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大河目光有些异样。
他是个人精,他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比如说,电影放完之后,观众脸上那静静沉浸和思考的神情。
影片结尾那个洒水车的喇叭里,叮叮当当的“欢乐颂”的旋律,好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冲破了每个人心中那一层看不见的桎梏,这种感觉好像特别奇妙,特别放松,而且久久未曾散去,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回味。
比如说,丁丁这个导演站在这里,有一种喜悦,一种由内而外的充实和沉淀,一种把握,一种底气。
他好像已经不在乎这场比赛的输赢了。
他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看到这部片子,感到跟他一样的内心流淌的力量。
再比如,评委席上,最有发言权的朱倦勤朱主席,那话筒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内心明显起伏非常剧烈。
他问丁丁导演还有没有话说。
大河也想问,他甚至主动提问,主动诱导,发挥了主持人最专业的技能,想要让这个人多说点关于这部电影的东西。
就跟以前一样,《英雄儿女》播完之后,形成跟观众的热烈互动。
他们甚至谈到了中美两国的火力对比——
当然最后电视上播出的时候,剪掉了这段。
那么,作为能拍出备受称赞的战争片的导演,在综艺最后的舞台上,他可能仅仅只是奉上一部质量只能算是中上的纪录片吗?
大河之所以能敏锐感觉这部纪录片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有一个特殊体会。
他是相声世家出身的。
爷爷那辈就是说相声的鼻祖,到他父亲,更是春晚常客,他师兄师弟更是包揽了地方台的相声节目,他虽然不成器,不乐意学相声最后投向了影视圈,但他身处这么个环境,自小耳闻目染,他是知道一些艺术上的东西的。
比如,相声里,讲究一个说学逗唱。
“说”这个东西,是相声演员最重要的基本功,单口相声里的“说”,听着简单,跟胡吹乱侃似的,其实讲究很多,这个讲究就在于,不管你说的是新段子老段子,人物事件地点名称,甚至笑料,叙事时都不能平铺直叙,要生动活泼。
同样的个故事,有的人讲的平平无奇,有的人讲得悬念迭出精彩纷呈,有的人磕磕绊绊支支吾吾,有的人说起来重点清带、徐长急短、脆亮响堂。
你看这部电影,出来多少个人物,大大小小十五六个,每个人都有故事,而观众不仅能把人物记得清清楚楚,还把故事看得明明白白——
要知道,这部纪录片,甚至都没有其他纪录片都有的旁白和背景音。
如果有旁白,人物的关系肯定能捋顺,有个第三人一直帮你捋啊。
但这部纪录片没有,全凭作者巧妙安排,合理叙事。
什么都没有,还能把所有人刻画地干净清楚,故事讲得一气呵成。
你要说他天生会讲故事倒也不至于,大河倾向于电影里运用了高级的东西,实现了这一点,当然他暂时也看不出高级在何处。
在故事的几个包袱的运用上,大河习惯称笑点为包袱,构成“包袱”的基础是矛盾,比如主观与客观、常规与偶然、理想与现实等,再比如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甚至言与行的不一致,经过艺术上的夸张,“包袱”便制成了。
电影里,寿衣店里来了个外国人,还把寿衣当成民族风情的服饰喜滋滋地穿走了,这一下就齐聚了所有包袱的元素,在大河看来,这是“逗”在这个美学考量中最上乘的表现。
因为它不是靠简单的笑话,不是那种语言上的讨巧,也不是行为上的扮丑搞怪,而是真正的矛盾和对比。
高质量的包袱又快又脆又响,即见效果,观众不仅会笑,而且越想越好笑,回味无穷,并在笑声中有自己的感悟,相声里说这就是“逗”的最高境界。
大河觉得,这电影可能比他想的还要厉害一点。
……
肖媛媛目光失神地看着屏幕。
她看着那个人,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猥琐,但他的身形里已经透出了一种气定神闲。
仿佛笃定什么。
笃定什么呢?
笃定你的电影会被眼前这些人看出隐藏的珠玉吗?
不,这些都是有眼无珠的人,他们只是把这部电影当作一个普通的纪录片。
给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说的。
你不说,他们就看不到。
看不到,观众就会顺从自己的眼睛,在一部家国情仇荡气回肠的传记片,和一部普通的纪录片里,做出能符合他们感官的选择。
肖媛媛的《如是》里,不仅有江南庭院的诗意景色,更有秦淮河畔的张灯结彩,如同一卷晕染开的水墨画,古典中透出一种风雨飘摇的沧桑感。
不管是花前月下还是国恨家仇,从水波万里的荷塘月色,余音袅袅的昆曲唱词,影影绰绰的秦淮画舫,到清兵入关的遍地狼藉,革故鼎新的愁云惨淡,甚至道路相悖时的决绝纷争……肖媛媛都做到了从景到人的深入描摹,刻画出一个异于时代的独立女性,和不让须眉的傲骨精神,甚至朝代兴衰。
电影里的每一个构图,都是肖媛媛亲力亲为,彻底运用了奎恩老师曾经夸赞过她的‘独特的女性视角’,呕心沥血勾勒出一幅光影长卷,果然得到了观众的喜爱——
甚至罗布里,拍摄的时候也夸她这片子拍得不错。
肖媛媛很清楚,她如果仅仅是撒娇和凭情分,用这种方式决不能让罗布里心甘情愿地出演自己的电影。
她的电影,要在各个方面都配得上罗布里独一无二的地位和演技的。
她觉得自己真的做到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有一场柳如是站在相思树下凝神思索的戏,为了能拍出她心中那种古典的仕女气质和风韵,她甚至千里迢迢赶赴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近距离观看最接近顾恺之《洛神赋图》的宋代摹本。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更别说整个电影有句容市的大力支持,光是手工彩灯就扎了1400多个,沿着秦淮两岸将近20多公里铺出去,远超87版《红楼梦》元妃省亲的场面。
电影摄影是金像奖的摄影师,美术师是金鸡最佳美术奖获得者。
这些人,贡献了肖媛媛想要的画面,也达到了肖媛媛的理想镜头,让这个故事如同一首含蓄隽永的抒情散文,在摇摆细腻的镜头下,散发着舒缓温婉平静暗藏深韵文人气息。
应该是最好的吧?
应该不会再被超越了吧?
肖媛媛不相信她还能再输一局。
因为——
在拍摄的时候,她不放心,千方百计地托人打听到了丁丁的拍摄计划。
在听到丁丁打算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时候她是不信的,纪录片能有什么看头,她不认为丁丁会在一决胜负的最后关头,用纪录片这种枯燥无味的电影形式,为他声势浩大的综艺之旅画上句号。
明明他刚参加这个综艺的时候,还只是个人群里看过一眼便要忘掉的人。
一个东看看西看看,乡巴佬进了城一样看什么都无比惊奇和新鲜的人。
甚至他的晋级之旅,也充满侥幸。
但凡前两期没有飞行嘉宾那一票,他便要永远告别这个舞台,就根本没有《风雪戏曲》出台展示的机会。
然而他留在了舞台,两期之后仿佛忽然看明白了似的站在凳子上指天画地地说,原来你们都爱这一款啊。
这一款,我会搞的。
不是我不搞,而是我搞起来,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他真的说到做到。
之后的每一期,都在让所有人震惊的基础上,更让人震惊一次。
现在这个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站在台上甚至还有一点莫名睥睨的人,跟当初那个缩手缩脚咋咋呼呼完全是奔着钱而来的人,好像是两个人。
但又完全能看到他波澜起伏的一条线。
一条不断进步、不断摸索、不断升格的线。
他进步地太快了。
肖媛媛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电影圈子里什么都可以隐藏,唯独才华,不能不被发现。
肖媛媛终于懊丧地承认这个人有才华,但她更认为这个人的才华被滥用地更多。
他不往正轨上走。
他好好一条康庄大道不直走,走着走着便要莫名其妙呲溜一声溜下去,手动开辟他觉得好的羊肠小道。
就像泼猴大战外星人的默片。
就像这部市井人生的纪录片。
他不拿他的才华当回事,专注刨坑埋自己,肖媛媛总不能提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来,何况他们本就是对手的竞争关系,这个人的偏离就是自己的幸运。
所以当她知道丁丁在搞一部什么小市民的纪录片的时候,肖媛媛虽然有些气愤他不拿最后一期当回事,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憋着一口气打空了拳头——
但她心里还是松了口气,毕竟她要的是综艺的冠军,她要用这个冠军证明自己当年走上导演这条路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也热爱这个职业。
她要成为圈里比唐雪还要厉害,还要扶摇直上的女导演。
不然她对不起这么好的资质,这么好的背景,这么多无形的助力——
肖媛媛想起了罗布里的眼睛。
在她提出邀请,假装自己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只是恰好适合罗布里出演的时候。
不是想凭借罗布里的声望,号召。
不是想再加一层无法突破的保险,确定自己一定会赢。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然而在对上罗布里的眼睛的时候,那种坦然和无愧于心仿佛镜子一样地碎裂了。
罗布里的眼睛里,有一种平和却重如千钧的东西。
在凝视和审判她。
肖媛媛不想去想那短短大概只有十几秒的瞬间,她觉得好像特别漫长。
她以为罗布里看穿了她的想法,然而结局很出乎意料,罗布里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什么原因肖媛媛没敢再问,她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叼着到嘴的胡萝卜跑了。
……
肖媛媛恍惚地想,观众就算不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片子,对罗布里的表演,也总是满意的吧。
平均两年一部的电影,对亿万粉丝来说,真的很难满足。
只要罗布里出现的地方,是山也可以搬空,是海也可以填平。
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综艺。
300个大众评委,在罗布里出场的那一瞬间,肖媛媛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眼里那种比太阳还炽热的光。
为了罗布里,他们也会投票的。
吧。
肖媛媛忽然没有那许多自信了。
在她看到丁丁的电影结束,观众的面容带着一种宁静和思考,他们的掌声从稀稀拉拉汇聚成一条亲切热烈的小溪的时候。
他们是不懂蒙太奇,多声部。
但他们好像感到了这种东西带来的力量,比柳如是那部电影带来的力量更加萦绕在胸中,和脉搏一起跃动。
听了一首交响乐,你会没有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