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简星桥想道,那些孩子呢?那些天生不会当官的孩子呢!
他不允许任何人用其他孩子的躯壳去铺路;他不允许任何人提前离开,这是背叛;他不允许他组织的这个团体中,竟然又诞生了一个领导与被领导、压迫和被压迫的阶层。
他不允许……
很多个不允许中,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不允许他的声音比我大。”
“不允许他挑战我的权威。”
“不允许他反驳我。”
“他应该受到惩罚。”
镜头缓缓升起来,在观众如此明晰的视角中,王永新独有的摄影镜头出现了,出现在了简星桥的脸上。
尽管这部电影已经让所有人万分震撼,但在这一万次震撼之上,依然还有第一万零一次震撼,王永新这个角色的摄影方式运用了“楼梯”,也就是人为制造仰俯,他处在高位,所有人都在低位,哪怕他坐着,也没有人比他高。
一高一低,一强一弱,从王永新的视角上,观众会跟学生一样感受到压迫。
这是王永新独有的镜头。
可这一次,它出现在了简星桥的脸上。
“我只是给他一个教训。”
观众似乎能从这个少年复杂又困顿的神色中,读到他的内心。
“陈松林只是受一次电击,其他成员都受过,他也不是没有受过。”
“我是为了保全其他人。”
“这也是对他的一次考验,所有人都要经历考验,他背叛的代价更大,因为如果他供出其他人,也没有他这个班长作为主要负责人所受的惩罚更大。”
简星桥非常确定陈松林不会背叛,才会选择他去接受电击。
他看向了门口,出现在仪容仪表镜里的自己。
“哗啦——”
漫天的雨幕中,屠龙少年照见了长剑上的自己,仿佛一道竖瞳的光芒闪过。
褐色的鳞片遍布了他的皮肤,一条巨大的尾巴迤逦着徐徐消失了。
简星桥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像晕眩一样撞在了教室大门上,在天空炸裂的霹雳声中,缓缓倒了下去。
……
“一切实在的根源,在于我们的内心。”
在名人墙上,丁丁看到了那一个个熟悉而耀眼的名字:黑格尔、康德、尼采、叔本华、海德格尔、伯格森、弗洛伊德、达尔文。
写出了《物种起源》的达尔文先生提出的生物进化理论和牛顿爵士的万有引力一样,都成为唯物论者用以对抗唯心论的的强大武器。
但达尔文是个不折不扣的唯心主义者。
这些哲学大师们同声低语,“意志高于理性,意志创造万物。”
再擅长操控人心的高手也不过是设下陷阱,而促使一个人走进去的其实是他自己。
奥伯鲍姆桥,一道施普雷河上的双层桥梁,连接过去被柏林墙分割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和克罗伊茨贝格两区。
丁丁抬头,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一刻停止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桥的那头。
一个热得伸舌头,穿着一眼假的古驰背心的火鸟头男人,正蹲坐在那里,毫无公德心地将白瓷杯里的茶叶末子吐得呸呸作响。
看到远远来了人,他又猛地灌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立誓再战。
没想到来人,一个跟他一样不学无术的年轻人东看西看了半天,凑了过来:“收手机嘛?”
火鸟头下意识拒绝:“咱贴膜可以,不收破烂哈。”
“不是破烂,”年轻人掏出手机:“诺基亚N90,九成新呢,几乎没用过,就是不喜欢,想卖掉换新的。”
看到那手机侧方明晃晃一道剐蹭的痕迹,旁边的大刘不由得发出了心知肚明的呵呵声。
他本以为这种低端的把戏会被一眼识破,火鸟头是人精中的人精,他要是受骗,那整条街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人。
然而,火鸟头的目光落在那个四方的手机上居然没有移开。
他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接过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听说N90拍摄功能很好?”
“行家,这就是一款专门的拍照手机,”年轻人露出笑容:“看这个摄像头,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呢!”
大刘目瞪口呆地看着火鸟头一分价没有讲,一早上卖了一双鞋子两条裤子挣的钱就从一个钱包转移到了另一个钱包里。
“你吃错药啦?”
被骂的火鸟头没有跳起来回嘴,就见他摩/挲着手机,试探着将摄像功能打开,对准了炙热的土地,拍了拍上面一根,被烤的半焦的小草。
大刘在旁边看得可乐。
“咋,不卖衣服,改行摄影了?”
“也不是不行,”火鸟头头也不抬地继续捣鼓手机:“我怎么就不能搞摄影呢,我还能当导演呢,看我想干什么了。”
“你家祖坟上有那根草嘛你。”
“你怎么知道没有,”桥上,两个声音打破了所有阻隔合二为一:“”……决定我们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从来不是能力,而是选择。”
黑色摄像头顺从地张开了广角,听从这人的指挥,忠实记录了小草垂死的状态。
就见这双手,推拉了一下摄像头。
镜头的倒吊让小草的根茎暴露了出来,在干枯土壤下无限的延伸,那是生的挣扎。
点评课上,王永新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们,他们身姿端正,两脚分开60度,双手按在双膝上,屁股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一个压迫脊椎的坐姿。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排那个坐得比谁都挺拔的身影身上,4班的班长被自己管辖的十几个小孩一起举报了之后,目光就充满了仇恨,而看自己的目光却多了尊敬甚至亲近,见到他像士兵见到首长一样,铆足了劲儿绷直身子喊他王叔。
而那个坐在最后排角落里的孩子,他的神色看起来颓废,又有一种深深的丧气。
丧气什么呢?
丧气他的内心,也是一条黑暗的深渊吗?
王永新早就看透了他,从那道玻璃墙的凝视开始,他就知道这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人。
是同类。
“不能服从自己的人,就要服从他人,这是有生命者的本性,”王永新记得自己早就说过:“人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与超人之间,而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那个小团体已经不存在了。
极权重新出现在了上方。
拯救是什么,不过是荒谬的想象,是愚弄自己的借口,是显得自己仍有道德良心的假面。
镜头里,简星桥一动不动的身影在所有人离开的那一刻,终于轻轻动了。
一道被pvc包裹的三角形模样的东西被他从屁股底下取了出来。
“喂,你小子,胆子可真够大的,”就见兰姐的儿子不动声色地伸过去一张报纸,露出了下面的薄膜:“东西都托到我这里了。”
他对里面是什么不感兴趣,无非是一些管制刀具什么的,这个心理诊所能闹成什么个天翻地覆的模样都跟他没关系,他的心思在大学的女友身上。
女朋友今天要个包,明天要个衣服,他得给人家花钱是不是。
也不知道22号是怎么知道的,总之有人给他钱,托他把东西送进去,他也就顺理成章心领神会地答应了。
简星桥接过了东西却没有走,他问了一个让人想不到的问题。
“你小时候调皮吗?”
兰姐的儿子都不用想:“你说呢,我们家那片,方圆十里都被我搞臭了。”
“你妈管你吗?”
“总是给我擦屁股呗,她年轻时候是个破鞋,坏了自己家庭,她愧疚着呢,该她受着。”
“破鞋?”
就听兰姐的儿子哼了一声,鄙视和憎恶的神色一闪而过,这个带有侮辱性质的词被他说的轻而易举仿佛家常便饭。
“跟外面的老板厮混,混到一张床上去了呗,真够恶心的,光屁股叫我爸给捉住了,打得血流了一床还要跟那人走呢。”
跟所有故事桥段一样,那个老板也不是个靠谱的人,离了婚的兰姐带着儿子,而儿子是以一种报复的心理选择跟她的。
“我就是要她不好过,我就是要她把卖/屁股挣的钱给人都赔出去,好好的日子我就要戳她的心窝,我让她忘不掉她是个怎么下贱的女人,她也配过好日子,凭什么?”
悲剧的墙上,最大的、最隐藏的、最让人震惊的作品出现了。
在这一刻,在这个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人的嘴里。
他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告诉观众,他如何折磨了他的亲人,整整十年。
在2400名观众的眼中,电影创造的宏大世界镜像一般地支离、解构、颠倒、破碎,然后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施虐者和受虐者、加害人和被加害人,让人看不清面目——他们已经成为苯分子那个头尾相衔的响尾蛇,在所有人的耳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原来,不只有孩子,是痛苦的承受者,被暴力对待的对象。
简星桥走出机房的时候,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我女朋友了吧,我女朋友是干净的,跟我的时候啊,是处女……”
作者有话要说:
再写下去,老子都可以当编剧了!cao!有没有人找我当编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