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停在沽州几日,偶尔听人说去祠堂梁安也没在意,直到伏山咋咋呼呼回来梁安才想起来。
怪不得沽州在记忆深处有所触动似的,此地并非军事必经之地,在计划中没有这一处,若非忽然而来的雪,他们也不会停在这里。
这里是林广微祖籍,在他进京之前,世代居住在此。
曾听林鸿羽提起过这事,也只是闲谈中带过,毕竟林鸿羽也不曾到沽州来过,只是因祖宅在此地,家中提醒过孩子而已。
伏山一惊一乍回来,是因看到了沽州百姓口中所提到的祠堂,是林家祠堂。
被他拽着,梁安远远站在人山人海的祠堂外,看沽州百姓赶着在新年为林家人添些香火。
“这哪里是祠堂?我瞧跟座庙似的。”伏山啧啧叹道。
其实也没如他口中所说那般夸张,眼前祠堂算不上富丽,不过杉木青砖,称得上朴素,从任何角度来说也不僭越逾矩。
不过因此地人实在太多,香火之旺火热,给了人祠堂不祠堂而更像庙宇的错觉。
梁安没朝前去与百姓挤,就站在原地四处扫过,伏山已扯着一旁的人迫不及待打听了一通。
这祠堂本是林家祖宅,沽州百姓自发要扩建修缮,欲要修成六角高楼,雕梁画栋,方显当朝右相之身份。
沽州出了这等重臣,沽州百姓与有荣焉,尤其林广微是出了名的清官好官,自他官拜一品,沽州百姓的日子也更好些。
即便林广微未曾授意任何人任何话,但所谓鸡犬升天,正是如此。
旁人无论官商,行经此地都要将这儿是当朝右相祖家的事记挂在心,谁敢胡乱造次?
沽州百姓也因此得已过上舒心日子,怎么能不对这位林大人感恩戴德。
祠堂中有人不停喊着些什么,似乎是哪家的人添香火供奉。
“鲁宅贡香油百斤——”
隐隐约约听不清楚,梁安心中好奇,不免挤着人群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
“文有丞相与大公子社稷之臣,武有镇南将军辅世安邦,林相家可谓神佛转世,来保家国的。”
“诶~话倒不错,兄台却得小心,林相方正不阿,谦光自抑,一向是不喜听这些话的。”
“嘁,在旁地不说,未必在林家祠堂院中我也说不得?天下好官死绝,唯有林相一家为公爱民如子,在沽州我自想说便说。”
“嘿嘿,明白,明白,听闻镇南将军又有胜迹,真是天纵奇才,从前不见他有所作为,如今大放异彩着实惊人眼眶。”
“人么,便有私心,咱北赵边疆向来由梁家人把控着,怎容他人抢了功劳?如今那几位梁家的将军去的去,走的走,这不林家的公子便也有地施展了么?要我说,梁家那将军早走几年,说不准也没别人什么事了,还不全——诶哟——”
在拳头打中那人脑袋之前,梁安手疾眼快匆匆拦住,榔头一样的拳头只是擦着人的头皮过去,吓得不轻,没真伤着。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里撒野?!”捂着脸的心有余悸,喊出来一嗓子拐着弯儿的叫唤。
“对不住。”梁安紧紧把伏山控在身后,从怀中掏了银子出来塞到那人手里。
他拽着伏山转身离去,不顾身后还在辱骂的人,很快穿过人群听不清身后的嘈杂声音了。
“将军!”伏山气得甩开他手,两眼都气红了,甚至忘了改叫化名。
梁安左右看两眼,确定无人在身侧,这才看伏山两眼,捏住伏山气得像要炸开一样的厚实脸蛋,忍不住笑了一声。
许久没见梁安笑了,伏山一愣,气也瞬间消了半截,想起来还在生气,又抱住胳膊脑袋朝天哼了两声。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呆子,别气。”梁安拽着他走,“咱们还得赶路。”
“哼!”伏山脚跟着人走,脸还是在倔强生气。
梁安笑笑:“我知道你听他们说的话替我生气,可我没不高兴。”
岂料伏山更闹心了,他瞪着梁安侧脸:“你不生气?那还不是你傻!”
他越说越急,满肚子全是委屈,刚才恨不能一拳捶碎了那人的脑袋,叫他再说不出来那样的混账话。
“你不生气,你不生气还不都是因为你向着林二那小子,这些人说的哪里是人话?他们!他们该死!”
他已怒急,口不择言。
若往常,梁安也该捂住他嘴教训两句了,但因梁安明白伏山在替谁委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伏山伤心的话出来。
梁安也没不高兴,难得掰开了揉碎了跟他好好解释。
“他们不是我,也不是翰昀,他们说的话对我而言又能如何伤害我?”
“将军,你以前才不是这么说的。”伏山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你十四那年咱到青州府外玩去,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定远将军丢了潭州无能,气得当场跟十几个无赖打在一起,咱也鼻青脸肿地回去,又叫大将军吊起来打了一顿,你可半点没认错。”
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梁安想起来从人口中听见“梁绍无能”四字时的怒火,现下好像还积在胸中随时能喷出来。
理智让他脱了身上的剑,怒火让他赤手空拳上去跟十几个人打在一起。
连林鸿羽和兰渝都拦不住,四个少年人对十七八个成年男子,即便打赢了也算不上占便宜,身上多少都带了伤。
梁安最惨,嘴角都被打裂了。
回去之后梁守青听说原委大怒,亲自把梁安又吊起来打了一顿,其他三个就在旁边看着,谁也不许走。
问他知不知错,梁安死也不认,撂下话说打死也不认,急得伏山想哭又憋住,磕着头求大将军打他。
梁守青甩开鞭子冷笑:“谁带的头谁受罚,他有胆子带你们打人,就有本事受着!”
“不准打他们!”梁安还倔着大喊,“他们都听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得打我!”
急得林鸿羽都想骂两句“倔驴笨蛋”,真不愧是属牛的,可军令如山,梁守青说了打,谁也拦不住,也只能跪下替他求饶。
还是盛天把人救下了。
夜里梁安迷迷糊糊睡着又疼醒,哎哟哎哟地叫出声,虚弱拽住身上的手哀求:“兰兰,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涂药也轻些,能不能配点不疼的来?”
“这下知道疼了?”
梁安瞬间清醒,从床上弹起来,两眼都亮晶晶地瞪大了咧嘴笑:“大哥!”
刚叫完就又捂着屁股哎哟哎哟叫出声,梁绍吓得惊魂不定,把人摁在床上无奈看他。
“兰渝刚走,你想的他早也给你操心上了,不疼的药。”
梁绍举着烛台小心给他涂药,看着皮开肉绽的小子,心疼得眉心怎么也展不开。
口中却说:“叫你不老实,不长记性的家伙。”
“哼。”梁安换了个姿势趴着,心安理得被大哥照顾,嘴里嘟嘟囔囔着,“下次他们还敢说,我就还敢揍!”
他说着挥了挥拳头,又扯着伤口叫唤两声。
梁绍听得浑身难受。
“下次不准了。”他说,“再有一次,哥也生你气了。”
“哥!”梁安怒目瞪他,“他们说你,说你——”
他在梁绍面前无论如何说不出“无能”那两个字,光是想想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他不准任何人这样说梁绍,那些人懂什么!
“说我无能?”梁绍笑笑,他早已听说了。
梁安埋住脑袋,不想再听。
“没关系,靖之。”梁绍又仔细涂着伤药,低声安慰着,“哥不生气。”
梁安瓮声瓮气的,鼻子酸得很:“你凭什么不生气?!”
“输了就是输了,潭州被夺了就是被夺了,这是事实。”
梁安听得心里难受,他知道潭州失守是梁绍心里的一根刺,他比任何人都更要自责痛苦。
可那些人,那些人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梁安掩耳盗铃快速蹭掉眼泪,“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的哥哥。”梁绍忽然说道。
梁安没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当然护着我。”
梁安脑袋埋得更深,不对不对不对,大哥说得不对。
他才不是因为他是大哥才这样说,他最清楚大哥从来没放弃潭州,即便败走一回也不过是因他人决策耽搁的,他最相信的事就是大哥总有一日会再夺潭州,绝对会!
他才不是无能!
梁绍轻轻揉过梁安脑袋,瞧这小子鹌鹑似的藏起来,看起来连头发丝都是倔强的,也忍不住弯起眼睛。
“可是靖之……”梁绍叹息一样,像是在劝自己,又像是在劝弟弟,“我对赵国百姓来说,不过是个将军,他们不看怨不怨我,只看结果,这怪不得他们。”
等不到生气小牛回话,梁绍笑笑,轻轻拍他的背顺毛。
“别怨爹,他在是爹之前,先是青州的大将军,军令如山,他不能纵你伤人。”
“他若不疼你,你当兰渝的药拿的进来?兰渝走前跟我说,他早已问过你伤势了,你莫要记恨他,知不知道?”
“我才不会怪爹!”梁安终于憋不住,从被子里逃出来,“你就不会生气吗?!”
听哥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就是一句有关此事的都没有。
他忍着疼坐起来,在烛火里盯着哥哥的眼睛,他想从里面看到大哥说的这些都是违心话,怎么会有人不怨不狠任由别人诋毁。
可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里,只有温柔疼惜的笑意,那双宽大厚实带着粗茧的手轻轻蹭过梁安脸颊,把他发丝拢到耳后。
他笑:“不生气。”
梁安不信。
“当然也会难过。”梁绍说。
怎么会不伤心呢?那也是他一生无法忘却的痛苦,一个将军因一次多方影响导致的失利被斥责嘲讽,用上了“无能”二字烙在他身上。
怎么才会半点不难过?
“再赢回来就好了。”他说。
百姓不知内情,他们只看结果。
梁绍没法儿怨怼他们,也没办法想当然认定百姓有错。