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想平安活着,谁护住了他们的家谁就是他们的英雄,谁输了一场战斗谁就成了国家的耻辱。
“别去要求百姓。”
梁绍望进弟弟的眼睛里,不想他有朝一日走上自己走过的这条难走的路,却又不得不把自己在日夜修习的痛苦里得来的道理传授给他,以期在最坏的未来里,弟弟也会经此一般痛苦的时候,有些许释然慰藉。
“只要求自己。”
自幼从梁绍身上学来许多事,听了许多话,梁安未曾全然学去。在父母兄长皆离他而去之后,在许多颠覆他认知的事发生之后,梁安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些话里藏的都是血泪。
不想让弟弟走上同样辛苦道路的梁绍没想到,同样带着尖刺的路只有人赤脚走上去被刺疼了才会感同身受。
“你说的这都什么跟什么?”伏山气哄哄瞥他一眼,倒是真没那么生气了,“别要求百姓,只要求自己,这话可不像是将军说出来的话。”
他认识的将军,可一向是人人平等,要求自己,也要求别人。
梁安笑着翻身上马。
他说:“伏山,有人敬爱翰昀一家很好,这证明这世间尚有别人撑着这片天的清朗。”
笑意渐渐敛起。
“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是沽州百姓爱戴林广微一家,而是因方才那人的话,他由心中涌出担忧。
若这些话传到皇帝耳中,林家人会否成为第二个被忌惮的梁家人尚未可知,但梁安忐忑不定,害怕真有那一日的到来。
刚到城门,下马牵着出城,却听闹哄哄一片。
“怎么这么多官差?”伏山怪道。
远处官兵约有上百个,四处跑动着像是在寻人。
梁安才刚站稳,忽然有人撞他身上。
“抱歉,抱歉!”那人喊着,掩耳盗铃用披风遮着面孔。
他惊慌着四处张望,掩在梁安身后跑远了。
伏山看已跑远的人两眼怪道:“这人穿得也斯文体面,哪里像什么逃犯?”
直至那年轻男人的背影消失,梁安才收回目光。
这般大费周章捉的人确实不像逃犯,也许是有其他内情,这也不是梁安此时该管的闲事。
“走吧。”
过关之后扬鞭离城,他急着在新年之初赶往下一地去。
尚不知弘文三十年已不复存在而改为顺和元年,梁安自然也不知道京都中的人全没有功夫在意他所担忧的一切。
皇城中阴沉沉一片,半点新年顺和的气氛也没有。
不止程鸣玉除夕暴毙在观星台上,京都中算上程鸣玉一连死了九个京官。
一时间人人自危。
街上空无一人,道路两侧的红灯在风中萧瑟晃动着,整座城中都笼罩着不知名的阴霾。
“天火!是天火!那日我瞧见天火袭来,烧了钦天监的主殿。”
“我……我也瞧见了,观星台上好大一道雷,那……那监正大人就是……就是遭天谴死的……”
天谴,是天谴!
“那……那日在城外你听说了没有?东邦攻打淮州,平南将军都险些没守住下钳关。”
“怎么又涌进来一堆难民?天杀的粮食也全不够用了?赈灾的米粮不够?”
窃窃私语声聚集在一处,像是莫名飘进人耳里的,听得人身上一阵阵发冷。
“那夜我……我瞧见有鬼……”
“是,是!那些那些大人都是,都是被鬼吃了肺腑死的!”
年节已悄无声息过去,顺和新年,朝中鸦雀无声,被强逼着来上朝的人谁也不敢在说话。
他们早已察觉,死了的那八个大人,全都是在朝中强要更改年号的,旁人自然也有附和,死了的却是当时反应最激烈的其中几位。
这下谁还敢上朝,夜里不敢睡觉,白天不敢出门,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顺和帝震怒之下才不得不强忍着害怕来朝,依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个未得结果的朝会。
顺和帝坐在龙椅上,冕旒晃动遮掩着他阴煞的眼神。
能得到什么结果?钦天监正殿有人亲眼目睹是天火降临引燃。
程鸣玉分明是天谴死的,如当年中秋弋获围猎的何槐堂一般。
那几个死了的大人也的确是……难道要说“顺和”这年号引了天怒才遭此劫难吗?
谁敢说?谁敢说!
林相又病倒了,强撑着来朝上两额冒汗,唇色苍白,绝不是装的,即便皇帝再强硬,也不能眼睁睁看林广微病死在朝上,这才准了他下去医治,却已不准他回林府了,事情没解决之前,势必要将他留在宫中。
“咚——”的一声,众臣吓一哆嗦,纷纷跪地求陛下息怒。
那砸在地上的竹筒还在滚动,落在了吴向岳脚下。
“你说。”顺和帝道,看向吴侍郎。
跪在地上埋头的众臣心里一紧,生怕点到自己身上。
就听吴向岳道:“臣斗胆,诸位大人之死因尚要查明,当下之急臣以为,却要先暂缓春选。”
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吴大人说得倒是没错,可在这节骨眼儿说这些,岂不是触怒龙颜。
况且,况且谁不知道这吴大人是左相大人一边的,难道说,这也是严大人的意思?
都想悄悄看看严汝成的脸色,却没人敢抬头在此时做出头鸟。
“当——”一声,随即是吴向岳闷声哀叫,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眉角上,已顺着他身上沾着血迹落到地上。
“陛下息怒——”又是一阵山呼。
“严汝成。”顺和帝像是笑了,“你说。”
严汝成脸色正是难看至极,死的那些人,分明都是与他交好的,其中也有他从前门生,大都是他遴选进朝的,如今皇帝这话问到他头上,他也给不出回答。
“好啊,好。”顺和帝笑道,“这就是朕人才济济的王朝啊!”
“罪臣无能,陛下息怒——”
山呼未止,龙椅已不见人。
“去叫宣王来。”
身后的仪仗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皇帝,李三全气喘吁吁应了声是,赶紧挥手,李盏猫着腰退走去寻人。
那时赵敏时正在常宁宫中照看弘文帝。
弘文帝听闻此事后,胡子上下抖动着,似笑非笑,却没说如何应对。
他身子好些了,如今也能说些简短的话,都多亏了杨守仁进来的丹药。
赵丹曦说走就走,弘文帝也觉她任性,但未强留。
自赵丹曦走后这几日,杨守仁新研制出了丹药,吃来神清气爽,弘文帝深觉痛快,想必很快就能痊愈也说不定。
他决定让这羽翼尚未丰满就想逃离父亲的孩子受挫之后明白,他的皇帝父亲可以爱他捧他,也可以不闻不问任他飘摇。
而在危难之际,也只有弘文帝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救他于水火之中。
“去吧。”他含混不清说了句话。
赵敏时得了首肯,这才躬身拜道:“儿臣遵命。”
在皇兄面前,赵琮时摆出来的皇帝架势总算稍有松动,在这个自幼爱护疼惜他的大哥面前,赵琮时有种如今只剩他尚能依靠的一丝残存的软弱。
“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事不该有越过陛下的事,天下人不该有越过陛下的人。”赵敏时温声说道。
顺和帝的脸色好看三分,慢慢松一口气。
“正是有宵小作祟,才更要重显陛下圣威。”赵敏时看他脸色好点,也跟着笑笑,“陛下实在不必过分紧张。”
“您是陛下。”他说,“只要您想的,便是对的。”
【不怕。】
【天下间再没有比您更能做好的人,陛下忘了,这是您生来就有的旁人争不来的命。】
赵琮时恍惚想起登基前夕,那时还不是皇后的他的妻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他点点头,松开绷紧的脊骨,斜斜靠在椅背上再点点头。
是,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
“野心太盛胆敢逆反的人背后自有各地勋贵授意,朝廷内外人人在等陛下登基后采取如何政策手段,陛下仁慈,善待诸侯太久,也该令这帮人睁开眼瞧瞧已贵为圣主的您的威仪。”赵敏时温声进言,“叫他们知道如今是谁的顺和天下。”
杀一儆百。
如弘文帝多年来对一品侯府的压制,即便是皇帝岳家,也不能越过皇权质疑皇权。
以儆效尤。
“严汝成。”
次位垂头默不作声的人慌忙应道:“臣在。”
“去做。”
严汝成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遵旨。”
内室中,林广微歪靠在长椅上咬牙忍痛。
“大人,莫忧思。”身前的兰渝将针送入他穴位中,轻声劝道。
也不知道林广微究竟听清话了没有——兰渝的,和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