怯唤他二郎时,他方才脑中竟浮现,倘若方才换作是二郎在她身上……
利刃划过腰腹,一痕鲜血蜿蜒而下,溅在砖上,缓缓渗入地缝。
“去厨房端一碗我喝的燕窝马蹄羹给世子,他这几日辛苦得很,人瞧着都瘦了些。”沈夫人心疼道,“喝了好几盏酒,教他醒醒神,别伤了脾胃。”
秦妈妈应了一声,夫人自从得了这个补肾壮/阳的方子,就变着法子教世子服用,只是夫人从前就对世子十分关切,世子想来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侍者上前更换菜肴,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被端到手边,裴彧瞥了一眼秦妈妈,这汤她只取了一份,没有另外的侍女拿给二郎。
母亲似乎拿他当小孩子对待,总喜欢送些汤汤水水给他。
裴彧想起唐而生的嘱咐,但燕窝和马蹄都是滋阴润肺的平和食材,在这些小事上他一贯是顺着母亲的,但在才回来的二郎面前,这一碗水起码应当端平些才好。
“有劳妈妈,还是将这份先送给二郎。”
秦妈妈闻言看了一眼世子,怕他生疑,笑道:“世子爷思虑周全,但二公子前日说不大喜欢这味道,所以夫人就不命人再送去了。”
裴玄朗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此刻对这个哥哥只有感激,还不至于计较一碗燕窝的偏爱,收拾起心底的伤感,笑着以茶敬他:“此番多赖兄长尽心,我敬兄长一杯。”
然而他心中最牵挂的事情却总不能自己完成,裴玄朗望了一眼唐而生与母亲,轻轻叹道:“只是我身有不便,日后家中私事……还请兄长多为我费心。”
他这话忽而伤感,沈夫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这孩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当初是为你哥哥伤着的,他还会不成全你吗?”
她深深望向长子:“能者多劳,你比他早生几刻,天生该辛苦些。”
成全他的心思……裴彧苦笑了一声,他才想着与弟妇再不相会,若真这样做了,成全的未必是二郎的心思。
酒过三巡,裴彧仅舀了一勺燕窝入口,就将汤羹搁下,他见侍立在远处的亲随匆匆向外,过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寻他,面上还算沉着,然而压低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世子,二少奶奶回府来了!”
裴彧起身,见父母目光移来,寻了个借口向外,一抹石榴色的身影立在湖畔,像是与府中管事交谈,如今正向临渊堂的方向去!
青竹撑着伞,送她往车上去。
含之几人已上了车,因着前几日之事,明蕴之特意向裴彧开口,请綦家兄妹也一路同行。
含之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阿姐和裴彧身上,只道:“阿姐,快上来吧。”
她心中对裴彧此人极为复杂,又恨,又因他莫名地换了命,总觉得自己好似还要感念这一番恩情似的。尤记得那一日分明还一副誓死不会放手的样子,怎么如今,又允准阿姐离开了?
难不成真是觉得大限将至,不愿让阿姐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她拢上车帘,不让外头的雨丝飘落进来。
明蕴之提起裙摆,应了一声。
她刚踩上轿凳,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第 70 章 第 70 章
第70章
“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啊……”
养心殿外,数位内侍拉着一披头散发的貌美妇人,丽妃脱簪散发,素衣来此,几乎满面泪流。
“让我去见陛下,让我见陛下一面!”
她拉扯着内侍,哭求道:“陛下,易儿是有冤屈的啊,他是咱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尽心侍奉父皇,从未有过反心,怎能仅凭那贼人的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呢!”
丽妃跪在养心殿前,不甘心道:“陛下见妾身一面吧,陛下……”
她哭得脱力,几乎是半趴在冰冷的砖石上。从那原青州副兵马使方吉交代了开始,平宣帝便再未见过她。
丽妃盛宠多年,这些年来从未遭过如此冷待,一日两日还好,越拖下去,越能听到前朝传来的动静。不是有人上书弹劾康王,便是龙骧府又审问出了什么,桩桩件件,都将她的孩子往死路上逼。
她日日能听得族人被下狱的消息,连带着下落不明的儿子,都被平宣帝下了旨意,要将其捉拿回京。
不知哭了多久,御前太监缓步挪至她身前,道:“丽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她骤然止住哭声,忙不迭起身,跟在太监身后进了养心殿。
陛下愿意见她!那是不是说明,她和易儿还有机会?
她紧紧攥着掌心,好些日没安稳进食休息的身子脚步虚浮,踉跄了一步,恰好被帝王拦手扶起。
夏末夜风柔柔,暮色撞进眼瞳,粉紫晚霞层层交叠,映衬少女绯红的脸颊。
裴云澹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她。
在认识她之前,他的生活一向堪称乏味,虚伪的交际,繁复的账目与公文,日复一日很难不让人厌倦。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每一天将尽,他在暮色里想起她,竟会觉心头有丝放松。
这是喜欢她吧。
他知道明蕴之是个纯粹的人,所以他会尽力让她觉得水到渠成。
同样的,这段时间发乎情,止乎礼的暧昧让他觉得很新奇,倘若不是那件事必须得做,他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刚刚才说喜欢她,就要抛下她远行。
这不妥当。然而初次相见,唐而生大约也料不到居然还有到这岁数没有成婚的勋贵子弟。
于是只颔首,应了声是。
沈夫人接到长子从芜湖送来的信,立时觉得心下松快,她知道裴玄朗被留在别院安置,虽然是为了谨慎行事,她也稍有些不舍:“哪有把媳妇留在家里,儿子却不得回来的,世子也忒小心些了。”
甚至还让人统一了口径,说是族里难缠的亲戚偶尔来住,被她远远打发到角门上的怀思堂。
镇国公虽也喜悦,然而裴彧仅在信中提起二郎的腿伤可治,至于生育上的事情一笔带过,不免宽慰道:“这事总得等媳妇生育过后再放到面上,难不成明氏知道之后死活不肯,你再给二郎娶一个回来?”
再娶一个对于国公府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明氏就算闹起来也好办,只是将来为了面上好看,续娶得隔半年以上,最好一年到三年,皇帝尚且肯为先皇后服丧三年,民间风气暂且不论,这些近臣们总得也陪着做做样子。
沈夫人剜了丈夫两眼:“是我不懂迟则生变的道理么,您那位儿子真真适合去修道,明氏入门快一月了,他也就……去过一回,生了一对孽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不上!”
舅姑谈论儿媳的房中事实在不雅,镇国公一时被说得面红耳赤,只重重叹了一声:“元振最孝顺,大约只是太忙了。”
长子稍显无能的这件事就算是与她合谋的丈夫也不能说,夫妻做到这个岁数,沈夫人也防着他起再找小妾传续香火的丑事,轻轻哼了一声,道:“亲家不是马上要从两广来,那就教她回去陪陪她的母亲,置办些衣裳仆人,别落了府里的脸面。”
圣上面前替明儇说情这事,他们夫妻两个还是从薛无忌口中听来的消息,亲家能赦还,这也是国公府的脸面,即便裴彧不主动去提,等日后明氏有了孩子,他们也要向圣上开这个口的。
可是……长子提得太早,就少了一个拿捏明氏的把柄。
“总得快些把这事料理了才好。”他不想去面对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曾几何时,他靠近兄长就无比欢欣,以为自己总有一日能与他一样,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期待旁人的帮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长一星半点。
即便是治好了双腿又能怎样,他年岁渐长,那时再要出仕为官也远远及不上兄长的成就。
由冷转温的巾帕被轻柔取下,风吹过处,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玄朗,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裴彧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几多怅然的叹息:“我偶尔也会有我的私心。”
没有谁愿意永远承担手足为自己而重伤的歉疚,他也一样怀着卑劣的心思,试图用百依百顺弥补这份亏欠。
这一点他与父母并无二致。
盼着二郎娶了弟妇会心满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须得出去两日,你先回怀思堂住,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皇帝马上出身,好武刚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这两年岁月不饶人,御门听政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几位皇子正当壮年,镇国公府作为从龙的勋贵之一,已经默认站在太子一边,行事更须得小心谨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搁,以免被有心人窥出实情。
镇国公府这片地方原是陈留王住宅,后来陈留王早夭,身死国除,又被赐给第一位镇国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过两三次,空置的院落颇多,怀思堂就是其中一处。
裴玄朗对府中位置熟悉了许多,虽知这个地方离自己与盈盈的住处太远,离开临渊堂,他再想顺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许多不便,但留在此处,又恐被人发觉,不好明言,闷声应了一句是。
明蕴之正在和红麝安排明日回门要拿的礼物,沈夫人虽有些瞧不上她,可在这上面并不亏待明家,她再往这里填上一点心意就够了。
母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只是等明蕴之记事以后,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层茧,轻轻一抚,勾起她嫁衣的几缕丝。
当初陈伯父和爹爹是同窗好友,只是祖母仅有父亲一个儿子,守着十亩田地还能勉强过活,江南富庶,可人口稠多,分到每个人身上,土地只有薄薄几亩,陈家兄弟众多,到了陈伯父这一辈,经不住兄弟几个再分,一人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亩了。
要读书就要卖地,可即便卖了也只够陈伯父读一段时日,两浙湖徽都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谁也不知日后如何,他刚考中了秀才,就回家种桑养蚕,托人说亲娶妻。
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去户内二丁的徭役,不必缴纳田地赋税,这是最务实的做法,但他本人却颇具豪侠义气,不愿做衙门讼师,闲暇之余常收取微薄酬劳,替不识字的农户写状纸。
父亲那时久试不中,被母亲埋怨,常陈伯父饮酒,羡慕他的洒脱人品,陈伯父习惯了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劝说她父亲也不必执着考取进士,做什么大官,只是父亲有他的傲气清高,每次只是笑着摇摇头。
就是在那几年里,两家越走越近,约定以后生了儿女,要结一门亲事。
后来父亲进京赶考,一路高中,被圣上点了进士,北上做官,等任职期满又留京任户部主事,直到带着她回乡服母丧的时候,才知道老友数年前收养了一个在路上捡到的男婴,长相十分俊朗。
裴玄朗那时还叫陈朗,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高大,隐约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见长辈口中的未婚妻堪堪到他的腰,惊吓得连连摆手,惹来哄堂大笑。
父亲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不满这个未来女婿年纪略大,又不肯读书,他本是科举出身,虽然略通射御,但不希望女婿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
但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小孩子格外喜欢年长些的朋友,难得父亲允许她接近一个人,他又懂许多她不晓得的新鲜知识,因此总追在他后面叫他哥哥,声音甜糯,要他带她去玩。
裴玄朗正是热衷于拳脚棍棒的年纪,还要被父亲及未来岳丈逼着去读书,身后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甜白馥软的小姑娘,更招来许多同龄人的哄笑,他得哄着这个偷偷来找自己的未婚妻不哭,还要抽出手去驱赶好奇的玩伴,急得满头是汗,她却咯咯笑,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狱中生死不知,往日攀附阿谀的亲友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年长她近十岁的未婚夫赶来安顿她们母女,陪着母亲上下打点,直到父亲被判流放,也是他日夜兼程,荒废了一季田地,一路服侍父亲到寓所,接她们回乡安置,不时过来帮衬。
父亲无诏不得擅还,母亲却因为她的婚事被镇国公府一起接来金陵,金陵地贵,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担忧旁人说女儿的闲话,不日就要返乡。
她因着父亲的事情一向多思,连人也郁郁寡欢,后来被他宽慰,不免越发依恋,还被裴玄朗取笑,说她和小时候一样爱娇又黏人。
明蕴之满腔情思,幽幽叹了一口气,尽管陈朗已经成了裴玄朗,可昔日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真的,就算郎君在男女之事上有些不足,日后即便入仕,更不能和大伯的官爵相比,她也不会离弃的。
然而外间脚步杂乱繁急,打断了她的思绪,明蕴之走出门来,看到是沈夫人拨来服侍二公子的随从,他正要请红麝来回禀二少奶奶,为二公子收拾一两件衣裳。
“你说是世子叫二郎去两日?”新婚第三日,明蕴之梳妆过来辞别沈夫人。
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独自归宁,沈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即便圣上没派自己这个儿子外出,她也不愿意教裴彧陪着明氏回去。
一来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必定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变化,难免会问起一些长子不知道的隐私,虽说明家早就败了,即便识破长子替娶,镇国公府也压得住这桩丑闻,可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二来她仍有些担心,明氏这个女儿着实生得好,就是皇爷那几位宠爱的宫眷也比不过,她一直以为世子是娇惯她的二郎,自然不会惧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镇国公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她望向明蕴之的腹部,虽说他们兄弟两个的年纪还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还是盼着尽早能尘埃落定,一切尽早回到正轨。
“二郎虽是有事,可到底没能陪着你回去,亲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礼数不周了。”
沈夫人让人拿了自己备下的玉镯来:“这还是先头娘娘在的时候私下给我的,没记在册上的好东西,算是我替二郎向亲家赔罪,你在庄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亲。”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明蕴之只会替他欢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会生气,不过婆母的礼数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明过母亲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长见识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谋官不易,怎会多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朝廷选官,容貌体态十分要紧,要是二郎的腿没被炸伤,凭着长子举荐,也可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连站起来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国公府这点薄产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母亲口中二郎的性情与裴玄朗本人并不相同,明蕴之有心为自己的夫君分辩,含笑道:“二郎自从跟着世子历练,性情沉稳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该是个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几眼,她眼前的郎君当然沉稳,二郎闹脾气又不会闹到她面前去,不过笑了一声,平淡道:“且不说两浙文才辈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汇聚于此,就算二郎从前在乡野间算个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对他督促过严,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明蕴之压下到唇边的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就连辍学耕地的陈伯父都会尽可能供养玄朗这个养子成才,她以为似镇国公府这等勋贵人家更应当勉励子孙上进才对。
怎么婆母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宁可出资养两个闲人,难道就因为二郎没从小养在她身边,不愿多费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谁都高,否则他们在乡间安稳一生就好,不必从军赚取功名。
沈夫人等明蕴之退出去许久才用指节叩案,叹气道:“二郎,出来罢,你媳妇已经回去了。”
车轮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轮椅从屏风后走出。
裴玄朗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裴彧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裴玄朗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蕴,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蕴,一箱的明蕴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蕴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裴彧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明蕴之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明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明蕴之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明蕴之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明蕴之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明蕴之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明蕴之有些讨厌自己的大伯了,他自己要为陛下办差,孤身不娶是他的事情,何必在这时候叫上二郎,让他们夫妻新婚分别。
虽是如此,她还是示意红麝,去取了丈夫厚实保暖的衣裳。
那小厮本就是奉命来送衣去怀思堂的,他年岁尚小,抬头偷觑二少奶奶的反应,却瞧见那天仙似的美人神色黯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似的,一时怔怔,连红麝递来的包袱都忘接了。
明蕴之定了定心神:“我还有些话要叮嘱郎君,你在前面引路,我和他说完就回。”
其实裴玄朗看着粗枝大叶,但平日里总是他照顾她更多些,明蕴之心底不舍是真的,但并不担忧丈夫外出,只不过是……有点脾气,想到夫兄面前晃上一晃,提醒他记着些他胞弟新婚。
裴玄朗的小厮面露难色,明蕴之恼道:“我还不怕母亲知道了训斥,你为难些什么,就是世子也不能不叫我去见他!”
裴彧短暂外出时至多只带官服与一身替换的常服,亲随四五人即可,他正欲催动身下坐骑,然而风将那一声声“夫君”遥遥送至,牵住了他的马蹄。
明蕴之气喘吁吁,十月的天气,她额边还有汗意,只是望见他时又展颜一笑,提起一口气奔到他马前。
裴彧蹙眉,弟妇看见他,这样欢喜做什么?
“郎君,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虽说世子不在这里,明蕴之难免疑惑,但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丈夫。
她伸手牵住他衣角,娇声抱怨,目光里满是不舍:“怎么世子说的话就这样听,却狠心撇得下我……母亲还在庄子上等着你呢,记得回来的时候去瞧一瞧,她还惦记着给你做马蹄糕吃呢!”
明蕴之试图离他更近些,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作声,神情严肃而无奈。
他催马走动两步,连她手中那片衣角也飘开了。
身后的亲随见状连忙远离些许,这几个人明蕴之不大认得,然而看他们的动作,她猜世子应当在这附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畏惧兄长,人前连话也不和她说上一句,一时有些气恼:“记住了没有呀!”
裴彧见她认错,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纠缠他,哪怕这几个亲信早已心知肚明,可终究是教下人瞧了笑话,沉声道:“弟妇,二郎已经先走了。“
“大伯?”
明蕴之吃惊不小,几乎叫出声来。
沈夫人这些日子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到房内供奉,手上也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蕴,终日不离手,她蹙眉道:“元振我还不怎么担心,可二郎病了以后心思重,让他常瞧着兄长和自己的妻子扮作一对,这病怎么能好得快?”
裴彧至京城时正逢晴日,他先往宫内复命,让人将唐而生送到府里去,母亲信中说弟妇归家数日,是以将二郎接回府里等候,要在家中设小宴款待唐而生。
唐而生已有二十余年未到镇国公府,他与镇国公和夫人客气了两句,而后才往二公子的住处去。
只是他随着侍从往里去,越走越觉得疑惑,这地方算不得多落魄,清幽雅致,如果是方便病人静养也说得过去,可镇国公与夫人世子的住处均在宅院正中,只有二公子远远住在角落,看着像是有些不得宠的意思。
然而国公夫妇却对他十分殷勤和气,世子更许以重利,不像是不看重次子的情形。
他压下心底的疑问,走到后园花厅,裴玄朗正披了黑狐裘坐在椅上,吃力地与自己对弈。
见了唐而生,只勉强侧了一下身,算是见礼。
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不过,此刻她明亮而羞赧的目光,像极了暗夜的星星,让他开始动摇。
想听她的剖白,她的坦荡。
于是他道:“好,我会等你。”
一句话几乎花光了她的所有胆量,情情爱爱什么的,实在太让人苦恼了。
她嗯了一声,长舒一口气缓解自己脸上的燥热,恰逢此时正好也快走到了自己小院门口,她顺势道:
“行,裴公子,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说的很容易。
当天晚上明蕴之就失眠了。
她坐在书桌前打了无数稿子,最后都作废了,不是太死板就是太轻浮,没一个合适的。她板着脸想,当人真难。
如果她跟裴云澹是两只小狗就好了,不用说话,互相闻闻屁股就好了。
等到灭灯时分,她仍然在床上烙馅饼。
翻来覆去半天,最后直愣愣地躺在塌上,突然就佩服起了之前那些想方设法追她,求娶她的男人。
她若有他们一半胆量,今日何至于沦落到此等纠结的地步。
她好像进了某种死胡同,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统共睡了不到俩时辰,一上午都浑浑噩噩。
她想,这样不行。
她得出门冷静一下,顺便琢磨应该怎么打个完美的稿子出来。
下午她抓起这几日雕好的元宝,独身去往香氛铺子,铺子掌柜总在她耳边说自己年轻时如何风靡京城,迷倒一条街不在话下。
想必他对这种事情会比较有经验。
太阳隐在云层里,天色雾蒙蒙的。
“小蕴儿,这几天手速挺快啊。”
刘掌柜倚在漆柜旁,笑眯眯地夸她。
明蕴之:“这几天闲空多,所以做得多。”
她又补充:“请不要叫我小蕴儿。”
掌柜的嘿嘿一笑,然后低声道:“你知道你上次救得那姑娘是谁吗?”
明蕴之:“夕落。”
掌柜哼笑一声,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道:“是,但她姓支!”
“京城姓支的只有一家,南街的国公府,人家兄长是大名鼎鼎的镇抚司镇抚史,锦衣卫知道吗?就上次那屌毛,中午才惹的事,晚上就被拿下了!”
“听说那屌毛就是做这行当的,专劫美貌少女卖到外地去,这造孽玩意儿真缺德,这下好了,撞刀口了吧!就锦衣卫那种地方,一整个进去,一片片儿出来。”
掌柜的说到这里,啧了一声,“我说小蕴儿,你要不趁机抱抱大腿?”
“那姑娘可是有钱有权的主啊,你是她救命恩人,这还得了?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儿够你雕多少个元宝!”
明蕴之:“我不要别人的钱。”
掌柜眼睛一眯:“就要我的钱是吧?”
“你这孩子,行了行了你什么眼神儿?”
他一点嗑瓜子又一边跟明蕴之嫉恶如仇地道:“照我说,就那些有钱人指不定恶臭成什么呢!甭管姓支还是姓裴,老子这辈子最恨有钱人——”
“哎呦支姑娘,您今日又得空啦?您说可不是巧了吗,小蕴儿今儿也在呢。”
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声音都温柔了。
此时店门大敞着,夕落逆光走进时,明蕴之能看见她薄薄衣衫下纤细袅娜的身形。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天空阴沉沉的,但这般黯淡的天色下,夕落仍然漂亮的像一块脆弱的白瓷。
“明姑娘?”
明蕴之嗯了一声,对夕落说:“夕落,好久不见。谢谢你送我的簪子,我很喜欢。”
夕落行至明蕴之面前,盈盈双眸带着惊喜,柔声道:“明姑娘,我来之前还在想会不会碰到你,听兄长说今晚是大公子饯行宴,我让他带我一起,他还不应允。”
“你来做什么?”
夕落道:“去找你,我想见你。”
明蕴之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她脸庞热了热,道:“哦。”
从香氛铺子出来后,明蕴之没有立即回裴家,而是被夕落带去一家据说很有名的茶坊,丝竹声幽幽入耳,里头干净明亮,瞧的出不是一般百姓来的起的地方。
明蕴之自来京后,还没真正在京城溜达过,夕落在给她介绍这里茶多好喝。
明蕴之观察了一圈,发现这里有的一盏茶就能卖一两银子,茶叶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茶叶,但因环境舒心,茶具精致,有的是人愿意为此花钱。
京城饮茶习惯比桃峪根深蒂固的多,在京城开一家茶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营生。
她们坐在靠窗处,夕落突然问:“明姑娘,你可知裴公子这一走是多久?”
“他说半年。”
夕落叹了口气,道:“裴大公子这些年就是这样,三天两头的出门。”
“虽然他名下的生意不用他亲自打理,但只要从商到底也是闲不住的。”
明蕴之问:“可他不是在户部有官职吗,总是出京,不就相当于擅离职守?”
夕落笑了起来:“这不一样,大公子做的事有不小一部分可是替朝廷做的,圣上自会扶持。我听我兄长说,有一年国库空虚,官员俸禄发不出来,原本是要拿布匹粮油等折俸的,关键时候,是大公子拿了二十万银票出来交于户部衙门,解了燃眉之急。”
二十……万两?
明蕴之瞪大眼睛,她平常花二十文都得琢磨一下。
“不过日后你们成亲了,大公子应该会长留京城。”
明蕴之再次瞪大眼睛,她心想怎么在别人眼里,总认为她跟裴云澹在一起了呢。
“我们还没在一起。”
夕落“啊”了一声,道:“没有吗?”
“我兄长说……”
“没有。”
四周清净,丝竹悦耳,是个谈心事的好地方,夕落看起来比掌柜的要靠谱很多。
明蕴之捏住杯璧,提起一口气,垂眸道:“夕落,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夕落:“当然。”
明蕴之道:“我感觉我有点喜欢裴公子,我想跟他在一起,但我不知如何与他开口。”
她都开始怀疑要不要开口了,以前娘亲还跟她说姑娘家要矜持,她还一直不懂什么意思来着。
夕落微微张唇,很是诧异。
她起初听到他们没在一起时,还以为是明蕴之暂时没答应裴云澹的追求。
“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两人面对面,明蕴之把那句喜欢你说出来就算完事了。但明蕴之想得多,她不想尴尬,也想尽力让场面自然一些,当然最关键的是,她实在难以启齿。
夕落问:“明明你是……不好意思说吗?”
明蕴之点头,光想想头都要热爆炸了。
尴尬地脚趾头都能缩一起。
“不好意思说的话,要不写信?”
明蕴之摇摇头:“我的字没他好看。”
而且她觉得写信显得她有点扭捏,虽然她确实挺扭捏。
“那要不我代你转告?”
明蕴之又摇头,“这样好像不太郑重。”
夕落又道:“要不就不直说了,暗示一下,裴公子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明蕴之问:“如何暗示呢?”
夕落也有些犯难,她思索道:“就说你会很想他,这段时日也一直想见他,是这么多年头回对人有这样的念头,并且表示会一直等他……诸如此类的。”
明蕴之面红耳赤:“啊这这这……”
“这也说不出口吗?”
明蕴之僵硬地摇摇头。
夕落沉默片刻,然后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说?”
明蕴之道:“今晚饭后。”
夕落道:“那——”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寂静的茶坊好像因什么人的到来而突然变得紧迫,两个管事的急忙小跑着迎了过去。
明蕴之好奇地望过去,看见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边两个丫鬟,两个护卫,跟她跟地很紧。
相貌不算顶格的好看,但身上矜贵之气也让人眼前一亮。
“那是南璋郡主,她叫周书禾。”
明蕴之哦了一声,苏泠的朋友。
明蕴之很快就收回目光,熟料夕落又小声开口:“她与你家二公子好像有点关系。”
明蕴之:“什么关系?”
“那种关系。”
明蕴之:“啊?”
她立即又看了回去,实话说她真的很难想象裴彧跟某个姑娘在一起的样子。
也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吗,一般人受不了吧。
面对茶坊的热情,周书禾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青城雪芽到了吗?”
“到了到了!郡主请随小的过来。”
可能是明蕴之的目光太直接,周书禾眼眸随意的朝这这边一扫。
明蕴之注意到夕落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夕落?”
周书禾眉峰挑了挑,朝这边走了过来,明蕴之随同夕落站起身来。
“书禾,好巧。”
周书禾目光扫向明蕴之:“这是谁?”
夕落没提裴家,只道:“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明蕴之叫了一声郡主。
周书禾看起来也不在意她,没理她,问了一句后就说起了别的。夕落嗓音亲和,句句都有回应,但最后是她先结束的话题。
周书禾临走时,忽然拉住了夕落的手腕,看了一眼明蕴之,压低声音道:“……对了,他几日前回来了,你见过他了吗?”
夕落闻言摇头:“没见过。”
周书禾眸中闪过失望,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明蕴之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
夕落道:“我方才骗了她。”
明蕴之:“听出来了。”
夕落轻笑起来,道:“我与她算不上太熟,听说她四岁以前在南方的一处深山古刹里生活,回京后殿下与圣上为了补偿那几年,都很宠爱她。”
“可我不喜与太娇纵的人玩在一起。”
“哦。”
明蕴之又好奇道:“她跟裴彧在一起过吗?”
夕落拉着明蕴之重新坐了下来,一边亲手为她沏茶一边否认道:
“那没有,裴二公子比他哥还古板,不解风情的很。”
她冲明蕴之眨眨眼睛:“他确实生的好看,但喜欢大公子的京城贵女更多一点。”
明蕴之:“……”
他声音冷冷,带着刺骨的恨意:“吃了本王那么多好处,等到本王要用你的时候了,你竟退兵?”
扬州牧在榻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吓得浑身发软。
康王根本不像想要听他辩解的模样,冷哼一声,一刀封喉。
血光溅开,他从这具死尸榻下,寻出了那可调兵遣将的令牌。
“殿下!”随侍道:“纵使咱们有了这令牌,难不成就能调动扬州那数万大军?”
“扬州上下,俱是无胆小儿。”
康王将其握在掌中,狠戾道:“谁敢反对,本王便杀谁。扬州这些人,私底下与本王做了这么多事,当真以为日后裴彧上位,他们能逃得过?!”
“不如跟随本王,殊死一搏,富贵……险中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