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州是个小地方,倒是热闹。
毕竟年关,鼓乐喧天,挂灯结彩,进了城门人声鼎沸,半点没被风雪影响。
伏山去打听客栈可还有能住的,梁安罩着风帽牵着马四处瞧瞧。
人太多了,梁安牵着马绕着人群走,忽然有人撞他身上,手猛收紧,他垂头看。
绑着两个圆圆童髻的小姑娘,围得圆滚滚的,举着蜜渍海棠也看他,吓得一时间动弹不了,像要哭了。
慌忙接住险些掉到地上糟蹋了的糖葫芦,梁安松一口气蹲下,再递过去。
小丫头退了两步,咬着手指头歪脑袋看他。
梁安意识到许是自己风尘仆仆身上也不洁净,小孩子害怕了。
他张口说话都哑得很。
“没脏,还能吃。”
说完顿住,他想想,摊开手心给小姑娘看:“干净的。”
小姑娘只是被这黑漆漆的人吓着,待他蹲下与他平视,瞧见他亮晶晶的眼睛,又没那么怕了,伸长胳膊张手去接过来。
“你娘呢?”梁安朝她身后看看,“怎么自己出来?”
小姑娘答:“娘去祠堂给大人进点心呢,很快回来找我。”
“阿叔。”她舔舔糖衣叫道,早也忘了开始瞧着这人害怕,“你呢?怎么不回家?也不换新衣裳?”
娘早早给她缝的新袄子,暖和好看,她可喜欢啦,瞧这叔叔黑漆漆的,怎么不回家找娘换新衣服呢?
在烟花映衬下雪玉可爱的小孩子,梁安看着她,从她脸上看见阿月,很想摸摸她头,又强忍住。
他回答不了这简单的问题,也掩不住落寞,只冲孩子笑笑,起身牵马走了。
欢呼声随着焰火爆开升天响起。
他仰头,想透过炸开的烟火去瞧瞧天上的月,却有雪落进眼里,融化后从眼里淌出来不得不停下揉眼。
“阿叔。”
梁安蹭掉眼角的水珠,朦胧中回头看追上来的小姑娘。
“何事?”梁安弯腰问她,“方才我弄脏了你的糖葫芦?”
他从怀中掏钱袋,想要干脆赔给小丫头几文。
“给你!”小姑娘头摇得飞快,递过手里的糖果子,“没人给阿叔买,我分给阿叔尝尝呢。”
她把梁安当做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
手僵在怀中一抖,松开了手里的钱袋。
梁安看看她,又看向眼前的红果。
【安儿的口水从他嘴里一直流到了下巴上,淌了一地,娘,太丢人了,我再不想带安儿去街上了。】
“有人的。”梁安笑笑,他手背轻轻把孩子的手推回去,点点头肯定道:“有人给阿叔买过的。”
小姑娘歪脑袋眨眼看他:“你不喜欢吃么?”
眼前是世上仅有的那双永远不会错认的眼睛,想起就在去年这时,也曾听过这问题,却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下次不要买了。】
【你不喜欢吃?】
梁安起身重新牵好马,再扣上风帽轻声对小姑娘说:“嗯,不喜欢。”
也曾有人买给过他的,他也曾买给过别人的,如今想起来,实在分辨不清了,喜不喜欢吃。
“蓝蓝的蝶儿草上飞,露水清啊,河水甜。”
“白雪堂堂萤火亮,月牙儿弯呀,寒星坠。”
“越过天山去啊……”
“王爷,是什么歌?这调子不曾听过。”
倚在窗前的赵宴时回神,才察觉自己盯着屋外哼着母亲哄睡的歌谣。
他睨一眼李不为:“无事可做了?”
李不为抿唇噤声,可不敢说没事了,从进了十一月起至今,他手也快断了,好不容易叫了停,他可不愿再做这些无甚意趣的事。
他悄悄闭嘴,蹲下和卧在脚边的棒骨瞪眼,略有几分委屈。
棒骨兄,王爷一向如此么?怎么与我先前初见全变了个人似的?
棒骨舔舔毛,干脆闭眼歇了。
不知老师如何了?李不为泄气想道。
他老人家脾气硬,是不肯与旁人一同过年的,今年还是……第一次没和老师一起过年。
他眼角一湿,忙举着袖子擦擦,吸吸鼻子。
往年这时候泉定正热闹呢,引了长龙火敲铁花点爆竹,是除了围泉篝火外最热闹的时节。
他最喜欢的就是搀着老师一同去看升龙火,心中默念着老师无病无灾寿比南山。
今年的升龙火现下可点起来了?
“老人家,柴可够用了?屋里的瓮已添足了水,想必有阵子无需烦恼了。”
“瞧你太客气了。”陈方眯着眼摸索着从屋中出来。
他苍老许多,拄着拐杖也颤颤巍巍。
有时人的衰老像是一瞬间的,自李不为走后,撑着的那口气散了似的,他身子也一日坏过一日。
“您好心收留我,我总得做些什么。”
陈方眼前也已模糊一片,城中的课也已上不了,换了旁人来教,他只偶尔去听听,也是听不清了。
前几日降温,他正从书院赶回家,不小心跌了一跤,正遇上这人。
照旁人来说年岁不小了,照陈方来说,倒还是个年轻人。
“你行经此地有难,正遇上我老头子跌倒,你不扶住我,只怕我这老骨头也散架了,咱们有缘分,不必说这些。”陈方笑呵呵道。
他被人扶着坐下,喘了两息:“你当去城里瞧瞧,泉定的升龙火是旁地没有的秘传,平地起火,高可数丈,形同火龙升空,如今我老眼昏花已然看不清楚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是爱看的。”
他说起来也停不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从前老头子也并非寡居,有学生孤苦无依也与我同吃同住,每年围泉篝火年节时分,他定要拽着我这老头子一起去瞧瞧。”
“那孩子聪明懂事,我这几两学识也算没白教给他。”
“怨我无能,与那孩子的缘分也只浅浅三分,我已至此年岁,该死了,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听见他的消息。”
陈方说着说着泪止不住,顺着脸上皱褶沟壑淹没了整张脸。
他脑子糊涂了,嘴里不停念叨着:“怨我,怨我……”
在爆竹声中他痛哭着大喊着他学生的名字,火龙升天,照亮了一方小小院落。
他仰头,看如被光剑劈开一般的火光窜上天去,不知去向何方。
跪在城门外已有四五个时辰,来来往往百姓忍不住觑上几眼,嘀嘀咕咕着一传十十传百,周边已都知道在除夕夜前有人跪在此地许久,也不晓得究竟怎么了。
“听说是个王爷。”
“什么?王爷?那能有谁?”
“宣王在宫里,瑞王是个灰眼睛的,眼下就剩老五老六两个,听闻小的……是个傻的,那还能是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人听见似的,却又憋不住一定得说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副了然模样。
“我说呢,可不止这个,先前我过来瞧见那个,说不准就是那个……”
那个傻的。
小六从车厢里出来,噘着嘴老老实实跪在赵昕时旁边,不高兴。
“不准来来回回。”赵昕时低声警告。
小六扶着膝盖跪得七扭八歪,几乎要贴在哥哥身上。
他也跟着压低声音嘟嘟囔囔:“皇帝陛下为什么要咱们跪着?他不高兴咱们来么?”
赵昕时默不作声,他抬眼看一眼皇城。
千秋节,除夕夜,无人愿意在这节骨眼儿放赵昕时进去一连说上几条坏消息。
淮州应战,奉川王擅自出兵,此刻更是无诏入京请罪。
这随便哪条出来都是触怒龙颜,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你说这奉川王是不是和那个六郡王一起傻了?就是求饶也得挑日子吧?偏要选在这时候。”
“这心思我都猜出来了,他是想着在这节骨眼儿上陛下能轻饶一命了,也不想想咱们兄弟的死活了。”
“就是,他没个诏令跪在城外,谁去给他通禀,叫他跪着吧。”
“你说这话不怕叫人降罪。”
“嘁,这俩王爷,还不定陛下身边儿的李公公说话顶用,我怕个什么劲儿?”
“谁说不是呢,他但凡有点儿能叫人怕的,就不会这节骨眼儿跑来京都求饶了,耽误我喝酒,真是烦人。”
旁边有百姓竖着耳朵听闲扯,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清楚了,这下再瞧这跪着的俩人也多了几分不屑。
除夕夜就来,眼下这特别日子宵禁解了,城中人越聚越多。
小六揉着腿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了,委委屈屈瞪眼。
“我才不要去见皇帝,他不好。”
“不准胡说。”赵昕时轻声斥道。
天已大暗,他再看一眼因年节时分歪歪扭扭靠着闲谈的守卫,终于从怀中掏出信来。
他双手托着手中的信,大声喝道:“罪臣赵昕时有事启奏,有罪求罚,求请陛下允罪臣进宫请罪!”
烟火炸响,听见赵昕时声音的都纷纷看过来。
城中守卫一愣,反应过来也惊慌去拦。
“东邦骑军犯我淮州,罪臣未接皇命擅自援兵平南将军,其乃罪一!”
“罪臣不待陛下召见,擅离奉川前来请罪,不想陛下万岁千秋,未进臣弟恭贺之情,此乃罪二!”
“陛下!罪臣求请觐见!”
“什么?!淮州失守了?”
“平南将军?平南将军到淮州去?东邦人打过去了?”
一瞬间众人惊恐万状,话音顺着人群传进城中。
卫兵慌忙把赵昕时扶起来,这下求他再给些时间容许通禀。
赵昕时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昂着脑袋托着罪己信道:“罪臣求请面见陛下!”
声音荡在空中,久未消散。
宫中许久没这样热闹过,自弘文帝病重,多年来无论年节都是轻巧办过,只有去岁中秋,弘文帝为太子造势的弋获围猎热闹非凡,却得了不愉快的结果。
今年至此,在朝臣口中尽是好事,尽是值得庆贺的事,皇帝陛下万岁千秋的诞辰节大操大办,连贺数日未止,天下百姓都知已是陛下千秋诞辰。
接上眼下除夕夜,盛况更是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