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逆(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910 字 2天前

怎么还敢记不住?

马重新启程,梁安的腰挺直得像移不动的山,腰间的胳膊松松箍在他身上,但像是扼住了人的脖子,梁安难以呼吸。

一直到把赵宴时安顿好,梁安在返程路上还浑浑噩噩,腰上的胳膊仿佛还在似的,叫他坐立难安。

他想,这不太对劲。

关于他和宵行相处之间的许多情况,都远远偏离了最初的路。

但他又说不清这种不对劲究竟是为什么?

是种……说不清道不明,下意识想逃离却又一再被吸引的,奇怪的东西。

梁安甩甩脑袋,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拽住马,调转方向又往偏僻地去,沿路看近郊处有不少干完农活卷着裤腿回家的农户。

和青州外贫瘠之地的百姓简直天壤之别。

这是天时地利造就,却也是人为造成。

青州周围遍是虎视眈眈的他国野狼,凡有战乱必殃及池鱼。

天下百姓不可能齐聚在小小一个宿州,如梁安一般的人能做的,只有守好城门,让敌人一退再退,让北赵足够使人忌惮而不敢攻打,如此即便是贫瘠之地,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这正是梁安所求。

老钱的暧昧态度让梁安警醒,他心中稍一琢磨,已大概知晓老钱对坐在龙椅上那位心有不敬。

不怪他说话含含糊糊,话到嘴边又谨慎收回,毕竟是大不敬的话,对一个认识不过一时半晌的人,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但醉酒后就不一样了。

端着酒杯看着眼前已拍着桌子大笑的人,梁安心里有了底,他已半醉。

“钱兄,不瞒你说,老弟我也是从京都一路往南来的,听闻宿州人杰地灵,这才想到这里来走走生意。”梁安给他添上一杯酒,“怎么我瞧宿州比京都还更好上三分?”

老钱酒足饭饱两眼迷离,搂住梁安称兄道弟:“老弟,有眼光,哈哈,那句话叫什么什么,慧眼识英雄!”

他胡言乱语,梁安也不纠正,就顺着他说。

老钱大手一挥:“什么京都不京都的,你说宿州比京都强三分,我看不止,是十成十!”

他两根食指交叉比划着说醉话。

梁安一笑,这人未必去过京都,倒是对宿州很维护,可见对家乡感情不浅。

听梁安一再拍马,老钱搂住他脑袋,四处看看凑近梁安耳边,两人的脑袋都贴在一起,酒气熏天。

“老哥我跟你说句实话,可不敢往外说。”

他大着舌头,梁安眼睛亮亮的答应着。

“甭听那些胡话瞎话,什么皇帝不皇帝,呸!”老钱往地上啐了一口,醉得睁不开眼睛,“他来过宿州么就传他美名?你们京都人沾没沾光我不知道,咱们宿州百姓可没一个得他什么什么赐福的。”

“在宿州施粥,真是多亏了他们皇帝脑袋怎么想出来的,在宿州施粥,哎哟,宿州米多到能把整个宿州埋了,在钱窝里施舍几个铜板,你说是不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老钱说起来兴奋,干脆站起来,又晃晃悠悠转圈,嘴里却一直没停。

“老子这好日子可跟那京都的皇爷没干系,今日宿州的好啊,全都是咱宣王老爷给的,什么皇帝,太子,我可连根毛也没瞧见过,还得是咱们宣王殿下爱民如子,我们呀,只知宣王,不知什么太子皇帝,嗝——”

哗啦一声,他顺着桌边摔下去,带落了一地碗盘。

梁安却仍然坐在原位,一动没动。

他饱受震惊,为一个小百姓口中出来的大逆不道话惊得酒气都散了,身上汗毛倒竖。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一个两个提起皇帝就支支吾吾态度不详。

怪不得青天白日老钱提起来的话头又咽回去。

这些话,哪怕漏出去一个字,别说老钱九族尽诛,恐怕整个宿州都要被血洗一遍。

首当其冲被问责的就是宣王赵敏时。

甩甩头令自己清醒些,梁安写好字条约定好交货地点,交代了他夫人钱掌柜醉了,也晃晃悠悠离了他家,一身酒气夜行在已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听见有打更声,梁安一路躲避,酒气上来晕得他头疼,干脆就地坐下,靠在墙边瞪眼看天。

无论如何梁安也没想到他探听来的结果会如此可怕,梁安相信,若老钱能在酒后对有心探听的人说出这些话,就能证明在这个地方,绝不止老钱一个人是这样想法。

简直不寒而栗。

一个小小百姓,对北赵的国君陛下,可谓视如土芥,不屑一顾。

怎会如此?

难道……难道忠君爱国不是刻在人骨血中的根吗?

皇帝从未到过宿州,但也从未在政事决策上苛待宿州百姓,更甚至因赵敏时在宿州,弘文帝在位期间处置宿州事一向尤为宽松,如何会得这样的结果?

梁安想不明白。

一个自幼时起就被教导忠君的人难以理解,这些从未见过皇帝的人,全不敬他爱他,甚至瞧不上他,而对守在身边的赵敏时爱戴敬重,视他为天。

梁安忽然想起来,在中秋夜他曾想过,百姓不在意谁坐在那个位子上,他们只在乎谁让他们吃饱了饭,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而现下想想,让宿州人过上好日子的,岂不正是赵敏时?

梁安九分醉意只剩三分,他想得后背涔涔,一阵风来顺着衣领钻进去就冷得清醒。

赵敏时……

他知道吗?这情形是他预想到的吗?还是更大胆想,这些正是他……有意为之?

想到这里梁安又摇头,不敢断然相信。

若赵敏时果然有夺嫡念头,最清楚太子身体状况如何的赵敏时应该趁机要了太子的命,又或者,在弘文帝病倒之际赵琮时登基之前,逼宫篡位。

这些都是更复杂的,梁安甩甩脑袋,没再往这面想,这些都是没有实证的胡乱猜测。

冷静下来,梁安不得不又想,那么弘文帝叫赵敏时留在京都,或者新帝叫赵敏时留在京都,果然是因为信任吗?还是察觉到什么,有所忌惮?

长长叹出一口气,梁安一头撞在墙上,任后脑装疼了,他想清醒点,再清醒点,把这些乱糟糟的事想清楚。

又或者,赵敏时只是无心插柳,这种可能照如今形式来看似乎更有说服力。

梁安搓搓因酒气发烫的脸,闭上眼就是嗡嗡耳鸣,心烦意乱。

理不清头绪,脑袋里冒出一个人影,就在眼前飘来飘去。

有些冷了,梁安慢慢放下手,撑着墙站起来轻喘几口气,朝着客栈方向去。

天上月圆,照得地上铺了一层银霜,梁安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后的影子拉了很长很长。

他站住,又往后看一眼,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进了客栈蹑手蹑脚开门,毛茸茸的狗带着叮叮铃声噌一下过来缠在他脚下,闻见熟悉的气味又安静卧好。

梁安拍拍它头,抬头看窗开着,月光照得屋里也半亮,他悄悄去关窗,偏头看一眼,怔在原地。

床上没有人。

先是血涌上头令酒气四散,又晕头转向一激灵吓醒,梁安出了一身冷汗,摁着窗框往窗外望。

这一下更是一口气哽在喉间。

月光下赵宴时身着便服就在楼下,月色明亮,照在他一人身上,像披着一层锦缎华服,他仰着头,朦朦胧胧中是十分绝色。

梁安紧紧抠着窗框,几乎要把窗抓烂了,终于还是小声问道:“去哪里了?”

他声音在抖,不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但梁安满心期待着赵宴时不会让他失望。

他也不知道如果等来的是又一次失望,他们究竟……还能不能走在同一条路上。

赵宴时脸上覆着柔光,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如水,他慢慢举起手里抱着的外衫。

“接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