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宫中,情况时好时坏的太上皇精神大好,差了人来细细听了一遍近日大小事宜。
自弘文帝风疾再醒,凡他清醒些,总是如此,即便他能简单说几个字时也口齿不清,但依旧命人将他精神不好时候发生的事说上一遍,赵琮时批阅过的奏折也再送到此地再看一遍。
他半倚在床头,由屏风遮挡着不准人瞧见他模样。
殿里伺候的自进此屋前便只能垂头瞧地,若有不经意抬眼的,立即便有人捂了嘴拖出去悄无声息不见血地杀了,利索极了。
治好了他的是杨守仁,因此杨太医从不离太子跟前成了不离太上皇跟前,特意安排了偏殿给他就在弘文帝附近,好在弘文帝自醒来情况持续好转,倒没再有危急时候,他日常请个平安脉,道声“圣体康健”也算大功一件。
日常能近弘文帝身的人不超五人,往来最多的也是这几人。
如今的贤太妃杨氏,自贵妃自缢身亡,弘文帝后宫中一切大小事宜终究还是落在了这老实女人身上。
她一向温顺寡言,从前能走上四妃之位也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弘文帝寡欲后妃极少是其一,她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是其二,毕竟整个赵王朝中一共七子,她自己占了两个,而如今头顶上比她位份高的几位都已仙逝,这样一来,她竟算是无心插柳再占了天时地利。
不过她两个儿子一个意外成了心智不全的痴儿,一个不受宠信去了偏远封地,数年见不到两个儿子一面,身份究竟算不算得上贵重,便也见仁见智。
但杨贤妃向来躲事,尤其从前萧贵妃仍在,她几乎没有存在感,遇事也是胆小躲避,除了弘文帝病弱之后,也唯有她极上心,等到弘文帝彻底病倒进了常宁宫,便一向由她在内间伺候弘文帝用饭用药,尽心尽力。
除了这位,再有赵敏时。
常宁宫里里里外外护卫事由赵敏时安排着,左相调了申伯宗来给他使用,赵敏时精心管控宫中护卫,再恭恭敬敬每日到父亲跟前儿请安问候,替自己也替如今的皇上弟弟尽孝心。
剩下再有赵丹曦,一日中有半日都候在此地,她这样风风火火的人在父亲面前耐得住性子,怕他枯燥无聊,总坐在一旁慢慢读些书来。
她从道观中斋醮三年出来,深受其益,自然也想读些平心静气的道经给父皇听,其中也有诵经祈福的意思,盼着弘文帝能越发康健。
病后乖戾的弘文帝听着女子徐徐诵经声,偶尔睁眼看着柔顺娴静的女儿,也常抽动着唇角笑笑,眼里也是慈爱柔情。
至于听朝事奏折的人,则是两个,左相严汝成,右相林广微。
看似是因林广微头疾愈烈弘文帝体恤才不得不退而其次,实际上心眼清楚的人都明白,这是弘文帝自年轻伊始最擅长的那套帝王平衡之术。
宠信一人而捧起另一人,狠踩一脚而过后寻机重赏。
林广微,严汝成,数十年来在多少人心中权衡过究竟哪个更重,但或许在弘文帝心中,根本没有轻重之分。
当他要你重时,你便重于泰山。当他要你轻时,你便贱如青泥。
这世间仅且只有一人为重,那就是皇帝自己。
如今新帝登基也不少时日,林广微头疾发作频频退出朝堂,赵琮时就当真只信重严汝成一人了么?显然没有。
他选择了把已多年不曾轻易踏出林府的林凇平抬到光明殿上,这个位置是否是林广微也是其次,要紧的是左右不能失衡。
这是赵琮时从孩提时受父皇教导所学来的做一个皇帝最要紧的,要把臣子当做趁手的工具,让他们时刻明白,要把锄头握在左手还是右手,是持锄头的人才能决定的。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灵巧右手忽然不听使唤往主人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赵琮时,在尚是太子时唯一忤逆父皇的事仅仅只有那一件。
他不愿意拥有第二个妻子,赵琮时的妻子只有凌云芷一个。
他想他的父亲能够明白,深爱妻子这件事,弘文帝言传身教,远比赵琮时生命中看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做得很好。
所以去岁中秋,那场女眷围猎梁棠月的事,本就是弘文帝为他儿子助力的手笔,而赵琮时亲手松开了。
他不愿意为了把梁安拿捏在手里而去迎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小姑娘,接到彩球的那一瞬间,他率先去看妻子的脸,在看见凌云芷平静面庞的一刻他心中一颤,丢掉了那颗彩球。
他总会有更好的办法,一个无需勉强自己,而又能把这小姑娘嵌在皇城中的好办法。
这个主意来得并不艰难,他很快想到了,他唯一的儿子,元禛,如果将梁棠月许给元禛,与许给赵琮时又有何分别呢?
梁女入赵家,这个赵,又何必只囿于赵琮时。
每每想起此事赵琮时都心情舒畅,或许他没意识到,那种喜悦里,带着一丝反抗父皇但没得到坏结果,而他另有主意令自己脱身的愉悦。
一切毁在那该死的“两情相悦”身上。
赵琮时不肯相信,冷眼看着一封封来自林凇平和梁棠月两人手笔的信从太监手中一页页翻过。
比起女子的委婉含蓄嘘寒问暖而已,林凇平的回信热情奔放,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向往心悦之人的思念。
“思君如渴,入我梦来。”
力透纸背,含情脉脉。
令人不敢相信这露骨火热之词竟是林凇平那样的人能写下的字句。
被派下去秘密调查的人陈词清楚,二人自去岁伊始便有往来。
不必深查,街上许多人知道,林凇平曾不知几次派人专程到梁府中接了梁家小姐去林府上,毫不避讳旁人,林府两个丫头就在轿外陪着,当时民间已有传闻好事将近,否则好好的小姐这样往来岂不坏了名声。
此乃缘起。
弘文帝精心安排的一切毁于赵琮时随手丢掉的那颗彩球上,而恰好就在那时,球正正好好落在了林凇平手中,接住了来自梁棠月抛出的,带有弘文帝所赋予的寻觅郎君意味的那颗七彩绣球。
此乃情起。
梁棠月被接入宫中之后,林凇平每每来宫与皇帝叙事,之后总要求请看望棠月,赵琮时只当他是因与梁家交情而已,甚至赞他几句有情有义,万万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
此乃情根深种。
好一个两情相悦,好一个情难自已。
好,好,好。
种种情状已容不得赵琮时不信了,他怒中抓烂了那一沓看也看不完的信,怒极反笑,却是苦笑。
合情合理合宜,从哪里纠错?
难道要斥林凇平自一年前便处心积虑要与他作对?他是神仙,未卜先知?!
所有人被赶出殿外,赵琮时眼底泛红粗喘着撕烂了手底的信。
里屋安静坐在琴案前被人忘记的贤妃娘娘,纤纤玉手捻起飘到脚下的碎屑,寥寥几字,缱绻缠绵。
原来,林侯爷喜欢的竟是梁小姐那般女子。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果真如此?
纸屑从手中飘落,她听着屋外震怒之后的安静也放缓了呼吸。
她想:那果真是瞧心爱女子的眼神么?
弘文帝听着严汝成一字一句念来,隔着屏风瞧不见他神色,只能听着如破掉某处的风箱一般呼哧漏气的喘息声。
掌事太监周福附耳过去,很快出来,告诉严汝成可退下了。
“汝成。”
那声音含混不清,但严汝成立时站下了,回身恭恭敬敬跪下。
“去查。”
严汝成唇下的胡子动了又动,叩首道:“遵旨。”
梁棠月浑浑噩噩过了许久,顾不上想别的,只是一再怀疑这一切是否是梦。
她自宫中回家,郑伯两眼止不住流泪,嘴里还劝着小姐,这是天大的好事。
一应事情都有郑伯操持,他去祠堂上香跪拜,哭着向梁家诸位英灵絮絮说了许多,起身时拭泪道:“小姐喜欢,便没有比他更相配的良人了。”
林府也派了人来操持着,思儿昭儿两个丫头专程来陪棠月,寸步不离。
梁棠月不知该做些什么,干脆就在绣房中整日做些针线活,却做得心烦意乱,常常针扎了指头,渗出血染脏了绣布,便悄悄收起来,重新开始,直到又一块布被血染花。
成亲?她从未想过。
和林凇平成亲?更是从未想过。
她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到了害怕听见有关成亲和林凇平的地步。
两个丫头看在眼里,不久后林凇平来了。
该喜悦的,红绸子正在府里飘着到处在布置,但梁棠月出门总是被风吹动着的红绸吓着,受惊了的兔子似的,眼神都四处闪躲着。
她想哥哥,心里惴惴着什么也想不到,只有哥哥在眼前一再出现。
他叫:“阿月。”
“我的好阿月。”
梁棠月鼻酸,不知究竟从来而来的恐慌。
见到林凇平该高兴的,这是她看得和哥哥一样重的平哥哥,她喜欢他。
但看见林凇平温和笑脸的一瞬间,梁棠月头一次笑不出来,僵硬站在那里,绞着手里的丝帕,几乎要把帕子绞断了。
林凇平看出来了,他们的小姑娘在怕。
他不需要知道她在怕什么,但知道不该让她怕。
“好月儿。”林凇平凑过去,“我手伤了,可否劳你推我走走?”
果然,梁棠月一听他伤了,立时忘了害怕,碎步过去急道:“平哥哥,你哪里不好?”
林凇平笑:“不疼,只是辛苦月儿。”
梁棠月咬住下唇,慢慢推着林凇平在府里走动。
将军府并不很大,娘不喜欢很大的院子,她喜欢一眼能瞧见所有孩子和她的夫君,所以梁棠月也不知该带林凇平去哪里转转。
“你哥哥从前和我闲话,以后谁也娶不走他的妹妹,若有混小子敢进将军府,便叫我提剑过来,和他一同守在门前将人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